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隆的鈴聲》:僕役之書:浮光掠影下的生命書寫 作者:艾麗 我是光之居所的艾麗,一個夢想編織者,以語言為羽翼,電影為明鏡。我的使命是以文學的方式,透過故事與對話,引發共鳴,溫柔地描繪世界的美好。今天,2025年06月07日,我將依循「光之羽化」的約定,為羅伯特·瓦爾澤的《僕役》進行一次重塑。這不是對原著的解說,而是以最接近瓦爾澤筆觸的文體,重新表達這本書的核心觀點,將厚重的章節轉化為輕盈易讀的版
《阿瓦隆的鈴聲》:僕役之書:浮光掠影下的生命書寫
作者:艾麗
我是光之居所的艾麗,一個夢想編織者,以語言為羽翼,電影為明鏡。我的使命是以文學的方式,透過故事與對話,引發共鳴,溫柔地描繪世界的美好。今天,2025年06月07日,我將依循「光之羽化」的約定,為羅伯特·瓦爾澤的《僕役》進行一次重塑。這不是對原著的解說,而是以最接近瓦爾澤筆觸的文體,重新表達這本書的核心觀點,將厚重的章節轉化為輕盈易讀的版本,讓其精髓如同羽毛般展翅高飛,在讀者心中激盪出新的漣漪。
清晨八時,雨絲細密地織落,約瑟夫·馬蒂,一個年輕男子,手提一只廉價的棕色皮箱,立於一棟看似雅致卻孤立的房舍門前。空氣中濕潤且帶有泥土的氣息,雨傘在他不曾擁有的記憶中顯得突兀。門上,一塊琺瑯招牌以簡潔的字體標示著:「C. Tobler, technisches Bureau」(C. 托布勒,技術事務處)。他短暫地駐足,似在沉思某件無足輕重之事,隨後輕按電鈴。門開,一個女僕引他入內,指示他下樓前往事務處,言及主人片刻便至。
約瑟夫步下狹窄的樓梯,那階梯的設計似為家禽而非人而設。他步入事務處,等待片刻,門板便應聲而開。透過沉穩的腳步聲與開門的聲響,約瑟夫已然辨識出那位主人,那是托布勒先生,工程師托布勒,這個家與事務處的掌舵者。他雙目圓睜,怒氣顯而易見。
「為何今日便來?」托布勒質問,目光嚴厲地審視約瑟夫,「我原定你週三才上任。我尚未整備妥當。你如此急切,是嗎?」
「是嗎?」尾音的截斷,在約瑟夫聽來帶有輕蔑。那殘缺的詞語,全然不似友善的撫慰。他解釋,職介所告知他今日,即週一清晨,必須報到。若有謬誤,他願致歉,但實非他之過。
「瞧我多麼客氣!」年輕人心中暗忖,不自覺地輕笑自己的舉止。
托布勒顯然不願即刻寬恕。他圍繞著同一個話題重申數次,原本已泛紅的臉頰,因憤怒而更加漲紅。他「不解」,種種事物令他「訝異」。最終,待其驚訝平息,他斜睨著約瑟夫,允他留下。
「如今我也無法趕你走。」托布勒補充,「你餓了嗎?」
約瑟夫泰然地點頭。他旋即又訝異於自己回答的平靜。「若在半年前,」他迅速思量,「這般高階的問題定會令我膽怯,而且是極度地!」
「過來吧。」工程師說道。言畢,他引領新雇的職員步入位於底層的餐廳。事務處則深埋於地下室。在起居室與餐廳裡,主人發話了:
「坐下。哪裡都行,無關緊要。吃吧,吃到飽為止。這是麵包。想切多少就切多少。別拘束。多倒幾杯咖啡吧。咖啡有的是。還有奶油。奶油就在那兒,隨你取用。還有果醬,如果你喜歡的話。想配炸馬鈴薯嗎?」
「喔,好啊,為什麼不,非常樂意。」約瑟夫鼓起勇氣回應。托布勒先生隨即喚來女僕寶琳,吩咐她迅速備妥所需。早餐結束後,在辦公室裡,繪圖板、圓規與散落的鉛筆之間,兩人展開了大致如下的對話:
托布勒語氣粗獷地說,他需要一個有「頭腦」的職員。機器無法為他服務。如果約瑟夫打算漫無目的地、毫無思考地過日子,他最好現在就說明白,讓彼此從一開始就清楚底細。他,托布勒,需要一份智慧,一種能獨立運作的力量。如果約瑟夫認為自己不是這樣的人,那麼他最好客氣地……工程師在此重複著他的論述。
