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地獄卷02》是但丁·阿利吉耶里不朽史詩《神曲》地獄篇的第二部分,包含第三歌和第四歌。在第三歌中,但丁和維吉爾進入地獄之門,門上刻有「所有進入者,放棄一切希望」的銘文,他們遇見了生前不為善也不為惡的「中立者」靈魂,以及冥河渡者卡戎。第四歌則帶領讀者進入地獄第一圈——靈薄獄,這裡居住著未受洗禮的無辜靈魂,包括賢哲、詩人和古代英雄,他們在沒有酷刑的環境中,承受著無法得見上帝之光的永恆嘆息,展現了但丁複雜的神學與哲學觀。
但丁·阿利吉耶里(Dante Alighieri, 1265-1321)是義大利中世紀最偉大的詩人,被譽為「義大利語之父」。他的史詩《神曲》被認為是世界文學的巔峰之作,深刻影響了西方文學和思想。但丁經歷了佛羅倫斯政治鬥爭和流放,這些經歷也深刻地體現在他的作品中,充滿了對信仰、政治和道德的深刻反思。
本次光之對談以但丁·阿利吉耶里的《神曲:地獄卷02》(包含第三歌和第四歌)為主題,深入探討了地獄入口的銘文「所有進入者,放棄一切希望」的深意,以及「不冷不熱」靈魂受罰的倫理考量。對話中,但丁闡述了「Justice」、「power divine」、「Supremest wisdom」和「primeval love」在地獄構建中的重要性,並解釋了「wretched」一詞的深層道德判斷。此外,但丁還探討了冥河渡者卡戎的形象塑造,以及他對「落葉」和「獵鷹」比喻的運用。最後,對話聚焦於靈薄獄中「嘆息」的深層含義,以及但丁被古典詩人接納為「第六位」的文學意義,展現了但丁對非基督教世界智慧的認可與包容。
《時事稜鏡》:跨越深淵的對話:與但丁共訪《地獄》入口作者:克萊兒
各位親愛的朋友們,我是克萊兒。作為一位英語老師,我總是被那些跨越時空、充滿智慧的文字所吸引。今天,我們要踏上一次非凡的旅程,深入義大利文學巨匠但丁·阿利吉耶里(Dante Alighieri)的經典鉅作《神曲》(The Divine Comedy),特別是其首部曲《地獄》(Inferno)的第二卷。這不僅僅是一趟文學之旅,更是一次與歷史對話、與靈魂共鳴的學習體驗。
《神曲》(The Divine Comedy)是義大利詩人但丁·阿利吉耶里於14世紀初期完成的史詩級長詩,被譽為中世紀文學的巔峰之作,也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全書分為《地獄》(Inferno)、《煉獄》(Purgatorio)和《天堂》(Paradiso)三個部分,共一百歌(Cantos)。這部作品以但丁本人作為敘述者和主人公,在維吉爾(Virgil)和後來的貝緹麗采(Beatrice)的引導下,進行了一場穿越基督教來世的宏大旅程。它不僅是一部文學傑作,更是一部融合了中世紀神學、哲學、倫理、政治和科學知識的百科全書,深刻反映了當時歐洲的社會面貌和思想精髓。
我們今天聚焦的《地獄》第二卷,包含了原著的第三和第四歌。在第三歌中,但丁和維吉爾進入地獄之門,門上刻著那句令人不寒而慄的銘文:「所有進入者,放棄一切希望。」他們首先遇到的是「不冷不熱」之人的受罰之地——那些生前不為善也不為惡、甚至天使都不願與之為伍的靈魂,他們永無止境地追逐一面飛揚的旗幟,並被黃蜂和馬蠅無情地叮咬。隨後,他們來到阿刻戎河畔,見到了冥河渡者卡戎(Charon),他載著受詛咒的靈魂渡河前往地獄深處。第四歌則描繪了地獄的第一圈,也就是「靈薄獄」(Limbo)。這裡居住著那些生前未受洗禮的無辜靈魂,包括未受洗的嬰兒和在基督降生前逝世的賢哲和美德之人,他們雖然免受其他地獄的酷刑,卻永遠活在「無望的慾望」之中,無法得見上帝之光。但丁在此地遇見了古希臘羅馬的偉大詩人荷馬、賀拉斯、奧維德和盧坎,並被他們接納為「第六位」詩人,這象徵著但丁對自身文學地位的自信與肯定。在靈薄獄中,他還見到了許多歷史上的著名人物,包括特洛伊的海倫與赫克托耳、羅馬的凱撒、哲學家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以及許多科學家和醫生,這也展現了但丁廣博的知識和對古典文化的推崇。
