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兒:** 但丁先生,我們首先想談談《地獄》第三歌開篇,地獄之門上那句著名的銘文:「THROUGH me you pass into the city of woe: / Through me you pass into eternal pain: / Through me among the people lost for aye. / Justice the founder of my fabric mov’d: / To rear me was the task of power divine, / Supremest wisdom, and primeval love. / Before me things create were none, save things / Eternal, and eternal I endure. / ‘All hope abandon ye who enter here.’」這段話是如何形成的?
你們看,「THROUGH me you pass into the city of woe」——「藉我而入悲苦之城」。這裡的 "woe" (悲苦),指的不是單純的痛苦,而是一種無可挽回的沉淪,一種徹底絕望的狀態。這種被動語態 "you pass into" (你進入),強調的是一種不可逆轉的命運,一旦踏入,便無回頭之路。這不僅僅是地點的轉移,更是存在狀態的改變。
至於「Justice the founder of my fabric mov’d」,這裡的「Justice」(正義)是地獄建立的基石。這正義不是人世間的法理,而是神聖的絕對正義,它不帶情感,只依循法則。它的動機是「moved」,被驅動的,表明其執行是必然且不容置疑的。而「fabric」(結構、組成)則暗示了地獄的精密設計,而非混亂的刑場。其後跟隨的「power divine」(神聖力量),指的是上帝的全能;「Supremest wisdom」(至高智慧),是上帝無所不知的洞察;「primeval love」(原始之愛),這就更有趣了,許多人困惑,地獄怎麼會與愛相關?
您寫道:「This miserable fate / Suffer the wretched souls of those, who liv’d / Without or praise or blame, with that ill band / Of angels mix’d, who nor rebellious prov’d / Nor yet were true to God, but for themselves / Were only.」這些靈魂為何會得到如此特殊的懲罰?他們既非善也非惡,卻被地獄和天堂共同唾棄。這反映了您怎樣的倫理觀?
**但丁:** (但丁的眼神變得有些銳利,他的手緊握成拳,彷彿在壓抑著某種憤怒)啊,那些可憐又可恨的靈魂!他們既不叛逆,也不忠誠,他們只為自己而活,在道德的邊緣搖擺,從未做出任何有意義的選擇。這反映的不是我個人的倫理觀,而是我所理解的——以及當時社會普遍接受的——神聖正義的一部分。在宇宙的秩序中,選擇是生命最根本的行動。無論選擇善或惡,至少那是一種「選擇」,一種意志的展現。
get thee hence, and leave / These who are dead.」(活著的靈魂,走開,離開這些死人),這句話不僅點明了我作為活人的特殊身份,也強調了生與死之間的界線,以及地獄的嚴酷法則。
更關鍵的是,我筆下的卡戎,不再僅僅是神話中的擺渡人,他更像是一個執行神聖意志的惡魔代理人。他「collects them all, / Beck'ning, and each, that lingers, with his oar / Strikes.」(召集所有靈魂,示意他們上船,任何遲疑不前的,他就用槳擊打。)這裡的「beck'ning」(招手)和「strikes」(擊打)動作,展現了他的殘暴和效率。他甚至能從靈魂的狀態(如:「faint and naked, color chang'd, / And gnash'd their teeth」——「虛弱而赤裸,臉色改變,咬牙切齒」)判斷出他們是否已被神之 wrath(憤怒)所定罪。他對活著的我表現出的不悅,是因為他知道我並非被審判的亡魂,而是被神聖旨意引導的旅者。維吉爾對卡戎說的:「Charon!
