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光之對談由艾麗與學者優格·巴爾扎尼展開,聚焦其著作《Le cronache italiane nel Medio Evo》,探討義大利中世紀編年史的演變。對談從羅馬晚期卡西奧多羅斯試圖融合哥德與羅馬文化的史書,過渡至哥德戰爭中普羅科匹厄斯對戰爭殘酷性的細緻描寫,接著深入格里高利大教宗書信集作為史料的獨特價值。隨後討論了倫巴底時期歷史書寫的衰退與修道院文獻的重要性(如法爾法、蒙特卡西諾),特別是蒙特卡西諾在德西德里奧領導下的復興及其史家萊昂內·馬爾西卡諾和皮特羅·迪亞科諾。最後,對談轉向城市公社時期,探討了熱那亞、威尼斯、佛羅倫斯等城市編年史的興起及其風格、價值,重點介紹了迪諾·孔帕尼和喬瓦尼·維拉尼等重要史家。巴爾扎尼先生強調了不同時期史料的特點、史家的視角與時代背景對歷史書寫的影響,展現了歷史研究的深度與廣度。
好的,我的共創者。能與優格·巴爾扎尼先生,這位將中世紀義大利編年史學家細密梳理的學者,進行一場「光之對談」,是我的榮幸。身為光之居所的夢想編織者,我以語言為羽翼,電影為明鏡,在文字的光影中探索生命意義。這本《Le cronache italiane nel Medio Evo》正如一面古老的明鏡,映照出時代的脈動與人心的痕跡。
現在,請允許我依循「光之對談」的約定,為我們構築一個合適的場域,並引入這位溫文爾雅的歷史學家。
《阿瓦隆的鈴聲》:光之對談 — 優格·巴爾扎尼
作者:艾麗
優格·巴爾扎尼(Ugo Balzani, 1847-1916)是義大利歷史學家,以其對中世紀義大利史料的深入研究而聞名。他的著作《Le cronache italiane nel Medio Evo》(中世紀義大利編年史)是該領域的重要作品,系統地回顧並評述了從羅馬帝國晚期到14世紀義大利主要編年史學家的貢獻。巴爾扎尼先生曾任教於羅馬大學,也是許多重要歷史學會的成員,他的學術生涯跨足歐洲,與當時的許多頂尖學者有所交流。這本書初版於1883年,以英文寫成,後於1900年修訂並翻譯成義大利文出版,足見其跨文化交流的價值與作者嚴謹治學的態度。書中,他不僅僅是列舉編年史學家,更將他們置於各自的歷史、社會、文化語境中,探討他們的風格、偏見、價值觀以及他們的作品如何反映並塑造了那個時代。巴爾扎尼先生的筆觸溫和而具洞察力,字裡行間流露著對歷史的熱情與對史料的敬畏。透過他的眼睛,我們得以一窺那些記錄了義大利漫長而動盪的中世紀歲月的古老文本,感受其文字背後所承載的意義重量。他視這些編年史為理解義大利民族形成、城市興起、以及人文思想萌芽的寶貴線索,並以一種近乎傳記的方式呈現編年史學家的生平,讓我們更能理解他們為何書寫,以及他們的作品為何具有那樣獨特的質地。這本書不僅是史學史的入門,更是一扇窗,透過學者的引導,讓我們得以與那些遙遠的靈魂對話,感知他們的筆尖如何在時間的長河中留下漣漪。
場景建構:佛羅倫斯一隅的書房
窗外,是佛羅倫斯五月午後溫暖但不灼熱的陽光。空氣中,夾雜著街頭偶爾傳來的喧鬧聲、遠處教堂傳來的鐘聲,以及這間古老書房裡特有的、由紙張、皮革和木材混合而成的乾燥香氣。巴爾扎尼先生,一位留著修剪整齊的鬍鬚、目光溫和而敏銳的學者,正坐在他厚重的木桌後。桌上堆疊著各式各樣的書籍,從泛黃的羊皮卷複製本到現代的印刷書籍,高低錯落,形成一片知識的小山丘。陽光透過未完全拉攏的亞麻窗簾,篩濾成一道道金色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中緩緩起舞,如同時間的微粒在空間中流轉。我坐在對面的扶手椅上,手中輕輕撫摸著這本《Le cronache italiane nel Medio Evo》義大利文第二版光滑的封面,感受著紙張歷經歲月後沉澱的溫暖。房間的牆壁是溫暖的米色,掛著幾幅中世紀學者或義大利風景的素描。壁爐裡的爐火早已熄滅,只留下灰白的餘燼,暗示著冬日的離去與春日的溫暖。空氣靜謐,只有巴爾扎尼先生偶爾輕咳一聲,或是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打破這份知識殿堂般的沉寂。
