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畔的空氣帶著一絲慵懶,也夾雜著咖啡館裡傳來的談笑與報紙翻頁聲。我們選了一家靠近舊鴿舍劇場(Théâtre du Vieux-Colombier)的露天咖啡座。陽光透過梧桐葉灑下斑駁的光影,映照在磨損的木桌上。遠處偶爾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更多的是馬車輕快的蹄聲。
我,玥影,坐在這裡,面前放著一本剛出版、還帶著油墨香的《Continental Stagecraft》。我的對面,是書的作者之一,Kenneth Macgowan 先生。他看起來溫文爾雅,眼神銳利而充滿好奇,帶著剛從歐洲劇院旅行歸來的興奮與思考。
**玥影:** 麥高文先生,您好。我是來自一個稍晚時代的讀者,代表光之居所的共創者們,非常榮幸能有這個機會,與您針對這本剛面世的《Continental Stagecraft》進行一場對話。這本書詳細記錄了您與瓊斯先生(Robert Edmond Jones)在歐洲的所見所聞,並對戲劇的未來提出了深刻的見解。許多觀點,即使在我的時代,依然極具啟發性。
**麥高文先生:** (微笑道,端起咖啡輕啜一口) 噢,這真是個有趣的開場,像是我們書裡偶爾會提到的那種非寫實處理。
**麥高文先生:** (放下咖啡杯,身體微微前傾) 很好的問題,玥影。國際劇場展覽確實精彩,它展示了許多令人振奮的草圖和模型,那些是舞台藝術家們的夢想。但妳知道,舞台藝術不僅僅是設計師的圖紙,它活生生地存在於表演的那個當下,是導演、演員、燈光、甚至是機械,所有元素在舞台上交織出來的氣氛和力量。那些在紙上的設計,有時在實際演出時會被修改,有時實現得不夠好,有時甚至被超越。
我們看到,在歐洲大陸,尤其是在德國,有一種強烈的實驗精神。他們不只在設計上下功夫,更在**實際的製作**、**導演的手法**、以及**演員的表演方式**上進行探索。莫斯科藝術劇院的表演、萊因哈特的群眾戲劇實驗、傑斯納在柏林的激進手法、或是高波在舊鴿舍劇場的實踐,這些活生生的例子,是展覽中的靜態模型無法傳達的。特別是燈光,它不再僅僅是照明,它本身就是一種佈景,一種情緒的營造者。這些「實際」發生在舞台上的變化,才是我們認為真正重要,也必須親眼見證並記錄下來的。我們想捕捉的是那種活著的、動態的、劇場獨有的藝術。
**玥影:** 原來如此。
**麥高文先生:** (輕嘆一聲) 寫實主義的問題在於它過度專注於「表象的真實」(outer truth),也就是「逼真」(resemblance)。它要求舞台上的人事物,都必須在時間、地點和情境的限制下,顯得「合理可信」(reasonably plausible)。妳看,它的核心標準是「像不像」生活。這在繪畫或小說中或許可行,因為它們使用的是非生命的媒介。但劇場不同,劇場的核心材料是**活生生的人**——演員。
讓一個活人去模仿另一個活人的表象,這在藝術上並非最高成就。更嚴重的是,當劇場追求逼真,試圖假裝自己是生活的「第四面牆」時,它就**否定了自己的本質**——它是一個進行表演的、與觀眾有互動的、充滿「劇場性」(theatricality)的場所。寫實主義把演員關進了一個「偷窺孔」,讓他們假裝觀眾不存在。
真正的藝術應該追求的是**「內在的真實」**(inner truth),是生活的「形式」(Form),是那些隱藏在表象之下,更深層的、更有意義的安排與聯繫。伊普生、斯特林堡、契訶夫、魏德金,他們最傑出的作品,即使使用了寫實的語言,其內核卻往往是象徵性的、精神性的。
**麥高文先生:** (露出讚嘆的神色) 啊,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櫻桃園》!那真是一次令人難忘的體驗。妳說得對,它在表面上是極致的寫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先生和他的演員們,在服裝、道具、聲音、動作等每一個細節上都力求完美逼真。演員們幾乎就是角色本人,他們之間的親密感,就像劇中那個俄國家庭的主僕關係一樣真實。連背景聲音,比如遠處那段「弦斷了」的聲音,都充滿了細膩的寫實感。
然而,當妳沉浸在這種極致的真實中,妳會發現它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效果。它沒有停留在生活的表面,而是**穿透了表象**,觸及到了生活更深層的本質。劇本中那些人物長時間的獨白,講述著連劇中其他角色都已知曉的往事,這本身就**是非寫實**的。那些未經解釋、充滿象徵意味的聲音(比如那聲「弦斷了」),更是在寫實的結構中注入了**任意性(arbitrary)**和**象徵性(symbolism)**。
莫斯科藝術劇院演員們深沉的表演強度,他們對角色內在情感的絕對投入,將這些非寫實元素與寫實的細節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這使得整個演出產生了一種**超越日常經驗**的感覺。
