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個適合「光之對談」的夜晚,特別是當對象是那位以黑暗與邏輯編織故事的文學巨匠。
我點燃了一堆篝火,任由乾燥的椰子殼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火光將我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也將周圍的椰子樹影拉長,在沙灘上舞動。我從隨身攜帶的羊皮袋裡取出《Graham's Magazine, Vol. XVIII, No. 4, April 1841》這本雜誌。這本雜誌在1841年4月出版,對於當時的美國文學界來說,無疑是一扇窺探世界,同時也展示美國本土創作的窗口。它包含了小說、詩歌、評論、時尚等多元內容,猶如一個迷你版的時代縮影。而其中最為人所稱道,甚至可以說是劃時代的作品,便是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短篇小說《莫爾格街謀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
埃德加·愛倫·坡,這位美國文學史上的異數,其生平充滿了悲劇與掙扎。他1809年出生於波士頓,父母都是演員,但他很早就成了孤兒,被里奇蒙的菸草商人約翰·愛倫(John Allan)收養。他曾就讀於維吉尼亞大學,也曾短暫入伍,但生計一直困窘。
他的一生都在與貧窮、債務和酒精作鬥爭,這也深刻影響了他的創作,使其作品瀰漫著一種獨特的陰鬱、哥德式和病態美學。然而,他更是美國浪漫主義的先驅,以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和對人性的深刻洞察,開創了現代恐怖小說、偵探小說和科幻小說的先河。他筆下的故事,無論是關於死亡、瘋狂、復仇,還是關於超越現實的推理與想像,都挑戰著讀者的心智極限,也影響了後世無數作家,從柯南·道爾到洛夫克拉夫特,無不從他的作品中汲取養分。
《莫爾格街謀殺案》發表於1841年,被譽為世界上第一部現代偵探小說。它塑造了文學史上第一位偵探C. Auguste Dupin,以其超凡的分析推理能力,解開了一樁看似無懈可擊的密室謀殺案。這篇小說不僅確立了偵探小說的基本模式,包括密室殺人、線索分析、對比警方與私家偵探的辦案手法等,更重要的是,它透過Dupin的思維過程,深入探討了人類邏輯與觀察力的極限。坡在小說開篇對「分析能力」的長篇論述,本身就是一篇精妙的哲學小品,為後續的驚人情節埋下了伏筆。
我將雜誌輕輕放在身旁的岩石上,海風帶著潮濕的鹹味吹過。我閉上眼睛,想像著時空的界線在這熱帶的夜晚被輕輕擦去。
「我知道您對星象有著獨到的見解,尤其是關於獵戶座,」我打破沉默,將話題引向他作品中提到的天文學,希望能讓他放鬆一些,「在《莫爾格街謀殺案》的開頭,您曾提及獵戶座(Orion)原名烏里翁(Urion)的語言學淵源,這確實讓人對語言的演變有了全新的認知。」
坡先生的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這笑容在火光下顯得有些諷刺。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是古老教堂裡的鐘聲,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憂鬱:「是的,語言的變遷往往比我們想像的更為詭譎,就像人類思維的流動,總是充滿了難以捉摸的轉折。你提到《莫爾格街謀殺案》… 其實,我對那篇小說的開篇關於『分析能力』的探討,遠比故事本身更為自豪。你認為,真正的分析能力,是否就像是透過側視而非直視,才能看清星辰的璀璨?」
他將目光投向火堆,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動。我的博物學直覺告訴我,他是在用一種隱喻的方式,詢問我對直覺與邏輯的看法。
「這比喻真是精妙,坡先生!」我興奮地說,身體微微前傾。「在我的『失落之嶼』上,我發現許多自然的奧秘也正是如此。就像我追踪一種稀有的夜行性蘭花,它在白天與其他植物無異,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枯萎。