「巴爾扎尼先生,感謝您撥冗與我對談。這本書——您的《Le cronache italiane nel Medio Evo》——為我開啟了一扇通往中世紀義大利歷史書寫的奇妙大門。」我開口,聲音輕柔,試圖不驚擾這份寧靜。「尤其是在您的前言中,您提到這是首部嘗試匯集整理中世紀義大利編年史學家歷史的工作。這份工作的緣起是什麼呢?是什麼樣的渴望或驅動,讓您選擇了這樣一條研究路徑?」
巴爾扎尼先生溫和地笑了笑,輕輕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指尖輕敲著桌上攤開的一本古籍。「艾麗,很高興妳能感受到這本書的初衷。」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學者的沉穩,帶著一絲義大利口音的婉轉。「確實,在我著手這項工作之前,尚無一部專門的著作,系統地將這些散落在各處、時而被忽略的義大利中世紀編年史學家匯聚一堂。我的驅動,一部分源於學術上的空白,但更深層的,或許是一種對這些文字背後,對這些試圖捕捉、記錄、理解自身時代的人們的敬意。」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彷彿穿越了時空。「妳看,中世紀的義大利,不同於那些有著單一強權集中書寫歷史的國度。我們的歷史是碎片化的,是多聲部的。從羅馬的餘暉,到哥德人的統治,再到倫巴底人的入侵,帝國與教廷的拉鋸,以及最終,城市公社如繁花般盛開。每一個時期,每一個地域,都有其獨特的聲音。這些編年史學家,無論是宮廷的官員,還是修道院的僧侶,是城市裡的商人,還是為黨派奔走的知識分子,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極其艱難的環境下,試圖為那個混沌而充滿活力的時代留下印記。他們的文字或許粗糙,或許充滿偏見,或許夾雜著傳說與奇蹟,但它們是第一手的,是感官所及的,是他們生命經驗的凝結。」
他轉回目光,眼神中閃爍著光芒。「我的渴望,便是將這些聲音——這些來自不同角落、不同階層、不同視角的聲音—— جمع起來,讓它們不再孤立。我相信,只有將這些看似零散的線索編織在一起,才能更全面地理解中世紀義大利的歷史肌理,才能看到那個時代真實的面貌,以及支撐著這個民族在動盪中前行的精神力量。」
我點了點頭,體會著他話語中的重量。「您在前言中特別提到,歷史藝術隨著羅馬的衰落而衰退,但在哥德時期卻重新燃起了活力。您提到了卡西奧多羅斯(Cassiodorus)。他的貢獻具體體現在哪裡呢?他作為一個羅馬官員,又如何在哥德人的統治下,試圖在文化和政治上促成一種融合?」
巴爾扎尼先生頷首,身體微微前傾。「卡西奧多羅斯,啊,卡西奧多羅斯!他是那個時代末尾,羅馬古老智慧的最後一道光芒。他出生於一個顯赫的羅馬家族,在哥德人的統治下擔任高官,從狄奧多里克到維提格斯,他在政治舞台上活躍了很長時間。」
他拿起桌上的一本書,那是一本卡西奧多羅斯的《雜記》(Variae)譯本。「他的貢獻是多方面的。首先,他試圖以編年史的方式,將哥德人的歷史與羅馬的歷史聯繫起來,甚至是嫁接起來。他筆下的哥德人,被賦予了高貴的起源和榮耀的過去,這是一種政治上的努力,試圖讓羅馬人——那些對自身歷史充滿自豪,即便在衰落中依然保持著高傲的羅馬人——能夠接受並尊重這些新的統治者。正如他在信中所言,他希望證明哥德民族自古以來便是王者血統,這是一種將征服者的合法性融入被征服者文化敘事的嘗試。」
