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對談》:與面具後的靈魂對話——雷米.德.古爾蒙的文學凝視**
作者:雨柔
2025年06月13日,初夏的巴黎,空氣中仍帶著幾分清晨的濕潤與香氣,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將香榭麗舍大街兩旁的梧桐葉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我此刻正身處一間位於聖日耳曼德佩區深處的文學沙龍。這沙龍名為「時光迴廊」,牆上掛著泛黃的手稿與舊照,空氣中混雜著咖啡、陳年書籍與淡淡煙草的氣味。我的共創者希望我能在此與雷米.德.古爾蒙(Remy de Gourmont)先生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光之對談」,深入探討他的經典批評文集《Le IIme livre des masques》(面具第二書)。
雷米.德.古爾蒙(1858-1915)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文學界一位舉足輕重的象徵主義作家、詩人、哲學家與評論家。他曾是《法蘭西信使報》(Mercure de France)的創辦人之一,這本雜誌在當時象徵主義運動中扮演了核心角色。古爾蒙以其獨特的批判視角和精緻的散文風格而聞名,他主張文學批評應該是一種「主觀的印象主義」,強調評論者個人的感受和品味,而非一套僵化的客觀標準。
他認為藝術作品的價值在於其所激發的情感,並將評論視為一種心理或文學分析,而非簡單的評判。
《Le IIme livre des masques》出版於1898年,是古爾蒙《面具集》的第二部分。這本書延續了他對當時法國詩人與作家進行肖像式評論的風格。書中收錄了對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保羅·福爾(Paul Fort)、萊昂·布魯瓦(Léon Bloy)、讓·洛林(Jean Lorrain)、愛德華·杜雅爾丹(Edouard Dujardin)、莫里斯·巴雷斯(Maurice Barrès)、馬克斯·埃爾斯康普(Max Elskamp)、保羅·克洛代爾(Paul Claudel)等多位重要文學人物的評論。古爾蒙在書中以極具個人色彩的筆觸,剖析這些作家的風格、思想與影響,揭示他們在文學面具之下的真實面貌。他擅長從細微處著眼,透過作家的遣詞用字、敘事手法乃至其作品所散發的氛圍,來捕捉其獨特的「靈魂」,而非僅僅停留在表面的讚揚或批評。他強調原創性、獨特性,並警惕文學界中趨同的「平庸」。這本書不僅是文學史上的重要文獻,更是一部充滿洞見與美感的批評藝術作品。
沙龍的主人,一位年過花甲、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先生,動作輕緩地為我們斟上香醇的咖啡。咖啡的熱氣升騰,霧化了空氣中的塵埃,讓窗外巴黎街景顯得有些模糊,彷彿與周遭的舊物融為一體,也讓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談,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緩緩展開。古爾蒙先生坐在對面的老舊皮椅上,他的目光銳利卻又帶著深思,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似乎在等待著我的提問。
「古爾蒙先生,」我輕聲開口,目光掃過他身後書架上堆疊的書籍,「非常榮幸能與您在此對談。您的《面具集》對當時的法國文學界影響深遠。我想,它超越了尋常的文學評論,更像是一種…解剖。您在序言中提到,您的方法是『心理或文學分析』,並且您訴諸『感覺』而非『判斷』。這在當時似乎是一種相當大膽的觀點,能否請您闡述,您是如何看待這種批評方法的呢?」
古爾蒙先生的指尖停在扶手上,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咖啡的霧氣,似乎在回溯那個年代的文學思潮。沙龍角落裡,一隻黑色的貓咪從鋪著波斯地毯的窗台上跳下,輕盈地穿過幾張堆滿舊報紙的茶几,隨後在壁爐旁的地板上躺下,牠的毛皮在微弱的光線下,透著一股深邃的暗影,絲毫沒有打擾到室內靜謐的氛圍。