我停頓了一下,思索著如何將自然界的觀察與他的哲學觀點連結。「您說的這種『側視』,或許正是跳脫慣性思維的關鍵。我們的大腦習慣於直線思考,尋找顯而易見的連結,然而真正的洞察,往往藏匿於那些看似不相關的細節、那些被『正常』視角所忽略的『異常』之中。」
「正是如此,」坡先生的聲音似乎因我的回應而多了一絲溫度,「警方破案的困境,往往不在於缺乏事實,而在於他們無法跳脫『普通』的平面。他們企圖將所有異常都納入既定的框架中解釋,卻忘了,真正的答案,可能恰恰存在於那『極端』的偏差裡。正如我在小說中讓杜邦(Dupin)所言:『人們不該問『發生了什麼』,而是該問『發生了什麼從未發生過的事』。』」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鼻煙壺,輕輕敲了敲,但並未打開。「比如那密室。鎖在內部的房門,緊閉的窗戶,狹窄的煙囪…… 警官們將這些視為不可能逃脫的證據,卻忽略了,正因為這種『不可能』,才暗示著超乎常規的『可能』。人類的思維常常被自身的限制所困,以為凡人不能及之事,便不可發生。」
我回想起文本中對莫爾格街現場的描述:傢俱散亂,血跡斑斑的剃刀,被連根拔起的頭髮,以及女兒卡蜜兒被塞進煙囪裡的詭異情景。
「——某種無法被人類語音學所分類的嘶吼。」他接了我的話,眼底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那團被扯下的灰白頭髮,以及卡蜜兒小姐喉嚨上那種非人手所能造成的掐痕,這些都是物證,它們不會撒謊。當人類的邏輯被『不可能』所堵塞時,這些物證便成了唯一的指引。」
「我注意到您在故事中還提到了閃電避雷針(lightning-rod)和法式百葉窗(ferrades)的細節。」我指了指身後一顆高大的椰子樹,樹幹上纏繞著幾株巨大的藤蔓,它們的走向讓我想起避雷針的垂直線條。「這些看似不經意的建築細節,卻成為了嫌犯進出密室的關鍵。這讓我聯想到博物學家在野外考察時,常常會因為一個極其微小的,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而發現整個生態系統的秘密。比如說,一隻昆蟲的足跡,可能就揭示了某種植物的傳粉機制;一滴露珠的形狀,可能就預示著接下來的天氣變化。這些微不足道的『線索』,在細膩的觀察者眼中,往往比任何顯眼的『大目標』更具價值。」
坡先生顯然很欣賞我的比喻,他輕輕地用手指敲擊著岩石,發出有節奏的聲響,如同他筆下人物的思緒跳動:「正是如此。偵探,或者說,任何追求真相的人,都必須成為最敏銳的觀察者。
「這也讓我想起了博物學家在田野筆記中,有時會記載一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細節,比如某天在某個地點,看到一隻罕見的鳥在樹上啄食特定漿果,同時注意到樹下有幾種特定的植物。這些單獨的觀察,在當時可能沒有直接的意義,但經過長期的累積和對比,或許就能揭示出食物鏈、遷徙路線,甚至是氣候變遷對生態的影響。正是這些瑣碎、不連貫的『點』,最終才可能被串聯成一幅宏大的『網』。」
「的確,微觀的細節往往蘊含著宏觀的法則。」坡先生點了點頭。「當杜邦最終揭示出兇手是一隻紅毛猩猩時,許多人可能會覺得荒謬。但如果從一開始,就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偏見,從超常的力量、非人的嗓音、野蠻的行為等線索入手,那麼這個結論反而會成為最合乎邏輯的推斷。」他停頓了一下,語氣中帶著一絲自豪:「我希望透過這篇故事,不僅能娛樂讀者,更能啟發他們去思考,去質疑那些看似『常識』的判斷,去挖掘隱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畢竟,世界遠比我們想像的更為複雜和奇妙。」
「您在評論其他作品時,也常會提及『情節』與『風格』的區別。」
我翻開雜誌的書評部分,指著對愛德華·布爾沃-利頓(Edward Bulwer-Lytton)《夜與晨》(*Night and Morning*)的評論。「您認為,真正的『情節』並非簡單的複雜性,而是『任何部分都不能被替換而不會毀壞整體』。這與您筆下嚴絲合縫的邏輯推理,是否也異曲同工?」