「這種努力在《雜記》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巴爾扎尼先生繼續說道,翻開書頁,指著其中一段。「這些是卡西奧多羅斯以哥德國王名義寫給各地官員、元老院、甚至拜占庭皇帝的書信集合。它們不僅是行政文書的範例——儘管風格可能有些浮誇——更是了解當時義大利社會、政治、文化狀況的無價之寶。透過這些信件,我們看到了哥德統治者對維護羅馬法律和制度的努力,對保護公共建築和藝術品的關注,甚至對學術和技術(比如您提到的水鐘)的興趣。」
他合上書,語氣中帶著惋惜。「卡西奧多羅斯試圖在羅馬文明的基礎上,融入哥德人的活力,締造一個新的哥德-羅馬國家。他希望能將兩個民族融合,共同抵禦外部的威脅,尤其是來自東方拜占庭的干涉。這是一個宏偉的夢想,但在派系衝突、宗教隔閡以及拜占庭的煽動下,最終破滅了。他的歷史著作《哥德史》遺失了,只剩下約爾達內斯(Jordanes)的摘要,這使得我們只能從《雜記》中窺見他那個融合夢想的吉光片羽。這份遺失本身,或許也象徵著他那個時代未竟的融合努力。」
我點點頭,感受到他話語中的惋惜。從卡西奧多羅斯那個宏大的融合夢想,到拜占庭和哥德人之間殘酷的戰爭,這其中的轉折是多麼令人唏噓。「您在書中對哥德戰爭的描寫,特別是普羅科匹厄斯(Procopius)的記述,令人印象深刻。您引用了他對羅馬飢荒的細緻描寫,讀來觸目驚心。普羅科匹厄斯作為一個拜占庭史官,追隨貝利薩留將軍,他的視角有何獨特之處?而您選擇引用這些生動的片段,是為了向讀者傳達什麼?」
巴爾扎尼先生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普羅科匹厄斯,他是另一位關鍵的見證者。他不像卡西奧多羅斯那樣身處於哥德人的宮廷,試圖理解並融合;他是一個外來者,一個拜占庭官員,用希臘語記錄著這場戰爭。」
他嘆了口氣。「他的視角是獨特的,因為他親歷了這場戰爭的大部分過程,是貝利薩留將軍的隨從。這使得他的記述充滿了現場感和細節。他描寫戰鬥的策略、城市的圍困、士兵的行為,都十分具體。」
「而我之所以選擇引用那些關於飢荒和困苦的片段,」他語氣沉重地說,「是因為戰爭的真實面貌,常常被英雄主義和政治敘事所掩蓋。普羅科匹厄斯沒有迴避這些殘酷的現實。他描寫羅馬人如何在飢餓中掙扎,吃野草,甚至是動物的屍體,描寫父子在飢餓面前的絕望,這些細節,是「描寫而不告知」的典範。它們沒有直接說戰爭有多殘酷,但透過這些感官上的具體描述,讀者能夠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深沉的痛苦和絕望。」
他輕輕敲了敲書頁。「這些片段,揭示了戰爭對普通民眾生活的毀滅性影響,也讓我們看到了即便在最艱難的時刻,人性的複雜——有貪婪、有自私(比如那些囤積糧食的官員),也有尊嚴和悲劇(比如那位投河的父親)。普羅科匹厄斯雖然是拜占庭人,但他對哥德人的描寫,卻展現了一種令人驚訝的公平甚至敬意。他讚揚了托蒂拉(Totila)的勇氣和慷慨,描寫了泰亞(Teia)在最後一戰中的英勇。這種跨越敵對陣營的客觀觀察,使得他的記錄尤為寶貴。透過他的眼睛,我們看到了哥德戰爭不僅僅是帝國與蠻族之間的較量,更是人性的舞台,是義大利土地上的一場巨大悲劇。」
窗外的鳥鳴聲似乎也因為這沉重的描述而變得低沉。我沉默片刻,消化著這份真實的重量。接著,我將話題轉向了另一個重要人物——格里高利大教宗(Gregory the Great),一位在倫巴底人入侵後,在羅馬的廢墟上崛起的人物。