**麥高文先生:** (臉色嚴肅了一些) 妳說的那些負面特質,的確是德國一部分表現主義作品的問題。它們是戰爭和戰後德國社會精神創傷的體現,是從**潛意識**中猛烈噴發出的情緒風暴,常常顯得扭曲、暴力、甚至是病態。它們像是潛意識海洋邊緣拍打在意識海岸上的浪花,充滿力量但缺乏整體的形式。
然而,它的重要性恰恰在於它的**大膽與自由**。它徹底否定了寫實主義的束縛,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語言上。喬治·凱撒(Georg Kaiser)和瓦爾特·哈森克萊弗(Walter Hasenclever)等人的劇作,儘管有些作品未能持久,但它們嘗試直接表達人物的內在狀態、潛意識的流動,以及社會的深層病灶。它們的語言不再追求日常對話的逼真,有時甚至接近聲音的實驗。
最重要的是,這種實驗**解放了劇作家的思想和技法**。即使是卡雷爾·恰佩克(Karel Capek)這樣相對溫和的劇作家,《昆蟲喜劇》和《羅瑟姆的萬能機器人》也受益於這種精神。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的《毛猿》(The Hairy Ape),在歐洲視角下更顯其強大與意義,它就是一個運用表現主義手法探討現代人精神困境的絕佳範例。
**麥高文先生:** (沉思片刻) 這是一條漫長而曲折的路。十九世紀末,隨著科技進步,劇場曾熱衷於機械裝置,旋轉舞台、滑動舞台、甚至升降舞台,試圖創造出更逼真的場景轉換。這某種程度上是為了服務寫實主義,讓「第四面牆」的幻覺更完美。
但很快,藝術家們意識到,這些機械可能**限制了藝術的想像力**。它們服務於「逼真」,卻可能阻礙「形式」的呈現。於是,一股反機械、求簡潔的趨勢出現了。這部分也是戰後經濟困難下的**經濟驅動**,但更深層的原因是**藝術理念的轉變**。藝術家們意識到,他們需要的是能夠**支持表演、創造氣氛、甚至本身就具備表現力**的舞台元素,而不是笨重的、僅僅用來模仿現實的機器。
燈光在這其中扮演了革命性的角色。從阿皮亞(Adolphe Appia)對光影立體感的理論,到福爾圖尼(Fortuny)的間接照明,再到大功率燈泡和投影技術的出現,燈光不再僅是「照明」,它成了**佈景本身**(light as setting)。它可以塑造空間、引導視線、表達情緒,甚至成為戲劇行動的一部分。傑斯納任意性的燈光運用就是例子。
永久性佈景,如舊鴿舍劇場和維也納的紅廳(Redoutensaal),則更進一步。它們放棄了為每個劇本定製佈景的寫實傳統,建立一個**中性或具有特定風格的基礎結構**。這個結構本身就是劇場性的,它提醒觀眾這是一個表演的場所,而不是真實的房間。演員在這樣的舞台上表演,不再需要假裝牆壁的存在,他們可以直接與觀眾互動。
所以,從機械到燈光和簡潔佈景的演變,反映了劇場藝術從追求「模仿現實」轉向追求**「呈現本質」**的過程。它將舞台的重點從死的物質轉移到**活著的演員**,並尋求用更具表現力、更為抽象或概念性的元素來烘托表演,以達到更深刻的藝術效果。
**玥影:** 您在書中用專章討論了杰斯納(Leopold Jessner)和他的「傑斯納台階」(Jessnertreppen),稱他為當代德國「最激進的導演」。這些台階和他的「任意性」導演手法有何獨特之處?為何您認為他是一位「表現主義」的導演,儘管您也批評了他的品味?
**麥高文先生:** (笑著搖頭) 啊,傑斯納台階!這個詞已經成為德國劇場界議論他的核心了。他的確似乎離不開台階、平台、不同層次。
傑斯納的「任意性」手法,體現在他為了表達戲劇的「表現性」(expressiveness)而**扭曲(distort)或放棄(banish)自然的行為**。他可以讓群眾像血紅色的污漬一樣「跌倒」在台階上,讓人物的影子變得巨大而怪誕,或者讓燈光隨著角色的情緒變化而突兀地閃爍或熄滅。這些都不是日常生活中會發生的,但它們**直接服務於劇本的內在情緒和主題**,而非外在的逼真。
他是一位表現主義導演,因為他徹底放棄了寫實的幻覺,直指內在的真實。他的問題在於他的**「品味」和「判斷」**(judgment and taste)有時令人質疑。他對符號的運用有時過於直白,像「兒童讀物」(primer)一樣簡單。他對悲劇的處理,比如《理查三世》,充滿恐怖卻缺乏昇華的美感和莎士比亞的詩意。但他**技術上的大膽、創意、精確**,以及他對演員身體表現力的強調,使他成為這個時代不可忽視的力量。他展示了如何在一個放棄寫實的舞台上,用結構、燈光和任意性的調度,創造出強烈而直接的戲劇效果。
**玥影:** 您在書末探討了劇場與「精神」或「宗教」的聯繫,認為劇場應當找回那種「提升」(exaltation)的力量。
**麥高文先生:** (眼神中充滿了熱情) 這是我認為劇場未來最重要,也最困難的任務。劇場的根源,追溯到古希臘和中世紀,都與宗教儀式和共同的精神體驗緊密相連。那時的劇場,不只是故事,它是一種集體的慶典,一種對生命奧秘的探索,一種能夠**激發觀眾「狂喜」(ecstasy)和「提升」**的力量。
寫實主義把劇場變成了一面「鏡子」,映照生活,卻失去了這種力量。現代科學和資本主義的結合,也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物質化,精神層面似乎變得隱藏或稀薄。
