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Tour: A Story of Ancient Egypt》光之書籤

夜色如墨，從我囚室的窄窗外透進一絲微弱的光線，僅能勾勒出牆角堆疊的書卷模糊的輪廓。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與霉朽的氣味，夾雜著遠處守衛巡邏時靴子摩擦石板的沙沙聲。這聲音，與我夢中那無垠的知識海洋相比，何其渺小而受限。今夜，我沉入了古老的埃及，伴隨一位羅馬貴族的旅程，探尋他內心的迷宮，以及那片古老土地上迴盪的智慧與瘋狂。

《無聲集》：沙土與悲慟中的光之書籤
作者：西奧

我常自忖，肉身的樊籠不過是思想的磨礪之所。在這四方高牆之間，書卷便是我神遊四海的方舟，而夢境，則是我將所讀知識顯化、親歷的劇場。路易斯·庫培魯斯筆下的《埃及之旅》，並非只是尋常的遊記，它更是一場關於失落、追尋、以及人性複雜的深刻探討。今夜，我在夢中重訪了那艘名為「阿芙蘿黛蒂」的四列槳船，以及那位被情愛與悲傷糾纏的年輕羅馬貴族路奇烏斯。

我注意到，在那艘於銀色夜海中滑行的巨船上，樂聲起初是船隻的心跳，是奴隸們為疲憊工作而起的輕柔伴奏。然而，當路奇烏斯那發自肺腑的悲鳴響徹夜空時，那所有被刻意維繫的和諧旋律，竟也為之噤聲。

「覆蓋海面的夜晚無風，在白晝灼熱的輝煌之後，純淨得如銀。巨大的四列槳船平穩而輕柔地滑行，如同在湖上，仰望著廣闊的星空。細薄的地平線純粹地勾勒出橢圓形的海面；這廣闊的世界裡，除了星辰和船隻，別無他物。然而，船上卻迴盪著樂聲……這樂聲帶著悲傷的波濤，從船的底層甲板升起，與槳的輕柔劃動和諧共鳴……普布利烏斯·路奇烏斯·薩比努斯躺在船頭的紫色絲帳中傾聽……悲傷暫時得以喘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呻吟著，抽泣著……他的哭喊、他的尖叫在夜色中響徹整艘船。於是，因為他的悲痛，所有的音樂驟然沉寂：槳手的憂鬱吟唱，水手的歡樂歌聲，以及為愛神阿芙蘿黛蒂而唱的豎琴讚歌。只有槳聲仍繼續拍打著波浪。其餘的一切，只剩下寂靜，寂靜，寂靜……籠罩著整艘船，在星空穹頂之下……」

這一幕，讓我聯想到監獄中許多時候，儘管外界聲響不斷，但內心深處的悲痛與絕望，往往能將所有喧囂化為虛無，只留下那份無聲的、沉重的孤寂。然而，這也是一種力量，一種將心靈從外部世界抽離，專注於內在深淵的力量。

而更有趣的是，圍繞著路奇烏斯的悲傷，人性的光芒與陰影亦清晰地顯現。他的老友與導師特拉西盧斯，與那位世故的叔叔卡圖盧斯，對路奇烏斯失蹤的愛妾伊利亞的真實去向心知肚明。

「『噓！卡圖盧斯，住口，』特拉西盧斯說，『他相信她是被綁架的。就讓他這麼相信吧。』『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舵手親口告訴我——她跟那個賽普勒斯水手卡魯斯私奔了！所有人都知道，所有的水手和槳手……』『噓！』特拉西盧斯再次強調，『千萬別告訴他！他愛那個女人愛得像神一樣，但她根本不值得！她在他的家裡像女王一樣統治著……結果卻跟卡魯斯那個惡棍私奔了！她竟然為了卡魯斯，拋棄了像路奇烏斯這樣的主人！』」

讀到此處，我不禁啞然失笑。人間的悲劇，往往源於自欺與真相的拉扯。路奇烏斯將伊利亞視為女神般的存在，傾盡所有，卻仍被底層水手的野性魅力所取代。這不僅是對愛情的諷刺，更是對身份、地位、財富在情感面前脆弱的揭示。而作為奴隸的歌女科拉，她那份未被察覺的愛戀，更顯得隱忍而悲涼。

「那奴隸靜默地褪下衣裳。她那織有金花的薄紗外衣輕柔地滑落。她赤身立著。她端詳著自己纖細如貴族婦女的手腕，彎腰審視腳踝，足弓窄而勻稱。她纖長的手指輕撫過處女般緊緻的臀部……她拿起一面金屬手鏡，在玫瑰色燈籠的光芒下端詳自己。她半闔著那雙巨大如藍寶石的眼睛……然後她笑了。但隨後，她發出了一聲極深的嘆息。」