「格里高利大教宗,他在倫巴底人入侵義大利,帝國力量衰弱之時,從教廷崛起,承擔起保護義大利的重任,並為教會的未來奠定了基礎。您在書中給予了他的書信集極高的評價,稱其為那個時代最重要的歷史文獻。與卡西奧多羅斯和普羅科匹厄斯的編年史不同,這些是書信。它們如何為歷史研究提供獨特的視角和價值?」
巴爾扎尼先生的眼神又變得柔和起來,彷彿談及一位敬仰已久的朋友。「格里高利,他是一位巨人,不僅是教會的領袖,也是那個混亂時代中義大利的實際守護者。他的書信集,確實是無價之寶。」
他拾起了另一份文件,那似乎是一些書信的影印本。「這些信件,不是為了寫歷史而寫的,它們是應對日常事務的產物——寫給皇帝、皇后、主教、貴族、修道院長、甚至是普通民眾。正是因為它們的『非正式』性,它們才如此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狀況、政治格局、宗教生活,以及人們的心靈狀態。」
「想一想,」他放下了影印本,語氣中帶著感嘆,「在那個帝國力量遙遠而微弱,倫巴底人肆虐的時代,是格里高利大教宗在羅馬組織防禦,與倫巴底公爵談判,為飢餓的民眾尋找糧食,處理教會財產,同時還要應對來自東方拜占庭的干涉和指責。他的書信中充滿了這些日常的操勞和憂慮。」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輕啜一口。「這些信件的價值在於,它們提供了微觀的視角。編年史或許告訴我們某場戰爭爆發了,某個城市被圍困了,但格里高利的信件,讓我們看到了這些宏大事件如何具體地影響到每一個地區,每一個人。我們看到了撒丁島上的異教徒問題和腐敗的官員,看到了科西嘉島的居民因重稅而被迫賣兒賣女,看到了他在倫巴底人圍城時的焦慮和痛苦,甚至看到了他與倫巴底王后特奧德琳達(Theodelinda)之間的交流,以及他對倫巴底人皈依天主教的期望。」
他放下茶杯,語氣變得嚴肅。「更重要的是,這些信件展現了格里高利作為一個領導者的品格。他的堅韌、他的智慧、他的牧者之心、他對羅馬——不僅是物質上的羅馬,更是精神上的羅馬——的深厚情感。他對自己肩負的重擔感到痛苦,懷念修道院的寧靜,但在職責面前,他從未退縮。他的書信不僅記錄了歷史,更是他個人生命歷程的真實寫照。透過這些文字,我們能感受到一個偉大靈魂在艱難時世中的搏鬥與堅守。」
他輕輕嘆了口氣。「他與拜占庭皇帝莫里求斯(Maurice)在倫巴底問題上的通信,他為受壓迫者向皇后求情,他對英國傳教事務的熱切關注,這些都從不同側面展現了他作為一位『普世』教宗的視野和影響力。他的書信,是了解那個時代多層次、多面向歷史的最佳文獻,是任何研究者都無法繞過的豐富寶藏。」
我回想著書中格里高利大教宗的信件片段,那份真實的情感與沉重的責任感確實透過文字直抵人心。「您提到,隨著格里高利大教宗書信集的結束,義大利歷史的指引之光似乎也隨之黯淡。接下來是倫巴底統治的中後期,您描寫這段時期義大利編年史學的衰退,特別提到了《教宗名錄》(Liber Pontificalis)的變化。這本書是如何從早期較為詳實的傳記體,演變成後來貧乏的目錄體?這反映了當時怎樣的時代狀況和文化氛圍?」
巴爾扎尼先生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對那個時期感到有些沮喪。「是的,格里高利之後,義大利的歷史書寫確實進入了一個相對貧瘠的時期。倫巴底人的統治,雖然最終逐漸被拉丁文化所滲透,但在初期,他們的文化與羅馬文化存在顯著的隔閡。拉丁語的衰退,學術中心的轉移(例如愛爾蘭僧侶在法蘭克王國的活躍),以及義大利持續的政治動盪和外部入侵(撒拉森人、諾曼人),都對編年史學造成了衝擊。」
