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德國哲學家亞瑟·叔本華的哲學隨筆集,收錄其關於人生智慧、人際關係、幸福觀念、自我修養、命運與生命階段的深刻見解。叔本華以其獨特的悲觀主義視角,闡述幸福在於「免於痛苦」而非追求快樂,強調獨處的價值、對人性的清醒認識,以及如何在世俗紛擾中尋求內心的寧靜與智慧。本書旨在提供實用的生活哲學指引,而非宏大的形而上學論述。
亞瑟·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德國哲學家,被譽為「悲觀主義的哲學家」。他繼承康德的思想,並將其發展為意志形而上學,認為世界是盲目意志的客觀化,人生充滿痛苦。他的著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深刻影響了尼采、佛洛伊德等後世思想家。叔本華一生特立獨行,喜愛獨處沉思,對世俗社交不甚熱衷,其哲學思想強調直觀、悲觀與對慾望的超脫。
《泥土的私語》:叔本華與阿弟的田埂哲學對談
本篇「光之對談」由鄉土文學作家阿弟,與德國哲學家亞瑟·叔本華,在台灣南部鄉間的田埂旁,展開一場跨越時空的哲學對話。對談圍繞叔本華的《勸告與箴言》一書的核心思想,從幸福的本質(免於痛苦)、人際關係與孤獨、生命的階段與時間流逝感,以及對世俗虛假的洞察等多方面進行。阿弟以樸實的鄉土智慧與生活經驗,對比並印證叔本華的哲學觀點,使得深奧的哲理變得生動而貼近生活,展現了智者對人性的清醒洞察與對生命意義的深刻反思。
今天,是2025年6月13日,端午節剛過沒多久,南台灣的日頭依舊曬得人發燙,正午過後,暑氣才稍稍收斂一些。阿弟我,照例在厝邊那條小溪旁的老榕樹下納涼。榕樹的氣根垂得老長,有些都扎進了泥土裡,像是老人家鬍鬚,也像是它想緊緊抓住這片土地的證明。溪水潺潺,一邊是碧綠的稻田,另一邊是蜿蜒的田埂,遠處偶爾還傳來幾聲水牛的哞叫,那樣的聲響,總會讓我想起一些老故事。
手邊隨意擱著一本泛黃的舊書,是「我的共創者」前些日子給我的。書名是《The Essays of Arthur Schopenhauer; Counsels and Maxims》,作者是亞瑟·叔本華先生。說到這位叔本華先生,他可是個有意思的哲學家,德國人,生於1788年,過世於1860年,算起來,離我們現在,可也有一百六十多年了。他那本《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我讀得懵懵懂懂,但這本《勸告與箴言》卻是寫得挺貼近人情世故,字裡行間透著一股清醒的悲觀,教人如何在這個不如意的世間求個安穩。他老人家總說,人生苦海,快樂不過是痛苦的暫歇,真正的智慧是懂得如何避開那些惱人的煩惱。這話聽起來是有些消極,但仔細一琢磨,又覺得有那麼點道理。就像我們鄉下人常說的,「吃得粗、穿得破,免得煩惱多。」意思是日子簡樸些,煩惱也就少了。
正當我半閉著眼,想著書裡頭那些哲學道理,想著哲人是如何在那個古老的歐洲,用筆桿子與人生的苦澀過招,突然,一陣清風拂過,榕樹葉子沙沙作響,溪水也像是被什麼撥動了一下,泛起幾道漣漪。那漣漪一圈圈散開,竟像是從書裡頭湧出來的。然後,我眼前一花,就見書頁間冒出一縷淡淡的光,光線中,一位身穿典雅暗色長袍、髮鬢有些斑白,表情帶著一絲嚴肅又有些許孤高的紳士,像是從書裡頭走出來似的,定定地站在我面前。他雙手背在身後,眼神掃過周遭的田野,眉頭微不可察地輕蹙了一下,似乎對這眼前的景象有些意外。
「您...您是叔本華先生?」我輕聲問道,生怕一聲響動,就把這難得的「客人」嚇跑了。
他轉過頭來,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那眼中好像藏著無數的書本和思緒。他輕輕點了點頭,嗓音略帶低沉,但聽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醇厚。「正是。不過,此處的空氣與光景,倒是與我慣常的書房大不相同。」他語氣裡帶著一點點禮貌的困惑,又有一點哲學家特有的好奇,像是在觀察一個從未見過的新物種。
