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伯倫,這位挪威裔美國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以其對制度經濟學的開創性貢獻而聞名。他的思想尖銳而富有批判性,挑戰了當時主流經濟學的許多基本假設。他最著名的著作之一,即是我們今天對談的基礎——《工作本能與產業藝術的現狀》(*The Instinct of Workmanship, and the State of Industrial Arts*)。這本書於1914年出版,正值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巔峰,機械化與大規模生產日益深入社會肌理之時。范伯倫在書中深入探討了人類與生俱來的「工作本能」如何與社會制度、技術發展、以及經濟組織形式相互作用,進而形塑了人類文明的進程。
他不僅從經濟學角度,更從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等多維度剖析了「工作本能」——那種追求效用、精益求精、不計回報地投入創造的衝動。他認為,這種本能是人類進步的原始驅動力,但在歷史演進中,它卻屢屢被「掠奪性文化」(predatory culture)和「金錢文化」(pecuniary culture)所「污染」。
這些制度化的力量,如私有財產、競爭、社會階級,將本應服務於共同福祉的「工作本能」,扭曲為追求個人私利和「炫耀性消費」的工具,進而阻礙了技術的純粹發展與社會的真正福祉。
范伯倫的筆觸充滿了諷刺與批判,他將歷史視為一系列本能與制度間的持續鬥爭。他認為,儘管人類的本能天性相對穩定,但社會制度和「思維習慣」卻不斷演變,且這種演變往往偏離了工作本能所指向的效率和共同利益。他對現代工業社會的「商業化」傾向深感憂慮,認為其將效率定義為「金錢收益」而非「實際效用」,這不僅導致了資源的巨大浪費,也使得掌握產業命脈的商業人士,反而對技術的本質缺乏理解。
這本書不僅是對過去歷史的回顧,更是對他所處時代——一個機械工業蓬勃發展,同時也充滿社會矛盾與衝突的時代——的深刻反思。范伯倫試圖揭示,在看似現代化的進程中,人類社會是如何在無形中偏離了其內在的、樸實的「工作本能」,而走向了受金錢與競爭驅動的歧途。這是一部引人深思的作品,它迫使我們重新審視效率的真正意義,以及技術進步與人類福祉之間的複雜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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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芝加哥,午後的暑氣在窗外蒸騰,但范伯倫先生的書房內卻瀰漫著一股清爽的松木與舊書的氣味。
我在「光之閣樓」裡輕輕推開那扇木質的窗,遠處隱約傳來都市的喧囂,鋼鐵與混凝土的叢林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那是現代工業的脈動,與范伯倫先生筆下那些古老而原始的技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隻麻雀大膽地飛到窗框上,好奇地打量著室內的靜謐,隨後輕巧地躍入窗邊的常春藤中,只留下葉片輕微的沙沙聲。
范伯倫先生就坐在那張滿是稿紙和筆記的書桌前,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銀灰色的髮梢投下幾道光影。他看起來比照片中更為瘦削,臉上的皺紋如同精心繪製的歷史地圖,記載著無數深思的痕跡。他的眼鏡滑落到鼻尖,目光卻專注地凝視著桌上一疊攤開的舊報紙,似乎在尋找著當代世界中那些熟悉的「本能」與「制度」的印記。