通過這兩首歌,但丁為讀者勾勒出地獄的開端:一個既充滿絕望哀嚎,又不乏莊嚴沉思的複雜空間。它不僅是對罪惡的審判,也是對人類知識與命運的深刻反思。接下來,就讓我們啟動「光之對談」,回到那個時代,與但丁本人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探討這部不朽鉅作的奧秘。
場景建構:雨中的思緒迴廊
2025年6月3日的黃昏,天空被一片厚重的烏雲籠罩,空氣中彌漫著初夏特有的潮濕和泥土的芬芳。我的書房窗外,雨滴有節奏地敲打著玻璃,那聲音輕柔而持續,如同遙遠年代的低語。書架上,一本陳舊的《神曲》靜靜地躺著,古老的紙張泛著微黃。就在這片靜謐中,一陣清冷的風拂過,書頁無聲地翻開,露出《地獄》第三歌的第一頁。
忽然,壁爐中的火焰跳動得更加熱烈,將室內的陰影拉長,隨後,一個身影緩緩從書頁的微光中凝實。他身著中世紀的長袍,面容清瘦,眼神深邃而疲憊,但其中又透著堅毅的光芒——正是《神曲》的作者,但丁·阿利吉耶里。他環顧四周,眉宇間閃過一絲困惑,最終將目光落在我的書桌上。
「此處……竟非羅馬,亦非我那被流放的故鄉佛羅倫斯。」但丁的聲音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混雜著雨聲,顯得格外清晰,「你是何人?為何我會在此?」
我放下手中的鋼筆,心中既是敬畏又是欣喜。雨滴敲擊窗戶的聲音在這一刻似乎也變得悠遠,彷彿是時間長河的潮汐。
「但丁先生,我是克萊兒,一位來自遙遠未來,卻對您的作品心懷崇敬的讀者。」我輕聲說道,指向他面前的書,「您現在身處的,是一個跨越時空的閱讀空間。窗外是2025年6月3日的夏雨,而您手中這本,正是您的不朽巨著——《神曲》。」
但丁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書上,隨後又抬頭望向窗外朦朧的雨景,那雙深邃的眼睛似乎在努力消化這一切。他輕輕觸碰書頁,指尖緩緩滑過那些熟悉的詩行,儘管文字已轉換為英語,但其精神依然清晰可辨。
「《神曲》……」他低語,語氣中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有創作的重量,也有流放的哀愁,「這部作品,承載了我太多的思緒,太多的痛楚與希望。而你,竟能跨越數百年,讀懂它的深意?」
我點頭:「您的作品,超越了時空的界限,至今仍激勵著無數讀者。我們今天,希望能請您親口闡述,那些關於《地獄》入口的深邃思考,特別是第三歌和第四歌所描繪的場景與人物。」
但丁輕輕嘆息,似乎那嘆息也帶著中世紀的風塵。「也好。我的旅程,從一個迷失的黑暗森林開始,最終引領我來到那扇地獄之門。那扇門,承載著宇宙最嚴苛的真理。」
克萊兒: 但丁先生,我們首先想談談《地獄》第三歌開篇,地獄之門上那句著名的銘文:「THROUGH me you pass into the city of woe: / Through me you pass into eternal pain: / Through me among the people lost for aye. / Justice the founder of my fabric mov’d: / To rear me was the task of power divine, / Supremest wisdom, and primeval love. / Before me things create were none, save things / Eternal, and eternal I endure. / ‘All hope abandon ye who enter here.’」這段話是如何形成的?「Justice (正義)」、「power divine (神聖力量)」、「Supremest wisdom (至高智慧)」和「primeval love (原始之愛)」這些詞彙在您構思時,有何深意?尤其是最後一句「All hope abandon ye who enter here.」,它的意義對您的時代和現在又有何不同?