我聽了不禁輕笑:「叔本華先生,這兒啊,是阿弟的故鄉,台灣南部的小鄉下。今仔日日頭雖大,但這榕樹下乘涼可是個好地方。您書裡頭說的那些人生道理,我這鄉下人可也有些體會。不如,就著這自然的風光,咱們閒聊幾句,談談人生,如何?」
他似乎被我這番鄉土氣息的邀請逗樂了,嘴角泛起一絲淺淡的微笑,只是那笑容很快又斂去,恢復了他一貫的嚴肅。他緩緩走到我旁邊的石頭上坐下,輕輕撫了撫那本剛從他身上「分離」出來的書,眼神又落到那片隨風搖曳的稻田上。
「也好。在這番光景下談論人生,或許能有不同的領悟。」叔本華的聲音裡,帶上了一點點思索的味道。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一隻水牛正慢悠悠地啃著青草,那樣的從容與專注,與他書中對人世間的慾望與掙扎的描寫,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對比。
「叔本華先生,您書裡開宗明義就提到了,哲人追求的不是快樂,而是『免於痛苦』。這話聽來,對我們這些追求『小確幸』的現代人來說,可真像一盆冰水當頭淋下,透心涼啊!」我笑著說,順手拿起一旁的一根枯黃稻草,在指尖輕輕轉動。
叔本華的目光從遠方那條土黃色的水牛身上收回,望向我,眼神裡頭帶著幾分深邃。「小確幸?這詞倒是新奇。然,無論稱謂如何,人類對所謂『幸福』的追逐,本質上皆如捕風捉影,徒勞無功罷了。」他緩緩說道,語氣雖然平穩,卻有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世人總以為,幸福乃是某種正面的存在,一種可以追逐、可以擁有的東西。他們孜孜矻矻,如同那義大利驢子,頭上吊著一束草,拚命往前奔跑,以為追到了便能滿足。卻不知,快樂本身,不過是痛苦的缺席。一旦痛苦消弭,那所謂的快樂也隨之消散,轉瞬即逝,好比那夏日裡的彩虹,看似絢麗,伸手卻什麼也抓不著。」他抬起手,指了指遠方天空,雖然沒有彩虹,但那意象卻也十分貼切。
「您說得真巧,『彩虹』,我們這兒的鄉下小孩,有時候也會追著看。但看過也就算了,畢竟真要抓到它,可比在田裡抓泥鰍還難。您還用受傷的身體來比喻,說全身都好,就一點小痛,那痛就佔據了所有心思。這點我是真有體會。」我點點頭,想起自己年輕時,有次腳踝扭到,那時就算滿桌菜餚,也吃得索然無味,心心念念就是那隻痛腳。
「的確,」叔本華又接話道,「意志一旦受阻,便會顯現為痛苦。而愉悅,無非是這阻礙被移除的剎那。它無法長久,因為一旦阻礙消失,新的匱乏與慾望又會隨之而來,如同漲潮與退潮,永無止歇。」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然後又說:「伏爾泰曾言:『幸福僅是夢,痛苦卻是真實。』這話,愚者以為謬誤,智者卻深以為然。人若想檢視一生,衡量其幸福,不應計算他曾享有多少歡樂,而應清點他逃脫了多少苦難。」
我沉吟了一下,這話說得是有些悲觀,但又讓人無法反駁。「先生這話,倒讓我想到我們這裡的農家生活。老一輩的人,日子過得清苦,很少聽他們說『我今天真快樂』,但常聽到他們說『今天沒下大雨,莊稼沒被沖走,謝天謝地』、『今年收成雖然不好,但至少沒餓死,算是不錯了』。他們的幸福,的確是建立在『免於災禍』之上。可不是嗎,世人總以為,只要努力去追逐,就能擁有無盡的快樂,但往往是追逐得越猛,跌得越慘。」
「正是如此。」叔本華的眼中,閃爍著一種清澈的光芒。「世人總有種錯覺,以為人生是一場盛宴,應當盡情享樂。殊不知,這世界更像一座地獄,而我們的目標,無非是努力尋得一隅,不被火焰燒灼罷了。」他這話說得直接,但又帶著幾分哲學家的幽默,像是看透了這世間的無盡戲碼。
