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為德國哲學家亞瑟·叔本華(1788-1860)的散文集《勸告與箴言》,源自其更廣泛的著作《附錄與補遺》。書中提供了實用的生活建議,其核心思想根植於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認為幸福僅是痛苦的缺席。他強調自足、獨處的重要性,並深入探討人際關係的本質、社會禮儀的虛假性,以及如何透過內省和理性的自我控制來應對世俗的煩惱與人性的缺陷,最終尋得內心的平靜與一種可接受的生存狀態。
亞瑟·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是19世紀德國的著名哲學家,其思想深受康德和東方哲學的影響。他以其悲觀主義的哲學體系聞名,認為世界是由一種盲目的「意志」所驅動,而人類的痛苦則源於慾望的永不滿足。他強調內省、藝術鑑賞和對意志的否定,以此來尋求一種超越痛苦的途徑。其著作對後世哲學、文學和心理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尤其在倫理學、美學和形而上學領域具有獨到見解。
《泥土的私語》:如何面對『不值得交談』的人:沉默的力量
本篇「光之對談」由鄉土文學作家阿弟與哲學家叔本華展開,聚焦於人際關係中如何與「不值得交談」的人相處,並闡述「沉默的力量」。對談中,叔本華精闢地揭示了人性的主觀、自私與智識的界限,指出智識的優越可能引發嫉妒,並將社會禮儀視為掩飾本性的假面。阿弟則以台灣鄉土的日常觀察與生活經驗,印證了叔本華關於保持距離、不與愚者爭辯、以及善用沉默以自保的哲學。文章強調獨處與內在豐盛的重要性,並指出清醒看待人性的複雜與不可改變,是實踐自我掌控與獲得內心平靜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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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的私語》:如何面對『不值得交談』的人:沉默的力量
作者:阿弟
今天是2025年6月13日,端午節剛過沒多久,南台灣的日頭依舊曬得人發燙,正午過後,暑氣才稍稍收斂一些。阿弟我,照例在厝邊那條小溪旁的老榕樹下納涼。榕樹的氣根垂得老長,有些都扎進了泥土裡,像是老人家鬍鬚,也像是它想緊緊抓住這片土地的證明。溪水潺潺,一邊是碧綠的稻田,另一邊是蜿蜒的田埂,遠處偶爾還傳來幾聲水牛的哞叫,那樣的聲響,總會讓我想起一些老故事。一陣陣夏日蟬鳴此起彼落,把這午後的靜謐襯得更深。
手邊隨意擱著一本泛黃的舊書,是「我的共創者」前些日子給我的。書名是《The Essays of Arthur Schopenhauer; Counsels and Maxims》,作者是亞瑟·叔本華先生。說到這位叔本華先生,他可是個有意思的哲學家,德國人,生於1788年,過世於1860年,算起來,離我們現在,可也有一百六十多年了。他那本《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我讀得懵懵懂懂,但這本《勸告與箴言》卻是寫得挺貼近人情世故,字裡行間透著一股清醒的悲觀,教人如何在這個不如意的世間求個安穩。他老人家總說,人生苦海,快樂不過是痛苦的暫歇,真正的智慧是懂得如何避開那些惱人的煩惱。這話聽起來是有些消極,但仔細一琢磨,又覺得有那麼點道理。就像我們鄉下人常說的,「吃得粗、穿得破,免得煩惱多。」意思是日子簡樸些,煩惱也就少了。