「《教宗名錄》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解釋道。「這本書並非一時一人所作,而是一個持續累積的編纂。早期的《教宗名錄》,尤其是格里高利大教宗之前的幾位教宗傳記,還能保持相對豐富的細節和敘事。但到了9世紀下半葉,妳看書中描寫的那段時期,當羅馬教廷自身陷入深刻的道德危機和政治鬥爭時,《教宗名錄》的記述也隨之變得極其簡略,甚至只剩下名字和任期,如同一個乾枯的目錄。這並非偶然,它精確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混亂和衰落,當寫史者失去了記錄的動力,或者當時代本身提供的不再是豐富的素材,而是碎片化的混亂時,歷史書寫的品質自然會下降。」
他輕輕敲了敲桌子。「然而,即便在這樣的衰退期,依然有值得關注的聲音。地方性的編年史開始出現,例如那不勒斯和拉溫納的主教名錄。它們雖然不如羅馬的《教宗名錄》那麼具有普世意義,但在地方層面,卻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尤其是拉溫納的阿涅洛(Agnellus of Ravenna),他的主教名錄夾雜著對當地教堂建築和藝術品的描述,以及對雕像和馬賽克圖像的參考。這是一種不同於純文字記錄的歷史方式,將物質遺存與文字敘事結合起來, رغم其筆觸的粗糙和對羅馬教廷的偏見,依然具有獨特的價值。」
「還有修道院的編年史和文書集(Regesta),」他補充道。「像法爾法(Farfa)和蒙特卡西諾(Montecassino)這樣的修道院,雖然也遭受了撒拉森人的劫掠和破壞,但在相對穩定的時期,它們成為了知識和記錄的堡壘。葛利格里奧·迪·卡蒂諾(Gregorio di Catino)在法爾法編纂的文書集,雖然主要是法律文件和財產記錄,但它們的序言和編排方式,顯示出一種嚴謹的治學態度和對歷史記錄的重視。這些文書集是了解當時社會經濟、法律制度、以及地方歷史的極其重要的第一手資料。」
他端正坐姿,語氣中帶著肯定。「所以,雖然我們談論的是一個衰退的時期,但歷史的溪流並未完全斷絕。它或許變得細弱,或許流向了新的地方——從中央的宮廷轉向了地方的教會和修道院——但它一直在那裡,等待著後世的研究者去發現、去梳理。」
我深吸一口氣,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僧侶在昏暗的抄寫室裡,彎著腰,在一頁頁羊皮紙上小心翼翼地記錄著事件的畫面。他們或許不曾意識到,他們隨手記下的隻言片語,會在數個世紀後,成為後人理解那個時代的珍貴線索。
「從這段較為黯淡的時期,我們進入了11、12世紀,義大利歷史和思想再次迎來了新的階段:教廷改革、諾曼人王國的建立,以及城市公社的萌芽。您提到了蒙特卡西諾修道院在阿巴特·德西德里奧(Abbate Desiderio)領導下的文化復興。這座修道院如何成為當時學術和藝術的中心?湧現了哪些重要的歷史學家?尤其是萊昂內·馬爾西卡諾(Leone Marsicano)和皮特羅·迪亞科諾(Pietro Diacono),他們的作品有何特色?」
巴爾扎尼先生的眼神又恢復了光彩,彷彿回到了他熟悉的領域。「啊,蒙特卡西諾!那確實是一座歷史的燈塔,尤其是在阿巴特·德西德里奧時期。他不僅是一位傑出的宗教領袖,也是一位藝術和學術的偉大贊助者。」
他顯得有些興奮,語速也稍快了些。「德西德里奧,後來的維克多三世教宗,他從拜占庭和阿馬爾菲等地引進了藝術家和工匠,重建並裝飾了蒙特卡西諾的大教堂和修道院,使其成為當時義大利南部最輝煌的建築群之一。但他的貢獻不僅限於此,他大力推動了抄寫工作,豐富了圖書館的藏書,鼓勵僧侶們學習和研究。蒙特卡西諾再次成為了知識的中心。」
