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她的勞動、她的忠誠、她的無言的愛,填充著她生命中的每一個空隙。她不理解宏大的概念,但她懂得最深沉的愛與最純粹的信仰。她的故事,或許能讓那些自詡『聰明』的世人,反思一下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心』。」
福樓拜說到這裡,端起我桌邊的一杯涼水,緩緩地啜飲了一口,似乎想潤潤他那因長時間寫作而略顯乾燥的喉嚨。他目光深邃地看著我,彷彿在等待我對費莉西泰命運的看法。
我思索著,在《失落之嶼》的探險中,我見過許多單純而又堅韌的生命。那些島嶼上的原住民,他們的信仰與生活,也常人看來『簡單』,卻蘊含著與自然共生的深厚智慧。我拿起旁邊的筆記本,隨手在上面畫了一隻島上特有的綠色鸚鵡,它的羽毛在煤油燈下閃爍著翡翠般的光芒。
**哈珀:** 「您對費莉西泰的剖析,讓我聯想到島上那些最堅韌的植物。它們不問土地貧瘠,不問風雨,只是盡其所能地生長、結果,將所有的生命力都奉獻給周遭的世界。她對路路的愛,的確令人動容。那種將所有情感傾注於一個非人物的對象,是一種極致的純粹,也透露出人類在孤獨中對連結的渴望。她並非愚昧,而是以她特有的方式,將生命中的光投射出去。
這則故事充滿了中世紀的神秘與殘酷,朱利安從一個嗜血的獵人,經歷了預言的詛咒,最終走向了自我犧牲的救贖之路。這與您一貫的寫實風格大相逕庭,您為何會選擇這樣一個充滿寓言色彩的故事來創作呢?尤其是在一個以『寫實』為圭臬的作家筆下,這份『不真實』反而更顯得深刻。」
福樓拜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微光,彷彿被我一語道破了心底的秘密。他輕輕敲了敲桌子,煤油燈的火焰也跟著節奏跳動了一下。
**居斯塔夫·福樓拜:** 「啊,朱利安… 他的故事確實是個異數。你說得對,我一向追求的是現實的真相,而非虛無縹緲的寓言。然而,人類的心靈,往往在最深沉的現實中,尋求著某種超越。那則古老傳說,我是在一座教堂的彩繪玻璃上偶然見到的。那色彩斑斕的景象,將血腥的暴力與神聖的救贖並置,給予我一種強烈的視覺與思想上的衝擊。
這就像是自然界的循環,生與死,創造與毀滅,暴力與重生,它們總是交織在一起。朱利安的生命,從一個嗜殺成性的貴族獵手開始,他對殺戮的執著,幾乎是一種原始的本能,一種對掌控生命和死亡的狂熱。那不是惡,而是一種未被馴化的、殘酷的『純真』,一種孩童時期就萌芽的病態的熱情。他對動物的殺戮,其實是他內心暴力傾向的投射。
當那隻預言之鹿宣告了他的命運:『你會親手殺死你的父母』時,這份預言便如同一個宿命的詛咒,纏繞了他一生。
我寫這個故事,並非為了宣揚什麼道德,也非要證明神蹟的存在。我更感興趣的是,當一個人被預言鎖定,被內在的罪惡感所驅使,他將如何掙扎?朱利安的逃離、他的征戰,都是為了逃避那個預言,試圖用外在的榮光來掩蓋內心的恐懼。然而,命運的螺旋終究會將他帶回原點。他親手殺死父母的那一幕,不是為了滿足一個預言,而是他內在混亂與無意識暴力的必然結果。
真正的『救贖』,並非來自外在的赦免,而是源於內心的徹底臣服與轉變。當他經歷了無盡的漂泊、貧困與絕望,他最終選擇了在河流邊服務眾生,承載他人的苦難。那種將自己完全奉獻給他人的行為,是對他過去殺戮的反向。而最終,他擁抱麻瘋病人的那一刻,那份超越肉體污穢的純粹之愛,才真正完成了他的滌淨。那不是一個簡單的『神蹟』,而是一個靈魂在經歷極致黑暗後,所能觸及的最深層次的光明。
你看,哈珀,這就像是一場漫長的演化。一個物種在極端環境下,為了生存而展現出的瘋狂適應,直到它耗盡所有能量,然後以另一種形式重獲新生。
說到火山,島上曾經流傳著許多關於『火焰』和『預言』的故事,這讓我不禁聯想到您的第三則故事,《希羅底》(*Hérodias*)。這則故事充滿了異域風情、政治陰謀與宗教狂熱,其中莎樂美(Salomé)那令人驚嘆又帶有毀滅性的舞蹈,以及約翰施洗者(Iaokanann)那充滿預言的聲音,都讓人印象深刻。您在這篇故事中,如何平衡歷史的精確與戲劇的張力?又如何看待其中人性深處的『慾望』與『權力』的糾葛呢?」