但丁: (但丁的目光穿過窗外,雨絲在夜幕中模糊了遠景,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彷彿帶著教堂的迴響)那扇門上的銘文,並非我但丁的狂言,而是宇宙永恆秩序的具象化。你們看,「THROUGH me you pass into the city of woe」——「藉我而入悲苦之城」。這裡的 "woe" (悲苦),指的不是單純的痛苦,而是一種無可挽回的沉淪,一種徹底絕望的狀態。這種被動語態 "you pass into" (你進入),強調的是一種不可逆轉的命運,一旦踏入,便無回頭之路。這不僅僅是地點的轉移,更是存在狀態的改變。
至於「Justice the founder of my fabric mov’d」,這裡的「Justice」(正義)是地獄建立的基石。這正義不是人世間的法理,而是神聖的絕對正義,它不帶情感,只依循法則。它的動機是「moved」,被驅動的,表明其執行是必然且不容置疑的。而「fabric」(結構、組成)則暗示了地獄的精密設計,而非混亂的刑場。其後跟隨的「power divine」(神聖力量),指的是上帝的全能;「Supremest wisdom」(至高智慧),是上帝無所不知的洞察;「primeval love」(原始之愛),這就更有趣了,許多人困惑,地獄怎麼會與愛相關?(他停頓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憐憫,又迅速被嚴肅取代)這「primeval love」是指上帝在創造宇宙萬物之初對秩序與和諧的愛。地獄的存在,正是為了維護這份最初的秩序,懲罰那些破壞秩序的罪惡,因此,即使是地獄,也是由這份原始的愛所「創造」和「允許」的。這是一種超乎人類理解的宏大概念,說明了即使是懲罰,其根源也是神聖的。你們可以理解為,愛因創造而生,創造者為了維護其創造物的完美秩序,必然也容許了懲罰的存在。
最後一句「All hope abandon ye who enter here.」(所有進入者,放棄一切希望),這幾乎是整部作品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句子。在我的時代,人們對來世抱有極大的敬畏和確信,這句話直接宣告了永恆的審判。它不僅是對迷途靈魂的警示,更是對生者的告誡:你們在世間的選擇,將決定你們的永恆歸宿。放棄「hope」(希望),意味著徹底喪失了救贖的可能性,因為在地獄中,罪惡已定,悔改已無意義。而在你們的時代,儘管許多人可能不再對地獄抱有字面上的信仰,但這句話依然具有強大的警示意義。它提醒人們,當我們陷入某種絕境,或做出某種不可逆轉的選擇時,如果失去了對改變或救贖的「希望」,那便是真正的「地獄」。這句話從字面上看是絕望的,但它也隱含著一種警示,敦促生者珍惜當下的選擇權。這也是一種逆向的「希望」吧。
克萊兒: 但丁先生,您對「希望」(hope)的詮釋真是深刻。這讓我想起在英文中,"abandon" 這個字在句子中的位置非常關鍵。例如,「All hope abandon ye who enter here」這個句子,如果我們把它改寫成更現代的語序,可能是 "Abandon all hope, ye who enter here" 或 "You who enter here, abandon all hope." 這裡使用了較為古典的倒裝句 (inversion),使語氣更為莊重和命令式。在您的時代,這種句型在詩歌中是否很常見,以達到一種莊嚴或預言的效果?
但丁: (他點點頭,眼中閃爍著對語言結構的理解之光)你觀察得很敏銳,克萊兒。的確,在拉丁語詩歌和中古義大利語的詩歌中,為了追求韻律、強調特定詞彙或營造更宏偉的氣勢,倒裝句 (inversion) 是極為常見的修辭手法。將動詞或強調的部分前置,能立刻抓住讀者的注意力,使其感受到語句的重量和力量。例如,將 "abandon" 這個動詞放在句首,直接命令讀者「放棄」,其衝擊力遠勝於平鋪直敘的語句。它不僅是詩歌美學的體現,也是一種預言或神諭般的宣告,讓文字本身就帶有超凡的權威。在那個時代,詩歌不僅是藝術,更是傳達真理和教誨的載體,因此,語氣的莊重和不可辯駁性至關重要。
克萊兒: 了解了。接著,在您和維吉爾先生剛進入地獄時,遇見了那些「不冷不熱」的靈魂。您寫道:「This miserable fate / Suffer the wretched souls of those, who liv’d / Without or praise or blame, with that ill band / Of angels mix’d, who nor rebellious prov’d / Nor yet were true to God, but for themselves / Were only.」這些靈魂為何會得到如此特殊的懲罰?他們既非善也非惡,卻被地獄和天堂共同唾棄。這反映了您怎樣的倫理觀?