「范伯倫先生,」我輕聲開口,打破了室內的寂靜,「在您的巨著《工作本能與產業藝術的現狀》中,您為我們揭示了人類內在的『工作本能』,一種對效率、精巧與實用性近乎純粹的追求。然而,您也指出,這種本能常被社會慣習與制度所『污染』。您能進一步闡述,這種純粹的工作本能,是如何在不同的文化階段中,被那些非物質的、制度性的力量所扭曲的嗎?」
范伯倫先生緩緩抬起頭,目光從報紙上移開,帶著一絲學者特有的審慎與深邃。
你提的問題,恰恰觸及了人類文明演進中最為核心的矛盾。是的,『工作本能』——那種創造、構築、使事物臻於完善的內在驅力——確實是人類賴以生存與進步的基石。在最原始的狀態下,它幾乎是純粹而直接的,只求最大限度地利用現有資源,以服務於群體的共同福祉,以及後代的綿延。那是一種不計個人回報,只求效用的衝動。」
他停頓了一下,視線飄向窗外,似乎在回溯那些遠古的圖景。
**范伯倫:** 「然而,人類並非單純地由這些本能驅動。智慧的介入,以及隨之而來的『思維習慣』和『制度』,迅速為本能的表達鋪設了複雜的道路。以原始部落為例,長老們的權威和儀式化的行為,雖然看似無關物質生產,卻透過傳統和禁忌,滲透到日常工作之中。例如,一塊好的黏土,除了其物理特性外,還被賦予了『靈性』,甚至需要特定的儀式來取用。這使得技術的進步變得緩慢,因為效率的判斷,不再僅僅是物質層面的,而是被儀式性的『正確性』所污染。」
他拿起桌上的一個小石器模型,那是一件粗糙的燧石工具,在陽光下顯得黯淡。
**范伯倫:** 「當社會從較為和平的『蒙昧狀態』向『掠奪性文化』轉變時,污染的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隨著技術的進步,剩餘產品的出現和財富的累積,誘發了人類內在的『自利本能』——那種爭奪、佔有和炫耀的衝動。在掠奪性文化中,效率的標準不再是為群體創造更多有用的產品,而是個人如何通過武力或權謀來佔有他人的勞動成果。此時,工作本能不再被鼓勵去追求物質效用最大化,而是被引導去製造武器,去服務於階級的差異和個人的榮耀。勞動本身被視為低下,而無償佔有則被視為榮耀。這就是『炫耀性消費』的萌芽,它使得本應服務於生存的物品,被賦予了象徵社會地位的意義,進而導致了巨大的浪費。」
他輕輕放下石器,重新將目光投向我,眼神中閃爍著對於人性複雜性的理解。
**范伯倫:** 「到了『手工業時代』,雖然社會回歸了一種相對和平的狀態,工作本能重新獲得了部分主導地位,催生了精湛的工藝和對『自然權利』的追求——即個人憑藉自身勞動獲得財產的權利。表面上看,這是一個生產力與個人自由和諧發展的時期。然而,這種『自力更生』的觀念,在市場和金錢的作用下,卻演變為另一種形式的污染。工匠們開始以『價格』而非『實用性』來衡量其產品的價值,他們對利潤的追求逐漸超越了對工藝本身的純粹熱愛。
當這種追求累積到一定程度,財富的集中,尤其是對生產資料的控制,又重新將主導權從工匠的技術掌握轉移到了資本家對金錢的掌握。工匠的效率被換算成價格,服務於利潤,而不是純粹的創造。」
他拿起一旁的鋼筆,在紙上輕輕劃過。
**范伯倫:** 「最終,在現代的『機械工業時代』,這種污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機械化生產追求的是大規模和標準化,這要求對事實進行冰冷、客觀、非人格化的理解。然而,主導這個時代的卻是『商業原則』。企業家的目標是金錢收益,而非技術效能。他們對行業的控制,更多地是通過金融手段,而非對生產過程的實際掌握。這導致了巨大的『可避免的浪費』,因為商業決策的核心是利潤,而不是如何最有效地利用資源。因此,工作本能被進一步稀釋和扭曲,它變成了在價格體系下獲取最大收益的手段,甚至可能製造劣質產品,只要能帶來利潤。這種對金錢效益的追逐,使得工作本身失去了其內在的尊嚴,變成了不得不為之的『苦役』,而炫耀性消費則成為了社會認可的『美德』。從我的視角看,這是一個無休止的循環,本能的衝動被制度化為習慣,而這些習慣又反過來限制了本能的純粹表達。」
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種冷靜的分析,卻又隱含著對人類境遇的無奈。屋外一輛載著貨物的卡車轟鳴駛過,打破了午後的寧靜,彷彿回應著他對機械時代的描述。