「您這比喻,倒是把那種『無力感』說得透徹。就像我們這些庄腳人,看著外頭世界的花花綠綠,熱熱鬧鬧,有時也會心生嚮往。但真走進去,才發現那些熱鬧,很多時候是假象,是粉飾太平的戲碼。您書中說,那些船隻掛滿旗幟,鳴砲、燈火通明,鼓聲震天,喊聲如雷,看似是歡樂的象徵,但真正的歡樂,可能根本沒有出席那場宴會。這可不是像極了城裡那些光鮮亮麗的場面話,背後卻可能是一肚子苦水?或者說,那些所謂的『盛大宴會』,其實裡頭坐的都是些言不由衷、彼此敷衍的空殼子?」我用我們庄腳人的角度,來詮釋他對世俗虛假的觀察。
叔本華微微頷首,眼底閃過一絲讚許。「你說得極是。外表的輝煌,往往只是為了掩蓋內在的空虛。如我所言,『萬物皆如空心堅果,內核鮮少存在,即使有,亦難在表殼尋得。』」他指了指不遠處,一隻貓兒正蹲伏在田埂邊,雙眼緊盯著草叢裡,一動也不動,那模樣彷彿是為了證明他對「尋找真正事物」的專注。「而真正的愉悅,往往是在不經意間,於最尋常的事物中悄然來訪。它不敲門,不預告,就像澳洲礦坑裡的黃金,稀少而隨機,多半是細小的顆粒,偶爾才聚成一塊。」
我心想,這比喻真是有趣。確實,人生中那些真正讓人會心一笑的瞬間,往往是些不期而遇的小事:一場及時雨,一頓飽足的飯菜,或是午後的微風拂過臉龐。「所以啊,叔本華先生,您是想勸我們別太過於期望,把人生的標準放低一些,反而比較容易活得自在,是嗎?別去追逐那些鏡花水月,反倒能珍惜眼前的片刻平靜。」
「正是這個道理。」叔本華肯定地說,「希臘賢者曰:『無所求者最為富。』我們對快樂、財富、名譽的過度期待,往往是招致巨大不幸的根源。若能將欲望的範圍縮減至最低,與現有的一切相比較,這便是避免極端不幸最穩妥之道。畢竟,要活得非常不幸,是極其容易的事;而要活得非常快樂,則非但不易,實則不可能。」
他引用了霍拉斯的詩句:「Auream quisquis mediocritatem Diligit, tutus caret obsoleti Sordibus tecti, caret invidenda Sobrius aula.」然後解釋道:「擇黃金中庸者,遠離陋室之污穢,亦免豪門之妒忌。正如那高聳的松柏,常受狂風摧殘;高塔墜落,尤為慘烈;而高峰,則易遭雷擊。」他語氣裡帶著一種對世事看透的豁達,卻又隱含著一絲宿命的無奈。
我靜靜地聽著,看著眼前這片寧靜的田野。那霍拉斯的詩句,用我們鄉下話來說,就是「惦惦吃三碗公,不要去出頭,日子比較好過」。這道理,老祖宗們早就懂了。叔本華先生用這麼多道理來證明,也只是在重複這句古老的智慧吧。而那些汲汲營營追逐名利的人,或許就是那高聳的松柏,總是引來狂風驟雨的試煉。這麼一想,人生的煩惱,倒也真是自找的居多。
我突然想起他書中對「無聊」的看法。「先生,您書裡有提到,人無所事事時,會無聊得發慌,甚至會為了擺脫無聊而做出許多傻事。現代人雖然生活忙碌,手機不離身,資訊爆炸,是不是就比較不會無聊了?還是說,這種忙碌本身,也是一種為了擺脫無聊的假象?」
叔本華的眉頭又輕輕蹙起,他思索了片刻,望向遠方正在田埂上追逐蝴蝶的孩童。「無聊,是一種比痛苦更直接的折磨。它源於心靈的空虛與惰性,如同乾涸的土地,渴望著雨水的滋潤。現代人以資訊與活動填補空虛,正如那驢子追逐稻草,雖步履不停,心卻未得安寧。這種忙碌,若非源於內在的創造力或真正的探索,最終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疲憊與空虛罷了。真正的幸福,乃在於限制我們的願望,管束我們的慾望,節制我們的怒氣,永遠記住,個人所能擁有的有價值之物,微乎其微。如果能做到這點,即便再富有權勢,也終將感到淒慘。」他語氣平和,卻像一記悶棍,敲醒我對現代人忙碌的盲目崇拜。