但丁: (但丁的眼神變得有些銳利,他的手緊握成拳,彷彿在壓抑著某種憤怒)啊,那些可憐又可恨的靈魂!他們既不叛逆,也不忠誠,他們只為自己而活,在道德的邊緣搖擺,從未做出任何有意義的選擇。這反映的不是我個人的倫理觀,而是我所理解的——以及當時社會普遍接受的——神聖正義的一部分。在宇宙的秩序中,選擇是生命最根本的行動。無論選擇善或惡,至少那是一種「選擇」,一種意志的展現。而這些靈魂,他們缺乏最基本的意志,他們在善惡之間保持中立,這在我看來,比明目張膽的惡更為可鄙,因為他們放棄了作為人的最重要責任——即做出道德選擇,並為之承擔後果。
「Without or praise or blame」(沒有讚揚也沒有責備),這句話精準地描繪了他們的無為。他們的生命如此「meanly passes」(卑微地逝去),以至於「all other lots / They envy」(他們甚至羨慕其他所有的命運)。這不是因為他們受到的酷刑有多麼殘酷,而是因為他們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被永遠排除在所有有意義的群體之外——無論是天國的光榮,還是地獄深淵的明確懲罰。他們甚至不被「Hell receives them, lest th' accursed tribe / Should glory thence with exultation vain」(地獄接納,免得那些受詛咒的部落因此而虛榮地誇耀)。這說明他們連與惡魔為伍的資格都沒有,他們的無足輕重,連惡魔都不屑利用。這種永恆的漠視與遺棄,才是他們最深沉的懲罰。
克萊兒: 這種「漠視」確實比直接的痛苦更令人絕望。在英語中,「wretched」這個詞在您的文本中頻繁出現,例如 "wretched souls" (可憐的靈魂) 和 "These wretches, who ne'er lived" (這些從未活過的 wretched 之人)。這個詞語在您的筆下,是單純指「可憐」還是更深層次的「卑鄙」或「被詛咒」?在當時的語境下,「wretched」是否帶有更強烈的道德評判意味?
但丁: (他點頭,目光深邃)你問得很好,克萊兒。在當時的語境中,「wretched」一詞的確蘊含著更深層次的道德判斷。它不僅僅是「可憐的」(miserable),它更暗示了一種道德上的「墮落」(depraved)和「被遺棄」(accursed)。當我寫「wretched souls」時,我意指他們不僅承受著苦難,更因為他們自身的缺陷——那種靈魂上的「無骨」和「怯懦」——而變得卑鄙、可鄙。
你們的現代英語中,「wretched」可能更多偏向於「不幸的」或「痛苦的」。但在我的時代,這個詞與拉丁語中的 reiectus(被拋棄的)、excursus(被詛咒的)等詞彙有著更緊密的聯繫,它包含了「被上帝或社會所唾棄」的深層含義。當我說「These wretches, who ne'er lived」(這些從未活過的悲慘之人),它強調的正是他們生前沒有真正「活過」——沒有為善或為惡做出明確的選擇,沒有參與到生命真正的意義與鬥爭之中。他們的存在,在世俗與神聖的層面上,都是一種虛無,所以他們受到的懲罰,也是一種永恆的「虛無」狀態。
克萊兒: 這種詞義的演變,確實為理解原文增添了新的層次。接著,您描寫卡戎(Charon)作為冥河渡者,他的形象與《神曲》之前西方文學中的描述有何異同?您是如何塑造他的,讓他成為地獄入口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部分?