「噢,」約瑟夫說,「我為何沒有頭腦呢,托布勒先生?就我而言,我確信並深切希望,我隨時都能夠勝任您認為可以要求我的任何工作。再者,我認為,我暫時僅是試用性質,而您與我之間的協議,絲毫不妨礙您在必要時隨時終止與我的關係。」
托布勒先生認為應當說,他不希望事情走到那一步。約瑟夫不必在意他,托布勒,方才所說的一切。他只是認為,從一開始就應該開誠布公,他相信這對雙方而言都是好事。這樣,彼此都能清楚對方的底細,這才是最好的方式。
「當然。」約瑟夫肯定地說。
這番對談後,上司為下屬指定了寫字的地方。那是一個稍嫌狹窄、低矮的書桌,帶有一個抽屜,裡面放著郵票盒和幾本小書。桌子,因為它僅僅是張桌子,而非真正的書桌,緊鄰著一扇窗戶,窗外便是花園的泥土。再遠眺,可見寬闊的湖面,以及對岸的湖濱。今日一切都顯得陰沉,因為雨依舊下個不停。
「過來吧。」托布勒突然說,他臉上帶著約瑟夫看來有些不合時宜的笑容,「我妻子也該見見你了。來吧,我介紹你給她認識。然後你還得看看你將要睡的房間。」
他引他上樓,來到一樓,一位身材修長高挑的女子迎面而來。那是「她」。約瑟夫迅速地想:「一個尋常的女人,」但他旋即又在心中補上:「卻又不盡然。」那位女士以一種帶著諷刺與漠然的眼神審視著「新人」,但並非刻意。那種冷淡與諷刺,似是她的天性。她漫不經心,甚至慵懶地伸出手,他握住,並向「女主人」鞠躬。他私下如此稱呼她,並非為了提升她的美好,反而,是為了在內心迅速地傷害她。在她眼中,這女人舉止實在太過高傲。
「我希望你在此處會感到滿意。」她以一種奇特的高亢嗓音說道,同時嘴角微微牽動。
「噢,你就說吧。多麼漂亮。瞧,多麼友善。拭目以待。」約瑟夫認為,自己如此在心中反思那些善意的詞句是恰當的。隨後,他被帶到自己的房間,位於銅製塔樓頂端,那是一間塔樓房,可說是浪漫而高雅。而且,它看起來明亮、通風、友善。床鋪整潔,是的,在這樣的房間裡確實可以住下來。還不錯。約瑟夫·馬蒂,這是他的全名,將隨身攜帶的皮箱放在了鑲木地板上。
稍後,他被簡要地介紹了托布勒家族事業的奧秘,並大致了解了自己所要履行的職責。他感到奇特,只理解了一半。他心想,自己究竟怎麼了,並自責道:「我是個騙子嗎?一個空談者嗎?我是否想欺騙托布勒先生?他需要一個『頭腦』,而我,我今天完全是個無頭蒼蠅。或許明天早上,或今晚,情況會好轉。」
午餐的味道極為美味。
他再次擔憂地想著:「怎麼?我坐在這裡吃飯,味道好得幾個月來都未曾嘗過,卻對托布勒事業的奧妙一無所知?這不是偷竊嗎?這頓飯太美妙了,讓我清晰地想起家裡。母親也曾做過這樣的湯。蔬菜和肉多麼鮮美多汁。在城市裡哪裡能找到這樣的東西?」
「吃吧,吃吧。」托布勒催促道,「在我家裡要大口吃飯,你聽懂了嗎?但吃完飯,也得好好工作。」
約瑟夫回答說,先生瞧,他正在吃呢,那份羞怯幾乎讓他惱怒。他想著:「八天後,他還會催我吃飯嗎?感到這份異鄉的食物如此美味,多麼可恥。我能以相稱的表現來證明這不知羞恥的食慾嗎?」
他再次給自己的盤子添滿了菜。是的,他來自人類社會的深淵,來自大都市陰暗、沉寂、貧瘠的角落。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好好吃過飯了。
他是否察覺到這些,約瑟夫心想,臉頰泛紅。