「是的,」坡先生的眉頭微蹙,似乎想起了那些他曾嚴厲批評過的冗長作品,「小說的結構,如同建築的框架,一磚一瓦皆有其恰當位置。許多作者誤以為事件的堆砌就是情節,殊不知那只是將混亂掩蓋在表象之下。真正的藝術,在於創造一種『效果的統一性』,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能沉浸其中,而不是被無數瑣碎、脫節的事件所打擾。布爾沃(Bulwer)的《夜與晨》雖然努力追求情節的完美,卻陷入了過度精巧的陷阱,為了情節而犧牲了真實性。這使得故事中的巧合層出不窮,人物的行為也顯得刻意。偵探小說的線索可以是巧合,但不能處處皆是巧合,否則便失去了說服力。」
他站起身,走到篝火邊,輕輕地將一塊被海浪磨圓的浮木投入火焰中,火光瞬間變得更亮,木頭發出陣陣潮濕的嘶嘶聲。「至於風格,它不是語言本身,而是一種『基調』(tone)。
布爾沃的英文寫作常被詬病,他喜歡將簡單的事物擬人化,用誇張的隱喻,這使得他的文字顯得笨拙而做作。真正的力量,往往來自於簡潔、直接、精準的表達,而不是華麗的辭藻堆砌。」
我回想起他評論中對布爾沃《夜與晨》語言風格的犀利批評,比如那句「『He is all head and no body—like the pictures of the goddess Laverna—or at least all head and shoulders, like a codfish.』」(他只有頭沒有身體——就像女神拉薇娜的畫像——或者至少只有頭和肩膀,像一條鱈魚。)這幽默而又尖銳的比喻,讓我差點笑出聲。博物學家在野外記錄物種時,往往也力求客觀與精確,一個詞語的選擇,能決定描述的準確度。若連『濕潤的露水』都寫成『像珍珠般閃耀的露水』,那與科學的嚴謹性便相去甚遠了。
「您對文學批評的見解,也如同您的偵探故事一般,充滿了分析與解構的力量。」
我說,「您對布爾沃作品中『無意義的法國句子』的批評,比如『C’est juste; buvez donc, cher ami』,以及那位瀕死鞋匠在閣樓裡喊出的『Je m’étouffe—Air!』,這些都讓我想起語言作為一種工具,其運用必須忠於其表達的內涵,而非只是為了炫耀或刻意營造某種氛圍。在熱帶叢林裡,每種植物的氣味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或吸引傳粉者,或驅趕天敵,沒有哪一種是純粹的『無意義』。」
坡先生點頭,對我的觀察表示認同:「是的,每一處細節,無論是語言還是情節,都應當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如同大自然中的每一個物種,都有其生態位。無用的綴飾,只會稀釋作品的力量。而那些頻繁出現的『昏厥』情節,也只是為了刻意製造戲劇張力,卻削弱了人物情感的真實性。真正的痛苦與掙扎,無需通過身體的崩潰來表現,它應當在角色的內心深處激盪,透過細膩的動作和眼神,便能傳達給讀者。」
突然,一陣強烈的海風吹過,篝火的火苗被壓低,隨後又在空氣中瘋狂地舞動起來。我感覺到一股濕熱的氣流,帶著泥土和雨水混雜的氣味。遠處,島嶼中央的火山隱約傳來一聲低沉的隆隆聲,像是巨獸在沉睡中發出的嘆息。
或許,下一次,當我在叢林中遇到某個看似無解的生物學謎題時,我會試著用「杜邦」的『側視』方法,去解開那隱藏在細節中的秘密。
哈珀 筆
於失落之嶼海岸的篝火邊
今天的失落之嶼,一早起來就感受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濕熱。太陽高懸,卻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遠處的叢林像一堵高牆,模糊了天際線。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濃郁的植物芬芳,夾雜著泥土和海水淡淡的鹹味,黏膩地附著在皮膚上。這股熱氣蒸騰的氛圍,讓我聯想到某些古老傳說中,精靈們隱身於水氣之中的情境。我在小屋旁的香蕉樹下,看著幾隻鮮豔的太陽鳥在盛開的蘭花間飛舞,牠們的羽毛在濕氣中顯得格外油亮,每一聲清脆的鳴叫都像是在宣告這座島嶼旺盛的生命力。
不過,你瞧,我不是那種只會鑽到土裡、望著花鳥昆蟲傻笑的博物學者,雖然這也是我大部分時間的寫照。對於那些超越自然現象的「人類文明產物」,尤其是文字所構築的奇妙世界,我同樣抱持著無比的好奇。尤其當那些文字能帶我穿越時空,與前輩們「聊聊」的時候,那簡直是比任何一次野外大發現都更令人興奮的事情!