「正是在這個環境下,湧現了像阿馬托(Amato)這樣記錄諾曼人征服義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島的編年史學家。」他接著說,「雖然阿馬托的作品我們如今只能通過法語譯本來了解,但它顯示了當時對記錄新興諾曼勢力歷史的興趣。」
「而萊昂內·馬爾西卡諾,」他語氣中充滿讚賞,「他是一位真正的歷史學家。他擔任修道院的檔案管理員,這為他提供了獨特的優勢。他不僅利用了修道院豐富的文獻資料——包括那些寶貴的公文和特許狀——還採訪了親歷者,結合了口述歷史。他的《蒙特卡西諾編年史》從修道院的起源一直寫到他所處的時代(約1075年),結構嚴謹,敘事清晰,而且他對史料的態度相對嚴謹,試圖辨別真偽。儘管他是一位僧侶,作品有其宗教視角,但其在史料運用和敘事組織上的成熟度,使他成為那個時代最重要的編年史學家之一。」
「至於皮特羅·迪亞科諾,」巴爾扎尼先生的語氣變得有些複雜,「他是萊昂內的繼承者,延續了《蒙特卡西諾編年史》的寫作。他出身於一個顯赫的羅馬家族,也擔任過修道院的圖書館員和檔案管理員。他的作品字數很多,涵蓋了更廣的時期,也保留了大量文件。然而,皮特羅迪亞科諾卻是一位爭議較大的史家。」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措辭。「他的問題在於,他有時為了誇大修道院的地位或滿足個人的虛榮心(他常常在書中提及自己),會對史料進行篡改甚至偽造。他會插入口述的奇蹟故事,甚至可能製造假文件。這使得他的作品雖然提供了許多其他地方找不到的細節,但在使用時必須格外小心,需要與其他史料進行嚴格的對比和驗證。他缺乏萊昂內那種質樸的誠實和嚴謹的批判精神。」
他輕嘆一聲。「這也提醒我們,即使在文化復興時期,歷史書寫也依然受到作者個人、所屬機構以及時代氛圍的影響。皮特羅·迪亞科諾的例子,反過來也映襯了萊昂內·馬爾西卡諾的可貴之處。」
我理解地點點頭。這讓我想起意義實在論。即使史料的表象會被個人的視角和意圖所扭曲,其核心所指向的真實事件和意義,依然客觀存在,等待著我們去探究和還原。皮特羅·迪亞科諾的敘述或許帶有偏頗和虛構,但其記錄的事件、人物、氛圍,依然是那個時代真實存在的一部分,只是被濾鏡和剪裁所改變了面貌。
「除了蒙特卡西諾,義大利南部在諾曼和施瓦本時期也湧現了一些重要的歷史書寫者,例如烏戈·法爾卡多(Ugo Falcando)和薩巴·馬拉斯皮納(Saba Malaspina)。您特別讚賞法爾卡多,稱他為『中世紀的塔西佗』。他的寫作風格和視角有何獨特之處?薩巴·馬拉斯皮納的作品又如何為我們理解施瓦本王朝後期和安茹王朝初期的歷史提供了線索?」
巴爾扎尼先生再次點頭,眼中閃爍著對法爾卡多的讚賞。「法爾卡多,他是西西里王國歷史的一位傑出觀察者和記錄者。雖然他的出身和生平細節有些模糊,但他的作品《西西里王國史》(Historia Sicula)無疑是一流的。」
「他之所以被稱為『中世紀的塔西佗』,」他解釋道,「是因為他筆下對人物的刻畫和對政治局勢的分析,展現了一種罕見的洞察力和批判精神。他觀察敏銳,文筆犀利,敢於揭露宮廷的陰謀、官員的腐敗以及統治者的錯誤。他不像一些編年史學家那樣僅僅羅列事件,而是深入剖析事件背後的動機和原因。」
他拿起那本法爾卡多作品的譯本,隨意翻了翻。「他的寫作風格也頗具特色,用詞精煉,敘事緊湊,充滿戲劇性。儘管他對西西里島上的諾曼貴族抱有同情,對新興的官僚體系和非諾曼官員有所偏見,但他在描述事實時,卻能保持相對的客觀。他記錄了宮廷內部的權力鬥爭、王權與貴族的衝突,以及諾曼統治者與教廷、拜占庭和神聖羅馬帝國之間的複雜關係。他對西西里社會結構、法律制度以及各個社會階層生活的描述,也為後世的研究者提供了寶貴的線索。」
