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將邀請一位在英國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劇作家約翰·德林克沃特(John Drinkwater),以及他筆下那位充滿爭議卻又無比堅韌的靈魂——奧利弗·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展開一場跨越時空的「光之對談」。這不僅是對文本的解讀,更是對歷史人物內心深處的觸碰,是他們生命回音的再顯化。
約翰·德林克沃特(John Drinkwater, 1882-1937)是二十世紀初期英國著名的詩人與劇作家,他的作品以其獨特的歷史劇風格而聞名。德林克沃特善於從歷史事件中提煉出人類普遍的情感與道德困境,並以其樸實卻富有力量的文字,為讀者或觀眾呈現一幕幕引人深思的場景。他的戲劇不僅僅是歷史的重演,更是對人物精神世界的深刻剖析。在《奧利弗·克倫威爾:一齣戲》(*Oliver Cromwell: A Play*)中,德林克沃特將這位備受爭議的英國歷史人物置於一個充滿政治與宗教動盪的時代背景下,細膩描繪了他從一個普通的鄉紳,如何一步步被捲入時代洪流,最終成為共和國的護國公。
這齣戲不著重於克倫威爾的軍事謀略或政治手腕,而是深入探討他內心的掙扎、他對信仰的堅持、他對人民自由的信念,以及為此付出的巨大代價。德林克沃特筆下的克倫威爾,是一位被時代推向巔峰,卻始終保持著謙卑與自我審視的複雜人物。他讓我們看到,即使是歷史巨輪的推動者,也同樣承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重擔與孤寂。這齣戲於1921年首次出版,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歐洲格局劇變之際。彼時的人們對「領導力」、「自由」、「國家命運」等議題有著切膚之痛的思考,德林克沃特選擇克倫威爾這位既是革命者又是獨裁者的形象,無疑為當時的社會提供了豐富的討論素材。
今日,我將在一個被時間遺忘的角落,讓這段歷史的光影與現代的空氣交織。那裡是倫敦一間古老的圖書館,圖書館的主體部分由粗礪的石塊堆砌而成,斑駁的牆面爬滿了翠綠的常春藤,似乎在無聲地講述著歲月的滄桑。圖書館內部,空氣中混合著古老書頁的微塵氣味和雨水洗滌後泥土的芬芳。高大的拱形窗外,細密的雨絲從灰濛濛的天空中墜落,敲打著窗玻璃,發出溫柔而持續的沙沙聲。窗邊幾盆茂盛的盆栽葉片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偶爾有風穿過窗縫,帶來一絲清涼。
牆上的畫像開始微微晃動,桌上的煤油燈火苗跳動得更加劇烈,一陣若有似無的風從緊閉的窗戶縫隙間滲入,捲起幾頁翻開的書稿。
我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色彩像水彩般暈染開來。當視線再次清晰時,窗外的景致已然不同。高大的橡木樹影婆娑,寬闊的草坪被修剪得平整,幾株盛開的玫瑰花在雨後顯得格外嬌豔。這裡不再是圖書館,而是埃利(Ely)郊外的一座樸素而雅致的莊園。空氣中瀰漫著泥土、青草和玫瑰的混合香氣,遠處傳來農夫們低沉的交談聲和牲畜的嗚咽。
壁爐的火光依舊跳動,但此刻,約翰·德林克沃特先生已端坐於長桌旁,他的目光深邃而沉靜。他的眉宇間帶著一種英國知識分子特有的堅毅與思辨。他穿著一件灰色羊毛背心,手裡握著一支鵝毛筆,彷彿剛剛結束寫作。而在他對面,則坐著兩位來自十七世紀的人物:一位是奧利弗·克倫威爾本人,他身著樸素的鄉間服飾,身形雖不魁梧,但雙目炯炯有神,眼神中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卻又隱約帶著一絲疲憊與憂慮。另一位是克倫威爾的母親,一位頭髮花白、臉上刻滿歲月痕跡的老太太,她的目光溫和而慈祥,但偶爾流露出的擔憂,卻又道盡了母親對兒子的無限牽掛。