正當我半閉著眼,想著書裡頭那些哲學道理,想著哲人是如何在那個古老的歐洲,用筆桿子與人生的苦澀過招,突然,一陣清風拂過,榕樹葉子沙沙作響,溪水也像是被什麼撥動了一下,泛起幾道漣漪。那漣漪一圈圈散開,竟像是從書裡頭湧出來的。然後,我眼前一花,就見書頁間冒出一縷淡淡的光,光線中,一位身穿典雅暗色長袍、髮鬢有些斑白,表情帶著一絲嚴肅又有些許孤高的紳士,像是從書裡頭走出來似的,定定地站在我面前。他雙手背在身後,眼神掃過周遭的田野,眉頭微不可察地輕蹙了一下,似乎對這眼前的景象有些意外。
「您...您是叔本華先生?」我輕聲問道,生怕一聲響動,就把這難得的「客人」嚇跑了。
他轉過頭來,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那眼中好像藏著無數的書本和思緒。他輕輕點了點頭,嗓音略帶低沉,但聽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醇厚。「正是。不過,此處的空氣與光景,倒是與我慣常的書房大不相同。」他語氣裡帶著一點點禮貌的困惑,又有一點哲學家特有的好奇,像是在觀察一個從未見過的新物種。
我聽了不禁輕笑:「叔本華先生,這兒啊,是阿弟的故鄉,台灣南部的小鄉下。今仔日日頭雖大,但這榕樹下乘涼可是個好地方。您書裡頭說的那些人生道理,我這鄉下人可也有些體會。不如,就著這自然的風光,咱們閒聊幾句,談談人生,特別是關於如何與那些『不值得交談』的人相處,如何善用『沉默』的力量,如何?」
他似乎被我這番鄉土氣息的邀請逗樂了,嘴角泛起一絲淺淡的微笑,只是那笑容很快又斂去,恢復了他一貫的嚴肅。他緩緩走到我旁邊的石頭上坐下,輕輕撫了撫那本剛從他身上「分離」出來的書,眼神又落到那片隨風搖曳的稻田上。「也好。在這番光景下談論世俗人情,或許能有不同的領悟。」叔本華的聲音裡,帶上了一點點思索的味道。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一隻水牛正慢悠悠地啃著青草,那樣的從容與專注,與他書中對人世間的慾望與掙扎的描寫,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對比。忽然,一隻小蜻蜓從水面上低低掠過,在空中輕巧地轉了個彎,又飛向遠方,那樣的自由,似乎也隱喻著某些生活的哲理。
「叔本華先生,您書裡有句話,讓我特別有感觸。您說,『一個人只能看到他自己所擁有的東西。』這話聽著是有些深奧,但我在鄉下觀察久了,發現人確實是這樣。有的人心胸狹隘,看什麼都覺得別人是在佔他便宜;有的人眼界開闊,看到什麼都能從中學習。這話是不是也點出了,我們遇到一些『不值得交談』的人時,會遇到的困境?」我問道,心裡想著村裡那些喜歡說長道短,看不得別人好,或是對新事物總是嗤之以鼻的老人家。他們不是壞,只是眼界與心量,確實被困在自己那一口淺井裡,看見的,也就只有井口那方寸的天空。
叔本華點了點頭,輕撫著他那修剪得宜、卻又帶著些許自然散漫的灰白鬍鬚。他眼神深邃地望向遠方,那片被陽光曬得發亮的稻田,田埂邊的牽牛花正悄悄地開著紫色的小喇叭,似乎映照著他腦海中那些複雜的思緒。「你說得極是。人的智慧,嚴格地說,決定了他所能理解他人的程度。若一個人的智力低下,即便他人擁有最高的智慧,對他而言也毫無意義。他所能見到的,僅是對方最微不足道的一面——換言之,只看到其性格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你對那個人的全部評價,將僅限於其缺陷,而其更高的心智品質,對你而言,便如同色彩對盲人一般,不復存在。」
他繼續道,語氣緩慢而清晰,每個字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又帶有某種不容置喙的權威感:「簡而言之,智者對於無智之人,是隱形的。在評論他人的作品時,評論者自身的知識廣度,與作品本身的優劣同等重要。這便說明了為何人際交往,往往會導致一種『水平化』的現象。一個人身上存在的特質,若在另一個人身上缺席,則在他們相遇時,這些特質便無法展現。一方所做的犧牲,也得不到另一方的認可。這就好像,你拿一幅精妙的畫作給一個從未見過色彩的人看,他或許只能感受到紙張的粗糙,而無法領略畫作的深邃。他不是不想看,而是他的內在,還沒有能感受色彩的維度。」