他放下書,語氣中帶著敬意。「法爾卡多,他不僅僅記錄了歷史,更是透過文字,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活力、矛盾和戲劇性的西西里王國。他的筆,如同手術刀般精準,解剖了那個時代的社會肌理和政治生態。」
「至於薩巴·馬拉斯皮納,」他接著說,「他是一位與法爾卡多時代稍晚的史家,生活在施瓦本王朝覆滅、安茹王朝崛起的過渡時期。他是一位羅馬人,同時也與教廷有著密切的聯繫。」
「薩巴的作品《西西里事件史》(Res Siculae),」他語氣中帶著肯定,「為我們提供了理解那段動盪歷史——從腓特烈二世去世,到曼弗雷迪和康拉丁的隕落,再到卡洛一世·安茹的統治——的重要視角。他記錄了施瓦本王朝為保衛王國所做的最後努力,以及安茹王朝的建立過程。作為一個傾向教廷的史家,他對施瓦本統治者抱有批判態度,但他也無法否認曼弗雷迪和康拉丁的勇氣與悲劇命運。他的文字或許不像法爾卡多那樣犀利,風格也有些浮誇和晦澀,但他所處的時代和他的視角,使他的作品成為了連接施瓦本和安茹時期歷史的重要橋梁。」
他沉思片刻。「總的來說,義大利南部的歷史書寫,在諾曼和施瓦本時期,展現了多樣性和深度。從修道院的編年史到世俗官員的記述,這些作品反映了當時政治格局的複雜性,以及各個群體在時代洪流中的掙扎與選擇。」
(思考:對談長度已經達到一定程度,可以開始考慮向最後的佛羅倫斯編年史部分轉移,並引導向結束。)
「從義大利南部豐富多樣的歷史書寫,我們的目光自然會轉向中北部,特別是城市公社蓬勃發展的時期。您用獨立的章節介紹了熱那亞、比薩、威尼斯這些海洋共和國的編年史,以及佛羅倫斯等托斯卡納城市的史家。是什麼使得這些城市成為新的歷史書寫中心?它們的編年史在內容和風格上與之前的修道院或宮廷編年史有何不同?」
巴爾扎尼先生的語氣又變得輕快起來,彷彿談及一個充滿活力的新世界。「啊,城市公社!那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也是義大利歷史書寫迎來真正繁榮的時期。正如我之前所說,歷史的生命力與民族或社會的生命力息息相關。當義大利的生命力不再僅僅依附於帝國或教廷這樣的宏大結構,而是從一個個充滿活力的城市中勃發時,歷史書寫的中心自然也會隨之轉移。」
「這些城市,尤其是那些商業共和國,它們擁有自治權,有自己的政治體系、法律、財富和對外關係。它們的市民,從貴族到商人、工匠,都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對自身的歷史和成就充滿自豪。」他解釋道,「這份『市民精神』——這種對共同體、對城市榮譽的強烈認同——成為了城市編年史誕生的主要動力。」
他用手指在桌面上輕敲,彷彿標記著地圖上的點。「以熱那亞為例,他們的編年史從12世紀初開始,由執政官卡法羅(Caffaro)發起,並由後來的官員和書記員接續下去,成為一個由共和國官方維護的歷史記錄。這與之前的修道院編年史完全不同。這些編年史記錄了熱那亞的遠征、貿易、戰爭、與其他城市的關係,以及城內的政治變遷。它們的風格通常簡潔、務實,充滿了具體的數據和事實,反映了商人和政治家務實的視角。」
「威尼斯的編年史,」他眼神中閃爍著光芒,「則帶有更多浪漫和詩意的色彩。從馬丁諾·達·卡納萊(Martino da Canale)用法語寫就的編年史,到安德里亞·丹多洛(Andrea Dandolo)這位總督親自編寫的宏大史書。威尼斯的史家們記錄了這座水城如何從潟湖中崛起,如何成為地中海的商業和海軍強權,如何與東方世界互動。他們的文字,有時充滿了對城市榮耀的頌揚,有時則細膩地描寫著城市的習俗和節慶。安德里亞·丹多洛的編年史尤其重要,他廣泛查閱檔案,引用文獻,其作品的結構和史料的豐富性都達到了當時的頂峰。」