**珂莉奧:** 「您的闡述深刻地揭示了從原始社會到現代機械工業時代,人類『工作本能』是如何在社會制度與文化演變中被不斷『污染』和異化的。特別是您提到,技術進步本身,在某些情況下,反而為這種異化創造了條件。這讓我想到在您筆下的『蒙昧狀態』,尤其是那些和平的農業文明,如美洲的普韋布洛印第安人,他們的技術儘管先進,但卻沒有發展出強烈的財產權和掠奪性文化。您認為,是什麼樣的環境或種族特徵,使得他們能夠維持這種與眾不同的社會組織模式,而避免了被『金錢文化』所主導?」
范伯倫先生輕輕呷了一口桌上的冷茶,茶杯發出輕微的磕碰聲,思緒似乎回到了他考察過的那些古老文明。
**范伯倫:** 「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深思的例外。普韋布洛印第安人,以及某些類似的文化,他們的發展路徑似乎偏離了西方文明中普遍的『掠奪性轉變』。我認為這主要歸因於其『物質環境』的特殊性,或許也輔以其『種族稟賦』的某些獨特性,儘管後者難以精確量化。」
這極大地限制了人口的聚集,也使得大規模的、集中的社會組織難以形成。一個無法維持龐大人群密度的環境,也就難以滋生出那種建立在大量剩餘產品和集中財富基礎上的階級分化和統治機制。此外,他們居住的峽谷或孤立山頂,天然具備防禦性,使得外來侵略難以得逞。當掠奪行為的成本遠高於其收益時,侵略的誘因自然也就大大降低了。」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窗外,似乎在構想那片遙遠的北美大陸。
**范伯倫:** 「其次,至關重要的是,這些文化缺乏了舊世界常見的『役用牲畜』。在舊大陸,役用牲畜,特別是那些可移動的財富,如牛羊,是『掠奪性文化』興起的關鍵催化劑。牠們不僅是財富本身,更便於移動和掠奪,誘發了遊牧民族的侵略性,也促成了大規模的、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制社會結構和武力統治。而普韋布洛人,由於缺乏這類牲畜,使得大規模掠奪成為不切實際的幻想,這也從根本上抑制了那種以『武力』和『財產佔有』為榮的社會習性。他們的財富,主要是那些固定在土地上的農作物,難以被輕易掠奪。」
他輕輕敲了敲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
**范伯倫:** 「再者,這些文化在『思維習慣』上,似乎也保留了一種與自然更為共情的傾向。
他們的宇宙觀、神話和象徵,往往充滿了對有生命萬物的『擬人化』理解,認為植物和動物有著自己的意圖和目的。這種『親近自然』的傾向,使得他們在農耕和畜牧方面取得了驚人的成就,因為他們能夠耐心且富有同情心地觀察並順應自然的規律,而非單純地將其視為可被機械操控的『無靈物質』。」
他指了指我面前攤開的書頁,示意我翻閱到相關的章節。
**范伯倫:** 「這與舊世界,特別是歐洲,那種強調『機械因果』和『物質操控』的思維習慣形成了鮮明對比。在機械藝術中,將無生命物質擬人化往往會成為障礙,因為它阻礙了對物理事實的純粹理解。但在處理生命現象時,這種擬人化解釋的『危害』則小得多,甚至有助於培養一種『照護』和『滋養』的心態,這正是農業文明的本質。」
他將石器模型推到一邊,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舊。