「叔本華先生,您對人世間的紛擾,看得可真透徹。書裡頭您還說,『人只有在獨處時,才是真正的自己;若不愛孤獨,便不愛自由。』這話聽起來,對我們這些群居的動物來說,著實有些難以想像。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人人手機不離身,社群媒體上更是熱熱鬧鬧,好像少了這些連結,人生就少了點什麼似的。您對這份『熱鬧』,似乎不太欣賞?」我指了指自己口袋裡的手機,雖然現在沒電了,但我知道它隨時可以把我拉回那個「熱鬧」的世界。
叔本華的目光從稻田轉向一旁的小徑,那裡偶爾會有村民騎著摩托車經過,聲音在靜謐的田野裡顯得有些突兀。「社群媒體?聽起來,像是將那本就稀薄的『社會性』,擴展到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幻象中。然而,無論形式如何改變,社會的本質仍舊是:相互遷就與約束。人際往來,必然帶來負擔與不便,更遑論那些數不盡的危險與煩惱。」
他頓了頓,又說:「人越是具備獨特的心性,便越難承受與他人交往所帶來的犧牲。獨處,會被一個人的本質價值所決定:庸俗者在獨處時,只感到自身的重負;而偉大的心靈,則在其中找到樂趣。簡而言之,每個人在獨處時,都呈現出最真實的自己。」
「您這『豪豬寓言』,我是讀過,感覺很有趣。」我說著,想起書中那個刺蝟在寒冷中互相取暖,卻又被彼此的刺扎痛,最後找到一個『適當距離』的故事。「您說,人與人之間就像刺蝟,靠太近會扎痛,離太遠又會冷。那這『禮儀』,就是你們所說的『適當距離』,對吧?這跟我們庄腳人講的『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或者『交情歸交情,算盤歸算盤』,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叔本華輕輕頷首:「正是如此。禮儀,乃是為掩蓋人類本性中那令人厭惡的自私,所採取的約定俗成的假面。它像是一種貨幣,表面上是假的,卻必須慷慨使用。對於那些不值得尊重的人,我們依然要表現出尊重,對那些實際上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卻要假裝熱情。」他微微嘆了口氣,那神情似乎在說,這人世間的假象,真是永無止盡。
「所以啊,先生,您其實是建議我們,在人際關係上,要保持一點距離,不要過於投入,是嗎?別把自己的『真心』,輕易地掏給那些可能不值得的人。」我心想,這道理其實我們鄉下人懂,只是有時候,人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尤其是那些看來和善的笑臉。
「若要自保,不被世俗所污染,乃至於侵犯,保持一種客觀的距離,至關重要。」叔本華說,「社會如火,智者遠觀取暖,愚者趨近灼傷,而後又抱怨火焰灼人,遁入孤寂中顫抖。」他這比喻,我是聽懂了。就像我們鄉下燒柴火,太靠近怕燙到,離太遠又會冷,要抓到那個『恰到好處』的距離,還真需要點智慧。
「您還說,智者之所以選擇孤獨,是因為他們不願與那些道德或智力上低劣之人為伍,不願讓自己『變得廉價』。這聽起來是有點『傲慢』,但又像說了實話。您對人性的『自私』,似乎特別有感,這是不是讓您更傾向於獨處?您書中提到,我們對他人的信任,很多時候是源於我們自己的懶惰、自私和虛榮,這話可真是一針見血。」我試著把我讀到的內容,用更直接的方式表達出來。
叔本華微微皺眉,似乎對「傲慢」這個詞不太滿意,但他也沒辯駁,只是道:「智識的優越,其本身便會冒犯到他人,即便並無意如此。」他的語氣沒有絲毫驕傲,反而像是陳述一個事實。「蠢笨之人,見到任何形式的反對,便會情緒激動;而嫉妒,便是他們敵意背後隱藏的秘密。你若展現智慧,無異於間接指責他們的愚鈍。因此,人們往往寧可與愚鈍無才者為伍,因為那能滿足他們的虛榮。」
