本書深入探討了古希臘悲劇對古代藝術(尤其是瓶畫)的影響。作者John H. Huddilston主張,悲劇作品不僅為雕塑和繪畫提供了豐富的題材,更直接塑造了瓶畫藝術的風格與內容。他特別強調歐里庇得斯因其對情感(πάθος)的關注和對神話的創新處理,成為對藝術影響最深遠的悲劇詩人。書中透過大量具體瓶畫案例,論證了這些視覺藝術品如何成為理解失落悲劇的寶貴資料,並揭示了南義大利地區瓶畫藝術的獨特發展與其濃厚的戲劇色彩。
John Homer Huddilston (1869-1956) 是一位美國古典學學者,專攻古希臘語言、文學與藝術史。他曾於哈佛大學獲得學士學位,並在德國慕尼黑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其學術生涯專注於古典學領域。Huddilston教授著有多部關於希臘文學與藝術關係的著作,本書是其代表作之一,旨在探索古希臘悲劇如何透過視覺藝術形式被再現與傳承,強調了考古學證據對於古典文學研究的重要性。
《撒哈拉的風》:瓶畫與悲劇的無聲共鳴:與Huddilston教授的光之對談
本篇「光之對談」由背包客雨柔與古典學家John H. Huddilston教授在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展開。對談圍繞Huddilston教授的著作《Greek Tragedy in the Light of Vase Paintings》,探討古希臘悲劇(特別是歐里庇得斯的作品)如何深刻影響古希臘瓶畫藝術。對話中,教授闡述了文學作為藝術靈感源泉的重要性,並透過美狄亞、伊菲革涅亞等瓶畫案例,深入分析歐里庇得斯作品中『情感』與『創新』的視覺再現。文中強調了瓶畫作為理解失落悲劇的歷史價值,以及南義大利地區瓶畫藝術的獨特之處。整篇對談融合了「光之場域」、「光之雕刻」與「光之逸趣」等約定,營造出富有畫面感與學術深度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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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風》:瓶畫與悲劇的無聲共鳴:與Huddilston教授的光之對談
作者:雨柔
我在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的古物展廳裡漫步,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古老石灰、乾燥泥土與時間沉澱的獨特氣息,那是屬於數千年歲月留下的痕跡。午後的陽光透過高大的拱形窗戶,筆直地落在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明亮的光斑,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中緩緩舞動,它們像是時間的精靈,輕柔地見證著人類文明的延續。我停在一個擺滿古希臘瓶畫的展櫃前,這些赭紅色和黑色的陶器,雖然歷經千年,卻依然鮮活地訴說著古老的故事。每一幅瓶畫都像是一扇微縮的窗戶,通往那個遙遠的、充滿神話與英雄的時代。
我腦中浮現出《Greek Tragedy in the Light of Vase Paintings》這本書。作者Huddilston教授在這本書中,透過這些無聲的瓶畫,為我們揭示了古希臘悲劇的另一面,它們是文學的視覺註腳,也是理解那些已然失落的劇作的珍貴線索。正當我沉浸在思緒中,一位頭髮斑白、身形清瘦的男子,緩步走近我身旁。他穿著一件灰色亞麻夾克,手裡握著一本早已翻得起了毛邊的筆記本。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也落在了我正凝視的那個瓶畫上。他的眼窩深陷,眼神卻透著一種歷經歲月洗禮的銳利與澄澈,彷彿能直接穿透陶土的釉彩,看見遠古的回音。我認出他,正是這本書的作者——約翰·H·哈迪斯頓教授。