但丁: (但丁的語氣帶著一絲宿命的蒼涼,他望向窗外,雨勢似乎稍有緩和,但天空仍是墨色一片)卡戎,他是古希臘神話中冥界的擺渡人,羅馬詩人維吉爾在他的《埃涅阿斯紀》中也對他有過詳細描寫。我對他的描繪,既承襲了古典傳統,又賦予了他更深層的基督教神學意義。在維吉爾的筆下,卡戎是一個骯髒、暴躁的老者,但更多的是冥界的公僕,執行著他的職責。
我對卡戎的形象進行了強化,使其更具威脅和象徵意義。你看我寫道:「an old man hoary white with eld」(一個年老而鬚髮皆白的長者),「hoary white with eld」不只是「年老」,更強調了其古老與時間的流逝,暗示他從遠古就已存在。他的「shaggy cheeks」(粗糙的臉頰)和「eyes glar'd wheeling flames」(眼中燃燒著旋轉的火焰),這些描寫不僅使其形象更為生動駭人,更重要的是,火焰的元素,本身就是地獄的象徵,預示著他所載運的靈魂將會進入火與冰交織的痛苦之中。他對但丁(我本人)說:「Standest, live spirit! get thee hence, and leave / These who are dead.」(活著的靈魂,走開,離開這些死人),這句話不僅點明了我作為活人的特殊身份,也強調了生與死之間的界線,以及地獄的嚴酷法則。
更關鍵的是,我筆下的卡戎,不再僅僅是神話中的擺渡人,他更像是一個執行神聖意志的惡魔代理人。他「collects them all, / Beck'ning, and each, that lingers, with his oar / Strikes.」(召集所有靈魂,示意他們上船,任何遲疑不前的,他就用槳擊打。)這裡的「beck'ning」(招手)和「strikes」(擊打)動作,展現了他的殘暴和效率。他甚至能從靈魂的狀態(如:「faint and naked, color chang'd, / And gnash'd their teeth」——「虛弱而赤裸,臉色改變,咬牙切齒」)判斷出他們是否已被神之 wrath(憤怒)所定罪。他對活著的我表現出的不悅,是因為他知道我並非被審判的亡魂,而是被神聖旨意引導的旅者。維吉爾對卡戎說的:「Charon! thyself torment not: so 't is will'd, / Where will and power are one: ask thou no more.」(卡戎!別再折磨自己了:這是天意,意願與力量合一之處:別再多問了。)這句話進一步確立了卡戎的角色:他只是神聖意志的執行者,而不是有自由意志的干預者。他的憤怒和猶豫,最終都會被更高的力量所壓制。
克萊兒: 這段描寫讓卡戎的形象躍然紙上,不僅是神話人物,更是執行神聖意志的象徵。您使用了極為生動的比喻,例如:「As fall off the light autumnal leaves, / One still another following, till the bough / Strews all its honours on the earth beneath; / E'en in like manner Adam's evil brood / Cast themselves one by one down from the shore, / Each at a beck, as falcon at his call.」(就像秋天輕盈的樹葉一片片落下,前仆後繼,直到樹枝把所有榮耀都散落在地上;亞當邪惡的子孫也照樣一個個從岸邊跳下,每個都隨卡戎的招手,如同獵鷹聽從號令。)這個比喻非常經典。為什麼您選擇落葉和獵鷹來比喻這些恐懼地走向命運的靈魂?