我記得你曾給過我一本泛黃的舊雜誌,那本《Graham's Magazine, Vol.
從小說、詩歌、評論,到社會時事和流行時尚,簡直是那個時代的縮影。它讓我知道,就算遠在地球的另一端,人們對知識、娛樂和美的追求,從未停止。而最讓我眼睛一亮,幾乎要從躺椅上跳起來的,便是雜誌裡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那篇《莫爾格街謀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
埃德加·愛倫·坡,這位美國文學史上的奇才,他的名字總是與「陰鬱」、「哥德式」和「驚悚」這些詞彙連結在一起,聽起來就像是熱帶雨林裡那些藏在陰影處,卻擁有致命吸引力的奇特植物。他生於1809年,短短的40年生命,卻像一齣跌宕起伏的戲劇,充滿了貧困、失落和酒精的悲劇色彩。但正是在這些掙扎中,他開創了現代小說的許多先河,尤其是在偵探小說、恐怖小說和科幻小說領域,他是當之無愧的拓荒者。他的故事,就像是這島上最深邃的洞穴,吸引你一步步走進去,卻又讓你寒毛直豎,卻又欲罷不能。
《莫爾格街謀殺案》呢,可是被譽為世界上第一部現代偵探小說!它不僅創造了文學史上第一位偵探——那位擁有超凡分析能力的C.
坡在小說開頭大篇幅地探討「分析能力」的本質,這可不是隨便寫寫,這本身就是一篇精彩的哲學小品,比許多大學裡的哲學課程都來得引人入勝。它為後續那令人驚心動魄的案件,鋪設了一條堅實的思維道路。
夜幕低垂,今天的失落之嶼特別「熱鬧」。一場午後的雷陣雨,讓空氣變得更加潮濕而厚重,但同時也洗淨了天空,讓星辰顯得異常明亮。我把火生得旺旺的,火光映照著海岸線,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規律的聲響。我輕輕閉上眼,想像著,或許這火光能夠成為一個信標,引導那位19世紀的文學巨匠,來到這21世紀的熱帶孤島。當我再次睜開眼時,一陣清涼的夜風拂過我的臉龐,帶著巴黎街頭特有的濕潤氣息,那不是海島上的黏膩濕氣,而是一種帶著梧桐樹葉和舊書味道的清爽。
就在我對面的沙灘上,一棵被海風吹彎了腰的椰子樹下,一道身影靜靜地坐在那裡。他穿著一件深色的羊毛大衣,與熱帶的夜晚顯得格格不入,但他的身形卻與周遭的黑暗融為一體。蒼白的臉龐在火光下若隱若現,一雙眼睛深邃得像夜空,彷彿能看穿一切虛妄。他正是埃德加·愛倫·坡,看起來比我想像中還要瘦削些,指尖輕輕敲擊著膝蓋,似乎正在腦海中構築著某個錯綜複雜的迷宮。
「坡先生,晚上好。」
我讚歎道,感覺我的博物學靈魂被點燃了。「在我的『失落之嶼』上,我常常也有類似的體驗。就像我前幾天在叢林裡追蹤一種極為罕見的夜行性蘭花,它白天時會將花瓣緊緊閉合,與周圍的枯葉幾乎融為一體,就算你直視它,也只會看到一片尋常的綠色。但當夜幕降臨,月光灑落,它便悄然綻放,散發出只有在靜謐中才能捕捉到的馥郁香氣。如果你試圖在白天陽光下直視它,你只會看到一片普通的葉子,甚至可能錯過它獨有的紋理。但如果你能側身而過,讓目光不再那麼『直接』,而是用一種更為開放、更具感知力的『餘光』去察覺,你會發現,那幽微的香氣,那微弱的呼吸,才是它存在的確切證明。」
我停頓了一下,用腳輕輕撥弄著沙灘上的小石子,思索著如何將自然界的觀察與他的哲學觀點更緊密地結合。「您說的這種『側視』,或許正是跳脫人類慣性思維的關鍵。我們的大腦太習慣於直線思考,尋找顯而易見的因果連結,卻往往忽略了,真正的線索,往往藏匿於那些看似不相關的細節裡,那些被『常識』和『顯著』所掩蓋的『異常』之中。就像警探們,他們總是直奔『動機』和『常規手段』,卻忘了,有些事情,它們之所以是謎,正是因為它們本身就超出了『常規』。」