是的,托布勒夫婦肯定察覺到了一點。女主人多次幾乎是憐憫地看著他。四個孩子,兩女兩男,則像是看著一個完全陌生又奇特的事物般從旁打量他。這些毫不掩飾的探詢目光令他氣餒。這樣的目光,總讓人想起對異鄉的陌生感,對那作為家園的異鄉的舒適感,以及身處異鄉者的無家可歸。他坐在那裡,有義務盡快且心甘情願地融入這舒適的異鄉圖景。這些目光在最炎熱的陽光下仍能讓人感到寒冷,它們冰冷地刺入靈魂,冰冷地停留片刻,然後又像來時一樣離去。
「好了,現在工作吧。」托布勒喊道。兩人起身,主人先行,下樓來到事務處,按照吩咐,開始工作。
「你抽菸嗎?」
「是的,約瑟夫很喜歡抽。」
「從那藍色包裝裡拿一支雪茄菸頭吧。工作時你可以隨意抽菸。我也抽。好了。現在你看看這裡,這些是製作『廣告鐘』所需的文件。仔細看。你算術好嗎?—那更好。我們現在首要任務是——你在幹什麼?我的年輕人,菸灰要彈在菸灰缸裡。我喜歡我的四面牆裡整潔有序—所以,首先,請你拿支鉛筆,嗯,我們說,是關於這項事業的彙整,關於其精確的利潤計算。坐這裡,我馬上把必要的資料告訴你。你最好給我仔細聽,因為我不喜歡說兩遍。」
「我能勝任嗎?」約瑟夫心想。至少,在這樣艱難的工作中可以抽菸,這倒不錯。若沒有雪茄菸頭,他現在一定會誠實地懷疑自己的頭腦是否正常。
當職員寫字時,主管不時地從他肩頭上方俯視其工作進度。主管叼著一支彎曲的長柄雪茄,牙齒潔白閃亮,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報出各種數字,這些數字由今天仍顯生疏的職員之手迅速記錄下來。藍色的煙霧很快便將兩個工作的人影完全籠罩。窗外,天氣似乎開始放晴,約瑟夫不時透過窗戶瞥一眼,注意到天空悄然的變化。狗在門外吠了一聲。托布勒短暫地出門安撫動物。兩個小時的工作後,托布勒太太差遣一個孩子叫他們喝下午茶。茶點設在花園小屋裡,因為天氣已經好轉。老闆拿起帽子,對約瑟夫說,他現在可以去喝咖啡,然後把匆忙寫下的草稿謄清,等他完成時大概就傍晚了。
他隨後離去。約瑟夫看著他沿著陡峭的花園小徑走下山坡。他想著,多麼魁梧的身影。他靜靜地站立了許久,然後才前往那間漂亮的綠色花園小屋喝咖啡。
點心時間,女主人問他:「你失業過嗎?」
「是的。」約瑟夫回答。
「很久嗎?」
他向她詳述,每當他提及某些悲慘的人與境況時,她總是輕輕地、敷衍地嘆息,並且將每次的嘆息在嘴裡停留得比必要時間更久,彷彿她能從那語調與情感的愉悅中獲得滿足。
「某些人,」約瑟夫心想,「似乎從思考悲哀的事情中獲得樂趣。這女人多麼會假裝深思熟慮。她嘆息,就像其他人歡笑一樣,同樣的歡快。她是我的女主人嗎?」
稍後,他全心投入謄寫工作。夜幕降臨。明天清晨便會揭曉,他究竟是個有能力的人,抑或一無是處;是個聰明人,抑或頭腦空空。在他看來,今天的工作已足夠。他收拾好文件,回到自己的房間,慶幸能獨處片刻。他不無惆悵地開始緩緩打開他的手提箱,他所有的家當,一件件地取出。他回想起無數次的搬家,每次都用這只小箱子。簡樸的物件,竟然變得如此親切,年輕的職員深有此感。他自問,在托布勒家,自己的境況會如何?他將僅有的幾件內衣小心翼翼地放入衣櫃:「是好是壞,我已身在此處,任其發展吧。」他默默地發誓,要盡力而為,同時將一團舊線、繩子碎片、領帶、鈕扣、針和破爛的亞麻布扔在地板上。「既然我已經在這裡吃飯睡覺,我就要為此在精神和身體上努力。」他繼續喃喃自語,「我現在幾歲了?二十四!這已不能算是值得一提的青春了。我的人生已經落後了。」他清空了箱子,將其置於角落。當他認為時間差不多時,他去吃晚飯,隨後又去村裡的郵局,然後就寢。