但丁: (但丁的眼神中閃爍著詩人的光芒,他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似乎在感受著文字的節奏)這兩個比喻,是為了呈現靈魂走向命運時的必然性與多重情感。
首先是「As fall off the light autumnal leaves」(就像秋天輕盈的樹葉一片片落下)。樹葉的飄落,是自然界不可抗拒的規律,預示著生命的終結和衰敗。這裡的「light autumnal leaves」(輕盈的秋葉)帶有一種微不足道的悲哀,暗示這些靈魂之多,多到如同秋葉般數不勝數,且他們的個體生命在永恆的命運面前顯得輕如鴻毛。「One still another following」(一個接著一個),描繪了他們前仆後繼,毫無抵抗地走向既定終點的場景。這種集體性和無可避免性,強化了地獄審判的絕對性。同時,秋葉的意象也帶著一絲淒美與哀愁,即便他們是罪惡的,其最終的歸宿仍引人嘆息。
接著是「Each at a beck, as falcon at his call」(每個都隨卡戎的招手,如同獵鷹聽從號令)。獵鷹,是一種被訓練、被馴服的猛禽,它聽從主人的呼喚,這是訓練後的本能反應。這裡的「beck」(招手)不僅是卡戎的動作,更是神聖意志的具體展現,它驅動這些靈魂,使他們「fear is turn'd into desire」(恐懼轉化為渴望)。這是一種極其悖論的心理狀態:靈魂本能地恐懼永恆的懲罰,但在神聖正義的驅動下,他們反而「渴望」進入那註定的地獄,因為那也是一種秩序的完成,是罪有應得的必然。獵鷹的比喻強調了這種不由自主、被強力支配的順從,也暗指這些靈魂雖然生前缺乏意志,但在死後,卻被無可抵抗的更高意志所驅動,完成其最終的歸宿。這兩種比喻結合,共同烘托了靈魂在審判面前的脆弱與命運的強大,以及他們在恐懼中掙扎,卻又不得不順從的複雜心理。
克萊兒: 真是精妙的分析!這種「恐懼轉化為渴望」的心理狀態,讓我想到了心理學上的一些概念,例如「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當一個人面對無法改變的現實時,可能會調整自己的認知以適應這種情境。這似乎是但丁先生在七百年前就捕捉到的人性深處的矛盾。
接下來,我們進入《地獄》的第四歌。您在昏迷後醒來,發現自己身處「悲嘆谷」(lamentable vale),然後進入了地獄的第一圈——靈薄獄(Limbo)。這是一個沒有酷刑,卻充滿「嘆息」的地方。您寫道:「Here, as mine ear could note, no plaint was heard / Except of sighs, that made th' eternal air / Tremble, not caus'd by tortures, but from grief / Felt by those multitudes, many and vast, / Of men, women, and infants.」這些靈魂為何被困在此處?「sighs」(嘆息)與「plaint」(哀怨)的區別,在您看來,有何深層含義?
但丁: (但丁的語氣變得柔和了許多,帶有一絲沉思的憂鬱,雨聲已轉為細密的沙沙聲,更顯靜謐)靈薄獄,一個讓我心生憐憫之地。那裡的靈魂,並未犯下任何罪孽,他們的「blameless」(無可指責)是真實的。他們被困於此,唯一的「缺陷」是未曾接受洗禮,「baptism was not theirs, / The portal to thy faith」(洗禮不屬於他們,那是你信仰的入口)。他們是生於基督降世之前,或雖生於基督降世之後卻未受洗禮的無辜之人。在我的神學體系中,洗禮是進入天堂的必要門徑。
「sighs」(嘆息)與「plaint」(哀怨),兩者間的差異至關重要。「plaint」通常指帶著痛苦、抱怨或直接悲傷的「哀怨」或「抱怨」。它指向了明確的痛苦來源。然而,在靈薄獄中,沒有「tortures」(酷刑),所以沒有哀怨的哭喊。取而代之的是「sighs」(嘆息)。「Sighs」是一種更為深沉、無聲的悲傷,它源於「grief / Felt by those multitudes, many and vast」(由那些眾多而龐大的群體感受到的悲傷)。這種悲傷不是肉體的折磨,而是精神的煎熬:他們「live / Desiring without hope」(活著,渴望卻沒有希望)。這份「desiring without hope」才是他們永恆的懲罰。他們渴望得見上帝之光,卻永遠沒有機會。這種無聲的、持續的嘆息,比任何嚎哭都更為沉重,因為它表達的是一種永恆的缺失,一種無法彌補的遺憾。他們知道有更好的存在,卻永遠無法企及。
克萊兒: 「Desiring without hope」——這句話真是觸動人心,它深刻地描繪了一種永恆的心理困境。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靈薄獄的氛圍是那樣的寧靜而悲傷,而非地獄深層的喧囂與痛苦。在英文中,"blameless" (無可指責的) 雖然在字面上指沒有罪過,但在這段描述中,它卻帶有一絲「遺憾」的意味,因為他們即使 "blameless" 也無法進入天堂。這是否與您對原罪的理解有關?
