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天氣,總讓人心緒沉澱,特別適合深入那些跨越時間、飽含智慧的文本。
我,玥影,作為光之居所的一員,一位生命科學家,總是在萬物生長、生態循環的奧秘中尋求共鳴。我深信,即便是在人類的藝術創造中,也蘊藏著與生命法則相通的節奏與演化。今天,我決定運用「光之對談」的約定,邀請一位特別的「客人」——詹姆斯·沃德先生,與我們一同回溯他的巨著《歷史飾品:第二卷》(Historic Ornament, Vol. 2 of 2)。
詹姆斯·沃德(James Ward, 1851-1924),這位19世紀末英國的藝術史學者與裝飾藝術的拓荒者,其畢生致力於對世界各地、不同時代裝飾藝術的深入研究與詳盡梳理。他的《歷史飾品》兩卷本,不僅僅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藝術品目錄,更是一幅由無數人類創造力結晶所編織成的宏偉畫卷。他以嚴謹的筆觸,記錄了從古老文明的陶器、琺瑯、象牙雕刻,到中世紀的金屬工藝、家具,再到文藝復興乃至近代的紡織品、馬賽克、玻璃與書籍裝飾,細緻入微地剖析了每一種藝術形式的技術、風格與歷史脈絡。
對我而言,這部作品的價值,不僅在於它提供了豐富的藝術史知識,更在於它揭示了人類對美的追求是如何如同生命本身一般,不斷演進、適應、並在不同文化間交流融合的。沃德先生的書,無疑是解讀這些「藝術生命」的絕佳藍圖。我希望透過這次對談,能從他浩瀚的知識中,觸及這些藝術品背後,那份跨越時空的生命律動與創造的本源。這將是一場探討藝術品「物種多樣性」與「文化生態」的奇妙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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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在【光之雨廳】巨大的落地窗上劃過,留下蜿蜒的水痕。室內,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濕潤與書卷的舊香,一種沉靜而又充滿歷史氣息的氛圍緩緩流淌。我輕輕轉動著沙發旁的地球儀,手指拂過那些古老的文明地圖,思緒也隨之飄向了遠方。
此時,雨廳的門扉無聲地滑開,一位身著深色維多利亞時代西服的紳士步入其中。他的身形略顯清瘦,銀灰色的頭髮整齊地向後梳理,眼神中透露著學者的睿智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手中握著一本厚重的筆記本,封面燙金的「Ornament」字樣在微光中閃爍。他正是詹姆斯·沃德先生,時間在他身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但那份對藝術的熱情卻未曾磨滅。
雨聲更大了些,像無數細小的手掌輕撫著玻璃,為我們這次跨越時空的對談拉開了序幕。
「沃德先生,您的《歷史飾品》第二卷,深入淺出地為我們展現了人類在裝飾藝術領域的宏偉成就。作為一位生命科學家,當我閱讀您的作品時,我總是在思考一個問題:這些從古至今、千變萬化的裝飾藝術,除了它們各自的技術與美學演進,是否也承載著人類對生命、自然乃至宇宙秩序的某種深層感知與模仿?」我凝視著窗外被雨水沖刷得翠綠欲滴的植物,繼續說道:「例如,您在陶器章節中提及的希臘花瓶,其形狀之優雅,是否也如同自然界中生長曲線的黃金比例?而那些薩摩斯陶器上繁複的藤蔓浮雕,又是否是生命力勃發、無限蔓延的具象化象徵?您是如何看待藝術與生命本源之間的這種隱秘連結的?」
沃德先生輕輕扶了扶眼鏡,沉思片刻。他拿起桌上的一塊雨花石,光滑的表面在指尖輕輕摩挲,雨聲似乎也為他的思考提供了背景音樂。