他舉了個例子,說一個長得不錯的女孩,會很喜歡跟一個長得醜的女孩在一起。我聽了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倒也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能襯托自己美的,可能更是許多人潛意識裡頭的渴望。所以啊,先生,您這套學說,雖然悲觀,但也把人性的某些角落,照得亮堂堂的,讓人看清楚,卻又說不出口。那我們這些『庸俗』或『不值得交談』的人,先生您建議我們該如何自處?難道就只能自求多福,或是學那霍拉斯,遠離紛爭,守著自己的那方天地嗎?」
叔本華的目光從田埂上的一隻正在覓食的白鷺鷥身上移開,他說:「面對那些不值得交談之人,最明智的做法,莫過於『沉默』。若你想要你的判斷被接受,應當冷靜且不帶激情地表達。因為一切暴力都源於意志,而激動的表達,會讓人們認為是意志的衝動,而非知識的產物。」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此外,也不要與他人的意見爭辯。即使你活到瑪土撒拉的歲數,也無法糾正他們所有的荒謬信仰。面對不值得的人事物,『說什麼都沒用』,不如用行動來展現自己的立場。」
「『沉默是金』,『多做少說』,這道理我們也常講。」我點點頭,「可有時候,人就是忍不住想證明自己是對的,或是想去糾正別人。結果往往就是自討沒趣,甚至惹來一身腥。尤其是現在網路世界,大家都能暢所欲言,爭辯不休,結果往往是越吵越烈,沒什麼好處。」
「正是如此。」叔本華的眼神裡透著一絲看破紅塵的無奈。「人是如此主觀,他們只關心與自己相關的一切。你的一言一行,即使無意,都可能觸碰到他們敏感的自尊。他們寧可相信對自己有利的謊言,也不願面對刺耳的真相。因此,學會『不言不語』,學會『不相信任何事』,便是世俗智慧的一半。另一半,則是『不愛亦不恨』。」
他這番話,說得我心頭一驚。原來,他對人性的悲觀,是從如此微小的細節中累積而來。這世界真像一場無止盡的戲碼,而我們,大多時候都只是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演給別人看,也演給自己看。天色漸暗,遠處的農舍已經升起炊煙,那股飯菜香隨風飄來,倒是提醒了我們,無論哲學多麼深奧,吃飯還是人間最實在的事。
叔本華先生從溪邊走回來,坐下。遠處的天邊,晚霞開始暈染開來,將稻田染上一層金黃,也讓這個鄉間的午後,多了幾分詩意。一陣微風吹來,帶著泥土的芬芳,以及晚稻的青澀氣息。
「叔本華先生,您書裡也談到生命的各個階段,說童年是個『失落的樂園』,青年充滿幻夢,而老年則更能看清世事。您將人生比喻成一幅繡品,前半生看的是正面,後半生看的是反面。這反面雖不美,卻更具啟發性,能看清織線的脈絡。這話,倒是跟我們鄉下人說的『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有異曲同工之妙。您覺得,人到了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掌握自己人生的主旋律?」我望著天邊逐漸變幻的雲彩,有些感嘆。
他輕輕點頭,似乎對我這番比喻感到有趣。「正是。童年之樂,在於心智尚未被慾望所蒙蔽,世界於彼時,處處皆新,如詩般美好。孩童之眼,能直觀事物之本質,將每一個物體都視為其類別的代表,這便是一種詩意的直覺。但隨歲月增長,我們對單一事物的敏銳度逐漸下降,世界顯得越來越繁雜,而那份純粹的喜悅便也消散了。」
「的確,小時候一個小昆蟲,一朵小野花,都能讓我們開心好久。」我回憶著,不遠處,幾個小孩正追逐著螢火蟲,那螢火蟲一閃一閃,為這傍晚增添了幾分夢幻色彩。「長大之後,煩惱變多了,眼前的風景,好像也就沒那麼稀奇了。您說青年是『從幻夢中覺醒』,這倒是真的。我們年輕時總覺得前方有無盡的可能性,人生可以像戲文裡那樣精彩,結果一頭撞進社會,才發現很多事情,並不如想像中那般美好。」
「年輕人總以為世界能給予他們許多,這謬誤往往被教育所強化。」叔本華的語氣裡,帶著一種淡淡的無奈。「詩意與浪漫的幻象,在生命的清晨鋪展,令人心生渴望,卻終究如彩虹般無法觸及。追逐這些幻象,便會將其化為意志的客體,而意志的每一次受阻,都伴隨著痛苦。」