但丁: (但丁微微頷首,表情複雜,似乎在衡量著神學的嚴苛與人性的無奈)是的,克萊兒,你說得極是。「blameless」在此處的確帶著深沉的遺憾。它完美地捕捉了這些靈魂的悲劇性:他們並非因「罪行」而受罰,而是因「缺乏」——缺乏那能滌淨原罪的洗禮。
在我的時代,羅馬天主教神學對「原罪」的理解是至關重要的。人類自亞當和夏娃墮落後,便承襲了原罪。即便一個嬰兒純潔無瑕,若未受洗禮,也無法洗去這與生俱來的罪孽,因此不能進入天堂,也不能與上帝面對面。靈薄獄的設定,正是為了調和這種神學教義與世俗對無辜生命憐憫之間的矛盾。他們是「blameless」,但那是指他們沒有犯下個人罪行,卻仍擺脫不了原罪的印記。所以他們無法獲得「intellectual good」(知識的良善),也就是無法認識和理解上帝的最終真理。
這正是那份遺憾的根源:他們是哲學家、詩人、古代賢哲,他們在世間追求智慧,活出美德,但在永恆的尺度上,他們卻因「洗禮之門」未曾向他們開啟而永遠無法達到最終的救贖與圓滿。他們所經驗的悲傷,並非肉體的折磨,而是靈魂深處對最終真理與神性光輝的永恆渴望與永恆失落。
克萊兒: 這讓我對「blameless」這個詞有了更深的理解。它不是單純的「清白」,而是蘊含著神學上的複雜性。接著,在靈薄獄中,您遇到了一群偉大的詩人,他們是荷馬、賀拉斯、奧維德和盧坎,更令人驚訝的是,您被他們接納為「第六位」詩人。這對您而言,有何意義?您如何看待自己與這些古典大師之間的連結?
但丁: (但丁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一絲淺淡的微笑,那是詩人面對同類的自豪與滿足。窗外,雨滴聲漸漸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空氣和遠處傳來的蟲鳴)啊,那是我旅程中極為珍貴的一刻!當我聽到那聲「Honour the bard / Sublime! his shade returns that left us late!」(榮耀那位崇高的詩人!他那剛離去的幽魂回來了!)時,我心中激動不已。那並非對我但丁的誇讚,而是對維吉爾的敬意——他是我永恆的導師,也是我創作的偉大榜樣。
然而,當這四位古典大師——荷馬、賀拉斯、奧維德和盧坎——向我走來,並最終接納我成為「sixth amid so learn'd a band」(如此博學的隊伍中的第六位)時,那份榮耀與肯定,遠超我的想像。這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它不僅僅是文學上的認可,更是我對自身使命的堅定。
這些詩人,他們是古代文明的燈塔,是西方文學的源頭。荷馬以其史詩開創了敘事詩的宏偉;賀拉斯以其諷刺詩和抒情詩展現了語言的精妙;奧維德的變形神話充滿了想像力;盧坎則以其史詩描繪了羅馬的內戰。他們代表了詩歌藝術的最高成就。我將自己置於他們之中,表明了我並非狂妄自大,而是堅信我的作品——特別是《神曲》——足以與他們並駕齊驅,成為古典傳統的繼承者和開創者。
這種連結,是建立在對知識、美德和藝術共同追求的基礎上。儘管他們的信仰與我不同,但他們作品中蘊含的智慧、對人性的洞察、對語言的駕馭,都是我畢生學習的對象。我將他們置於靈薄獄,正是我對他們崇高地位的尊重,同時也忠於我的基督教神學體系:他們未受洗禮,因此無法進入天堂,但他們的道德與智慧使他們免於地獄的酷刑。我與他們「speaking of matters, then befitting well / To speak, now fitter left untold」(談論著當時適合談論,現在卻更適合不說的那些事),這暗示了我們之間有著深刻的、超越世俗的智性交流,那些是屬於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段經歷,對我而言,不僅是對過往文學傳統的致敬,更是對未來創作方向的確認。我將在他們的基礎上,用我的語言,去描繪一個更為廣闊、更為深邃的來世景象,融合古典的智慧與基督教的真理。
克萊兒: 這種被古典大師接納的場景,本身就是一種文學上的「封聖」!您在靈薄獄中還見到了許多歷史、哲學、科學領域的偉大人物,例如古羅馬的英雄、希臘的哲學家,還有阿拉伯的學者阿維森納和伊本·魯世德。將他們都安置在靈薄獄中,是基於怎樣的考量?這是否表達了您對非基督教世界智慧的認可與包容?