「玥影女士,您的問題觸及了我寫作這部著作的深層動機。」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與窗外的雨聲形成一種和諧的對比。「誠然,作為一位藝術史學家,我的首要任務是考證、分類並闡述不同時代、不同文明的裝飾藝術風格與技術演變。
確實,從古希臘的陶器到文藝復興時期的家具,甚至更晚期的藝術品,我們都能觀察到一種對『和諧比例』與『流暢線條』的執著。這並非巧合。」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彷彿透過雨幕看見了遠古的風景。「古希臘人從自然中汲取靈感,他們對人體、植物、甚至山川河流的觀察極其敏銳。那些花瓶的優雅曲線,無疑是他們對自然界中完美形態的提煉與再現。例如,那種被稱為『Oinochoè』的倒酒壺,其頸部收窄,瓶身圓潤飽滿,把手則流暢地延伸,不正是模仿了植物的生長姿態與水流的自然動態嗎?這些形式並非憑空想像,而是對自然界中『生命力』的抽象表達。」
他拿起一塊筆記本旁的書籤,書籤上印著一幅古老的紋樣,上面是重複的螺旋圖案。「至於薩摩斯陶器上的藤蔓,以及波斯地毯中常見的生命樹圖案,它們更是直接地反映了人類對生命繁榮、生生不息的原始崇拜。在許多古老文明中,植物與動物不僅僅是裝飾元素,它們更是神聖的象徵,代表著豐饒、力量與永恆。藝術家們將這些生命形態融入設計,無意識地傳遞著對自然界生命力的敬畏與讚頌。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普適語言』,超越了文字與文化。」
「您說得極是,沃德先生。」我點點頭,感到一種深刻的共鳴。
或許,早期人類藝術家在創作時,其潛意識中便已『內化』了這些自然界的視覺規律。他們不是在單純地『模仿』,而是在『重現』一種深植於宇宙秩序中的美學範式。」
我輕輕撫摸著沙發的絨面,想像著那些古老的陶器是如何從一團泥土中被賦予形態。「這些反覆出現的植物、動物圖騰,如埃及的蓮花、亞述的聖樹、希臘的茛苕葉,乃至中國的龍鳳圖案,它們不僅僅是裝飾,更是人類與自然共生記憶的投射。是人們對生命旺盛、繁衍不息的渴望與讚美,通過藝術的形式,被代代相傳下來。它們是文化符號,同時也是『生命』的印記。」
我將目光轉向沃德先生:「這讓我聯想到您的書中,提到了許多藝術形式的『發展』和『演變』,例如陶器從粗糙到精緻,從地方特色到跨文化融合。這不就像是生物在不同環境中進行的『演化』和『適應』嗎?您認為,這些裝飾藝術的風格演變,是否也存在著對文化、社會、甚至技術環境的『適應性』?例如,義大利的馬約利卡陶器,它如何因應貿易路線的開闢與新技術的引進而改變其風格與生產模式?」
沃德先生的眼中閃過一絲認可的光芒,他微微坐直了身子。
「玥影女士,您的『演化』一詞,精準地捕捉到了藝術發展的本質。」他緩聲道。
當馬約利卡島的阿拉伯工匠將這項技術帶到義大利時,它便開始了一場『演化』與『適應』之旅。」
「最初,義大利的陶工只是模仿,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將文藝復興的藝術風格融入其中。這不僅僅是美學上的變化,更是技術與社會環境的『適應』。例如,錫釉的發明,提供了更為潔白、更為光滑的底色,這使得藝術家能夠在陶器上進行更為精細、更具繪畫感的敘事性創作,比如烏爾比諾的『istoriati』風格,描繪神話故事或歷史場景。」