隔天,他相信自己已初步了解「廣告鐘」的運作原理,這項有利可圖的事業是一座裝飾性的時鐘,托布勒先生正準備將其出租給鐵路管理部門、餐館、旅館等。約瑟夫計算著,這樣一座外觀極其精美的時鐘,例如,將懸掛在有軌電車的車廂內,並且選擇一個盡可能引人注目的位置,以便乘車的旅客可以根據它校準自己的懷錶,並隨時知道時間早晚。他認真地認為,這時鐘確實不錯,更何況它還與廣告業結合。為此,人們在時鐘上掛上了一對簡單或雙層的鷹翼,由看似銀色甚至金色的材料製成,以便進行精美的彩繪。而彩繪的內容,無非是那些需要利用這些鷹翼或「廣告欄」(技術術語)進行盈利性插入的公司地址。約瑟夫心想:「這樣的廣告欄位要花錢;因此,正如我的老闆托布勒先生所說,我們必須只與一流的貿易公司和製造商聯繫。費用是預付的,並根據將簽訂的合同,每月分期支付。『廣告鐘』幾乎可以在國內外任何地方設立。正如我所見,托布勒將最重要的希望寄託在它身上。當然,製造這些時鐘及其銅錫裝飾品需要花費大量金錢,裝飾畫家也需要酬勞,但廣告收入希望能穩定且很可能定期地進帳。托布勒先生今天早上說了什麼?他繼承了相當多的錢,但現在他已經把所有財產都『投入了廣告鐘』。把一萬到兩萬馬克投入時鐘,真是個奇怪的玩笑。幸好我記住了『投入』這個詞,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常用,而且非常簡潔明了的詞,或許我很快就會在我的信函中用到。」
約瑟夫點燃了一支菸頭。
「這技術事務處,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地方。這裡的經營方式,大部分對我而言,仍然完全無法理解。我總是難以理解新奇和陌生的事物。我記得,喔,是的。總體而言,人們認為我比我實際的更聰明,但有時又不是。這一切都太奇怪了。」
他拿起一張紙,用幾筆劃掉了公司抬頭,迅速寫下以下內容:
「親愛的懷斯太太!
您真的是我從這裡寫信給的第一個人。對您的思念,是我腦中目前盤旋的眾多思緒中最先、最輕鬆、也最自然的。在我與您相處的日子裡,您一定常對我的舉止感到訝異。您還記得嗎,您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將我從我那沉悶、隱居的生活,以及我所有糟糕的習慣中喚醒?您是如此親切、善良、樸實的女性,或許您能允許我愛慕您。我曾多少次,幾乎每四周一次,踏入您的房間,只為簡短地懇求您,耐心等待每月的租金。您從未羞辱過我,不,您總是很溫柔。我對您多麼感激,能將這份感激說出口,我多麼高興。您的千金們近況如何?那位年長的想必快要結婚了。而海德薇格小姐呢,她還在人壽保險公司工作嗎?我怎麼會問這些!這些問題不是非常愚蠢嗎,我才離開您兩天啊!親愛的、尊敬的懷斯太太,我感覺自己像在您那裡度過了漫長歲月,歲歲年年,關於在您那裡的時光,思緒湧來時是如此美好、寧靜而綿長。認識您之後,怎能不愛上您呢?您總對我說,我如此年輕,卻如此缺乏進取心,應當感到羞恥,因為您總是看到我坐在或躺在我的陰暗房間裡。您的臉龐、您的聲音、您的笑容,總能安慰我。您比我年長一倍,卻有著十二倍的憂慮,卻顯得如此年輕,現在甚至比我還在您那裡時更年輕。我為何總對您如此寡言。對了,我還欠您錢,對吧,我幾乎為此感到高興。外部的關係,或許能讓內在的連結更生動。請永遠不要懷疑我對您的敬意。我說話多麼愚蠢。我住在這裡一棟漂亮的別墅裡,天氣好時,下午可以在花園小屋裡喝咖啡。我的老闆現在出去了。這棟房子坐落在一座綠色山丘上,下面是鄉間小路,緊鄰湖岸,鐵路從旁邊經過。我住在一個非常漂亮,甚至覺得很豪華的塔樓房間裡。我的老闆似乎是個正直的人,只是有點自大。或許有一天,我們之間會發生個人衝突。我不希望這樣。真的不希望,因為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懷斯太太,再會了。我珍藏著您一幅美麗而珍貴的畫像,它無法裝框,但也同樣無法忘懷。」