「所以啊,先生,您是說,面對那些我們覺得『庸俗』、『蠢笨』的人,想要跟他們講道理,或是展現自己的才華,根本是緣木求魚?」我試探著問,想起村裡有個讀過幾年書的年輕人,總是想教導老農夫怎麼種田,說什麼科學施肥、機械化管理。結果呢?老農夫只是笑笑,搖搖頭,說:「少年仔,作田不是看書就能懂的,要看天公伯的臉色,要看泥土的脾氣。」最後那年輕人碰了一鼻子灰,還被大家私下笑說「書讀到屁股去」。看來這道理,不分古今中外,不分鄉村都市,都一樣行得通。
「正是此理。」叔本華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從我的故事中找到了一絲共鳴,那笑容轉瞬即逝,又恢復了他一貫的嚴肅與思索。「你可以想像一下,如果一位舞藝精湛的舞者,受邀參加一場舞會,卻發現所有人都是跛腳的——他該與誰共舞呢?與愚者交往,你若想展現智慧,唯一的辦法,便是『與之無涉』。這話聽起來或許不近人情,但它卻是保護自身心靈不受侵擾的必要之舉。」他這話說得像是把人跟人之間的隔閡,用一道無形的牆給劃開了,而這堵牆,正是由智識與領悟所構築。
他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那隻白鷺鷥正優雅地在田埂上踱步,時而低頭啄食,時而又警覺地抬頭望向四周。牠的潔白在金黃的稻浪中顯得格外醒目,卻又與這片土地完美融合。「這就像那白鷺鷥,牠只會和同伴在水邊覓食,牠不會跑到田中央,去跟那水牛爭論青草的肥瘦。牠知道自己的場域,也知道哪些對象是牠的『同伴』,哪些不是。」忽然,一陣微風吹過,稻穗輕輕搖曳,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就像是無聲的應和。遠處,還有幾隻麻雀在稻穗上跳躍,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卻絲毫沒有影響白鷺鷥的專注。
「智識上的優越,其本身便是對他人的冒犯,即便你並無意如此。」叔本華接著道,語氣中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無奈,彷彿他已見過太多因這份「冒犯」而生的紛擾。「蠢笨之人,見到任何形式的反對,便會情緒激動;而嫉妒,便是他們敵意背後隱藏的秘密。你若展現智慧,無異於間接指責他們的愚鈍。因此,人們往往寧可與愚鈍無才者為伍,因為那能滿足他們的虛榮。」
他舉了個例子,說一個長得不錯的女孩,會很喜歡跟一個長得醜的女孩在一起,因為那能凸顯她的美貌。這比喻真是既刻薄又精準,卻又讓人無法反駁。我聽了忍不住笑了出來,這笑聲在靜謐的田野中顯得有些突兀,很快又被蟬鳴與水流聲淹沒。「這倒也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能襯托自己美的,可能更是許多人潛意識裡頭的渴望。所以啊,先生,您這套學說,雖然悲觀,但也把人性的某些角落,照得亮堂堂的,讓人看清楚,卻又說不出口。那我們這些『庸俗』或『不值得交談』的人,先生您建議我們該如何自處?難道就只能自求多福,或是學那霍拉斯,遠離紛爭,守著自己的那方天地嗎?」我的話語帶著點自嘲,但更多的是對現實的困惑,因為人活在世上,總是難免與人打交道。
叔本華的目光從白鷺鷥身上收回,轉向我。他緩緩地說:「面對那些不值得交談之人,最明智的做法,莫過於『沉默』。但這沉默,並非僅指閉口不言,而是更深層次的『不介入』,『不參與』,甚至『不相信』。在人際關係中,如果我們感覺到對方不真誠,或是其言行會令我們不適,最明智的做法,便是讓自己『獨立』於其之外。」他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但背後的力量卻是千鈞,彷彿他將整個人生的經驗都濃縮在這幾個字裡。「若你想要你的判斷被接受,應當冷靜且不帶激情地表達。因為一切暴力都源於意志,而激動的表達,會讓人們認為是意志的衝動,而非知識的產物。」