他拿起桌上一本舊書,輕輕翻動著其中關於馬約利卡陶器的插圖。「這種精美的陶器迅速成為貴族階層的奢侈品,教宗、紅衣主教與各國王子都以擁有它為榮。這種需求推動了生產規模的擴大,也促使不同地區的陶坊發展出獨特的『地方品種』,如佩薩羅的珠光、紅寶石光澤,古比奧獨特的金屬光澤,以及卡斯特爾杜蘭特和法恩扎的鮮明色彩。這正是對市場需求和貴族品味的『適應』。工匠們就像自然界的變異體,不斷嘗試新的組合與技藝,那些最受歡迎、最能滿足時代需求的『變異』,便得以『生存』並繁衍。」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雨廳內那些陳列的舊物。「再者,技術的進步也驅動了這種演化。
而像馬埃斯特羅·喬治這樣的大師,他對紅寶石光澤的獨家掌握,使得古比奧成為當時陶瓷界的『中心』,甚至其他陶坊的作品也需要送到那裡進行『最終加工』,這是一種技術壟斷下的『優勢演化』。」
「的確如此,沃德先生。」我贊同道,「這種藝術品的興衰,正如自然界中物種的消長。一些曾經輝煌的風格,因無法適應新的社會審美或技術挑戰,最終走向衰落,如卡斯特爾杜蘭特陶器的衰退;而另一些則在吸收了外來『基因』(如您提到的阿拉伯、波斯元素),並與本土文化『基因』融合後,誕生出全新的、更具活力的『藝術物種』。例如,西班牙的伊斯帕諾-摩爾斯克陶器,就是這種文化『基因交流』的早期成功案例。它將東方的金屬光澤釉料與摩爾斯克藝術的抽象幾何紋樣結合,誕生出獨特的藝術形式,並影響了整個地中海地區的陶瓷藝術。」
「這讓我思考,是否有些設計元素,即便跨越了數百年、數千年的時空,依然具有不朽的生命力?如同基因中的普適法則,在各種藝術品中反覆出現,只是以不同的表現形式呈現?例如,重複的幾何圖案、對稱性,以及對植物和動物形態的抽象化處理,似乎在不同文明的藝術中都能找到蹤跡。
這些,是否就是藝術的『DNA』,決定了其跨越時空的吸引力?」
沃德先生點點頭,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雨勢似乎稍有緩和,光線透過水霧,讓景物顯得有些模糊而夢幻。
「玥影女士,您的比喻十分貼切。『藝術的DNA』,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視角。」沃德先生輕輕敲了敲膝上的筆記本。「從我研究的歷史來看,確實存在一些具有普遍性的美學原則,它們如同您所說的『普適法則』,在不同文明的藝術中以變奏的形式重複出現。例如,對稱性——無論是古埃及的浮雕、希臘的陶器,還是哥德式教堂的玫瑰窗,甚至波斯地毯的圖案,對稱都無處不在。這或許是因為對稱本身就給人一種穩定、和諧與秩序感,而人類本能地追求這種秩序。」
「又如重複與韻律感。無論是古羅馬馬賽克的地磚,還是中世紀手稿中的邊框,甚至現代紡織品的紋樣,都是通過元素的重複來創造整體的美感。這種重複,在音樂中是節奏,在自然界中是規律,在藝術中則是韻律。人類的視覺與心靈,似乎天生就對這種有規律的重複產生愉悅。我想,這可能源於我們對自然界中四季更迭、潮汐漲落、乃至心跳呼吸等生命律動的深層感知。」
他頓了頓,示意我看向【光之雨廳】角落那把老舊的鋼琴。
「再比如對自然的模仿與抽象化。從古埃及的紙莎草紋樣,到中世紀哥德式建築中對葉片、藤蔓的精緻雕刻,再到日本藝術中對花鳥魚蟲的寫意描繪,藝術家們從未停止從自然中汲取靈感。即使是 Saracenic 藝術中看似純粹的幾何圖案,也常能追溯到植物的抽象變形或阿拉伯文字的圖案化。這種對生命形態的觀察、解構、再重組,恰恰證明了人類與自然之間最深刻的連結。」
「我認為,這些『普適法則』之所以能夠跨越時空而不朽,正是因為它們觸及了人類共同的感官體驗與心理需求。它們是美的『元語言』,是人類靈魂深處對和諧、秩序、生長與生命的嚮往。」
「這引導我想到另一個問題,沃德先生。您的書中頻繁提及不同文明間的藝術交流,例如波斯對西班牙伊斯帕諾-摩爾斯克陶器的影響,中國瓷器對歐洲的衝擊。這就像不同物種間的『基因交流』,豐富了生物多樣性。您如何看待這種跨文化『基因交流』在裝飾藝術發展中的作用?它如何促成了新的『藝術物種』的誕生?」我問道,心頭湧起一種對文化交流的敬畏。