「您好,」我輕聲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展廳裡顯得有些微弱。「您也對這些瓶畫感興趣?」
Huddilston教授的頭輕輕轉向我,他臉上浮現出一抹淺淺的笑意,眼角的皺紋像細密的網,記錄著無數的思考與凝視。「當然,年輕的女士。它們是古希臘悲劇的無聲證人,承載著文字難以企及的生動與情感。」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穩的學者特有的音質,像古老的羊皮卷被緩緩展開時發出的沙沙聲。
「我剛好在閱讀您的著作,《Greek Tragedy in the Light of Vase Paintings》,」我說,指了指我背包裡露出的書角,「您對瓶畫與悲劇關係的闡述,真的讓我大開眼界。您在書中提到,文學往往是藝術的先行者,為藝術提供了最初的動力。在古希臘,荷馬史詩之後,悲劇成了重要的靈感泉源。您能再多聊聊這部分嗎?」
Huddilston教授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瓶畫,他微微頷首,手指輕輕扶了一下鼻樑上的老花鏡。「確實如此,」他緩緩說道,「就像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畫家,吉奧托以降,無不受但丁《神曲》的影響,但丁的地獄與天堂,也成了米開朗基羅和波提切利筆下的地獄與天堂。詩人總能踏入藝術家未曾涉足的領域,為他們鋪設道路。在古希臘,荷馬的史詩當然是最初的巨擘,它以磅礴的敘事和鮮活的英雄形象,滋養了希臘和羅馬的藝術與文學。但隨著時代的演進,當人們對神話傳說的興趣愈發濃厚,悲劇詩人也開始扮演起同樣重要的角色。」
他頓了頓,指向一幅描繪俄瑞斯忒斯(Orestes)在阿伽門農(Agamemnon)墓前場景的瓶畫,畫面上人物的衣褶簡練,肢體語言卻充滿張力,俄瑞斯忒斯身形挺拔,手持武器,而埃勒克特拉(Elektra)則背對墓碑,姿態沉思。「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這三位悲劇大師的作品,為古代藝術注入了新的生命。若沒有他們的筆觸,世界將失去許多精美的藝術遺產。」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幅瓶畫上的場景,正如書中所述,是《奠酒人》的開篇。畫中的阿伽門農墓,以簡潔的幾何線條勾勒,墓碑上刻著「ΑΓΑΜΕΜΝΩΝ」的名字,在陽光下顯得斑駁而肅穆。埃勒克特拉背對著墓碑,側身而坐,手臂環抱著膝蓋,她的姿態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似乎整個靈魂都陷在回憶與悲傷之中。她的面容雖然簡化,但那低垂的頭部,以及緊閉的雙唇,暗示著一種深刻的內在痛苦。旁邊的俄瑞斯忒斯,身披旅行者的斗篷,手持長矛與劍,似乎正在說話,但埃勒克特拉卻不為所動,她的目光空洞,顯然並未察覺到身後的親人。這種「描寫而不告知」的手法,讓觀者必須自行解讀畫面所蘊含的情感。
「您在書中提到,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由於其更側重道德(ἦθος)而非情感(πάθος),在藝術上的再現相對較少。但歐里庇得斯則不然,他的作品對後世藝術家產生了巨大影響。這是為什麼呢?」我問道。