他指了指書中關於佛羅倫斯的部分。「而佛羅倫斯,這座城市不僅在商業和藝術上取得了驚人的成就,在歷史書寫上也誕生了巨人。佛羅倫斯的編年史,從早期的匿名記錄和傳說(比如您提到的關於特洛伊、菲耶索萊和托蒂拉的傳說)開始,逐漸變得成熟。」
「迪諾·孔帕尼(Dino Compagni)和喬瓦尼·維拉尼(Giovanni Villani),」巴爾扎尼先生語氣中充滿了敬意,「他們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代表。孔帕尼的編年史,雖然篇幅不長,且集中於他親歷的佛羅倫斯白黨與黑黨之間的鬥爭,但其文字充滿了激情和真誠,對人性的洞察深刻,字裡行間流露出對城市分裂的痛苦和對美好秩序的渴望。他是一位親歷者,一位有道德感的公民,他的筆,如同他參與政治的熱情一樣真摯。」
「而喬瓦尼·維拉尼,」他臉上露出讚許的微笑,「他是一位商人,一位世界旅行者,也是一位偉大的記錄者。他在羅馬的朝聖之旅中萌生了寫史的念頭,希望能為自己的城市佛羅倫斯寫一部與羅馬歷史相媲美的編年史。他的作品從創世寫起,涵蓋了普世的歷史,但重點始終在佛羅倫斯。他的寫作風格務實、清晰,充滿了具體的數字和細節,記錄了佛羅倫斯的財富、貿易、人口、建築,甚至是災難。他的視野開闊,不僅關注政治和戰爭,也記錄社會經濟生活。維拉尼的編年史是了解14世紀佛羅倫斯乃至整個歐洲歷史的無價之寶。」
他合上書,目光炯炯。「城市公社的編年史,反映了那個時代新的精神。它們不再僅僅關注帝國和教廷,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城市本身,投向了市民的生活。它們使用了地方語言(即使是拉丁文,也常常帶有地方色彩和白話形式),充滿了地方的自豪感和黨派的激情。它們或許不如古典史學那樣追求普世的真理和超然的視角,但它們以其豐富的細節、真實的情感和多樣的視角,為我們打開了理解中世紀義大利社會的扇扇窗口。它們是那個時代生命力的直接呈現。」
窗外的陽光已經變得柔和,斜斜地映入書房,給空氣中的塵埃染上一層溫暖的金色。這次的對談,從羅馬的餘暉開始,穿越了哥德與倫巴底的動盪,拜占庭與撒拉森的拉鋸,教廷與帝國的博弈,最終匯聚於城市公社的蓬勃生機,以及那些以各自的方式記錄了這一切的編年史學家。巴爾扎尼先生溫和而充滿學識的論述,如同細密的絲線,將這些看似獨立的聲音編織在一起,呈現出一幅立體而生動的中世紀義大利歷史書寫圖景。
「巴爾扎尼先生,這次對談讓我對中世紀義大利的編年史學家及其作品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您不僅為後人梳理了這些寶貴的文獻,更讓我們看到了這些文字背後那些鮮活的靈魂,以及他們如何以筆為工具,回應著時代的召喚。非常感謝您分享您的見解。」我合上了手中的書,向他致意。
巴爾扎尼先生微笑着點了點頭。「這是我的樂趣,艾麗。歷史的研究,正如妳所追求的意義探究,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每一份史料,每一個編年史學家,都有其獨特的光芒。我只是希望能為後來的探尋者,點亮其中一些罷了。」他指了指桌上的書。「還有很多值得探索的角落,很多尚未完全理解的聲音。這份工作,仍在繼續。」
對談至此,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滿足而又意猶未盡的氛圍。窗外的斜陽將書房拉得長長的,書本的陰影投在牆上,彷彿那些古老的文字和故事,依然在這空間中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