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卡西爾提出了一個引人深思的觀點:克萊斯特所經歷的這種知識的動搖與真理的相對化,或許並非直接來自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原文,而更有可能來自當時圍繞康德哲學展開的討論,特別是受到約翰·戈特利布·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 1762-1814)的著作,尤其是他那本更具個人化和普及性質的《人的使命》(Bestimmung des Menschen)的影響。費希特在《人的使命》中,透過主角「我」與「精靈」的對話,探討了知識的虛幻性(世界只是「我的」表象)以及行動與信仰的重要性,這種激進的唯心主義詮釋可能更能解釋克萊斯特信中那種對「知識」和「現實」全盤否定的絕望感。
卡西爾進一步論證,克萊斯特在這次思想危機中所感受到的世界觀的混亂和真理的不可捉摸,深刻地塑造了他後來的文學創作。他的戲劇和故事(如《施羅芬斯坦家族》、《米夏埃爾·科爾哈斯》、《奧侯爵夫人》以及最重要的《洪堡親王》)無不充滿了命運的捉弄、溝通的誤解、內在情感與外在法則的衝突,以及在混亂中尋求某種「內在秩序」的掙扎。
Bildung schien mir das einzige Ziel, das des Bestrebens, Wahrheit der einzige Reichtum, der des Besitzes würdig ist.«(我從小就有了這樣一個想法……萬物的目的是趨於完善。我相信死後我們能從這個星球上達到的完善程度,在另一個星球上繼續進步……教育( Bildung)似乎是我唯一值得追求的目標,真理是我唯一值得擁有的財富。)」
教授點頭:「正是。克萊斯特先生早期的目標是如此清晰而堅定。然而,康德的批判哲學,特別是《純粹理性批判》,它最重要的貢獻之一,恰恰在於劃定了人類理性認識能力的界限。康德並非否定真理,但他指出,我們的知識受限於感官經驗和先驗的認知形式(空間、時間、範疇)。我們認識到的是『現象』(Erscheinung),而不是『物自身』(Ding an sich)。」
「對於一個將『真理』視為最高財富、渴望『認識』世界終極計劃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衝擊。康德似乎在說:你窮盡一生追求的絕對知識,那個關乎事物本質、關乎死後世界的『真理』,是你的有限理性無法企及的。
*Deine Forderung kann durch kein Wissen befriedigt werden, und ein System des Wissens ist notwendig ein System bloßer Bilder, ohne alle Realität, Bedeutung und Zweck* ....« (然而一切知識都只是映照,並且總要求其中有某個與圖像相符之物。*你的要求無法通過任何知識得到滿足,一個知識體系必然是一個只由圖像構成的體系,沒有任何實在、意義和目的*……)」
教授抬起頭:「請注意這裡的措辭:『一個知識體系必然是一個只由圖像構成的體系,沒有任何實在、意義和目的。』這句話與克萊斯特先生在信中說『我們所謂的真理,是否真的真理,或者它只是看起來如此。如果是後者,那麼我們死後就沒有在這裡累積的真理了——而所有努力去獲得一種能夠跟隨我們進入墳墓的財產的努力都是徒勞的……自從這種信念,也就是說,人間沒有真理可尋,進入我的靈魂後,我再沒有碰過一本書……你唯一的、最高的目標已經沉沒了。』」
教授引用了書中的段落:「»Die tragische Rückwendung aber liegt darin, daß er in dem Augenblick, da er dieser inneren Ordnung äußere Geltung zu verschaffen sucht, wieder der Gewalt, dem Unrecht und der unbegreiflichen Verkettung des Aeußeren verfällt. Statt die Welt zu retten und einzurenken, verwirrt und vernichtet er das eigene innere Sein.«(然而悲劇性的轉折在於,當他試圖為這種內在秩序尋求外在效力時,他再次落入了外在世界的暴力、不公和不可理解的連鎖之中。他非但未能拯救和矯正世界,反而搞亂和毀滅了自己的內在存在。)」
「這種內在的『秩序感』(Rechtgefühl),一種對絕對公平和真理的渴望,與外在世界的『不可理解的連鎖』(unbegreifliche Verkettung des Aeußeren)之間的衝突,成為了克萊斯特先生作品中反覆出現的核心悲劇性。他的角色們,正如他在康德危機中感受到的那樣,處於一個無法依靠知識來理解和掌控的世界裡。他們憑藉強烈的情感、直覺或內心的『感覺』來行動,卻常常被外在的偶然和誤解所捉弄。」
空氣中那份無形的『存在』似乎在騷動,帶著一種不甘的抗議。彷彿克萊斯特先生在說:那不是單純的巧合!那是一種更深層的、潛藏的惡意,一種被宇宙拋棄的荒謬感!
「教授,這也讓人聯想到您在書中對比了克萊斯特先生與歌德的區別。」我接著說,「您引用了尼采的話,說歌德避開克萊斯特先生是因為感知到了他的『悲劇性』,是『不可治癒的一面』。而歌德自己是『隨和且可治癒的』。您認為這種區別,根源於他們對待『自然』和『世界』的根本不同態度。」
「正是如此。」卡西爾教授肯定地說。「歌德,尤其是在他發展的泛神論自然觀中,能從自然界感受到一種內在的和諧與統一。
Des Gesetzes strenge Fessel bindet nur den Sklavensinn, der es verschmäht«」
「這種內化了的法則,一種在個體意識中達成的與義務的和解,正是康德實踐哲學的核心之一。它將道德的基礎從外在權威或個人情感,轉移到了理性個體的自主意志之上。克萊斯特先生筆下的洪堡親王,雖然經歷了巨大的內在掙扎,但最終似乎以一種悲劇性的方式,觸及了這種自由的真諦。」
我點點頭,這確實為克萊斯特先生的悲劇世界觀帶來了一絲新的理解。「那麼,教授,劇中的科特維茨(Kottwitz)將軍,他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他在劇中為洪堡親王辯護,他的論點似乎也很有趣,關於『感情』和『理性』、法則和個人判斷。」
「科特維茨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卡西爾教授解釋道。「如果說洪堡親王展現了個體如何在與法則的痛苦互動中走向自主,那麼科特維茨則似乎代表了一種更為成熟、更為『自然』的自主狀態。他不像親王那樣經歷劇烈的內在衝突。在他身上,對法則的理解與內心的情感和判斷似乎是和諧統一的。」
Der ärmste Geist, der in den Sternen fremd, Zuerst solch eine Lehre gab! Die schlechte, Kurzsicht'ge Staatskunst, die, um eines Falles... Zehn andere vergißt, im Lauf der Dinge, Da die Empfindung einzig retten kann!... Was! meine Lust hab' meine Freude ich, Frei und für mich, im stillen, unabhängig, An deiner Trefflichkeit und Herrlichkeit... Am Ruhm und Wachstum deines großen Namens! Das ist der Lohn, dem sich mein Herz verkauft!«(你想把這支對你充滿熱愛的軍隊...變成工具,就像你金腰帶裡那把死的劍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