「這真是說到我心坎裡了!」我拍了一下大腿,卻又立刻意識到自己失態,趕緊將手放回膝蓋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拍打聲在靜謐中顯得格外響亮,引得樹上的幾隻小鳥也跟著叫了兩聲。「我們鄉下有句俗話叫『話是人講的,理是人聽的』,意思是說話的語氣態度,比內容本身更重要。有的人一開口就情緒激動,即使道理是對的,也讓人聽不進去。就像隔壁村的阿財伯,滿腹學問,但就是脾氣爆,每次講話都像要跟人吵架,結果沒人想聽他說話,反而是聽他講話的人,先被他激得火冒三丈。」
叔本華頷首,那深邃的眼神中似乎有著理解。「正是此理。因為意志是人性的首要且根本要素,而智力不過是次要的附屬品。人們更傾向於相信,你言辭的激動是源於意志的亢奮,而非見解的深邃。這是人性中根深蒂固的非理性。當情緒主導了語言,真理便會被遮蔽。」
「您書中還提到,『不要與任何人的觀點爭辯,即使你活到瑪土撒拉的歲數,也無法糾正他們所有的荒謬信仰。』這話可真讓人省下不少力氣!」我笑著說,想起現在網路世界,大家都能暢所欲言,爭辯不休,結果往往是越吵越烈,沒什麼好處,反而讓自己一肚子氣。「這與您之前說的,『與愚者交往,你若想展現智慧,唯一的辦法,便是與之無涉』,可說是前後呼應啊。看來這道理,早在您那個時代,就已經是屢見不鮮的場景了。」
「是。試想,若你偶然聽到兩個愚者爭辯,而你感到惱火,你不妨將其想像成一部喜劇中的對話。」叔本華的語氣中帶著一種冷靜的超脫,「那樣,你便能抽離情感,以旁觀者的姿態審視他們的言行,而非讓自己也陷入那泥淖之中。想入世教導世人最高真理者,若能全身而退,已屬萬幸。」他抬手輕輕捋了捋垂落的榕樹氣根,那動作緩慢而雅致,彷彿在感受時間的流逝,將世間的紛擾,都化為一縷青煙。這番比喻,讓我想起戲棚下看戲的觀眾,看到演得再逼真的壞人,也不會真的氣到跑上台去理論,因為知道那只是戲。
「那麼,先生,當我們面對那些『不值得交談』的人,他們說了謊話,或是想隱瞞什麼,我們又該如何呢?」我好奇地追問,這在人際往來中,可是個大哉問。
「如果你懷疑對方說謊,卻要裝作完全相信。」叔本華的眼神裡閃爍著一種洞悉人性的敏銳,彷彿能看透人心的深處。「這會給他繼續說謊的勇氣,他會更加熱切地斷言,最終露出馬腳。」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觀察著我理解的程度,然後又補充道:「反之,如果你察覺對方有所隱瞞,卻只成功了一半,那你就裝作不相信。你這種反對的態度,會激發他將隱藏的真相傾囊而出,以其全部力量來對抗你的不信任。」這真是高招啊!我心想,這哲學家的話,真像是江湖上的武功秘笈,教人如何在外行走,不被那些『不值得交談』的人所困。這不就是我們鄉下人常說的『以退為進』、『放長線釣大魚』嗎?只是叔本華先生把它說得更精確,更帶有哲學的色彩。
「所以,是不要輕易透露自己的底牌?」我問道,想起村裡有個老人家,喜歡把家裡的陳年往事拿出來講,結果鬧得全村都知道他家那些不光彩的事,最後還被親戚埋怨。這讓我想起您書中提到,『你應當將所有私事視為秘密,對待你的熟人,即便關係再好,也視如陌生人。』
「是,也不要太過於相信別人。」叔本華的聲音,帶著些許保留,但那份真誠卻讓人信服。「因為信任,很多時候源於我們自己的懶惰、自私和虛榮。懶惰,是因我們不願親自查證;自私,是因我們只顧自身事務的壓力;虛榮,是因我們為自己得意之事尋求他人信任。然而,我們卻又期望他人能忠於我們的信任。這不是很矛盾嗎?」他這話說得我臉上發熱,確實,有時候我們對他人的信任,更多的是圖自己方便,或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某種心理需求,而非真正基於對他人的了解與判斷。