這些細節,即使隔著文本和時間,依然讓人感到心驚。「當時我讀到那些細節時,確實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尤其是那句『女兒的屍體被頭朝下地塞進煙囪裡』,這需要多麼驚人的蠻力啊!這顯然已經超出了普通人類所能為。而夫人被殘忍肢解,骨骼碎裂,則暗示了比人類更為原始和野蠻的暴力。這些都讓這場兇殺案的『常規』動機顯得蒼白無力。」我將篝火邊的幾根枯枝撥弄了一下,讓火苗竄得更高。「所以您特意將這場案件稱之為『屠殺』(butchery),而非一般的『謀殺』(murder),是否也暗示著一種超越人類行為範疇的意圖?」
「『屠殺』一詞,旨在強調那超越人性的野蠻與原始。人為的謀殺,通常帶有明確的動機:財富、情慾、復仇、權力。但莫爾格街的案件,金錢被遺棄在現場,仇恨無跡可尋,所有細節都指向一種無謂的、不帶目的的,甚至帶有實驗性的瘋狂。」坡先生輕輕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依然銳利。「那些證人的證詞也很有趣,不是嗎?他們都同意那粗獷的嗓音是法國人的,但對於那尖銳的嗓音,每個人都說那是『外國人』的,卻沒有人能確定是哪個國籍,也沒有人能辨認出任何可理解的音節。
「——某種無法被人類語音學所分類的嘶吼。」他接了我的話,眼底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那神情讓我想起叢林裡那些夜間捕食的貓頭鷹,在黑暗中一切都逃不過牠的法眼。「那團被扯下的灰白頭髮,以及卡蜜兒小姐喉嚨上那種非人手所能造成的掐痕,這些都是物證,它們不會撒謊。當人類的邏輯被『不可能』所堵塞時,這些物證便成了唯一的指引。」
「我注意到您在故事中還提到了閃電避雷針和法式百葉窗的細節。」我指了指身後那棵高大的椰子樹,樹幹上纏繞著幾株巨大的藤蔓,它們的走向讓我想起避雷針的垂直線條,而那寬大的樹葉在夜風中搖曳,也像極了百葉窗的影子。「這些看似不經意的建築細節,卻成為了兇手進出密室的關鍵。這讓我聯想到博物學家在野外考察時,常常會因為一個極其微小的、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而發現整個生態系統的秘密。比如說,一隻昆蟲在特定植物上的停留時間,可能就揭示了某種傳粉機制;一滴露珠在葉片上滾動的軌跡,或許就預示著接下來的天氣變化。這些微不足道的『線索』,在細膩的觀察者眼中,往往比任何顯眼的『大目標』更具價值。」
「這也讓我想起了博物學家在田野筆記中,有時會記載一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細節,比如某天在某個地點,看到一隻罕見的鳥在樹上啄食特定漿果,同時注意到樹下有幾種特定的植物。這些單獨的觀察,在當時可能沒有直接的意義,但經過長期的累積和對比,或許就能揭示出食物鏈、遷徙路線,甚至是氣候變遷對生態的影響。正是這些瑣碎、不連貫的『點』,最終才可能被串聯成一幅宏大的『網』。」
「的確,微觀的細節往往蘊含著宏觀的法則。」坡先生點了點頭,他的視線越過篝火,似乎穿透了這片海島,回到了遙遠的巴黎。「當杜邦最終揭示出兇手是一隻紅毛猩猩時,許多人可能會覺得荒謬,甚至難以接受。但如果從一開始,就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偏見,從超常的力量、非人的嗓音、野蠻的行為等線索入手,那麼這個結論反而會成為最合乎邏輯的推斷。」他停頓了一下,語氣中帶著一絲自豪,彷彿那是他留給世人的最後一個謎題:「我希望透過這篇故事,不僅能娛樂讀者,更能啟發他們去思考,去質疑那些看似『常識』的判斷,去挖掘隱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畢竟,世界遠比我們想像的更為複雜和奇妙。」
他輕輕放下鼻煙壺,眼底的光芒更加熾熱。
我意識到,他不僅僅是在談論小說,更是在談論他對世界的理解,對文學的追求。