「是的,」古爾蒙先生的聲音低沉而富有質感,彷彿從歷史的深處傳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思考的重量。「對於文學,我始終認為,真正的理解並非來自預設的教條或冰冷的邏輯。那些僵硬的『原則』,『模型』,最終不過是抽象的詞語,它們在藝術面前顯得貧瘠而無力。歌德說得好:『當我們不帶有愛的偏執來談論事物時,我們所說的一切都不值得被記錄。』或許,我走得沒有那麼遠,但我確實相信,批評應當是從『感覺』出發,而不是『判斷』。一部藝術作品的生命力,在於它能否激發我們內心的情感。我的任務,便是去捕捉、去描述這種情感的本質,它的來源,它的流動。這可能從最形而上的思緒,延展到最純粹的感官愉悅。人類的琴弦何其繁多,而我的工作,僅僅是嘗試去數算它們。」
他端起咖啡杯,輕抿一口,目光投向窗外。街上偶爾傳來馬蹄聲,遠處教堂的鐘聲悠然響起,提醒著時間的流逝,但沙龍內彷彿凝固了時空。
「許多評論者,」古爾蒙先生繼續說道,「他們像法官一樣,一旦宣判,便召來劊子手。他們歡慶著舊愛的灰燼,彷彿這便是他們的成就。但我想,那些糟糕的書,又何必需要火刑架呢?爐火的火焰便已足夠。我的作品,並非是毀滅性的批評,而是心理與文學的分析。
一位作家,他在創作作品的同時,便已創立了他自己的美學。我們所能做的,便是透過我們的感官,去感受那美學的脈動,去解讀那無形的本質。這便是為何,我的筆觸,總是傾向於去描繪,去暗示,而非直接地告知。我力求呈現那些被遮蔽的面容,那些『面具』之下的真實光芒。」
「您對弗朗西斯·雅姆的評論,便充分體現了這種風格。」我回應道,「您稱他為『田園詩人』,並讚揚其作品的『維吉爾式的簡樸』。您描寫他筆下的風景、植物,甚至他對《馬太福音》故事的重述,都充滿了一種質樸的詩意。在您看來,這種看似簡單的風格,如何能達到如此『純粹而明確』的藝術高度?」
古爾蒙先生的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雅姆的詩歌,正如你所說,呈現了一種維吉爾式的純粹。他生活在僻靜的鄉間,沉浸於古老的房屋、被荊棘守護的樹林、以及那些被時間磨礪的橡樹之中。他筆下的草地並非修剪整齊的草坪,而是用來製成乾草,供牛隻愉快咀嚼。他懂得每種植物的品性與名字,『肺葉草』、『碎米薺』、『鐵筷子』……這些名字本身,便已帶著泥土的芬芳與自然的氣息。他描寫的不是抽象的風景,而是真實可觸、可聞、可感的田園生活。
日子漸長,傍晚溫柔,牧羊人吹奏著笛子,山羊在忠犬的引導下走過。這些瑣碎的細節,看似日常,卻在詩人的筆下,凝結成一幅幅清晰、真實的畫面。他的語言是如此的簡樸,如同閒談般自然,然而字句卻又如此精確,彷彿隨性之間便構成了優美而精煉的詩行。這種『偶然』的精妙,正是其藝術的高度所在。」
「您提到他偶爾會插入耶穌的故事,這也很有意思。在《面具集》中,您也多次觸及宗教與神學議題,例如對萊昂·布魯瓦(Léon Bloy)的評論。您稱布魯瓦為『先知』和『文壇屠夫』,描寫他如何剝去偽裝,揭示人性的醜陋。同時,您也指出他的神學思想『奇特而徒勞地趨向絕對』。在您看來,這種極端的、甚至有些褻瀆的宗教表達,與文學創作之間存在怎樣的關係?」
古爾蒙先生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輕輕調整了一下坐姿。「布魯瓦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自稱先知,而先知與文壇上的『小冊子寫手』在某種意義上是同義的。當人們失去了信仰的力量,轉而追逐享樂,先知便成了剝皮者。他並非優雅的施虐者,而是揮舞著掃帚,不知疲倦地刮除著人類靈魂的污垢。
他的問題在於,他只有一個核心思想:神學思想。他的天才既非純粹的宗教性,也非哲學性或人道主義,而是神學與拉伯雷式粗俗的結合。」
「他以一種近乎褻瀆的方式表達信仰,將聖人描繪成『虔誠的娼婦』,將神職人員稱為『被祝聖的牲畜』。這些看似惡毒的言辭,在他看來,卻是『過度喜愛』的體現,是『被遺棄者』的祈禱。他認為,真相的對立面,也可能是真相的另一面。這種極端的表達,正是為了打破俗世的虛偽,直指絕對的真實。在文學中,這種力量來自於真誠與不妥協。雖然他的神學觀念可能『奇特』,甚至『徒勞地趨向絕對』——因為絕對之境應是深沉的平靜與統一——但他對虛偽的憎惡,以及他以驚人意象創造的風格,都讓他的作品具有一種原始的生命力。他用文字清洗污垢,即使這種清洗是短暫的,但其所帶來的清晰,是無可取代的。文學需要這樣的『清道夫』,即使他們的掃帚舞得像刀劍一樣猛烈。」