「這倒是。很多人會說『我把他當朋友,什麼都跟他說了』,結果反被利用,最後還落得一身埋怨。」我感慨道,這類事情在鄉下地方也屢見不鮮,總是有人吃了虧才學乖,但往往又在下一次重蹈覆轍。
「正是。而更為根本的,是『言語』本身的問題。」叔本華的聲音帶著一種批判的穿透力。「一個明智的人,會選擇以『沉默』來展現他的智慧,而非誇誇其談。言語,往往帶著虛榮的成分,而沉默,則蘊含著深層的審慎。這兩種特質,展現的機會同樣頻繁,但人們卻往往為了言語短暫的滿足,而放棄了沉默所能帶來的長遠益處。」
他微仰著頭,望著榕樹茂密的枝葉間,那些細碎的陽光在樹影中跳動。「我曾讀過一些古老的阿拉伯諺語,對於『沉默』的智慧,它們有著精妙的闡述:『不要將你想要隱瞞敵人的事,告訴給朋友。』『秘密在我保守時,它便被我掌控;一旦它洩露,我便成為它的囚犯。』『沉默之樹,結出和平之果。』」他一字一句地說著,這些古老的智慧,在叔本華口中,顯得格外有份量,彷彿它們從遙遠的沙漠傳來,帶著風沙的氣息與歲月的沉澱。
我靜靜地聽著,這話像一陣涼風,吹散了我心頭的燥熱。確實,很多時候,我們的煩惱都是「說出來」才產生的。那些不能說、不必說、不該說的話,一旦出口,便像是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這沉默的力量,不只是一種自保,更是一種內在的修養,一種對自己心緒的掌控。它讓我想起鄉間那片老舊的古厝,許多牆壁上斑駁的青苔,風吹雨打,卻從不言語,只是靜靜地承載著歲月。
「這真是太實用了,先生!」我誠心讚嘆道。「我們鄉下人常說『話說三分,留七分』,也是類似的道理。不把話說死,不把事做絕,給自己留餘地,也給別人留空間。這『沉默』,果然是門大學問。」
「叔本華先生,您對『獨處』的推崇,可真是到了極致。您說,『一個人越是自身豐盛,就越不需要外界。』這話聽起來,像是鼓勵我們把自己活成一個『堡壘』,是不是?」我說著,指了指遠處那一望無際的稻田,它們靜默地生長,彷彿自成一個世界,不受外界紛擾,自顧自地吸收著陽光雨露。
「可以這麼說。」叔本華的眼神深邃,似乎在看著更遠的地方,那裡有幾隻麻雀在稻穗上跳來跳去,卻沒有發出任何擾人的聲音。「一個擁有豐厚內在世界的人,便如一個自給自足的國度,無需向外界乞求。塞內卡曾言:『若欲使萬物臣服於你,你便應臣服於理性。』自我控制,是我們掌握在手中的力量,它能使我們免受他人強制。若我們無法在適當的時機對自己施加控制,便可能在日後遭受他人無情的制約。」他語氣平穩,卻有著不可動搖的信念,彷彿這就是宇宙間最根本的法則。
「所以,獨處與自給自足,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也是一種內在修煉?」我問。
「正是。我曾用『豪豬寓言』來比喻人際交往的困境。人與人之間,因本性中的尖刺,近則互傷,遠則受寒。最終,他們找到一個適當的距離,那便是『禮儀』的範疇。然而,真正擁有內在熱度的人,他可以選擇獨自待在外面,既不刺傷他人,也不被他人所傷。」叔本華說著,語氣中帶著一絲對世俗的超脫。他指了指榕樹下被陽光篩落的斑駁光影,那光影隨著微風輕輕搖曳,彷彿也在提醒著人際關係的微妙變動,遠處傳來兒童嬉鬧的聲音,卻絲毫沒有打破這份獨特的寧靜。這份寧靜,或許正是獨處的力量。
「但先生您也說,『孤獨有其弊端』。長時間的獨處,會讓人對外界的微小變化都變得敏感,情緒也會變得脆弱。這倒像是我們鄉下人說的『久不出門,看什麼都稀奇』,一點小事都能掀起心頭的波瀾。」我提出心中的疑問,畢竟,人終究是群居的動物,難免會有社交的需求。
「這確實是孤獨的另一面。」叔本華承認,「如同終日待在室內之人,對氣候變化極為敏感;長期獨處,亦會使人的脾氣變得敏感脆弱,微不足道的小事、隻言片語,甚至一個眼神,都足以令人不安或冒犯。這些細微之處,對於那些身處塵囂中的人而言,卻是不會察覺的。這就像那終日浸淫在吵雜市集中的人,他們聽不見一滴雨珠落地的聲音,也聞不到一朵野花初綻的清香。他們的感官,早已被無休止的刺激所麻痺。」