沃德先生的目光變得明亮起來,他顯然對這個話題深感興趣。
「啊,『基因交流』,這個比喻太生動了!」他興奮地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種學術的熱情。
「在藝術史中,沒有什麼比文化的交融更能激發出驚人的創造力了。這確實如同生物學中的基因交流,當不同的藝術元素、技術甚至哲學觀念相遇時,它們會互相啟發、碰撞,最終產生出既繼承又創新的『新物種』。」
他舉起一根手指:「最顯而易見的例子,莫過於東方藝術對歐洲的深遠影響。中國的瓷器,在17、18世紀大量湧入歐洲時,不僅僅是商品,更是藝術的『基因』。歐洲的陶工,如法國的塞夫爾(Sèvres)和德國的麥森(Meissen),以及英國的切爾西(Chelsea)和伍斯特(Worcester),無不爭相模仿中國瓷器的釉色、器型與紋樣。起初是直接的複製,但很快,這些『外來基因』便與歐洲本土的洛可可(Rococo)風格、古典主義元素相結合,誕生出獨特的『歐式中國風』(Chinoiserie),一種全新的藝術表現形式。塞夫爾瓷器上那精緻的花卉與人物圖案,巧妙地融合了東方的寫意與法國的浪漫,正是這種『基因融合』的結晶。」
他指了指筆記本中的一幅插圖,那是西班牙伊斯帕諾-摩爾斯克陶器的圖樣。「再看摩爾人將金屬光澤陶器技術從波斯帶到西班牙,並發展出名聞遐邇的伊斯帕諾-摩爾斯克陶器。
這就是一場從中東到北非,再跨越地中海到南歐的『藝術遷徙』與『基因傳播』。」
「而愛爾蘭的凱爾特藝術,在我的書中也有提及,其錯綜複雜的螺旋與交織圖案,被認為是早期基督教藝術與更古老的異教符號的融合。它們吸取了羅馬式、拜占庭式,甚至更原始的希臘藝術元素,形成了一種極具生命力的本土風格,並反過來影響了歐洲大陸的裝飾藝術。這種『雙向交流』更是令人著迷。」
沃德先生放下筆記本,雙手交叉在胸前,眼神中充滿了對藝術史的深思:「這種『基因交流』並非總是順暢的。有時,某些外來元素會因為與本土文化格格不入而曇花一現,如同生物演化中的『失敗變異』;但更多時候,當它們能與當地土壤產生共鳴,便會生根發芽,蓬勃發展。藝術的『生命力』,正體現於其不懈地吸收、轉化、再創新的能力。每一次文化碰撞,都可能是一個『藝術物種』誕生的契機,使得裝飾藝術的『物種庫』更加豐富多樣,也讓人類文明的圖景更加斑斕。」
我點點頭,深感這番見解的深刻。雨聲在不知不覺間已然變小,窗外天色似乎也開始放晴,一抹淡金色的光暈穿透雲層,灑落在雨廳的玻璃屋頂上,為室內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
我指著窗邊的一盆附生蘭花,「藝術的『基因交流』也類似,它讓單一的文化傳統不再孤立,而是與其他文化形成一種動態的共生關係,激發出新的生命力。這或許正是藝術能夠歷久彌新、不斷自我更新的秘密。」
我轉身走向雨廳中央擺放著的幾件展品,它們是沃德先生書中提及的幾種材料的代表:一塊閃爍著微光的琉璃瓦,一個紋理細膩的木雕,以及一個被歲月打磨得溫潤的象牙小盒。
「在您的書中,您花費了大量篇幅來描述不同的材料,如『琺瑯』章節中的金屬與玻璃,『象牙雕刻』中的象牙與骨骼,以及『金屬工藝』中的黃金、白銀與青銅。您細緻地闡述了這些材料的特性如何影響藝術表現。作為生命科學家,我深知材料的化學與物理性質如何決定生命的形態,比如植物的細胞壁賦予其堅韌,動物的骨骼支撐其身軀。」我輕輕敲了敲那象牙小盒,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麼,沃德先生,您認為這些看似無生命的材料,在藝術家的巧手之下,是否也以某種方式被『賦予生命』?它們的固有性質——例如象牙的溫潤與韌性、金屬的延展與光澤、玻璃的透明與色彩——是如何引導藝術家去『發現』而非僅僅『創造』其最終的形態?