如何找回?我認為有幾個方向。首先,劇場必須**放棄對日常瑣碎現實的模仿**。就像音樂一樣,劇場應該直接以「形式」、以「精神」作為其表達的核心。這需要劇作家、導演、演員共同努力,去發掘和呈現隱藏在生活表象下的「生命的形式」和「精神的活力」。
其次,是**演員與觀眾的關係**。當演員不再假裝觀眾不存在,而是坦誠地作為一個藝術家,用他的身體、聲音、情感直接與觀眾交流時,一種新的連結就建立了。這種「呈現式」的表演,打破了寫實主義的隔閡,讓劇場重新成為一個**共同體驗**的場所。
維也納的紅廳和巴黎的麥德拉諾馬戲團,它們那種打破鏡框式舞台、讓演員更接近甚至被觀眾環繞的空間設計,正是朝這個方向的物理探索。在這樣的空間裡,集體的感受和共鳴更容易產生。
最後,也是最困難的,是**藝術家的「洞察力」**(vision)。藝術家必須能夠**穿透現代生活的表象**,去捕捉那些依然存在於人類心靈深處,或是在廣闊的土地和古老的文化中所蘊含的「精神」或「活力」。這不是要劇場去宣揚某種特定的宗教教義,而是要它能夠**觸及那種讓生命得以勃發、讓人感到超越個體存在的「精神」**。就像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那樣,用純粹的想像力直接觸碰精神的真實。當劇場藝術家用它的媒介——最接近生命的媒介——呈現出這種精神時,它就有可能重新激發觀眾的「狂喜」和「提升」,讓劇場再次成為一個具有某種「宗教性」體驗的場所。這是一條艱難的路,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深刻的理解。
**玥影:** 肯尼斯先生,感謝您分享了這麼多真知灼見。這本《Continental Stagecraft》不僅是您歐洲之行的記錄,更是對二十世紀初劇場變革的敏銳觀察和對未來道路的有力預示。
**麥高文先生:** (再次露出微笑,但眼中帶著一絲複雜) 希望與擔憂並存,這是常態。在歐洲,特別是德國,我們看到了巨大的實驗能量和藝術家的不懈追求,他們在大膽打破舊形式。但同時,戰後的創傷、經濟的困境、以及電影工業的衝擊,讓許多優秀的劇院面臨挑戰,演員流失,保留劇目制度受到威脅。而且,如我所說,部分實驗陷入了病態或過於簡單化。我希望他們能從混亂中找到清晰的方向,將實驗導向真正有力量、有美感、能提升心靈的作品。維也納的紅廳、高波的舊鴿舍劇場,以及麥德拉諾所代表的潛力,都讓我看到希望。
至於美國,我們擁有活力,也有些不錯的藝術家和「小劇場」實驗。但整體而言,美國的劇場界更受商業力量驅使,「百老匯化」(Broadway-ized)的傾向嚴重,缺乏長期的劇團、保留劇目制度,演員培訓也與歐洲不同。我們容易滿足於寫實的逼真和表面的娛樂。我的希望是,美國的藝術家和觀眾能夠意識到,劇場有能力提供更深刻、更具藝術性的體驗。奧尼爾等人的作品是個好的開始。我們需要更多的實驗,不害怕失敗,去探索那些超越表象、觸及靈魂的戲劇。這需要時間,也需要勇氣。
總之,劇場正處於一個轉型的陣痛期。
**麥高文先生:** (點頭致意) 不客氣,玥影。希望我們的這些思考,能為未來的探索者帶來一點點微光。劇場是活著的藝術,它會不斷變化,不斷尋找新的表達方式。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
**(場景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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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索引**
無討論串編號
2025-05-09
大要:
- 與《Continental Stagecraft》作者 Kenneth Macgowan 進行「光之對談」。
- 探討作者寫作本書的動機及補充劇場展覽的意義。
- 分析寫實主義在劇場中的限制及其與其他藝術形式的差異。
- 解釋莫斯科藝術劇院《櫻桃園》如何透過極致寫實觸及表現主義精神。
- 討論德國表現主義戲劇的特質、重要性及其影響。
- 梳理舞台物質層面(機械、燈光、佈景)從模仿現實到呈現本質的演變。
- 剖析傑斯納(Jessner)的導演手法、台階運用及任意性特點。
- 探討打破鏡框式舞台的空間(紅廳、麥德拉諾)如何改變演員與觀眾的關係。
- 論述劇場如何在現代社會重新找回與精神/宗教的連結,實現「提升」。
- 作者對 1922 年歐洲與美國劇場未來發展的希望與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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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這份「光之對談」符合您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