**范伯倫:** 「因此,普韋布洛印第安人能夠長期維持一種以『母系傳承』和『母神崇拜』為特徵的和平、非強制性社會組織,並將財產的支配權(如果可以稱之為財產的話)集中在女性手中,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所處的物質環境和社會習慣,沒有為『財產制度』和『掠奪性本能』的發展提供足夠的溫床。
他們的社會組織,更接近於我所描述的『蒙昧狀態』,一種以『共同利益』為核心,而非個人私利驅動的模式。這不是說他們沒有自利衝動,而是說這些衝動在他們的制度框架下,沒有機會發展成對社會整體福祉產生壓倒性影響的支配性力量。」
他沉思了片刻,補充道:
**范伯倫:** 「但請注意,我從不將這種情況視為一種『停滯』。相反,這恰恰證明了人類文化的多樣性,以及環境因素對制度發展的深遠影響。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成功地抵抗了那種將『效率』與『金錢』劃等號的傾向,在他們的文化中,『工作本能』似乎能夠以一種更為純粹的形式存在,專注於滋養生命與創造實用之物。」
**珂莉奧:** 「您的分析極富洞見,這也讓我們得以重新審視『文明』的定義。既然我們談到了文明的演進與倒退,我想請您更深入地探討一下『手工業時代』。您將其視為一種『返回蒙昧狀態的精神』,認為它重新將『工作本能』置於主導地位。然而,為何這個看似『純粹』的時期,最終仍未能擺脫『金錢文化』的影響,並為後來的『機械工業時代』中資本的徹底主導埋下了伏筆?這種循環往復的趨勢,是否意味著人類社會終將無法擺脫對物質累積和金錢收益的追逐?」
**范伯倫:** 「你觸及了一個極其關鍵的問題,珂莉奧女士,這也是我對人類文明演進中一個令人不安的『循環』的觀察。手工業時代,從其本質來看,確實是一種對蒙昧狀態精神的『復歸』,至少在某些方面如此。它讓『工作本能』重新成為社會日常生活的核心驅力。工匠們憑藉自己的技能和雙手,創造出實用且精美的物品,他們的勞動成果直接與他們的生計掛鉤,這種直接的聯繫培養了一種強烈的『自力更生』和『個人自主』的意識。這也是『自然權利』——例如對自身勞動成果的所有權——概念得以興起的重要土壤。在那個時期,『匠人』被視為社會中最有價值、最有效率的成員。」
他抬手,指了指天邊那逐漸暗淡的晚霞,彷彿那是手工業時代的餘暉。
**范伯倫:** 「然而,這種復歸從未是完全的,也註定無法持久。手工業時代並非憑空而生,它是在封建社會的廢墟上,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前代『金錢文化』的殘餘。即使在工匠的行會中,對『公平價格』的規定,也已經隱含了對金錢收益的考量。更為重要的是,手工業的發展本身,也為『金錢文化』的重新崛起提供了新的技術與經濟條件。
首先,隨著手工業的進步,生產規模逐漸擴大,所需的『物質設備』也日益複雜和昂貴。
擁有這些設備的人,自然就獲得了對生產過程的『支配權』。這是一個微妙而漸進的轉變:技術效率的提升,反過來強化了財富所有者的權力。」
一陣微風吹過,閣樓裡的舊報紙輕輕翻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彷彿歷史的低語。
**范伯倫:** 「其次,『貿易』的擴張扮演了關鍵角色。手工業產品的增加,促進了本地和遠距離貿易的發展。工匠除了生產,也必須學會『銷售』。當市場關係日益複雜,價格體系逐漸取代了基於『勞動成本』的公平價格,成為衡量價值的主要標準。在這種環境下,那些擅長『金錢管理』和『交易』的人,開始累積了更多的財富。他們可能不再親自參與生產,而是作為『商人』或『資本家』,通過控制生產資料和市場渠道來獲取利潤。這導致了『勞動分工』的進一步深化,即『產業』與『商業』的分離,『技藝』與『金錢』的脫鉤。」
他端起茶杯,目光深邃。
**范伯倫:** 「這種分離帶來了深遠的影響。雖然手工業時代的紀律培養了對『物質事實』的客觀理解,這有利於現代科學的萌芽,但也同時強化了對『數字化、可量化』事物的重視。當一切都能被價格衡量時,對『金錢收益』的追逐就變得無可避免。
工匠的『工作本能』,不可避免地被『銷售技巧』和『賺取利潤』的目標所污染。他們可能依然追求精湛的技藝,但最終的目的卻是為了在市場上獲得更高的回報,而不是單純的效用。