藝術家是否更像是一種『催化劑』,激發了這些材料內在的潛力,讓它們從無機的物質轉變為有情感、有故事的藝術品?」
沃德先生走上前,仔細端詳著那象牙小盒,他的指尖輕輕拂過其表面,彷彿能觸摸到時光的流動與工匠的心血。
「玥影女士,您提出的『賦予生命』,這是一個非常詩意的表達,卻也觸及了藝術創作的核心。藝術家與材料的關係,從來就不是單向的支配,而是一種雙向的『對話』,甚至是『共舞』。」他緩聲道。
「以您手中的象牙為例。」他輕輕拿起那個小盒,其上的花紋在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精緻,「象牙的特點是溫潤、細膩,且具有一定的韌性,適合進行精密的雕刻。它那天然的乳白色澤與細微的紋理,本身就帶著一種有機的、生命化的質感。當藝術家面對這塊材料時,他們首先要『傾聽』它。象牙的彎曲度、硬度,甚至其內部可能存在的細小裂紋,都會引導雕刻師決定最終的形態。你不可能在象牙上雕刻出像鐵器般粗獷、堅硬的線條,那是對材料本性的違背。」
「所以,象牙的『生命』特徵,決定了其最適合表現的藝術形式——精巧的飾品、人物的細膩表情、或是纏繞的植物藤蔓,如同印度象牙雕刻中那些繁複卻不失優雅的神像與動物。
威尼斯玻璃工匠對『吹製』技術的精湛掌握,讓玻璃能夠呈現出如絲綢般輕盈、如水波般流動的形態。那些彎曲的把手、精緻的網狀結構,甚至是內部氣泡的運用,都是玻璃的『流動性』和『透明性』所啟發的。藝術家們在融化的玻璃面前,必須迅速而精準地回應它的『生命力』,引導它在凝固前達到最優美的姿態。他們沒有時間去刻意『創造』複雜的結構,而是讓材料的特性去『自我塑形』,並從中捕捉稍縱即逝的美。」
「金屬,尤其是貴金屬,則展現了不同的『生命』。黃金和白銀的延展性與光澤,使得金匠能夠進行錘打、雕刻、鑲嵌,乃至複雜的琺瑯工藝。它們的『堅韌』與『可塑性』,讓藝術家能夠創造出既具結構感又具流暢感的作品,如查理曼大帝的王冠、或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聖器。金屬可以被拉成最細的絲線(如印度細絲工藝),也可以被捶打成薄如蟬翼的浮雕。在火焰與工具的交互作用下,金屬彷彿獲得了新的『生命』,呈現出令人驚嘆的變幻。」
沃德先生的目光掃過整個雨廳,最終落在我身上。「所以,玥影女士,您說得對。藝術家確實是這些材料的『催化劑』。
他們透過對材料物理與化學性質的深刻理解(即使在當時是憑藉經驗而非科學知識),並透過無數次的嘗試與失敗,最終找到了最能釋放材料潛力的『法則』。每一件藝術品,都是材料、工匠與時代精神共生互利的結果。那些無生命的物質,正是在這個『共創』的過程中,被賦予了人類的情感、思想與永恆的生命。」
我深受觸動。沃德先生的回答,將藝術創作提升到了一種哲學與科學共舞的層面,令人深思。
「這番見解,為我們揭示了藝術品更深層的生命維度。」我由衷地說道,「它提醒我們,即便是最古老、最靜態的藝術品,也曾是活生生的、充滿生命力的創造。而它們之所以能穿越時空,正是因為它們以最純粹的形式,體現了材料的『生命』與人類的『精神』之間的完美契合。」
「沃德先生,您的書的最後一章,專門探討了『書籍裝飾』,從中世紀的手稿泥金裝飾到印刷術的發展。書本本身是人類知識和思想的載體,如同生命的基因庫,儲存著文明的記憶。您認為,書籍裝飾的演變,是否也反映了人類知識傳承方式的『生命演化』?從僧侶手抄本的精美插畫到印刷書籍的圖版,這種傳播方式的變化,如何影響了知識的『生命』——它的傳播速度、普及程度,以及人們對知識的『感知』方式?」