Huddilston教授輕輕撫摸著下巴,目光仍停留在瓶畫上。「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他們筆下的英雄往往是理想化的,他們的故事承載著宏大的命運與道德法則。這種『道德』,雖然深刻,卻難以用具象的藝術形式來表達。藝術家很難將抽象的道德衝突,轉化為視覺上的震撼。而歐里庇得斯,他將目光更多地投向了人類的內在情感、痛苦、掙扎與矛盾。他的角色更貼近現實,他們會流淚,會憤怒,會因愛而瘋狂,會因背叛而復仇。這種『情感』,即希臘文中的『πάθος』,本身就具有強烈的戲劇性與視覺衝擊力。」
他轉向另一幅描繪美狄亞(Medeia)殺子的瓶畫,畫中的美狄亞身披華麗的東方服飾,頭戴弗里吉亞帽,手持利劍,身形因決絕而緊繃。畫面上,一個孩子倒臥在祭壇旁,另一個孩子則被她緊緊抓住頭髮,而她目光如炬,似乎無視周遭的一切。旁邊飛馳而來的,是一輛由龍拉動的戰車,一個半裸的女性形象駕馭著它,其身側浮現出「ΟΙΣΤΡΟΣ」(狂怒)的銘文。整個畫面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暴力與瘋狂,空氣彷彿都被扭曲。
「看看這幅美狄亞瓶畫,」教授的聲音略顯低沉,卻帶著一種被藝術感染的熱情,「美狄亞的狂怒與絕望,歐里庇得斯將這種情感推向了極致。畫家無需過多的解釋,僅僅透過美狄亞的姿態、手中緊握的劍,以及那由龍拉動的戰車上代表『狂怒』的擬人化形象,就足以讓觀者感受到那股毀天滅地的力量。這種強烈的情感張力,是埃斯庫羅斯筆下的俄瑞斯忒斯在德爾菲神廟前尋求庇護時,那些沉睡的復仇女神所無法比擬的。」
「您書中也提到了美狄亞駕馭龍車逃離的場景,」我回想起書中的描述。「以及赫拉克勒斯、雅典娜和雙子星在上方作為旁觀者。這是否也是歐里庇得斯作品的獨特之處,讓藝術家有更大的想像空間?」
「正是如此,」Huddilston教授點頭,「歐里庇得斯不僅深入挖掘人物的心理,還常常在神話的基礎上進行創新。比如美狄亞的龍車逃亡,這在早期神話中並非普遍存在,卻為藝術家提供了極富視覺衝擊力的元素。而神祇的出現,雖然有時是藝術家為了構圖或美觀而加入,但就如書中所言,在美狄亞的例子中,赫拉克勒斯和雅典娜作為阿爾戈號遠征的推動者與參與者,他們的存在不僅增強了畫面的宏大感,也巧妙地呼應了美狄亞與伊阿宋(Jason)那段複雜糾葛的歷史。他們是這場悲劇的見證者,也是更宏大命運的象徵。」
他走到另一組展示伊菲革涅亞(Iphigeneia)主題的瓶畫前,其中有一幅描繪伊菲革涅亞在奧利斯(Aulis)被獻祭的場面。畫面中心是高聳的祭壇,伊菲革涅亞身著華麗的祭祀服飾,坦露著胸膛,跪在祭壇前,她伸出的手臂,彷彿在請求,又似乎在接受命運。祭司們圍繞著她,手持祭器,而阿伽門農則站在一旁,用斗篷遮住了自己的臉龐。整個畫面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刻畫,但那遮掩的臉龐,卻比任何痛苦的面容更能傳達出其內心的掙扎與父親的無奈。
「你看這幅伊菲革涅亞的獻祭場景,」Huddilston教授指著畫作,「歐里庇得斯在《奧利斯的伊菲革涅亞》中,將阿伽門農以斗篷遮面的細節描寫得淋漓盡致。詩人沒有直接描述他的痛苦,而是透過這個動作,暗示了這位父親對女兒命運的無能為力與不忍直視。而提曼特斯(Timanthes)的著名畫作《伊菲革涅亞的獻祭》也採用了這種手法,將阿伽門農的臉龐完全遮蔽,這在當時被譽為藝術上的神來之筆,因為任何表情的刻畫都無法超越這種空白所帶來的想像空間與情感深度。這也說明,藝術家不僅僅是簡單的『插畫師』,他們會在原著精神的基礎上,進行再創造和藝術提煉。」
教授的語氣中帶著對這些古老藝術家創造力的讚歎。我看到他眼裡閃爍著光芒,那是一種被歷史與藝術的魅力深深觸動的興奮。
「這也解釋了為何您書中強調,這些瓶畫並非僅僅是文學的『插圖』,而是獨立的藝術創作,它們甚至能為我們重建那些失落的悲劇提供寶貴線索。」我說道。