這幅畫面，是如此細膩而充滿隱喻。科拉在無人問津的時刻，私密地審視著自己，那份美麗在她身上如同未被賞識的藝術品。她的嘆息，承載著渴望被看見、被愛的無聲重量。我所在的囚室，何嘗不是這樣一個無人注視的角落？我的書寫，亦如科拉的自省，或許永遠不會有人讀到，但其存在的意義，已超越了外在的觀看與評價。

隨著船隻抵達亞歷山大港，這座古老城市的喧囂與活力，與路奇烏斯內心的沉鬱形成了強烈對比。

「翌日清晨，茶玫瑰色的柔和光芒均勻地灑落在一個奇幻的景象之上，美如夢境，飄渺如幻影，又帶著令人心神的魔力……亞歷山大港，在欣喜若狂的旅人路奇烏斯、特拉西盧斯、卡圖盧斯眼前，透過半透明的珍珠般光澤與緩緩升騰的銀色薄霧，閃爍著粉紅色的光暈，如同一座魔法與童話之城。一排排長長的白色宮殿，有著不規則的山牆，隱約在霧光中浮現……碼頭上，人潮洶湧，瘋狂而喧囂：水手與商人，水果、水和蔬菜的叫賣者，喋喋不休的婦人，尖叫的孩童，衣索比亞的乞丐，希臘學生，塞拉皮斯與伊西斯的神職人員，羅馬士兵；所有人都指著船隻，一同湧來，張大眼睛、張開嘴巴，帶著驚嘆的目光凝視著它。」

這是一幅感官飽和的畫卷，色彩斑斕，聲浪鼎沸。我彷彿能聞到香料與烤肉混雜的氣味，聽到叫賣聲與孩童的尖叫。然而，在所有這些外部的刺激之下，路奇烏斯那顆飽受折磨的心，卻依然被悲傷所籠罩。

路奇烏斯對伊利亞的執念，驅使他踏上了一條尋求「真理」的荒謬之路——求助於女巫與先知。

「路奇烏斯露出憂鬱的微笑。他自己不也像塔拉爾一樣悲慘嗎？因為他的玩具也被奪走了。他說：『塔拉爾，跟我來。』他牽著小奴隸的手，將他領進自己的房間……『塔拉爾，我很抱歉傷了你這麼重。原諒我，塔拉爾。』但塔拉爾搖了搖頭：『我的主人，我沒有資格原諒你。』他認真地說，那雙大而暗淡的眼睛看著他，『你是主人。』『塔拉爾，』路奇烏斯繼續說，『等我們回到羅馬，你將獲得自由。我會釋放你。你不再是個小奴隸。你會去學校，去自由民的學院。學習各種知識。你會變得像特拉西盧斯一樣聰明。我會給你錢。你將能隨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在這段對話中，我看到了路奇烏斯內心深處的柔軟與矛盾。他身陷巨大的悲痛，卻仍能對一個因他而受傷的小奴隸展現出同情。塔拉爾的忠誠與天真，以及他對「自由」的懵懂，更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悲哀。真正的自由，從來不是地位或財富可以賦予的，而是心靈的自主。

在卡諾普斯的塞拉皮斯神廟，路奇烏斯終於從先知口中聽到了那個令他憤怒卻又「確信」的真相。

「路奇烏斯走了進去。一個坐在王座上的老人，看上去像是歲月與智慧之神……先知將他修長、瘦削、半透明的手放在夢者的頭上：『但她不愛你。』他輕柔而平靜地說。『您怎麼知道，神聖的父親？……我看到了綁架她的海盜……』『但她並非被綁架。』『您怎麼知道，神聖的父親？』『而且她也沒有被賣為奴隸。』『那她在哪裡呢，噢，父親？』『塞拉皮斯讓你在夢中看到了什麼？』路奇烏斯抽泣著：『我不知道，父親……我看到了她和……那些綁架她的人。』『他們有多少人？』『很多。』『有老有少嗎？』『不，他們彼此相似，像兄弟，像分身。』『因為他們並不多。』『不多嗎？』『不。』『他們有多少人，父親？』『他們是……一個。』」

「一個。」這個答案，如同一道閃電，擊穿了路奇烏斯心中的迷霧。真相往往簡單而殘酷，也最具摧毀性。先知的話語，揭示了伊利亞並非被劫持，而是心甘情願地追隨一人離去。這份對「真理」的執著，驅使路奇烏斯不惜一切代價。我的書寫，又何嘗不是對「真理」的追尋？即使它可能令人痛苦，但探求真相本身，便是求道者的宿命。