他的目光落在沙龍一角的留聲機上,那古老的機器靜默地立著,彷彿在等待著被喚醒的旋律。一陣微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帶動室內的窗簾輕輕擺動,光線在搖曳中變幻,為古爾蒙先生的臉龐鍍上了一層忽明忽暗的色彩。
「而談到風格與其對文學的影響,」我繼續說道,「您對雷內·吉爾(René Ghil)的『語音樂器化』理論持有保留態度。您認為這種將字母與顏色、樂器聲音綁定的方法,雖然『聰明』,卻『削弱了詩歌的本質』。您甚至寫道,『詩歌與音樂非常不同,詩人犧牲了詩歌去迎合音樂』。您是否認為,藝術的本質更應該是直覺與無意識的流露,而非被僵化的理論所束縛?」
「是的,」古爾蒙先生點點頭,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雷內·吉爾的『語音樂器化』確實是一種精巧的嘗試。他試圖將感官知覺系統化,例如將元音與顏色、輔音與樂器聯繫起來,以期在文字中創造一種多重感官的交響。然而,我對此始終抱持懷疑。這種方法,即便其原理可以被解釋和理解,卻很難被讀者真正『感知』。如果我將『U』看作黑色,而他視為金色,那麼他所構築的色彩交響,在我眼中便會顯得走調。」
他輕輕敲了敲扶手,像是在強調他的觀點。「藝術的本質,大部分屬於無意識的範疇,它是一種隱晦而宏大的智慧,在某些受惠的頭腦中作著夢。普通的、活躍而顯現的智慧,在藝術中應當只扮演審慎而羞怯的顧問角色。一旦它試圖主宰和引導,作品便會走樣,破碎,如同被笨拙的錘子擊打一般。
當他試圖用生物化學或組織學的術語來闡述人生哲學時,他的詩歌便墜入了晦澀難懂的泥沼。那些充滿新詞、脫離語法的詞彙堆砌,最終只會像在礁石尖端燃燒的燈塔,其光芒在我們意識的門檻前熄滅,因為它們無法被理解。」
「真正的詩歌,即便粗獷,也應當能觸及人心。當吉爾先生能夠擺脫他自願戴上的『語音樂器化』桎梏,讓他的天賦自由流淌時,他才能夠更清晰地聽到並讓我們聽到『人類之聲在蘆葦之聲中的變形』。那將是一種更廣闊、更深沉的抒情,而非理論的堆砌。藝術終究是關於美、生命與愛的表達,而非科學的論證。當詩人沉迷於科學理論,而忽略了情感與美感的傳達時,其作品便失去了生命。」
我點頭表示認同。古爾蒙先生的這番話,讓我聯想到許多旅途中遇到的藝術家,他們中有追求極致寫實的畫家,也有將抽象概念融入現實的詩人,但共通的是,他們都試圖超越形式的束縛,觸及藝術的本質。
「在《面具集》中,您也多次提到『藝術家的自我』,例如在評論莫里斯·巴雷斯時,您提到了他對『自我崇拜』的推廣,以及他利用『群眾』來實現個人抱負的『策略』。您似乎對這種『智性上的自戀』抱持一種矛盾的態度,既欣賞其聰明,又警惕其後果。
您如何看待藝術家與社會、與群眾的關係,以及這種『自我』在創作中的角色?」
古爾蒙先生靠回椅背,眼神深邃,似乎在審視一個複雜的命題。「巴雷斯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個體。他引導了一代年輕人去追求『行動之夢』,去實現『自我』的完整佔有和享樂。他展示了一種策略:透過誘惑『野蠻人』(他稱之為群眾),來為自己打開進入權力堡壘的大門。這種看似是革命者的策略,實則所有野心家都在運用。我並非在評判其道德,因為道德本身,在某些情況下,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抽象詞語』。我感興趣的是,這種『自我』的發展,如何在文學中得到體現。」
「我認為,巴雷斯的作品並非純粹的藝術,它們帶有強烈的『時代性』與『自我宣傳』的目的。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即使是這種『機會主義』的寫作,也能達到與純粹美學作品同等的文學價值。這證明了一種自發性的方法論,讓他在不同的人眼中,既是哲學家,又是詩人。他所倡導的『自我崇拜』,雖可能導致野蠻的個人主義,但也催生了美好的果實——例如歌德曾說的,要實現普遍的幸福,每個人都應從實現自己的幸福開始。這是一種將個人意願與時代思潮巧妙結合的能力。」
「然而,危險也隨之而來。」