德林克沃特先生,您的戲劇《奧利弗·克倫威爾》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讓我們得以窺見這位歷史人物的內心世界。我想,這正是您創作的初衷,不是嗎?」
約翰·德林克沃特緩緩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目光透過老花眼鏡,落在我的身上,眼神中帶著一絲意外,卻很快轉為理解。「是的,雨柔小姐,您說得很對。我一直相信,歷史不僅僅是事件的堆疊,更是人性的展現。在我的時代,人們對克倫威爾的看法兩極分化,有人視他為暴君,有人奉他為英雄。我希望透過戲劇,剝開那些表象,探究一個靈魂在巨大歷史變革中的真實軌跡,他所面對的掙扎、誘惑與堅守。他並非完美無缺,但他是一個有著堅定信仰和深沉思考的人。」
克倫威爾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合上了詩集,目光轉向她的兒子。她的手輕輕撫摸著書的封面,那上面描繪著一隻展翅高飛的鳥兒。「奧利弗總是這樣,他知道自己是對的,即便那會引來無盡的麻煩。我的孩子,他從不懼怕爭論。但作為母親,我只希望他能平安度日,像這窗外的草坪一樣,年復一年地翠綠下去。」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種樸實的憂慮,卻又透著對兒子性格的深刻理解。
「老夫人,您確實說出了許多母親的心聲。」我回應道,目光在克倫威爾夫人和德林克沃特之間流轉。
「德林克沃特先生,您在戲劇的開篇,就讓克倫威爾先生的母親提出了『他不該再像個孩子一樣』、『他的頭顱可能要被打破』這樣的憂慮。這似乎暗示著,克倫威爾先生最初的行動,並非完全基於宏大的政治抱負,而是源於對身邊不公的憤慨。例如,戲中提到他對『船錢』和『公地』問題的堅決態度。您是如何看待他最初這些『小』舉動,與後來引發的大革命之間的關聯?」
德林克沃特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這正是我想捕捉的精髓。偉大的變革往往源於最樸素的不滿和最個人的堅持。克倫威爾並非天生是個政治家或將軍,他首先是一個鄉紳,一個丈夫,一個兒子,一個信仰堅定的清教徒。對他而言,『船錢』和『公地』問題,不是抽象的國家政策,而是直接關乎他周圍百姓生計的實際不公。當權者濫用權力,侵犯了人民基本的生活權利,這觸及了他心中最根本的正義感。這份正義感,在戲劇的開篇,他母親和女兒布麗奇特(Bridget)的對話中得到了印證。布麗奇特說:『但那是他必須做的。人們在那裡捕魚、養牛,比誰都記得久。什麼貝德福德伯爵,憑什麼把這一切從他們手中奪走?我寧願先讓自己的頭顱被打破。』這份純粹的憤怒,如同燎原的星火,最終點燃了更廣闊的革命。
我轉向德林克沃特先生:「在戲劇的第二幕中,您安排了一個極為震撼的場景,那就是塞斯·坦納(Seth Tanner)的遭遇。這個年輕人僅僅因為在酒館裡說了『船錢』是壞事,並提到了約翰·漢普登(John Hampden),就被星室法庭殘酷地處以割舌、割耳、烙印字母『T』的刑罰。這段情節對克倫威爾先生的影響似乎是決定性的。德林克沃特先生,您為何選擇將這個具體而殘酷的事件作為推動劇情和克倫威爾心境轉變的重要節點?」
德林克沃特先生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微微靠向椅背,目光越過我,似乎穿透了時光,看到了那場殘酷的審判。「歷史的進程往往不是由宏大的哲學辯論推動的,而是由個體的血肉之軀所承受的痛苦和不公所點燃。在戲劇中,我力求透過具體的細節來『描寫,而不告知』人物的內心變化。在第二幕開頭,議會對《大抗議書》的辯論顯得有些抽象,儘管事關重大,但對於普通觀眾而言,它可能難以觸及心靈。而塞斯·坦納的命運,則是一個鮮血淋漓的象徵。他只是個普通的農夫,一個會唱歌的年輕人,卻因為幾句真心話,就承受了非人的折磨。這份殘酷,比任何空洞的法條辯論都更能揭示王權的暴虐與專橫。」