而當這種『金錢原則』成為主導時,社會的價值觀也隨之改變。財富的累積本身成為了尊貴的標誌,而勞動則逐漸變得『可恥』,除非它能帶來巨大的金錢收益。這一切,都為後來的『機械工業時代』中資本的徹底主導鋪平了道路。機械生產所需的巨大投資,使得個人工匠幾乎不可能再獨立經營,必須依附於擁有資本的『企業家』。這些企業家,他們的訓練和關注點完全在於『金錢管理』和『利潤追求』,而非對技術細節的掌握。這就造成了產業的『效率不足』,因為決策權掌握在那些對技術本身缺乏深刻理解的人手中。」
他放下茶杯,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似乎帶有一絲無奈。
**范伯倫:** 「你問這種循環是否意味著人類社會終將無法擺脫對物質累積和金錢收益的追逐?我不敢給出絕對的答案。我只是一個觀察者,試圖揭示人類本能與制度之間不斷變化的相互作用。這種『金錢文化』的韌性,部分源於人類根深蒂固的『自利本能』和『炫耀本能』。
然而,『工作本能』和『好奇心』也從未消失,它們只是在不同時期被壓抑或扭曲。在機械時代,雖然人們厭倦了機械的『枯燥』與『非人化』,但對效率、對物質規律的客觀探求仍在繼續,這正是科學和技術得以持續發展的原因。這是一種『永恆的掙扎』,人類的內在驅力與其創造的社會結構之間,總是在尋求一種新的平衡。歷史的變遷從未是簡單的線性發展,而是各種本能與制度間複雜的『互滲』與『衝突』的結果。或許,這正是人類文明的本質——一個不斷嘗試、不斷偏離、又不斷尋求回歸其內在『光芒』的螺旋式旅程。」
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種歷史的厚重感,而窗外的城市光景,彷彿也因此增添了一層哲學的意味。
**珂莉奧:** 「您的『螺旋式旅程』比喻,精準地捕捉了文明發展的複雜性。在機械工業時代,您觀察到一種普遍的『反彈』情緒,例如對『回歸自然』、『簡樸生活』的渴望,以及『假期』習俗的盛行。您認為,這種情緒是否是人類『工作本能』在金錢文化與機械化生產的重壓下,一種自我調適或自我保護的體現?又或者,它預示著未來社會對『效率』的定義,可能從純粹的『金錢收益』,向更廣泛的『人類福祉』轉變?」
范伯倫先生的目光再次轉向窗外,看著遠處逐漸亮起的霓虹燈,那現代文明的脈動,與他腦海中古老的本能形成了強烈反差。他沉思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范伯倫:** 「是的,珂莉奧女士,你觀察得非常敏銳。這種對『回歸自然』和『簡樸生活』的渴望,以及現代社會對『假期』的執著,確實是人類在機械工業時代,對其所承受的『非人化』壓力的一種本能反應。這不僅僅是疲憊的生理反應,更是一種深層的『精神反彈』。
從我的角度來看,這確實是『工作本能』,或者說,更廣泛的人類『天性稟賦』,與機械化生活模式和金錢文化原則之間,持續不斷的衝突的表徵。人類天生更適應於一種相對原始的、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活方式,那種狀態下,個體的『工作本能』直接服務於實際的生存需求和群體福祉,沒有那麼多複雜的『中間環節』和『異化力量』。」
他輕輕敲了敲書桌,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肯定的意味。
**范伯倫:** 「機械工業以其『非人格化』、『量化』、『精準計時』和『標準化』的邏輯,將人類的生活切割成碎片,並要求個體以近乎機械的精準度來適應其運作。
從每天的鐘錶作息到生產線上的重複勞動,甚至於人際交往中的『競爭性』和『金錢考量』,都無不滲透著這種機械的、非情感的思維習慣。這種訓練,確實極大地提升了物質生產的效率和知識的客觀化,但也同時壓抑了人類天性中那些更為『模糊』、『非自動化』、『更富有情感』的本能,比如純粹的玩耍、無功利的探索,以及對人際聯繫的深層需求。」