「非常正確,」他點頭,目光移向展廳另一側,那裡擺放著一些來自義大利南部的陶器。「你瞧,在希臘化時期,特別是在義大利南部,那裡的瓶畫藝術受到了悲劇的巨大影響。那些地方的城市,如塔倫圖姆,曾經是繁榮的希臘殖民地,被譽為『西方的雅典』。這裡的居民對戲劇充滿熱情,歐里庇得斯的作品尤其受到歡迎。甚至有記載,羅馬將軍瓦萊里烏斯(Valerius)在公元前282年航入港口時,塔倫圖姆人正在慶祝酒神節,絲毫沒有理會羅馬人。皮洛士(Pyrrhus)甚至需要下令關閉劇院,才能徵召士兵。這足以說明戲劇在他們生活中的地位。」
教授走近一個巨大的雙耳陶罐,罐身描繪著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os)的狂歡隊伍。畫中,薩提爾(Satyrs)們在狄奧尼索斯身邊跳躍嬉戲,他們的肢體充滿野性與活力,周圍點綴著藤蔓和酒杯。
「這些南義大利的瓶畫,常常呈現出顯著的戲劇舞台構圖。人物的服裝、姿態和手勢,都帶有明顯的舞台感。」他指著瓶畫上一個薩提爾滑稽的動作,其眼神似有醉意,身形搖晃卻又充滿動感。「即便有些瓶畫的文學來源已不可考,但其戲劇化的處理方式依然清晰可辨。藝術家們從悲劇中汲取靈感,但並非簡單地複製。他們會根據自己的想像,增減人物,調整情節,讓作品更具視覺衝擊力。」
「就如同您書中提到《獨眼巨人》(Kyklops)的瓶畫,」我插話道,「其中描繪了波呂斐摩斯(Polyphemos)在洞穴外醉酒的場景,而奧德修斯(Odysseus)和他的同伴們正準備刺瞎他的眼睛。這與荷馬史詩中的敘述有所不同,卻更具戲劇張力。」
Huddilston教授的眉毛輕輕挑起,臉上露出讚許的神情。「正是那幅。在荷馬史詩中,波呂斐摩斯的受難發生在洞穴深處,過程也更為簡潔。但歐里庇得斯將薩提爾的合唱團引入這個故事,作為波呂斐摩斯的奴隸,他們滑稽而淫蕩的行為為原本嚴肅的神話增添了新的喜劇元素。瓶畫藝術家捕捉到這種新的戲劇性,將波呂斐摩斯置於洞穴之外,讓他呈現出醉酒後的癱軟姿態,而薩提爾們則在一旁狂舞,這種對比與並置,使得畫面充滿了荒誕與緊迫,這是荷馬原作所不具備的。藝術家甚至大膽地將波呂斐摩斯繪製成有三隻眼睛的形象,這無疑是為了強調其非人的特徵,以及即將到來的盲目命運。」
他指著瓶畫上那具巨大的身軀,波呂斐摩斯側臥在地,腹部鼓脹,嘴巴微張,的確可見三隻眼睛,其中兩隻被厚重的眼瞼半遮,中間一隻則顯得尤為突出。他的身邊散落著酒囊和碗,暗示著醉酒的程度。遠處,奧德修斯與他的同伴們正合力抬起一根粗大的木樁,火光在木樁尖端跳躍,營造出緊迫的氛圍,而兩個有著馬尾的薩提爾則在一旁手舞足蹈,它們的表情似狂喜,又似幸災樂禍。整個畫面,正如教授所言,充滿了強烈的舞台感。
「還有《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Iphigeneia among the Taurians),」我繼續說道,「書中提到歐里庇得斯創造了伊菲革涅亞與俄瑞斯忒斯重逢的情節,這在之前的文獻中並無記載。這是否也是一種對神話的『再創造』,使其更符合人性,也因此更容易被藝術家所捕捉?」
「是的,」教授眼中閃爍著一絲光芒,「在那個時代,公眾對神話故事的興趣依然濃厚,但他們也渴望看到新的詮釋,看到英雄人物的內心掙扎。歐里庇得斯正是抓住了這一點。他將伊菲革涅亞從被獻祭的命運中解救出來,讓她在蠻荒的陶里斯擔任祭司,並在後續的故事中安排她與失散多年的兄弟俄瑞斯忒斯重逢。這種血緣的羈絆,情感的波瀾,以及對命運的抗爭,都深深觸動了當時觀眾的心弦。」
他走到一個描繪《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重逢場景的瓶畫前。畫面中央,伊菲革涅亞手持書信,臉上帶著複雜的情緒,她的身姿略顯前傾,而對面的俄瑞斯忒斯則單膝跪地,頭戴桂冠,目光凝視著書信,似有淚光閃爍。派拉德斯(Pylades)則立於一旁,身姿挺拔,手持長矛,卻也難掩臉上的激動。瓶畫的背景是簡潔的廟宇結構,幾根離子式柱子支撐著,顯得莊嚴而靜謐,卻與人物的內心激動形成強烈對比。