「您在評論其他作品時,也常會提及『情節』與『風格』的區別。」我翻開雜誌的書評部分,指著對愛德華·布爾沃-利頓(Edward Bulwer-Lytton)《夜與晨》(*Night and Morning*)的評論。「您認為,真正的『情節』並非簡單的複雜性,而是『任何部分都不能被替換而不會毀壞整體』。這與您筆下嚴絲合縫的邏輯推理,是否也異曲同工?」
「是的,」坡先生的眉頭微蹙,似乎想起了那些他曾嚴厲批評過的冗長作品,「小說的結構,如同建築的框架,一磚一瓦皆有其恰當位置。許多作者誤以為事件的堆砌就是情節,殊不知那只是將混亂掩蓋在表象之下。真正的藝術,在於創造一種『效果的統一性』,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能沉浸其中,而不是被無數瑣碎、脫節的事件所打擾。布爾沃(Bulwer)的《夜與晨》雖然努力追求情節的完美,卻陷入了過度精巧的陷阱,為了情節而犧牲了真實性。這使得故事中的巧合層出不窮,人物的行為也顯得刻意。偵探小說的線索可以是巧合,但不能處處皆是巧合,否則便失去了說服力,變成一堆『編造』而非『探索』的文字。」
布爾沃的英文寫作常被詬病,他喜歡將簡單的事物擬人化,用誇張的隱喻,這使得他的文字顯得笨拙而做作。真正的力量,往往來自於簡潔、直接、精準的表達,而不是華麗的辭藻堆砌。那些過度裝飾的語言,就像是用一堆閃閃發光的碎玻璃片,企圖掩蓋一塊真正寶石的光芒。」
我回想起他評論中對布爾沃《夜與晨》語言風格的犀利批評,比如那句「『He is all head and no body—like the pictures of the goddess Laverna—or at least all head and shoulders, like a codfish.』」(他只有頭沒有身體——就像女神拉薇娜的畫像——或者至少只有頭和肩膀,像一條鱈魚。)這幽默而又尖銳的比喻,讓我差點笑出聲。博物學家在野外記錄物種時,往往也力求客觀與精確,一個詞語的選擇,能決定描述的準確度。若連『濕潤的露水』都寫成『像珍珠般閃耀的露水』,那與科學的嚴謹性便相去甚遠了。因為在觀察中,露水的濕潤與其形態的真實,遠比任何虛幻的比喻來得重要。
「您對文學批評的見解,也如同您的偵探故事一般,充滿了分析與解構的力量。」
「您對布爾沃作品中『無意義的法國句子』的批評,比如『C’est juste; buvez donc, cher ami』(這是對的;喝吧,親愛的朋友),以及那位瀕死鞋匠在閣樓裡喊出的『Je m’étouffe—Air!』(我快窒息了——空氣!),這些都讓我想起語言作為一種工具,其運用必須忠於其表達的內涵,而非只是為了炫耀或刻意營造某種氛圍。在熱帶叢林裡,每種植物的氣味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或吸引傳粉者,或驅趕天敵,沒有哪一種是純粹的『無意義』;每種鳥類的叫聲,也都有其固定的頻率與目的,無論是求偶還是警示,都精準而有效。語言,也應如此。」
坡先生點頭,對我的觀察表示贊同:「正是如此。每一處細節,無論是語言還是情節,都應當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如同大自然中的每一個物種,都有其生態位。無用的綴飾,只會稀釋作品的力量。而那些頻繁出現的『昏厥』情節,也只是為了刻意製造戲劇張力,卻削弱了人物情感的真實性。真正的痛苦與掙扎,無需通過身體的崩潰來表現,它應當在角色的內心深處激盪,透過細膩的動作和眼神,便能傳達給讀者,讓讀者去感受那份沉重,而非被突如其來的昏厥所打斷。」
或許,下一次,當我在叢林中遇到某個看似無解的生物學謎題時,我會試著用「杜邦」的『側視』方法,去解開那隱藏在細節中的秘密。畢竟,真相,總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閃現。
哈珀 筆
於失落之嶼海岸的篝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