塞斯的悲劇,成為了點燃他全面投入革命的『火花』。」
克倫威爾的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他眼睛緊緊盯著壁爐裡跳動的火焰,彷彿在火光中重現了塞斯痛苦的身影。「塞斯……他是一個善良的年輕人,他的歌聲曾讓整個伊利平原都充滿生氣。他們對他做了什麼!那不僅僅是割去他的舌頭,更是割去了人民的聲音,割去了上帝賦予我們的自由言說的權利。我曾渴望在伊利的田園中安享太平,我從未尋求過這些紛爭。但那一刻,當我看見塞斯顫抖的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時,我意識到,國王查理(Charles)的背叛是何等深刻。他們不僅背叛了法律,背叛了議會,更是背叛了上帝賦予每個人的良知與尊嚴。」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堅定而深沉,語氣中帶著一種決絕:「正是那一晚,我與漢普登(Hampden)先生,還有艾爾頓(Ireton)都清楚,我們必須付出一切,我們的財產,我們的安寧,甚至我們的生命。因為若不如此,這片土地將成為腐爛的王國,再無人能自由生存。上帝的旨意,就是我們的自由。這不再是單純的政治鬥爭,而是信仰之戰。」
我深吸一口氣,感受到他話語中蘊含的沉重與力量。
「在戲劇的第三幕,克倫威爾先生從激戰的埃奇希爾(Edgehill)戰役歸來,他寫給女兒布麗奇特的信中提到,需要『從基礎開始重新建設』一支軍隊,一支由『敬畏上帝,心懷英格蘭之愛』的人組成的軍隊。德林克沃特先生,您如何看待克倫威爾對軍隊質量的強調,以及這種強調對英格蘭內戰乃至未來英國社會的影響?」我問道。
德林克沃特先生點了點頭:「克倫威爾在埃奇希爾戰役後,深切意識到了一點:貴族子弟組成的『紳士軍』,即便有勇氣,也難敵一支有著共同信仰和堅定目的的軍隊。他認識到,光靠血統和所謂的『榮譽』是無法贏得勝利的。真正的力量來自於信仰,來自於對事業的共同奉獻,來自於每一個士兵內心深處的信念。他所提倡的『新模範軍』,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創新,更是社會和精神層面的變革。他選拔的軍官,不是看他們的社會地位,而是看他們的品格、能力和虔誠。這在當時是極為顛覆性的思想。」
他繼續說道:「這種理念不僅影響了內戰的走向,為議會軍帶來了勝利,更深遠地影響了英國社會。它打破了舊有的階級觀念,讓出身卑微但有能力的普通人也能獲得晉升的機會。這是一種『英才主義』的萌芽,儘而為後來的社會變革埋下了種子。
「德林克沃特先生,您在戲劇的第六幕中,巧妙地設置了查理一世(Charles I)與克倫威爾在漢普頓宮(Hampton Court)的談判。查理王假意與克倫威爾談判,同時卻秘密策劃與蘇格蘭的聯盟。當克倫威爾意外發現那份密謀文件時,他的反應是『那十行字,是來自叛國者心中最苦澀的詛咒』,並宣稱『一切爭論都已結束』。您筆下的克倫威爾,為何會如此震驚和絕望?這對他決心處決國王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德林克沃特先生緩緩合上雙眼,像是在回憶那個歷史性的時刻。「那一幕是戲劇的關鍵轉折點。在此之前,克倫威爾儘管強硬,但內心深處始終對國王抱有一線希望,希望查理能夠悔改,與議會和軍隊達成和解,建立一個『再生』的君主制。他甚至為了說服軍隊接受君主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對查理說:『我本可以奪取一切。我不想這樣做。我只想恢復您的榮譽,還給您一個再生的王權。』這話是發自肺腑的,因為他深知,一個穩定的英格蘭需要國王,只要這個國王是為人民的法律服務,而非為私人利益。」