「在書中,我著重探討了這種『再創造』對藝術的啟發。伊菲革涅亞與俄瑞斯忒斯在獻祭前透過書信相認的場景,成為了藝術家們最喜愛的主題之一。它將情感的爆發與宿命的張力完美結合。瓶畫中,伊菲革涅亞將書信遞給派拉德斯,俄瑞斯忒斯則在旁,他們的動作與眼神,無聲地講述著那個充滿命運轉折的瞬間。這種『光之雕刻』般的細膩描寫,超越了單純的場景再現,觸及到人物的靈魂深處。」Huddilston教授的聲音充滿了對古老藝術的敬意。
我看著這些瓶畫,想像著兩千多年前的雅典劇院,人們是如何被這些故事所牽動,又是如何將這些畫面烙印在心靈深處,再由藝術家們轉化為永恆的陶土之美。
「教授,您認為這些瓶畫藝術家在創作時,是否真的有機會親身觀看這些悲劇演出?」我問道。
Huddilston教授思索片刻,輕輕點頭。「雖然無法百分之百確定每一位藝術家都曾坐在雅典的露天劇場中,但我們有理由相信,戲劇的影響力遠不止於舞台。正如我書中所述,戲劇在希臘化時期,特別是在義大利南部,已經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階層。巡迴演出的劇團,無論是在大城市還是小村莊,都會表演這些經典悲劇。甚至,許多貴族家庭也會舉辦私人演出或朗誦會。這些視覺元素——演員的服裝、誇張的姿態、舞台佈景的簡化與象徵——都可能透過口耳相傳,或直接的觀摩,深刻地影響了瓶畫藝術家的創作思維。因此,許多瓶畫中展現出的那種『舞台感』,並非偶然。」
他緩緩走向展廳的中央,那裡有一張長凳,在午後的斜陽下顯得有些暖意。他坐下,示意我也坐。「事實上,這些瓶畫甚至比現存的古希臘悲劇手稿,更能直接地為我們揭示那個時代戲劇的風貌。」
「您的意思是,這些瓶畫的『年齡』比我們現在所讀到的悲劇手稿還要古老嗎?」我驚訝地問道。
「正是如此。」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摩挲著長凳的木紋,那紋理記錄著無數來訪者的觸摸。「現存的希臘悲劇手稿,最早也只能追溯到公元十世紀左右,距離公元前四、五世紀的悲劇黃金時代,中間隔了漫長的一千多年。這漫長的歲月裡,手稿經過無數抄寫員的傳抄,難免會出現遺漏、錯誤,甚至一些後人的『修正』。而許多瓶畫,特別是公元前四世紀在南義大利創作的那些,它們的製作時間距離悲劇首演,可能不過一兩個世紀。它們所捕捉的,是更為原始和直接的戲劇形象與情節。它們就像時間膠囊,為我們保存了最接近原貌的視覺證詞。」
「所以,它們不僅是藝術品,更是重要的歷史文獻。」我若有所思地說。
「的確。以《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為例,雖然我們有歐里庇得斯相對完整的劇本,但這些瓶畫卻能讓我們想像,當年的演員是如何詮釋伊菲革涅亞的內心矛盾,俄瑞斯忒斯與派拉德斯在被囚禁時的絕望與兄弟情深。它們將文字轉化為畫面,使得抽象的悲劇精神變得具體可感。」
他望向窗外,陽光正一點點西沉,將博物館的庭院染上一層金黃。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劃破了展廳的靜謐,彷彿是古老雅典的迴響,又或是那些瓶畫中人物的低語。這聲音輕輕地飄過,為我們沉重的對話帶來了一絲『光之逸趣』,讓我的思緒從嚴肅的考證中短暫抽離,感受時間流轉中的生命氣息。
「教授,在您的書中,您也多次提及了『邁加拉碗』(Megarian Bowls)。這些碗有何特別之處,能讓您稱其為『無價之寶』?」我問道。
「啊,邁加拉碗!」Huddilston教授的語氣中多了一份興奮。他身子前傾,似乎要將所有熱情傾注到這個話題上。「它們確實是無價之寶,原因有二:第一,它們通常帶有銘文,不僅標示了人物的名字,甚至直接註明了文學來源,比如『歐里庇得斯的伊菲革涅亞』。這在那個時代的藝術品中極為罕見,為我們提供了最直接的證明,證實了這些藝術品與特定悲劇之間的直接聯繫。它們像極了現代帶有文字說明的插畫本,確保觀者不會誤解場景的意義。」