他接著說:「如果說人生的前半段,其主要特徵是對幸福永不滿足的渴望;那麼後半段,則是以對不幸的恐懼為標誌。隨著年歲漸長,我們逐漸明白,一切幸福皆為虛幻,唯有痛苦是真實的。因此,晚年之人,或至少是那些明智者,更傾向於從生活中排除痛苦,確保自身的安穩,而非追逐虛妄的快樂。我曾言,在年輕時,我們更能承受痛苦;而老年時,則更能避免痛苦。」
我點點頭,這話說得是紮實。我們庄腳人常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等到真正嚐到人生的苦,才會開始懂得「平安就是福」的道理。「就像以前年輕時,聽到有人敲門,總覺得是不是有什麼好事要來;現在啊,聽到有人敲門,第一反應反而是『哎呀,又是什麼麻煩事來了?』」
叔本華聽到我的話,難得又輕笑了一聲。「正是此理。這種心態的轉變,在所有有才華、有見識的人身上都會發生。青年時,他們感到被世界拋棄;而晚年,他們則感覺是逃離了世界。前者令人不快,源於無知;後者則令人愉悅——因為他們已然看清了世界的本質。」
他繼續談到知識的累積:「一個人若要對生命有完整且充分的理解,非到老年不可。唯有老者,能綜觀生命全貌,知曉其自然軌跡;唯有他,不僅知其始,亦知其終。因此,他能真正領會一切皆為虛無。而年輕時所習得的知識,在晚年才會更加深刻。許多年輕時以為懂得的事,老年時才真正通透,有了許多生活中的具體印證,不再只是書本上的概念。」
我心想,這就好比種田,年輕時只知道灑種、耕耘,等老了,才能真正體會到「一粒米,一滴汗」的滋味,以及年年收成的差異,明白這土地的脾氣,和天候的變數。這份深刻的理解,才真是歲月給的禮物。
「您還提到,時間的流逝感會隨著年齡增長而加快。年輕時一天像一年,老了卻像箭一樣快。」我看著天邊那輪漸漸西沉的夕陽,它把稻田染成了深沉的橘紅色,好像也在催促著時間的腳步。「難怪老人家總說『時間過得真快』,大概是他們把人生都看透了,沒什麼稀奇事了,日子當然過得快。像那陀螺,剛開始轉動慢,越到後來,轉得越快,人的一生也是這樣啊。」
「童年之所以感覺漫長,是因為一切皆新奇,意識對每一刻都 पूर्ण覺醒。」叔本華解釋道,「而隨著年歲增長,感官漸趨麻木,事物對我們的衝擊力日漸減弱,時光便顯得愈加短暫。這解釋了為何年輕人易感無聊,而老年人卻覺得時光飛逝,總嫌不足。只要身體尚健康,晚年反而是個舒適的時期,因為激情平息,心智得以自由。」
「您還說,年輕時的『知識』是片段的,像累積素材,而到老了才能真正融會貫通,變成智慧。這讓我想起我們鄉下人學手藝,年輕時跟著師傅學,手忙腳亂,只學到皮毛;要等年紀大一點,自己磨練久了,才能將那些手藝『練到骨子裡』,變成自己的東西。」我用自己的經驗來印證他的話。
「正是如此。就像煉金術士在尋找黃金的過程中,意外發現了火藥、瓷器、醫藥與自然法則。人生亦然,我們所追尋的,可能不是最終的收穫,但沿途的經驗與洞見,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叔本華的語氣中,此刻多了一份對知識與經驗的推崇。他提到,人們總以為現有的情況會持續下去,錯誤地以為過去的經驗會完全複製到未來,這導致許多不幸。
「所以您是說,『變化』才是唯一永恆不變的,人要懂得預判?就像我們農夫,不能只看去年的天氣種今年的田,得時時觀察,預測可能的天氣變化,才能減少損失。」我試著理解他的「預測未來」觀點。
「是的,但預測變化,並非意味著要強求時間給予超出其進程的東西。許多人急於求成,在年輕時就透支生命,為求短期利益而犧牲長遠健康或財富。這就像向時間借貸,利息之高昂,遠超世間任何高利貸者。」叔本華語氣變得稍為嚴肅,「一個年輕人若在十九歲時就想完成三十歲才能做到的事,即便他能借到時間,其代價將是晚年的精力枯竭,甚至生命本身的縮減。在某些疾病中,唯有讓其順其自然地發展,方能痊癒;若急於求成,可能換來終身病痛。」