thyself torment not: so 't is will'd, / Where will and power are one: ask thou no more.」(卡戎!別再折磨自己了:這是天意,意願與力量合一之處:別再多問了。)這句話進一步確立了卡戎的角色:他只是神聖意志的執行者,而不是有自由意志的干預者。他的憤怒和猶豫,最終都會被更高的力量所壓制。
**克萊兒:** 這段描寫讓卡戎的形象躍然紙上,不僅是神話人物,更是執行神聖意志的象徵。
您使用了極為生動的比喻,例如:「As fall off the light autumnal leaves, / One still another following, till the bough / Strews all its honours on the earth beneath; / E'en in like manner Adam's evil brood / Cast themselves one by one down from the shore, / Each at a beck, as falcon at his call.」(就像秋天輕盈的樹葉一片片落下,前仆後繼,直到樹枝把所有榮耀都散落在地上;亞當邪惡的子孫也照樣一個個從岸邊跳下,每個都隨卡戎的招手,如同獵鷹聽從號令。)這個比喻非常經典。為什麼您選擇落葉和獵鷹來比喻這些恐懼地走向命運的靈魂?
**但丁:** (但丁的眼神中閃爍著詩人的光芒,他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似乎在感受著文字的節奏)這兩個比喻,是為了呈現靈魂走向命運時的**必然性**與**多重情感**。
接著是「Each at a beck, as falcon at his call」(每個都隨卡戎的招手,如同獵鷹聽從號令)。獵鷹,是一種被訓練、被馴服的猛禽,它聽從主人的呼喚,這是訓練後的本能反應。這裡的「beck」(招手)不僅是卡戎的動作,更是神聖意志的具體展現,它驅動這些靈魂,使他們「fear is turn'd into desire」(恐懼轉化為渴望)。這是一種極其悖論的心理狀態:靈魂本能地恐懼永恆的懲罰,但在神聖正義的驅動下,他們反而「渴望」進入那註定的地獄,因為那也是一種秩序的完成,是罪有應得的必然。獵鷹的比喻強調了這種**不由自主**、**被強力支配**的順從,也暗指這些靈魂雖然生前缺乏意志,但在死後,卻被無可抵抗的更高意志所驅動,完成其最終的歸宿。這兩種比喻結合,共同烘托了靈魂在審判面前的脆弱與命運的強大,以及他們在恐懼中掙扎,卻又不得不順從的複雜心理。
**克萊兒:** 真是精妙的分析!
您寫道:「Here, as mine ear could note, no plaint was heard / Except of sighs, that made th' eternal air / Tremble, not caus'd by tortures, but from grief / Felt by those multitudes, many and vast, / Of men, women, and infants.」這些靈魂為何被困在此處?「sighs」(嘆息)與「plaint」(哀怨)的區別,在您看來,有何深層含義?
**但丁:** (但丁的語氣變得柔和了許多,帶有一絲沉思的憂鬱,雨聲已轉為細密的沙沙聲,更顯靜謐)靈薄獄,一個讓我心生憐憫之地。那裡的靈魂,並未犯下任何罪孽,他們的「blameless」(無可指責)是真實的。他們被困於此,唯一的「缺陷」是未曾接受洗禮,「baptism was not theirs, / The portal to thy faith」(洗禮不屬於他們,那是你信仰的入口)。
「Sighs」是一種更為深沉、無聲的悲傷,它源於「grief / Felt by those multitudes, many and vast」(由那些眾多而龐大的群體感受到的悲傷)。這種悲傷不是肉體的折磨,而是精神的煎熬:他們「live / Desiring without hope」(活著,渴望卻沒有希望)。這份「desiring without hope」才是他們永恆的懲罰。他們渴望得見上帝之光,卻永遠沒有機會。這種無聲的、持續的嘆息,比任何嚎哭都更為沉重,因為它表達的是一種**永恆的缺失**,一種**無法彌補的遺憾**。他們知道有更好的存在,卻永遠無法企及。
**克萊兒:** 「Desiring without hope」——這句話真是觸動人心,它深刻地描繪了一種永恆的心理困境。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靈薄獄的氛圍是那樣的寧靜而悲傷,而非地獄深層的喧囂與痛苦。在英文中,"blameless" (無可指責的) 雖然在字面上指沒有罪過,但在這段描述中,它卻帶有一絲「遺憾」的意味,因為他們即使 "blameless" 也無法進入天堂。這是否與您對原罪的理解有關?