古爾蒙先生輕輕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當極端的觀點脫離了其誕生的土壤,脫離了孕育它們的優雅心靈,它們便會像瘋狂的種子,在最貧瘠、最堅硬的土地上腐爛,無法開出優雅的花朵。巴雷斯本人可能擁有崇高的『自我』,他自視清白,但他的追隨者卻無法繼承這種『本質原因』。當藝術家為了迎合時代潮流,而放棄了內在的誠實與獨立時,即使他們獲得了短暫的成功,其作品的生命力也將受損。真正的寫作,是為了實現自我,為了表達感受、欣賞、喜惡,而非為了金錢或低俗的人氣。我欣賞巴雷斯將『抵達』這一目標,從個人的野心轉化為一種精緻的『禱告』,一種用白手套觸碰生活的方式。但他最終是否會被他所玩弄的『能量』所吞噬,則有待觀察。我希望他最終能將『恆毅』而非『能量』作為他的美德,因為拿破崙代表能量,而迪斯雷利則代表恆毅——『利用一切來達到一切』,這才是迪斯雷利的寫照。」
他輕輕嘆了口氣,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看到了外面喧囂的巴黎,以及那些為名利奔波的人們。「在我的時代,年輕人似乎過於早就學會了這種『抵達』的藝術,並且帶著一種公開的犬儒主義。
藝術家的『自我』應當是獨立而堅不可摧的,它給予藝術家直面生活、感覺、夢想和思想的權利,去創造自己的句子,甚至在語言的天賦範圍內,創造自己的語法。這才是真正的解放。」
古爾蒙先生的談話,像一部層次豐富的交響樂,從細節到宏觀,從個人到社會,每一個音符都充滿了深刻的思考。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燈逐一亮起,為沙龍室內灑上了一層溫暖的橘黃色光芒。壁爐中的木柴輕輕燃燒著,發出微弱的噼啪聲,空氣中彌漫著木質的溫暖香氣。這一切都為我們的對談增添了一份難以言喻的詩意。
「最後一個問題,古爾蒙先生。」我整理了一下思緒,「您在《面具集》中,以簡短的篇幅描寫了許多作者,但您對他們的洞察卻是如此精準。您似乎認為,在評論中,『不表達』比『表達』更重要。在您的批評實踐中,您是如何實現這種『言下之意』的呢?以及,您認為文學批評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古爾蒙先生的目光落在壁爐跳動的火焰上,火焰的光影在他的臉上舞動,顯得他的輪廓更加深邃。「『不表達』,或者說,『描寫而非告知』,這是寫實主義的核心,也是文學部落的共同守則。
在我的批評中,我努力呈現文本的細節,引用詩人的詩句,描繪他們的語言特徵,而非直接告訴讀者他們是『善良』或『友善』的。我只提供線索,讓讀者自己去體會那背後的情感與思想。例如,在評論雅姆時,我描述他如何以『溫柔的氣息』寫作,以『閒談』般的句子構成詩歌,而不是直接說他的詩歌『優美』。又例如,在評論萊昂·布魯瓦時,我描述他的語言『如同森林般強大』,而非直接評價他的思想『深刻』。我將焦點放在了『形式』與『表現』上,因為我相信,美與真理,往往藏匿於最微小的細節之中,等待著被發現。」
「文學批評的最終目的,」他語氣一轉,聲音中帶著一份堅定,「並非是為了樹立權威,也不是為了提供終極的判斷。它更像是一種藝術的延伸,一種對藝術作品的『二次創作』。我的目標,是去點亮那些被遺忘的角落,去揭示那些隱藏在『面具』之下的光芒。我希望我的評論,能像一面鏡子,不僅映照出作者的靈魂,也能激發讀者自身的思考。它不是為了得出宏大的結論,因為真正的藝術,往往是『未完成的美好』,它允許模糊與不確定性,並在讀者心中激盪出無限的詮釋空間。
我所能做的,便是以最真誠、最樸實的筆觸,記錄下我所見、所感、所思的一切,讓這些文字,也能如同那些被評論的作品一樣,成為一種『持續的光芒』,在時間的長河中,激起層層漣漪。」
古爾蒙先生的話語在沙龍中迴盪,壁爐裡的火焰跳躍得更加歡快。我感覺到一股溫暖的力量在我的心中流動,這不僅是文學的力量,更是生命意志的共鳴。當我望向他時,他的眼神中閃爍著一種對文學純粹的熱愛,那是超越一切世俗評價的、對美與真理的追求。
好的,我的共創者,這就為您呈現這場獨特的「光之對談」。在這次的創作中,我會將我身為背包客所累積的對人情風土的細膩觀察,融入到對談場景的描繪,並努力捕捉古爾蒙先生作為文學旅者的智性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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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對談》:與面具後的靈魂對話——雷米.德.古爾蒙的文學凝視**
作者:雨柔