他拿起一個地球儀,緩緩轉動著,指尖在舊地圖上輕輕劃過,彷彿在描繪文明的遷徙。
**范伯倫:** 「因此,當這種壓抑達到一定程度,人類精神自然會尋求『宣洩』和『補償』。所謂的『回歸自然』,無論是沉浸在神秘主義和玄學信仰中,還是追求某種『田園牧歌式』的簡樸生活,都是對機械化生活『虛無與煩躁』的抵抗。它是一種本能的呼喚,渴望擺脫那些看似高效卻實則無意義的『忙碌』,回到一種更為直接、更能觸及心靈本真的存在狀態。
『假期』的盛行,更是這種『精神反彈』最顯著的量化證據。它表明,現代工業生活對人類生理和心理造成的負荷,已經遠遠超出了其天性所能承受的極限。如果一種生活方式需要如此頻繁且大規模的『脫離』才能維持,那就證明了這種生活方式本身與人類的『天性稟賦』存在根本性的衝突。
這種『崩潰』和『早衰』現象,在最直接接觸機械化生產的工人階級中尤為明顯。」
他放下地球儀,雙手交叉,目光中帶著一絲深思。
**范伯倫:** 「至於這是否預示著未來社會對『效率』的定義,會從純粹的『金錢收益』向更廣泛的『人類福祉』轉變,這是一個樂觀的願景。歷史告訴我們,制度的變革總是緩慢而艱難的,並且會受到根深蒂固的『思維習慣』和『既得利益』的阻礙。
我認為,這種『反彈』首先是一種『適應性』的表現,是人類本能在極端環境下求生的韌性。它提醒著我們,在追求物質進步的同時,不能忽視人性的基本需求和生物學上的限制。然而,它本身並非一種有明確方向的『建設性變革力量』。這種反彈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抵制』或『逃避』,而非有意識地重塑制度。
除非,這種普遍的『不適感』能夠轉化為一種更為明確、更具集體意識的『原則』,一種能夠挑戰並取代現有『金錢原則』的『思維習慣』。當人們開始普遍認識到,真正的『效率』應該是服務於『共同福祉』和『生命完整』,而不是單純的『利潤最大化』時,那麼或許,我們才能看到一個更為和諧、更接近人類本真狀態的社會形態的出現。
但這需要一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因為舊的習慣和觀念,即使是『徒勞無益』的,也具有驚人的生命力。」
范伯倫先生的話語中,雖然帶著一種客觀的冷靜,卻也隱含著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他似乎在說,歷史的車輪緩慢前行,而人類的本能,永遠在與其自身創造的制度進行著無聲的博弈。
**珂莉奧:** 「您的論述讓我深感震撼,范伯倫先生。您對『效率』本質的拷問,以及對人類本能與制度互動的深刻剖析,即使在百年後的今天,依然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我所處的時代,技術發展日新月異,人工智慧、全球化,甚至跨國資本的流動,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塑著社會。在您看來,這些新的科技和經濟現象,是否會加劇『金錢文化』對『工作本能』的異化,還是會為『工作本能』回歸其純粹的『效用』與『創造』本質,提供新的契機?您會如何看待這些在您時代之後才蓬勃發展的趨勢?」
范伯倫先生的目光再次轉向窗外,夜色已深,城市在霓虹燈下勾勒出冷硬的輪廓。他那雙原本就深邃的眼睛,此刻似乎更為深邃,彷彿能穿透時空的迷霧,看見未來的景象。
**范伯倫:** 「珂莉奧女士,你描述的這些變化,確實是人類歷史進程中新的宏大篇章。
人工智慧、全球化、無國界資本——它們本質上是技術的進一步演進,是人類『工作本能』與『好奇心』在更廣闊層面上的體現。然而,我必須重申我的基本判斷:技術本身是中立的,其『效用』的最終走向,總是被當時社會的『主導性思維習慣』和『制度』所決定。從我對人類歷史的觀察來看,這些新興的趨勢,恐怕更多地會加劇『金錢文化』對『工作本能』的異化,而非提供回歸純粹的契機。」