his shade returns that left us late!」(榮耀那位崇高的詩人!他那剛離去的幽魂回來了!)時,我心中激動不已。那並非對我但丁的誇讚,而是對維吉爾的敬意——他是我永恆的導師,也是我創作的偉大榜樣。
然而,當這四位古典大師——荷馬、賀拉斯、奧維德和盧坎——向我走來,並最終接納我成為「sixth amid so learn'd a band」(如此博學的隊伍中的第六位)時,那份榮耀與肯定,遠超我的想像。這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它不僅僅是文學上的認可,更是我對自身使命的堅定。
這些詩人,他們是古代文明的燈塔,是西方文學的源頭。荷馬以其史詩開創了敘事詩的宏偉;賀拉斯以其諷刺詩和抒情詩展現了語言的精妙;奧維德的變形神話充滿了想像力;盧坎則以其史詩描繪了羅馬的內戰。他們代表了詩歌藝術的最高成就。我將自己置於他們之中,表明了我並非狂妄自大,而是堅信我的作品——特別是《神曲》——足以與他們並駕齊驅,成為古典傳統的繼承者和開創者。
這種連結,是建立在對知識、美德和藝術共同追求的基礎上。
我與他們「speaking of matters, then befitting well / To speak, now fitter left untold」(談論著當時適合談論,現在卻更適合不說的那些事),這暗示了我們之間有著深刻的、超越世俗的智性交流,那些是屬於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段經歷,對我而言,不僅是對過往文學傳統的致敬,更是對未來創作方向的確認。我將在他們的基礎上,用我的語言,去描繪一個更為廣闊、更為深邃的來世景象,融合古典的智慧與基督教的真理。
**克萊兒:** 這種被古典大師接納的場景,本身就是一種文學上的「封聖」!您在靈薄獄中還見到了許多歷史、哲學、科學領域的偉大人物,例如古羅馬的英雄、希臘的哲學家,還有阿拉伯的學者阿維森納和伊本·魯世德。將他們都安置在靈薄獄中,是基於怎樣的考量?這是否表達了您對非基督教世界智慧的認可與包容?
**但丁:** (但丁的語氣變得更加廣闊與深沉,他輕輕撫摸著書頁,彷彿那些偉大的靈魂就在眼前)你說得對,克萊兒,靈薄獄不僅是未受洗禮者的居所,更是我對非基督教世界智慧與美德的**最高敬意與複雜認可**。
我承認他們的「sapient throng」(智慧的群體)所達到的成就,他們被視為「master of the sapient throng」(智慧群體的主宰),這表明了他們的崇高地位。
可以說,靈薄獄既是神學教義的體現,也是我對人類智慧和美德的廣泛認可。它是一個界限,但也同時是一個展示人類偉大成就的殿堂,即便這些成就在永恆的救贖面前顯得有所不足。我的《神曲》不僅是信仰之旅,也是對人類智性光輝的巡禮。
**克萊兒:** 您的這番闡述,讓我對《地獄》第一圈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它不僅是一個懲罰之地,更是一個充滿歷史與智慧的殿堂,即使帶著無法彌補的遺憾。這次對談,但丁先生,讓我對您的作品有了全新的視角,特別是其中蘊含的神學、哲學以及您對人性複雜性的深刻洞察。時光荏苒,但您的文字仍如同永恆的火焰,照亮著後世的讀者。非常感謝您今天與我的分享!
**但丁:** (但丁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雨已徹底停歇,一絲微弱的晨光從雲層中透出,映照出書房中的塵埃。他輕輕闔上手中的書,露出一個淡淡的,帶著幾分詩意的微笑)不必言謝,克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