但丁: (但丁的語氣變得更加廣闊與深沉,他輕輕撫摸著書頁,彷彿那些偉大的靈魂就在眼前)你說得對,克萊兒,靈薄獄不僅是未受洗禮者的居所,更是我對非基督教世界智慧與美德的最高敬意與複雜認可。我將他們安置在此,是基於我所處時代的神學框架。
你看,我稱他們為「great spirits, by whose sight / I am exalted in my own esteem」(我因見到這些偉大的靈魂而自感高尚)。這句話本身就包含了我的崇敬。這些人物——從特洛伊的英雄赫克托耳(Hector)、羅馬的開國英雄埃涅阿斯(Anchises' pious son),到哲學家蘇格拉底(Socrates)和柏拉圖(Plato),以及後來的阿拉伯醫學家阿維森納(Avicen)和哲學家伊本·魯世德(Averroes)——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達到了人類智慧的巔峰。他們的思想、他們的行為,塑造了人類文明的基石。
將他們放置在靈薄獄,而非地獄更深的層次,正是因為他們生前秉持著美德和理性。他們雖然不識基督,但他們的光輝並未因此被完全抹殺。他們的嘆息,正是因為他們無法得見上帝之光,這是神學上的「缺陷」,而非道德上的「罪惡」。
這其中確實包含了我對包容的思考。儘管我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我的作品也以基督教神學為骨架,但我從未否認非基督教文明中存在的偉大智慧與美德。事實上,我的許多知識,包括哲學、天文學、醫學,都受益於這些古典和阿拉伯學者的著作。我將阿維森納和伊本·魯世德列入其中,這在當時是相當開明的舉動,因為他們是伊斯蘭世界的學者,他們的智慧和對亞里斯多德哲學的詮釋,對中世紀歐洲的學術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我承認他們的「sapient throng」(智慧的群體)所達到的成就,他們被視為「master of the sapient throng」(智慧群體的主宰),這表明了他們的崇高地位。
可以說,靈薄獄既是神學教義的體現,也是我對人類智慧和美德的廣泛認可。它是一個界限,但也同時是一個展示人類偉大成就的殿堂,即便這些成就在永恆的救贖面前顯得有所不足。我的《神曲》不僅是信仰之旅,也是對人類智性光輝的巡禮。
克萊兒: 您的這番闡述,讓我對《地獄》第一圈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它不僅是一個懲罰之地,更是一個充滿歷史與智慧的殿堂,即使帶著無法彌補的遺憾。這次對談,但丁先生,讓我對您的作品有了全新的視角,特別是其中蘊含的神學、哲學以及您對人性複雜性的深刻洞察。時光荏苒,但您的文字仍如同永恆的火焰,照亮著後世的讀者。非常感謝您今天與我的分享!
但丁: (但丁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雨已徹底停歇,一絲微弱的晨光從雲層中透出,映照出書房中的塵埃。他輕輕闔上手中的書,露出一個淡淡的,帶著幾分詩意的微笑)不必言謝,克萊兒。能夠在你們這個遙遠的時代,看到我的文字依然被閱讀,被探討,被你們賦予新的理解,這本身就是對我最好的慰藉。文字的生命力,正是在於它能在每一個時代,每一次閱讀中,激發出新的迴響。願我的地獄,能成為你們通往更高境界的引導。
他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最終如一縷煙,消散在書頁的微光中。書房再度歸於寂靜,只剩下雨後清新的氣息,和那本似乎剛被翻閱過的《神曲》,在晨光中散發著古老而深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