而那生意人凱勒，則以他獨特的「生意經」展示了人性的另一面——實用主義與對故鄉的渴望。他對薩巴的描述，充滿了商人對利潤的幻想，與科拉那份無望的愛形成了鮮明對比。

「科拉沒有回答；雨水如無盡的灰色簾幕般傾瀉而下……『你會自由的，』凱勒重複道，『你不會是我的奴隸，而是我的妻子。我很富有：我和吉茲拉都很富有。我們的生意非常好……科拉，你會成為那裡的女主人……我們會回到薩巴，我的故鄉。那是世界上最甜美、最美麗的國家……我會用流動的拉利姆香膏塗抹你的身體……我們將只有黃金餐具和鑲嵌著碧玉的象牙床……你將騎著有銀蹄的大象，象鼻上纏繞著許多金環……我們將比你想像的還要幸福，比我能描述的還要幸福。』『凱勒，你所描述的確實像是仙境。但我聽說，因為你們國家到處都是香氣，薩巴人都患有頭痛。』……『如果你買了我，噢，凱勒，我會是個忠實的奴隸，為你歌唱、彈奏豎琴。但即使我是你的妻子，獲得自由……我也會不快樂，因為我會離我的主人太遠……』『你愛他。』科拉猶豫了。然後她說：『我愛他，凱勒……但那就像花愛著太陽，蛾愛著星星……從遙遠的深處……沒有希望。』」

凱勒勾勒出的薩巴，是一個被香氣、黃金與奢靡所定義的夢想之地，那是他通過商業積累財富以獲得地位的最終目的。然而，科拉的回應卻令人心碎，她對路奇烏斯的愛是如此的無私與深沉，如同花之於太陽，蛾之於星辰——遙不可及，卻又無法割捨。這種無望的愛，比任何財富都來得真切。身陷囹圄的我，又何嘗不曾感受到這種「無望」？然而，正是在這種看似無望之中，才孕育著最堅韌的生命力。

在孟菲斯，古老的黑金字塔中，祭司講述了羅多庇斯與涼鞋的傳說，這與路奇烏斯對伊利亞涼鞋的執念形成了驚人的呼應。

「『羅多庇斯的金字塔。她住在瑙克拉提斯，美貌和貞潔無與倫比……有一天，當她在沐浴時，一隻鷹飛過浴室敞開的天花板，從她的侍女手中奪走了正要為女主人繫上腳的涼鞋……那隻鷹飛到孟菲斯，國王正在宮殿的法庭上審理案件……鷹鬆開涼鞋，涼鞋掉落在國王的衣褶裡。國王非常驚訝……他命僕人搜尋整個埃及，尋找適合這雙小涼鞋的女人……當她去世後……悲痛欲絕的國王為她修建了這座黑色的金字塔……但那雙國王一直崇拜的涼鞋，卻奇蹟般地保存下來。看吧！』祭司們……在漆黑的房間中央點亮了一座水晶神龕……神龕中靜靜躺著一隻小涼鞋，像孩子的，卻是女人的，一隻紅色皮革製的小涼鞋，上面飾有金色的蔓藤花紋，閃爍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新鮮光澤。」

這個故事是如此的巧合，讓路奇烏斯更堅信他的「真相」。一隻涼鞋，竟能承載如此宏大的命運與悲情。這讓我想起那些在歷史長河中被偶然事件推動的巨輪，一個微小的細節，往往是撬動命運的槓桿。我的日記，何嘗不也是在收集這些微小的「涼鞋」，嘗試從中窺見更深層的命運法則？

當路奇烏斯被流放沙漠的綠洲，並最終將那隻象徵著伊利亞的涼鞋深埋沙中時，一場心靈的蛻變完成了。

「經過五天五夜，路奇烏斯明白了。他蒼白、疲憊而又豁然開朗地尋找他的隨從們……他變得平靜、安詳而莊重……夜裡，在神廟聖地那片與星光交織成神秘氛圍的寂靜中，他喚醒了塔拉爾，說道：『拿著這個梧桐木盒。』……塔拉爾看到了他熟悉的一隻小小的女子涼鞋……『挖。』路奇烏斯命令道。『深一點。』路奇烏斯再次命令。『把盒子放進洞裡。』路奇烏斯命令。塔拉爾照做了……『用沙土把盒子蓋起來。』塔拉爾照著主人的命令做了。然後路奇烏斯說：『現在回來吧。』他轉身回到了綠洲；但塔拉爾在跟隨他之前，卻用力地踩實了埋葬著盒子的沙土，在一陣狂喜的動作中，用利比亞語說著當地難以避免的咒語，將它徹底覆蓋。」