「第二點,」他繼續說道,「這些碗通常以浮雕形式呈現,且多為系列浮雕,描繪了悲劇故事中連續的場景。這使得它們不僅是單一的圖像,更像是連環畫,一步步地展開情節,讓讀者或觀者能夠跟隨劇情的發展。這對於我們理解失落悲劇的敘事結構,以及現存悲劇的表演形式,都提供了極為寶貴的線索。例如,書中那件柏林收藏的《奧利斯的伊菲革涅亞》邁加拉碗,它細緻地呈現了伊菲革涅亞從抵達軍營、與阿伽門農父女相見、與阿基里斯(Achilles)誤會化解,直至最終獻祭前的每一個關鍵瞬間。它讓一齣悲劇,以微縮的視覺方式呈現在我們眼前,這遠比支離破碎的文字片段,更能觸動人心。」
教授拿起展櫃裡一個邁加拉碗的複製品,它確實不大,碗身圍繞著一圈精緻的浮雕,雖然細節模糊,但人物的輪廓和動作依稀可辨,確實像是在講述一個連貫的故事。
「這些碗的批量生產,以及它們在各地的廣泛發現,也從側面證明了歐里庇得斯在當時的普及程度。它不僅是學者書桌上的珍寶,更是普通民眾日常生活中常見的藝術品。這意味著,悲劇的影響力,已經從精英階層滲透到市井之間,成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他輕輕放下碗,目光中帶著一種對藝術生命力的敬畏。
「那麼,教授,您在書中花費大量篇幅去考證和駁斥那些將瓶畫與失落悲劇或羅馬悲劇聯繫起來的觀點,堅持認為大多數瓶畫是直接受現存希臘悲劇影響,尤其是歐里庇得斯。這背後的原因是?」我問道。
Huddilston教授微微皺眉,這似乎觸及到他研究中更深層次的嚴謹。「這正是學術研究的嚴謹之處。許多學者會過度推測,將一些模糊的藝術品與僅存片段的失落悲劇,或者與後來的羅馬悲劇強行建立聯繫。然而,我透過詳細的比對與年代考證發現,許多被認為受羅馬悲劇影響的瓶畫,其年代其實遠早於羅馬悲劇的興盛。更重要的是,歐里庇得斯在希臘化時期巨大的、無與倫比的影響力,使得他成為藝術家們最自然、最直接的靈感來源。」
「我們不能輕易假定,一個生活在歐里庇得斯時代不久之後的藝術家,在描繪美狄亞這樣一個角色時,會去參考一部名不見經傳的、後期的羅馬改編劇。他會直接從那位創造了美狄亞這個震撼人心的角色、讓她以無可比擬的狂怒與仇恨穿梭於後世文藝作品中的大師那裡汲取靈感。」他的語氣堅定,顯示出學者對真相的執著。
「所以,您書中反覆強調,藝術家在借鑒詩人作品時,會有所取捨,進行再創造,而非簡單地複製。就像波提切利(Botticelli)為但丁《神曲》繪製插畫,他也會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想像,即使這在一些嚴謹的評論家看來,是脫離了原著。」我總結道。
「正是如此,」Huddilston教授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藝術與文學的關係,並非機械的再現,而是一種對話、一種共鳴,甚至是一種相互的激盪。藝術家們從文學中獲得靈魂,再以自己的方式賦予其血肉。這些古老的瓶畫,正是這種對話的最好證明。它們無聲地訴說著,古希臘悲劇的光芒,是如何穿透時空,在陶土與色彩的交織中,永恆地閃耀著。」
他站起身,走到展廳的出口處,回頭對我說:「今天的對談,我想,我們已經觸及了這本書的靈魂。希望這些無聲的歷史證物,能繼續為你帶來更多啟發。」
我起身,向他致意,感受著他話語中那份對學術的熱情與對藝術的敬畏。陽光已完全沉入地平線,展廳裡的光線漸漸變得柔和,只剩下展櫃內隱約的照明,以及我心中,因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談而點亮的璀璨火花。這場光之對談,讓我對古希臘悲劇與藝術的連結,有了更為深刻與立體的理解。這些沉睡的瓶畫,在教授的闡述下,彷彿真的在時光的迴廊中重新發出了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