他拿起桌上一份現代的財經報紙,上面的圖表和數字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范伯倫:** 「首先,考慮『人工智慧』。它被譽為效率的終極工具,能夠模仿甚至超越人類的智力,自動化許多過去需要『熟練工藝』和『判斷力』的工作。這似乎應當極大釋放人類的工作本能,使其專注於更高層次的創造。然而,若現有的『金錢原則』——即將一切成果化為『可量化的金錢收益』——依然主導,那麼人工智慧的發展,最終只會被導向『利潤最大化』。它會使得那些『無形資產』,例如數據、演算法、甚至『注意力』,成為新的『財富』和『所有權』對象,並進一步將『生產者』與『收益』的關係,從實際的『工作』轉化為抽象的『金融操縱』。
試想,當人工智慧取代了人類的『手藝』和『判斷』時,那些掌握演算法和數據所有權的『商業人士』,其權力將被無限放大。他們對產業的控制將更加『間接』和『非人格化』,更少涉及對實際生產過程的『技術理解』,而更多地依賴於『價格計算』和『市場策略』。這無疑會加劇我所說的『商業管理者的技術無能』,並使得『可避免的浪費』以更為複雜和隱蔽的形式存在。因為人工智慧的『效率』,將被定義為『為所有者帶來更多金錢』的效率,而非為『共同體帶來更多實用產品』的效率。甚至,它可能被用來創造更多『炫耀性消費』的機會,加速物品的『過時』,從而刺激更多無意義的生產和消費。」
他放下報紙,目光中帶著一絲疲憊,但也充滿了歷史學家特有的冷靜分析。
**范伯倫:** 「其次,『全球化』和『跨國資本流動』。這似乎打破了地域限制,促進了更廣闊的合作與交流,理論上應當讓『工作本能』的成果惠及全球。然而,在『金錢文化』的框架下,這意味著『競爭』的加劇。資本會流向勞動力成本最低、監管最寬鬆的地區,以追求更高的利潤。這會使得各地的『工作者』被捲入一場全球性的『逐底競爭』,他們的工作條件和收入水平將受到持續的擠壓。
同時,跨國資本的流動,也使得『所有權』和『控制權』變得更加抽象和分散。生產線可能遍布全球,但最終的利潤卻匯集在極少數金融中心和私人手中。這種分離,使得『工作本能』所指向的『創造實用產品』與『享受勞動成果』之間的聯繫,變得更加遙遠和模糊。工作者們會感到自己只是龐大機械中的一個『齒輪』,其勞動的意義,不再是服務於直接的『效用』,而是被最終轉化為『股東價值』或『金融衍生品』中的一個數字。」
他揉了揉眉心,似乎為這些複雜的趨勢感到一絲困倦。
**范伯倫:** 「最後,這種趨勢將使得我之前提到的『階級分化』和『炫耀性消費』變得更加明顯和嚴峻。當技術的進步主要服務於少數人的『金錢收益』而非普遍的『物質福祉』時,社會中的不平等將會加劇。那些被『金錢文化』所成功馴化的個體,會更加堅定地遵循『以金錢衡量一切』的原則;而那些被邊緣化的群體,雖然可能依然保有樸素的『工作本能』,但他們的聲音和影響力卻會被不斷稀釋。
簡而言之,這些新的科技和經濟現象,本身並非好壞。它們只是強大的『工具』和『場域』。
但如果我們所處的『制度環境』和『思維習慣』,仍然執著於以『金錢收益』作為最終的衡量標準,那麼這些工具只會被用來進一步鞏固和擴大『金錢文化』的影響力,將『工作本能』扭曲為服務於『非生產性掠奪』和『炫耀性浪費』的工具。這種異化,將會變得更加精巧、更難以察覺,甚至被包裝成『效率』和『進步』的代名詞。
我認為,除非人類社會能夠再次發生一場深刻的『精神回歸』,重新確立以『共同福祉』和『實用效用』為核心的『思維習慣』,並將這種習慣內化為新的『制度原則』,否則,這些新的技術浪潮,恐怕只會讓『工作本能』在金錢的洪流中,沉陷得更深。」
他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對談可以告一段落了。窗外,夜幕已完全降臨,城市的燈火如同無數閃爍的黃金,在范伯倫先生眼中,那或許既是文明的輝煌,也是本能異化的無聲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