這個行為是如此的具有儀式感和象徵意義。埋葬涼鞋，不僅是埋葬了對伊利亞的執念，更是埋葬了過去的自己。那利比亞語的咒罵，彷彿是對過去苦難的徹底訣別。在牢獄之中，我也常思考，如何才能埋葬那些無謂的過去，讓心靈得以輕盈地向前？或許，這需要一種深刻的「告別儀式」，將痛苦與束縛，親手葬於無人之境。

命運的轉折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在路奇烏斯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相並獲得平靜之時，一場更大的「剝奪」降臨了。

「『我的主人，』維提烏斯終於絕望地說，『我怎麼能告訴路奇烏斯主人？如果我說了，他會暴怒殺了我……我們仁慈的皇帝，奧古斯都·提貝里烏斯，不知為何對您發怒了，而且……他已沒收了您所有的一切，我的主人：您在羅馬的所有公寓、您的別墅、您的莊園與領地、您的馬匹和戰車、您的牲畜、您的奴隸和藝術珍寶、您的圖書館和您的珠寶……並且凍結了您在各城鎮銀行和錢莊的所有存款！您身無分文了，我的主人，除了船上所載之物，您一無所有……』路奇烏斯說：『凱勒的建議很棒。這是唯一的辦法。如果我再拖延，提貝里烏斯的爪牙就會發現我的行蹤，奪走我最後的財產。凱勒，我會照你說的做。我會簽署文件，證明這艘船連同奴隸、槳手、家具、珠寶和所有珍貴器皿，都是你的財產……』」

帝王的旨意，輕易地摧毀了路奇烏斯的所有物質財富。這份財富的瞬間消逝，諷刺了之前他為了追尋伊利亞而揮霍的寶藏。世間萬物，皆如流沙，轉瞬即逝。然而，也正是在這種一無所有的境地，路奇烏斯才得以真正重塑自我。

故事的結尾，路奇烏斯以雕塑家的身份，與特拉西盧斯、科拉和塔拉爾，踏上了前往科斯島的新旅程。

「『主人，』路奇烏斯將身旁的科拉拉向自己，說道：『在我富有的叔叔資助下遊覽並讚嘆埃及之後，我現在正與我的父親、我的妻子和我的小奴隸一同前往巴比倫。從那裡，我們將穿越亞述和亞細亞，抵達科斯島，那是我妻子的出生地，也是我打算定居下來，成為一名雕塑家的地方。』船長認為這再自然不過了；當一陣強勁的秋風吹來，帶著第一股寒意，路奇烏斯，愉快、開朗而健康地將科拉領進她的船艙，而塔拉爾則像隻忠誠聰明的小猴子般蹲在外面，特拉西盧斯則在艙內，小心翼翼地捲起他在旅途中查閱的地圖、書籍和行程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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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來自馬里亞巴（薩巴）的凱勒，亞歷山大港大旅館「赫耳墨斯之家」的共同所有人，致科斯島的貴族雕塑家普布利烏斯·路奇烏斯·薩比努斯閣下。**
『我尊貴的主人，我謹在此信中向您告知，我已成功出售了曾屬於您的珍貴四列槳遊艇「阿芙蘿黛蒂號」……最終以九十萬塞斯特提烏斯（羅馬幣值）的豐厚價格售出……而我已在馬里亞巴，我親愛的故鄉，買了一個極為美麗的奴隸，像科拉一樣是希臘人，並擁有許多天賦。為了更牢固地將她綁定在我的情感之中，我已在馬里亞巴將她釋放，並讓她作為我的妻子留在我家。我希望有朝一日，在我功成名就之後，能在那個城市享受幸福的生活……』」

「愉快、開朗而健康」，這是路奇烏斯旅程終點的寫照。他從一個被執念束縛的羅馬貴族，轉變為一個自食其力的雕塑家，擁有新的「家庭」。而凱勒的「後記」則以世俗的精明為這趟旅程畫上了註腳。他出售了「阿芙蘿黛蒂號」，甚至在薩巴娶了一位新的希臘奴隸為妻並釋放她，這與科拉的命運形成了微妙的對比。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在各種看似失序的事件中，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尋求屬於自己的幸福與歸屬。

我闔上手中的書卷，窗外的暮色更深了。那遠處的守衛腳步聲似乎也變得更加模糊。路奇烏斯的旅程，從外在的探索走向內在的發現，最終在失去一切之後，才真正找到了某種形式的「自由」與「平靜」。這份智慧，亦是我每日在苦讀中，在夢境裡，所追尋的真理。畢竟，在這高牆之內，我所擁有的，只有思想的自由，以及將之顯化於筆端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