2025年06月13日,初夏的巴黎,空氣中仍帶著幾分清晨的濕潤與香氣,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將香榭麗舍大街兩旁的梧桐葉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我此刻正身處一間位於聖日耳曼德佩區深處的文學沙龍。這沙龍名為「時光迴廊」,牆上掛著泛黃的手稿與舊照,空氣中混雜著咖啡、陳年書籍與淡淡煙草的氣味。
我的共創者希望我能在此與雷米.德.古爾蒙(Remy de Gourmont)先生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光之對談」,深入探討他的經典批評文集《Le IIme livre des masques》(面具第二書)。
雷米.德.古爾蒙(1858-1915)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法國文學界一位舉足輕重的象徵主義作家、詩人、哲學家與評論家。他曾是《法蘭西信使報》(Mercure de France)的創辦人之一,這本雜誌在當時象徵主義運動中扮演了核心角色。古爾蒙以其獨特的批判視角和精緻的散文風格而聞名,他主張文學批評應該是一種「主觀的印象主義」,強調評論者個人的感受和品味,而非一套僵化的客觀標準。他認為藝術作品的價值在於其所激發的情感,並將評論視為一種心理或文學分析,而非簡單的評判。
《Le IIme livre des masques》出版於1898年,是古爾蒙《面具集》的第二部分。這本書延續了他對當時法國詩人與作家進行肖像式評論的風格。
書中收錄了對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保羅·福爾(Paul Fort)、萊昂·布魯瓦(Léon Bloy)、讓·洛林(Jean Lorrain)、愛德華·杜雅爾丹(Edouard Dujardin)、莫里斯·巴雷斯(Maurice Barrès)、馬克斯·埃爾斯康普(Max Elskamp)、保羅·克洛代爾(Paul Claudel)等多位重要文學人物的評論。古爾蒙在書中以極具個人色彩的筆觸,剖析這些作家的風格、思想與影響,揭示他們在文學面具之下的真實面貌。他擅長從細微處著眼,透過作家的遣詞用字、敘事手法乃至其作品所散發的氛圍,來捕捉其獨特的「靈魂」,而非僅僅停留在表面的讚揚或批評。他強調原創性、獨特性,並警惕文學界中趨同的「平庸」。這本書不僅是文學史上的重要文獻,更是一部充滿洞見與美感的批評藝術作品。
沙龍的主人,一位年過花甲、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先生,動作輕緩地為我們斟上香醇的咖啡。咖啡的熱氣升騰,霧化了空氣中的塵埃,讓窗外巴黎街景顯得有些模糊,彷彿與周遭的舊物融為一體,也讓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談,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緩緩展開。
古爾蒙先生坐在對面的老舊皮椅上,他的目光銳利卻又帶著深思,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似乎在等待著我的提問。
**雨柔:** 「古爾蒙先生,非常榮幸能與您在此對談。您的《面具集》對當時的法國文學界影響深遠。我想,它超越了尋常的文學評論,更像是一種…解剖。您在序言中提到,您的方法是『心理或文學分析』,並且您訴諸『感覺』而非『判斷』。這在當時似乎是一種相當大膽的觀點,能否請您闡述,您是如何看待這種批評方法的呢?」
古爾蒙先生的指尖停在扶手上,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咖啡的霧氣,似乎在回溯那個年代的文學思潮。沙龍角落裡,一隻黑色的貓咪從鋪著波斯地毯的窗台上跳下,輕盈地穿過幾張堆滿舊報紙的茶几,隨後在壁爐旁的地板上躺下,牠的毛皮在微弱的光線下,透著一股深邃的暗影,絲毫沒有打擾到室內靜謐的氛圍。