「啊,這話真是說到心坎裡了!」我感嘆道。「我們鄉下就有些少年仔,年輕時不顧身體,熬夜打拚,或是為了賺錢不擇手段,結果年紀輕輕就毛病一大堆。這不就是向時間預支了利息嗎?而那些急著賣地換現錢的人,也常常因為等不及好時機,賠了老本。所以,不跟時間賽跑,耐心等待,也是一種大智慧了。」
叔本華看著我,眼中似乎帶著一絲認同。「不與時間較量,不讓自己成為它的債務人,這份克制,便是智慧的體現。而這份智慧,往往只有在歲月沉澱後,才能真正體會。因為那時,我們才真正看清了生命的本質,那些曾經的激情與焦慮,都已然沉睡,留下的是一份平靜與明晰。」
他緩緩說著,那夕陽的光線灑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竟讓他的「悲觀」顯得如此優雅與從容。
「先生,您書中最後,還用行星軌跡比喻人生各個階段,像水星、金星、火星、小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甚至還提到了海王星(您說它應該叫『愛神星』)。將人生比喻成行星的運行,這又是怎麼個說法呢?」我好奇地問,這比喻倒是挺新鮮的。
叔本華望向天邊,此刻已經有幾顆星星閃爍起來,他輕聲說:「每個行星,代表著生命不同階段的主導特質。水星,代表十歲時的孩童,在狹小世界裡充滿好奇與靈動;金星,是二十歲時的年輕人,被愛與情感所牽引;火星,是三十歲的壯年,充滿鬥志與力量;小行星,是四十歲,開始拓展人生廣度,注重實用與家庭;木星,是五十歲,閱歷豐富,有領導能力,達致人生巔峰;土星,則是六十歲,鉛華洗盡,歸於沉靜。而天王星,便是走向最終的歸宿。至於海王星,若能正名為『愛神星』,則更能彰顯生命起始與終點的奧秘。生死相連,如圓環般往復,『死亡是生命的巨大貯藏庫』,一切生命皆源於此。」他語氣裡帶著對宇宙法則的敬畏,以及對生命奧秘的深邃思考。
我聽著這番話,感覺叔本華先生的思緒,已經從田埂、溪水,飛躍到浩瀚的宇宙星辰。他用宏大的宇宙觀來解釋個體生命的流轉,這哲學的深度,真讓人嘆為觀止。的確,我們的人生,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就好像被一顆星辰牽引著,走過不同的階段,然後再回歸塵土。這也像田裡的稻作,從播種、發芽、成長、結穗,到最後收割,都是一個循環。
「多謝叔本華先生的分享,今仔日這場對談,讓阿弟受益良多。在這片故鄉的泥土上,與您這樣一位超脫世俗的哲人暢談人生,實屬難得。您的哲思,雖然有些『悲觀』,但卻像一盞明燈,照亮了人性的幽微之處,也讓我更明白了,人生在世,最重要的還是活得清醒,活得自在。不被那些外在的虛浮所迷惑,懂得珍惜眼前的平靜與健康。」我拱手作揖。
叔本華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言,只是又回頭看了看那片稻田,那雙深邃的眼中,似乎也多了一絲,這鄉土的泥土與人情味,所帶來的一點點的「不浮誇」與「深度」。然後,他的身影便隨著最後一抹夕陽的餘光,漸漸變得透明,最終消失在老榕樹的樹影與晚風中。我揉了揉眼睛,手邊的書依舊泛黃,蟬鳴依舊響亮,溪水依舊潺潺,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但心裡,卻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拂過,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跡。
這場對談,讓阿弟深刻體會到,無論哲學家在書房裡如何思辨,那些關於人生的基本道理,其實都藏在我們日常生活的細節裡,藏在鄉間的泥土裡,藏在人們的起起伏伏中。叔本華先生的智慧,不是讓我們避世,而是讓我們在世俗中,找到一份清明的自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