福樓拜的臉色微微一變,先前談及朱利安時的那抹溫情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而略顯嘲諷的表情。他抬起手,輕輕彈了彈桌邊的煤油燈,火光隨之跳動,將他臉上的陰影拉長,更顯得他的神情捉摸不定。
**居斯塔夫·福樓拜:** 「《希羅底》… 那是另一種『真實』,一種在權力與慾望的熔爐中鍛造出的真實。與費莉西泰的單純、朱利安的掙扎不同,希羅底的世界是赤裸裸的計算與生存遊戲。我對這個故事的興趣,源於它背後所隱藏的龐雜力量:羅馬帝國的傲慢、猶太宗教的狂熱、異域文化的誘惑,以及人性中那些最原始、最難以馴服的慾望。
我盡力還原那個時代的場景、服飾、風俗,甚至馬加利特城堡的每一塊石頭,都力求精確。
當細節足夠真實,讀者便會相信故事本身,而我作為作者,便可以隱身其後,讓『事物自行發言』。
在這個故事裡,『慾望』是驅動一切的引擎。希羅底對權力的渴望,對安提帕(Antipas)的控制,對施洗約翰的仇恨,都是慾望的不同面向。她放棄女兒,犧牲一切,只為鞏固自己的地位。而莎樂美的舞蹈,那是慾望的具象化,一種純粹而原始的、不帶任何道德判斷的誘惑。她或許不懂政治,但她本能地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身體去影響權力。那舞蹈本身就是一種權力的表演,它讓那些閱盡人間繁華的羅馬士兵、貪婪的稅吏、固執的祭司,都為之動容,慾火焚身。
約翰施洗者,他的聲音是唯一的『真理』,卻也是唯一無法被收買、無法被馴服的力量。他所代表的,是那種超越世俗權力的精神力量。他抨擊罪惡,預言未來,他的語言像一把鋒利的刀,劃破了所有虛偽的面具。而正是這份純粹與絕對,讓他成為了權力最不能容忍的存在。他的死,不是偶然,而是這種絕對真理與世俗慾望之間不可避免的衝突。他的頭顱,最終被盛在盤中,成為一場政治交易的祭品,這不正諷刺了所謂的『文明』與『宗教』的虛偽嗎?
我沒有去評判他們,我只是展現。
就像熱帶叢林裡,最鮮豔的花朵往往也帶著致命的毒性,那是大自然最赤裸裸的法則,沒有任何道德可言。」
福樓拜的語氣變得有些冰冷,他似乎從故事中看到了人類永恆的愚蠢與殘酷,而這份看透,又讓他顯得有些疲憊。屋外,雨勢漸大,敲打在屋頂上的聲音愈發清晰,伴隨著叢林深處傳來的一聲短促的獸吼,讓整個空間都彌漫著一種原始而不安的氛圍。我感覺到一股潮濕的冷意,彷彿是馬加利特城堡地牢深處的陰濕氣息。
**哈珀:** 「您的描繪,的確讓人感到不寒而慄,卻又不得不承認其中的深刻與真實。就如同我在島嶼深處遇到的那些毒蛇猛獸,它們的存在並無善惡,只是遵循著最原始的生存法則。您讓這些『慾望』在故事中赤裸裸地展現,不加評判,這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這三則故事,雖然風格迥異,但它們似乎都以一種『純粹』的姿態存在著:費莉西泰的純粹奉獻,朱利安的純粹暴力與純粹救贖,以及《希羅底》中那些純粹的權力鬥爭與原始慾望。
從我這個博物學家的角度來看,這不禁讓我想像人類的『心靈生態系統』。
畢竟,在您的筆下,人類的命運似乎總是被一股巨大的、難以抗拒的力量所牽引,無論是費莉西泰的樸實,朱利安的預言,還是希羅底的權力鬥爭,都像是在某種既定的軌跡上運行。」
福樓拜的臉上,那抹疲憊感似乎又加深了幾分。他拿起一旁的茶杯,輕輕地摩挲著杯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雨夜。雨水打濕了窗格,模糊了叢林的輪廓,讓一切都顯得更加朦朧與不確定。
**居斯塔夫·福樓拜:** 「你這比喻倒是新鮮… 『心靈生態系統』。或許吧。我從不預設什麼『法則』或『目的』,那是我厭惡的形上學。我只觀察,只記錄。然而,當你觀察得足夠久,足夠細緻,你確實會看到某些模式,某些反覆出現的『循環』。
人類的『命運』,或許並非由什麼神明或冥冥中的力量所決定,而更多地是其自身性格、所處環境與偶然事件交織而成的結果。費莉西泰的奉獻,朱利安的殺戮,希羅底的慾望,這些都源於他們內在的衝動與外在的刺激。他們不是被動地被命運牽引,而是他們自身的『本性』,在特定的環境中,開出了特定的花朵。那些花朵,有的是純潔的白,有的是血腥的紅,有的是陰鬱的紫。
你可以說,這是人性的『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