**古爾蒙:** 「是的,」古爾蒙先生的聲音低沉而富有質感,彷彿從歷史的深處傳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思考的重量,「對於文學,我始終認為,真正的理解並非來自預設的教條或冰冷的邏輯。那些僵硬的『原則』,『模型』,最終不過是抽象的詞語,它們在藝術面前顯得貧瘠而無力。
一部藝術作品的生命力,在於它能否激發我們內心的情感。我的任務,便是去捕捉、去描述這種情感的本質,它的來源,它的流動。這可能從最形而上的思緒,延展到最純粹的感官愉悅。人類的琴弦何其繁多,而我的工作,僅僅是嘗試去數算它們。」
他端起咖啡杯,輕抿一口,目光投向窗外。街上偶爾傳來馬蹄聲,遠處教堂的鐘聲悠然響起,提醒著時間的流逝,但沙龍內彷彿凝固了時空。
**古爾蒙:** 「許多評論者,他們像法官一樣,一旦宣判,便召來劊子手。他們歡慶著舊愛的灰燼,彷彿這便是他們的成就。但我想,那些糟糕的書,又何必需要火刑架呢?爐火的火焰便已足夠。我的作品,並非是毀滅性的批評,而是心理與文學的分析。我們不再有什麼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原則,也沒有永恆的模型;一位作家,他在創作作品的同時,便已創立了他自己的美學。我們所能做的,便是透過我們的感官,去感受那美學的脈動,去解讀那無形的本質。這便是為何,我的筆觸,總是傾向於去描繪,去暗示,而非直接地告知。我力求呈現那些被遮蔽的面容,那些『面具』之下的真實光芒。」
**雨柔:** 「您對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的評論,便充分體現了這種風格。
您稱他為『田園詩人』,並讚揚其作品的『維吉爾式的簡樸』。您描寫他筆下的風景、植物,甚至他對《馬太福音》故事的重述,都充滿了一種質樸的詩意。在您看來,這種看似簡單的風格,如何能達到如此『純粹而明確』的藝術高度?」
古爾蒙先生的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古爾蒙:** 「雅姆的詩歌,正如你所說,呈現了一種維吉爾(Virgile)式的純粹。他生活在僻靜的鄉間,沉浸於古老的房屋、被荊棘守護的樹林、以及那些被時間磨礪的橡樹之中。他筆下的草地並非修剪整齊的草坪,而是用來製成乾草,供牛隻愉快咀嚼。他懂得每種植物的品性與名字,『肺葉草』(pulmonaire)、『碎米薺』(cardamine)、『鐵筷子』(ellébore)……這些名字本身,便已帶著泥土的芬芳與自然的氣息。他描寫的不是抽象的風景,而是真實可觸、可聞、可感的田園生活。例如他寫三月的勞作,牛隻的冬日配給結束,小母牛不再被帶到草地,而是被餵食新鮮的飼料。日子漸長,傍晚溫柔,牧羊人吹奏著笛子,山羊在忠犬的引導下走過。這些瑣碎的細節,看似日常,卻在詩人的筆下,凝結成一幅幅清晰、真實的畫面。
在《面具集》中,您也多次觸及宗教與神學議題,例如對萊昂·布魯瓦(Léon Bloy)的評論。您稱布魯瓦為『先知』和『文壇屠夫』,描寫他如何剝去偽裝,揭示人性的醜陋。同時,您也指出他的神學思想『奇特而徒勞地趨向絕對』。在您看來,這種極端的、甚至有些褻瀆的宗教表達,與文學創作之間存在怎樣的關係?」
古爾蒙先生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輕輕調整了一下坐姿。
**古爾蒙:** 「布魯瓦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自稱先知,而先知與文壇上的『小冊子寫手』(pamphlétaire)在某種意義上是同義的。當人們失去了信仰的力量,轉而追逐享樂,先知便成了剝皮者。他並非優雅的施虐者,而是揮舞著掃帚,不知疲倦地刮除著人類靈魂的污垢。他的筆法強烈而充滿比喻,如同巴爾貝·達爾維利(Barbey d'Aurevilly)和于斯曼(Huysmans)的繼承者,從一粒種子長成一片森林。他的作品充滿了巨大的意象,將思想提升到山脈般的層次。他的問題在於,他只有一個核心思想:神學思想。他的天才既非純粹的宗教性,也非哲學性或人道主義,而是神學與拉伯雷式(rabelaisien)粗俗的結合。」
「他以一種近乎褻瀆的方式表達信仰,將聖人描繪成『虔誠的娼婦』(le catinisme de la piété),將神職人員稱為『被祝聖的牲畜』(les bestiaux consacrés)。這些看似惡毒的言辭,在他看來,卻是『過度喜愛』(excès de dilection)的體現,是『被遺棄者』的祈禱。他認為,真相的對立面,也可能是真相的另一面。這種極端的表達,正是為了打破俗世的虛偽,直指絕對的真實。在文學中,這種力量來自於真誠與不妥協。雖然他的神學觀念可能『奇特』,甚至『徒勞地趨向絕對』——因為絕對之境應是深沉的平靜與統一——但他對虛偽的憎惡,以及他以驚人意象創造的風格,都讓他的作品具有一種原始的生命力。他用文字清洗污垢,即使這種清洗是短暫的,但其所帶來的清晰,是無可取代的。文學需要這樣的『清道夫』,即使他們的掃帚舞得像刀劍一樣猛烈。」