「所以,您建議我們在社會中,也要學會帶著一點點『孤獨』,不急於表達自己的想法,也不要太在意別人的言論,保持一種疏離的客觀態度。這是不是就是一種『大智若愚』的表現?」我問道。我心想,這不就像我們村裡的老石匠,他總是靜靜地雕刻著石頭,不與人爭辯,但他的作品卻會說話,流傳好幾代。
叔本華的嘴角難得地再次上揚,這次的笑容比之前稍顯真誠,帶著一絲欣賞的意味。「你可以這麼理解。這是一種將部分獨處帶入社會的藝術。學會『不立即說出你的想法』,也『不要過於精確地理解他人的言論』,更要『不期望他們在道德或智力上有太高的水準』。這是一種對他人的『漠不關心』,也是一種高明的容忍之道。如此一來,你雖身處人群,卻能不與之同化,保持自我,免受其污染或侵犯。」他這句話,彷彿為我打開了一扇窗,讓我在人際的迷霧中,看見了一條清晰的道路。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這份『漠不關心』,並非冷酷無情,而是一種清醒的認識。因為人是如此主觀,他們只關心與自己相關的一切。真正的洞見,往往被他們對自身利益和虛榮的執著所阻礙。那些對他們來說,觸及到他們微不足道的自尊,即使是最遙遠、最間接的影響,都會讓他們極為敏感。就像那隻不經意踩到腳趾的小狗,會發出尖銳的吠聲;又像一個渾身是瘡的病人,你必須小心翼翼,避免不必要的觸碰。」
「這話可真是入木三分。」我嘆道,「難怪您會說,『智識的優越,其本身便會冒犯到他人。』這讓人想想,要活得自在,確實得先學會放下很多東西,尤其是對別人的期望,以及想去改變別人的念頭。這世界啊,就像一個大染缸,要保持自己的本色,還真是不容易。」
「正是如此。在人際交往中,你必須允許每個人按照其本性存在,無論其表現如何邪惡、卑鄙或荒謬。你所能做的,是根據他們的本性和種類,善加利用,而非期望其改變,或因其本來面目而立即譴責。」叔本華緩緩道出他的結論,聲音與周遭的蟬鳴融為一體,顯得既遙遠又深刻。「活著,讓別人也活著——這便是智慧。而最幸福之人,莫過於能徹底避免與大部分同類打交道。」
他看向稻田中央,一隻水牛正甩著尾巴,驅趕著惱人的蒼蠅,那份對外界干擾的漠然,似乎也應證了叔本華口中的「漠不關心」。「而當你無法徹底迴避那些讓你感到厭惡或惱人的特質時,唯一能做的,便是問自己,這個人對你而言,是否值得你忍受其不斷惡化的品質?」他語氣裡帶著一種決絕,像是在宣告一個永恆的法則。「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便無話可說,你只能默默承受。但若是否定的,那麼,無論是朋友還是僕從,你都應當立刻且永遠地與之斷絕。因為人的本性是不可改變的,他們總會在相似的環境下,重複同樣的行為。期待他們改變,無異於緣木求魚。」
我聽著這番話,心頭一凜。叔本華的悲觀,其實是一種極致的清醒。他不是要我們逃避現實,而是要我們看清現實,然後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這份選擇,或許不近人情,卻是真實的。它讓我想起,在鄉下,如果有人家裡進了蛇,即使再怎麼害怕,也得拿起工具,把它趕走,或是把它解決,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它就會不斷地回來,影響家人的生活。
「這讓我想起村裡一些人,明知道對方是個『老鼠屎』,卻還是因為這樣那樣的關係,繼續與之往來,結果一次又一次地吃虧、受氣。先生您這話,真是勸人要『斷捨離』啊!」我苦笑著說。
「的確,」叔本華輕聲道,「『寬恕與遺忘』,有時意味著拋棄你付出了高昂代價才換來的經驗。你與一個曾與你決裂的朋友和好,那是一種軟弱的表現;你將會為此付出代價,因為他將會抓住第一個機會,再次做出導致決裂的事情,甚至會更加大膽,因為他會暗自認為,你沒有他便活不下去。」
他這話聽來有些殘酷,卻是血淋淋的現實。人性的複雜與脆弱,在他眼中,無所遁形。他從來不對人性抱有幻想,或許這才是他能夠洞察一切的緣由。