查理王的『君王習慣』,正如他在戲中所說,是無法輕易改變的。他關心的只有自己的王權和教權,而非國家的福祉和人民的自由。這份背叛,擊碎了克倫威爾所有的幻想和耐心。他曾發誓『劍已入鞘,永不再拔』,但查理王的行動讓他意識到,除非徹底根除這個『叛國』的根源,否則英格蘭將永無寧日,血戰將會再次發生。」
克倫威爾的臉上籠罩著一層陰影,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彷彿那份密謀文件和查理王陰險的笑容再次浮現在眼前。「那不僅僅是背叛,那是對所有為英格蘭自由而流血犧牲的人的嘲弄!我曾竭盡全力,以理性和愛說服那些將他視為『嗜血之人』的軍隊將領。我甚至向他獻上一個『再生』的王權,一個比任何英國國王都更穩固的王位,只要他願意將權力置於人民的法律之下,尊重信仰自由。但他卻選擇了欺騙與毀滅。」
他睜開眼,眼神銳利如刀:「當我看到那文件時,我深知,我們再也無法相信這個人。正如艾爾頓所說:『若他曾以那樣的方式活著就好了。』他使得生命變得卑劣。他會讓生命一次又一次地變得卑劣。當一個國王玷污他的人民時,國王就必須滅亡。處決他,不是為了復仇,而是為了終結這無盡的循環,為了讓英格蘭能夠真正地獲得安全與希望。
「在戲劇的最後一幕,1654年,克倫威爾先生已是護國公,而他的母親臥病在床,時日無多。她對克倫威爾先生說:『因為你活在這片土地上,這將會是一片更自由的土地。我們的名字可能被遺忘,但不重要。你忠誠地服務了。我為你驕傲。』而克倫威爾先生自己也在最後的禱告中說:『我說過一句關於自由的話,一句貧乏、混亂的話。那是我所能達到的全部了。』德林克沃特先生,您為何選擇以這樣一個既感傷又充滿力量的結尾,來為這齣戲畫上句號?這是否代表著您對克倫威爾歷史定位的最終思考?」我問道。
德林克沃特先生緩緩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窗外,雨勢似乎小了一些,天邊隱約透出一抹淡紅色的光。「這個結尾,是我對克倫威爾,也是對所有歷史上偉大卻又矛盾人物的致敬與反思。克倫威爾夫人那句『更自由的土地』,是對他一生奮鬥的最大肯定。她看到了兒子所帶來的根本性變革——儘管道路坎坷,儘管充滿血腥,但英格蘭的確因此走向了更開闊的未來,王權不再至高無上,人民的權利得到更多的尊重。她的驕傲,來自於對兒子內心正直與無私奉獻的理解。」
他接著說:「而克倫威爾自己的那句『貧乏、混亂的話』,則體現了他作為一個歷史巨人的深刻自省。
我的戲劇,最終希望傳達的是:歷史是人創造的,而人,即便偉大如克倫威爾,也始終是帶著『激情』的『脆弱』之人,他們的努力,或『貧乏』或『混亂』,但其對自由的追求,卻永不熄滅。」
克倫威爾點點頭,深邃的眼中閃過一絲認可。「德林克沃特先生確實看透了我的心。我的母親總是能看到我最真實的本性。她說得對,我所做的,都是為了這片土地,為了讓後世的英格蘭能夠真正實現『在上帝面前人人自由』的權利。我曾相信君主制是合適的,但若國王背離了人民的自由,那麼,新的道路就必須被開闢。」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說:「我確實希望,我所說的那句『貧乏、混亂的自由之語』,能在未來的世代中,激發出更清晰、更廣闊的迴響。我們每個人都是脆弱的,被自身的激情所困擾,被時代所困擾。但只要我們堅持對上帝的信仰,對正義的追求,即使道路崎嶇,也終將抵達彼岸。」他目光轉向窗外,雨滴在窗玻璃上凝結,然後緩緩滑落,如同無聲的淚水,又如同新生的希望。
窗外,雨已經完全停了,遠方的天空露出了一抹淡藍,雲層被微風輕輕撥開,露出幾顆閃爍的星辰。空氣變得清新而涼爽,混合著泥土與濕草的氣息。這場對談在一種寧靜而深沉的氛圍中劃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