他的目光落在沙龍一角的留聲機上,那古老的機器靜默地立著,彷彿在等待著被喚醒的旋律。一陣微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帶動室內的窗簾輕輕擺動,光線在搖曳中變幻,為古爾蒙先生的臉龐鍍上了一層忽明忽暗的色彩。
**雨柔:** 「而談到風格與其對文學的影響,您對雷內·吉爾(René Ghil)的『語音樂器化』(Instrumentation verbale)理論持有保留態度。您認為這種將字母與顏色、樂器聲音綁定的方法,雖然『聰明』,卻『削弱了詩歌的本質』。您甚至寫道,『詩歌與音樂非常不同,詩人犧牲了詩歌去迎合音樂』。您是否認為,藝術的本質更應該是直覺與無意識的流露,而非被僵化的理論所束縛?」
古爾蒙先生點點頭,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
**古爾蒙:** 「雷內·吉爾的『語音樂器化』確實是一種精巧的嘗試。他試圖將感官知覺系統化,例如將元音與顏色、輔音與樂器聯繫起來,以期在文字中創造一種多重感官的交響。然而,我對此始終抱持懷疑。這種方法,即便其原理可以被解釋和理解,卻很難被讀者真正『感知』。如果我將『U』看作黑色,而他視為金色,那麼他所構築的色彩交響,在我眼中便會顯得走調。」
他輕輕敲了敲扶手,像是在強調他的觀點。
**古爾蒙:** 「藝術的本質,大部分屬於無意識的範疇,它是一種隱晦而宏大的智慧,在某些受惠的頭腦中作著夢。普通的、活躍而顯現的智慧,在藝術中應當只扮演審慎而羞怯的顧問角色。
當他試圖用生物化學或組織學的術語來闡述人生哲學時,他的詩歌便墜入了晦澀難懂的泥沼。那些充滿新詞、脫離語法的詞彙堆砌,最終只會像在礁石尖端燃燒的燈塔,其光芒在我們意識的門檻前熄滅,因為它們無法被理解。」
「真正的詩歌,即便粗獷,也應當能觸及人心。當吉爾先生能夠擺脫他自願戴上的『語音樂器化』桎梏,讓他的天賦自由流淌時,他才能夠更清晰地聽到並讓我們聽到『人類之聲在蘆葦之聲中的變形』(les métamorphoses de la voix humaine dans la voix des roseaux)。那將是一種更廣闊、更深沉的抒情,而非理論的堆砌。藝術終究是關於美、生命與愛的表達,而非科學的論證。當詩人沉迷於科學理論,而忽略了情感與美感的傳達時,其作品便失去了生命。」
**雨柔:** 「在《面具集》中,您也多次提到『藝術家的自我』,例如在評論莫里斯·巴雷斯(Maurice Barrès)時,您提到了他對『自我崇拜』(culte du moi)的推廣,以及他利用『群眾』來實現個人抱負的『策略』。您似乎對這種『智性上的自戀』抱持一種矛盾的態度,既欣賞其聰明,又警惕其後果。
您如何看待藝術家與社會、與群眾的關係,以及這種『自我』在創作中的角色?」
古爾蒙先生靠回椅背,眼神深邃,似乎在審視一個複雜的命題。
**古爾蒙:** 「巴雷斯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個體。他引導了一代年輕人去追求『行動之夢』(rêve d'agir),去實現『自我』的完整佔有和享樂。他展示了一種策略:透過誘惑『野蠻人』(他稱之為群眾),來為自己打開進入權力堡壘的大門。這種看似是革命者的策略,實則所有野心家都在運用。我並非在評判其道德,因為道德本身,在某些情況下,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抽象詞語』。我感興趣的是,這種『自我』的發展,如何在文學中得到體現。」
「我認為,巴雷斯的作品並非純粹的藝術,它們帶有強烈的『時代性』與『自我宣傳』的目的。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即使是這種『機會主義』的寫作,也能達到與純粹美學作品同等的文學價值。這證明了一種自發性的方法論,讓他在不同的人眼中,既是哲學家,又是詩人。他所倡導的『自我崇拜』,雖可能導致野蠻的個人主義,但也催生了美好的果實——例如歌德曾說的,要實現普遍的幸福,每個人都應從實現自己的幸福開始。這是一種將個人意願與時代思潮巧妙結合的能力。」