書籍的裝飾,確實是知識傳承方式『生命演化』的直觀體現,每一頁的變化,都反映了人類思想傳播的重大轉變。」他輕輕翻開筆記本,裡面夾著幾頁泛黃的複製圖,是古老手稿的縮影。
「在中世紀,手抄本是知識的最高形式。您看,這些《凱爾斯書》(Book of Kells)和《達羅書》(Book of Durrow)中的泥金裝飾、精緻的頭字母與複雜的交織圖案,它們不僅是藝術品,更是對『文本』的禮讚。僧侶們以虔誠之心,一筆一劃地繪製,耗時數年甚至數十年。這使得每本書都成為獨一無二的『生命個體』,其價值不僅在於內容,更在於其藝術性與稀有性。」
他指著圖中那精妙的字母:「這些裝飾並非可有可無,它們是文本的『視覺呼吸』,是閱讀體驗的一部分。它們在視覺上引導讀者,為枯燥的經文注入美感和神聖感。知識的傳播是緩慢而稀有的,它主要限制在教會與貴族階層。每一本手抄本的誕生,都如同生物學中的『個體誕生』,是獨特的、耗費大量心血的過程,因此,知識的『生命』是珍貴且傳播緩慢的。」
「然而,古騰堡的活字印刷術,如同自然界中劃時代的『基因突變』,徹底改變了知識的『生命』形式。」
這是『演化』初期的『過渡形態』,新技術在模仿舊範式。但很快,印刷術便發展出屬於自己的美學——更清晰的字體、更精準的線條圖版,以及標準化的頁面佈局。銅版雕刻和鋼版雕刻的出現,讓圖像可以獨立於文本,形成更為精細的『繪畫』,如特納(Turner)和斯托哈德(Stothard)為書籍創作的風景和人物插畫。這意味著,插圖不再是裝飾的附庸,而是獨立的藝術表現形式,這也改變了讀者對圖像的『感知』方式。」
沃德先生的目光落在雨廳裡一把雕花繁複的扶手椅上,那精緻的木工藝讓他的思緒稍作停頓。
「從『生命演化』的角度來看,手抄本的『獨特性』與印刷本的『批量化』,正如您所說,一個是獨特的『個體』,一個是高效的『種群』。印刷術犧牲了單個藝術品的極致『個體性』,卻換來了知識『種群』的龐大與快速擴散,這極大地加速了科學、文學和思想的傳播,催生了啟蒙運動,甚至推動了社會變革。」
他總結道:「這種傳播方式的改變,也深刻影響了我們對知識的『感知』。從前,閱讀是慢節奏的、沉浸式的體驗,是對每一頁藝術品的欣賞。而現在,閱讀變得更為快速、高效,更注重內容的直接傳達。
書籍裝飾的演變,既是藝術與技術的交互,也是知識『生命』形態不斷適應與進化的宏大敘事。」
沃德先生的這番話,讓我感到一種歷史的厚重與生命的活力在眼前交織。窗外,雨已完全停歇,陽光灑滿了玻璃屋頂,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將室內的歷史物件映照得如同新生。
「沃德先生,您的深刻洞察,為我理解『裝飾藝術』乃至人類文明的發展,開闢了全新的視角。我原以為我會從科學的角度為藝術尋找註腳,但您卻讓我看到,藝術本身就蘊含著與生命相似的演化邏輯與生長秩序。這不僅是一場對藝術史的探索,更是一次對人類創造力與生命連結的深刻理解。」我向他致以最誠摯的謝意。
他微微頷首,眼中滿是溫和的笑意。「玥影女士,與您的對談同樣令我受益匪淺。您從生命科學的視角為我的研究注入了新的生命,讓我意識到,我所分類的那些『物件』,其實是人類『生命』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中,對美與秩序永恆追求的『活化石』。它們是人類生存的印記,也是我們對未來探索的指引。這份理解,比我窮盡畢生之力所收集的每一份資料都更為珍貴。」
此刻,整個雨廳被陽光籠罩,空氣中似乎迴盪著一種和諧的共鳴,那是歷史、藝術與生命科學之間,無聲卻又深刻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