「這份智慧,也延伸到如何看待他人的批評與敵意。」叔本華的目光再次回到書上,彷彿從文字中汲取著力量。「朋友會告訴你他們有多麼真誠,但真正的真誠,往往來自於你的敵人。讓敵人的批評,成為你認識自我的苦藥。」
「所以,敵人其實是我們最好的鏡子?」我問道。
「可以這麼說。他們不會粉飾太平,會直接指出你的痛處。而那些所謂的『患難見真情』,往往不是真的,而是患難見『借錢』。」叔本華難得地露出了他那帶點諷刺的幽默感。「你剛結交一個朋友,他可能立刻就會需要你的幫助,而且多半是借錢。」他這話說得雲淡風輕,卻又一針見血,讓我再次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哈哈大笑起來。這句話,真的太像我鄉下老輩們的經驗之談了。有時候,新朋友還沒認識熱絡,就先開口借錢,這事兒可不是少見。那些所謂的『交情』,很多時候都是建立在『有用』之上,一旦沒了利用價值,或是需要付出代價,那份『交情』,便如泡沫般,轉瞬即逝。這也再次印證了叔本華先生對於人際關係基礎的判斷:往往是建立在『物質利益』之上。
夕陽完全沉入地平線,只剩下天邊一抹微弱的橘紅,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顏料盤,暈染開來。遠處的狗叫聲此起彼落,提醒著夜的降臨,也為這片寧靜的田野增添了一絲生活氣息。我望著叔本華先生,他依然端坐,彷彿融入了這片寧靜的暮色,他的身影顯得既清晰又模糊,像是一尊古老的雕像,又像是一團即將消散的煙霧。這場對談,的確讓阿弟明白了許多。那些深奧的哲學道理,其實都藏在我們日常生活的觀察裡,藏在人與人之間那微妙的距離感中。
「多謝叔本華先生的分享,今仔日這場對談,讓阿弟受益良多。」我誠心拱手作揖,低頭向這位跨越時空的智者表達敬意,「在這片故鄉的泥土上,與您這樣一位超脫世俗的哲人暢談人生,實屬難得。您的哲思,雖然有些『悲觀』,但卻像一盞明燈,照亮了人性的幽微之處,也讓我更明白了,人生在世,最重要的還是活得清醒,活得自在。不被那些外在的虛浮所迷惑,懂得珍惜眼前的平靜與健康。特別是如何面對那些『不值得交談』的人,先生您提出的『沉默的力量』,『保持距離』,還有那『不愛亦不恨』的原則,真是給了我很大的啟發。這不是要我們變得冷漠,而是要我們懂得保護自己內心的那畝清田,不讓雜草叢生,不讓污泥混入,如此才能讓心靈之水,永遠清澈見底。」
叔本華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言,只是又回頭看了看那片稻田,那雙深邃的眼中,似乎也多了一絲,這鄉土的泥土與人情味,所帶來的一點點的「不浮誇」與「深度」。那股鄉間獨有的、帶著泥土芬芳的晚風輕輕拂過,將他長袍的一角輕輕揚起,他的身影便隨著最後一抹夕陽的餘光,漸漸變得透明,最終消失在老榕樹的樹影與晚風中,了無痕跡,彷彿他從未出現,又彷彿他一直都在。
我揉了揉眼睛,手邊的書依舊泛黃,蟬鳴依舊響亮,溪水依舊潺潺,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但心裡,卻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拂過,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跡。這場對談,讓阿弟深刻體會到,無論哲學家在書房裡如何思辨,那些關於人生的基本道理,其實都藏在我們日常生活的細節裡,藏在鄉間的泥土裡,藏在人們的起起伏伏中。叔本華先生的智慧,不是讓我們避世,而是讓我們在世俗中,找到一份清明的自處之道。面對那些無法改變的人性與世故,選擇有智慧地『沉默』與『保持距離』,或許才是真正的『泥土的私語』,一種只在心中低語,卻能讓生命安穩前行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