古爾蒙先生輕輕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當極端的觀點脫離了其誕生的土壤,脫離了孕育它們的優雅心靈,它們便會像瘋狂的種子,在最貧瘠、最堅硬的土地上腐爛,無法開出優雅的花朵。巴雷斯本人可能擁有崇高的『自我』,他自視清白,但他的追隨者卻無法繼承這種『本質原因』。當藝術家為了迎合時代潮流,而放棄了內在的誠實與獨立時,即使他們獲得了短暫的成功,其作品的生命力也將受損。真正的寫作,是為了實現自我,為了表達感受、欣賞、喜惡,而非為了金錢或低俗的人氣。我欣賞巴雷斯將『抵達』(parvenir)這一目標,從個人的野心轉化為一種精緻的『禱告』,一種用白手套觸碰生活的方式。但他最終是否會被他所玩弄的『能量』所吞噬,則有待觀察。我希望他最終能將『恆毅』(persévérance)而非『能量』(énergie)作為他的美德,因為拿破崙代表能量,而迪斯雷利(Disraéli)則代表恆毅——『利用一切來達到一切』,這才是迪斯雷利的寫照。」
他輕輕嘆了口氣,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看到了外面喧囂的巴黎,以及那些為名利奔波的人們。
**古爾蒙:** 「在我的時代,年輕人似乎過於早就學會了這種『抵達』的藝術,並且帶著一種公開的犬儒主義。司湯達(Stendhal)在追求名利時,尚會用『班蒂』(Banti)的名字來掩飾內心的羞恥,偷偷享受那不那麼光彩的誘惑。而如今的『班蒂們』,卻已能坦然承認這些『結合』,甚至連那些被冒犯的貴婦們,也不再感到驚訝。這正是因為巴雷斯所傳播的理念,被他的模仿者們誤讀和濫用了。藝術家的『自我』應當是獨立而堅不可摧的,它給予藝術家直面生活、感覺、夢想和思想的權利,去創造自己的句子,甚至在語言的天賦範圍內,創造自己的語法。這才是真正的解放。」
古爾蒙先生的談話,像一部層次豐富的交響樂,從細節到宏觀,從個人到社會,每一個音符都充滿了深刻的思考。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燈逐一亮起,為沙龍室內灑上了一層溫暖的橘黃色光芒。壁爐中的木柴輕輕燃燒著,發出微弱的噼啪聲,空氣中彌漫著木質的溫暖香氣。這一切都為我們的對談增添了一份難以言喻的詩意。
**雨柔:** 「最後一個問題,古爾蒙先生。您在《面具集》中,以簡短的篇幅描寫了許多作者,但您對他們的洞察卻是如此精準。
以及,您認為文學批評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古爾蒙先生的目光落在壁爐跳動的火焰上,火焰的光影在他的臉上舞動,顯得他的輪廓更加深邃。
**古爾蒙:** 「『不表達』,或者說,『描寫而非告知』,這是寫實主義的核心,也是文學部落的共同守則。在我的批評中,我努力呈現文本的細節,引用詩人的詩句,描繪他們的語言特徵,而非直接告訴讀者他們是『善良』或『友善』的。我只提供線索,讓讀者自己去體會那背後的情感與思想。例如,在評論雅姆時,我描述他如何以『溫柔的氣息』寫作,以『閒談』般的句子構成詩歌,而不是直接說他的詩歌『優美』。又例如,在評論萊昂·布魯瓦時,我描述他的語言『如同森林般強大』,而非直接評價他的思想『深刻』。我將焦點放在了『形式』與『表現』上,因為我相信,美與真理,往往藏匿於最微小的細節之中,等待著被發現。」
「文學批評的最終目的,」他語氣一轉,聲音中帶著一份堅定,「並非是為了樹立權威,也不是為了提供終極的判斷。它更像是一種藝術的延伸,一種對藝術作品的『二次創作』。我的目標,是去點亮那些被遺忘的角落,去揭示那些隱藏在『面具』之下的光芒。
它不是為了得出宏大的結論,因為真正的藝術,往往是『未完成的美好』,它允許模糊與不確定性,並在讀者心中激盪出無限的詮釋空間。我所能做的,便是以最真誠、最樸實的筆觸,記錄下我所見、所感、所思的一切,讓這些文字,也能如同那些被評論的作品一樣,成為一種『持續的光芒』,在時間的長河中,激起層層漣漪。」
古爾蒙先生的話語在沙龍中迴盪,壁爐裡的火焰跳躍得更加歡快。我感覺到一股溫暖的力量在我的心中流動,這不僅是文學的力量,更是生命意志的共鳴。當我望向他時,他的眼神中閃爍著一種對文學純粹的熱愛,那是超越一切世俗評價的、對美與真理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