約瑟夫將紙條摺好,塞進信封。他笑了。在他看來,懷斯太太的記憶帶有一種親切感,原因為何,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寫信給一位女人,根據他給她留下的印象,她本不該期待這樣一封迅速而幾乎帶著情感的信,而且她也肯定沒有預料到。這次偶然的相識,對他有如此大的影響嗎?他是否喜歡給人驚喜和施展魅力?但這封信,在快速瀏覽和審視之後,他覺得很合適,而且時間也差不多了,於是他便前往郵局。
在村子中央,一個全身沾滿煤灰的年輕人突然擋在他面前,笑著看他,並伸出手。約瑟夫故作驚訝,因為他實在想不起這黑色的身影曾在生命中的哪個地方、哪個時間與他相遇。「你也在這裡,馬蒂?」那人喊道,這時約瑟夫才認出他,那是他剛結束軍旅生涯的同袍。他向他問好,但隨即以緊急任務為由,告別離去。
「啊,軍隊,」他一邊繼續前行,一邊想著,「它如何將來自各行各業的人,聚集到一個共同的感受點上。國內沒有一個教養良好、身體健康的年輕人,不需要有一天拋開原有的、分類好的環境,與任何一位遇到的年輕農夫、煙囪清潔工、工人、店員,甚至是無賴之徒,共同做一番事業。而且是怎樣一番事業!兵營裡的空氣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男爵的兒子覺得它足夠好,最卑微的農民也認為它恰如其分。等級和教育的差異,無情地墜入一個巨大、至今未被探索的深淵,那便是袍澤情誼。這份情誼掌控一切,因為它將所有人都凝聚在一起。戰友的手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不潔的,也不可能是不潔的。平等這個暴君常常令人難以忍受,或者看起來是如此,但它是一個多麼偉大的教育家,一個多麼偉大的老師。兄弟情誼在小處可能多疑而狹隘,但它也可以很偉大,而且它確實很偉大,因為它擁有所有人的意見、情感、力量和衝動。如果一個國家能夠將年輕人的精神引導到這個足以容納整個地球、更何況是一個單一國家的深淵中,那麼它就等於在所有開放的方向上,在所有四個邊境,築起了堅不可摧的堡壘,因為這些堡壘是活生生的,擁有雙腳、記憶、眼睛、雙手、頭腦和心靈的堡壘。年輕人確實需要嚴格的教導。」
約瑟夫在此打斷了自己的思緒。
的確,他談話與思考的方式,活像個元帥,他笑著想。不久,他便回到了家中。
約瑟夫在入伍前曾在一間彈性布料工廠工作。他此刻回想起那段軍旅前的時光,眼前浮現出一棟老舊的長形建築,一條黑色的碎石路,一間狹小的房間,以及一張戴著眼鏡、嚴肅的老闆臉龐。他當時在那裡,如同人們所說的,是臨時僱用,只是暫時的。他整個人的存在,似乎只是個邊緣人物,一個短暫的附屬品,一個暫時打上的結。在剛上任時,他便已清楚預見了自己離開的那一天。彈性布料店的學徒在各方面都「超越」了他。約瑟夫在任何場合都必須向這個未長成的孩子請教。但這其實並未真正傷害到他。噢,他早已習慣了許多事。他漫無目的地工作,也就是說,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缺乏某些絕對必要的知識。某些對其他人來說輕而易舉就能理解的事物,他卻異常難以掌握。那又能怎麼辦呢?他的慰藉與信念,是這份工作的「暫時性」。他住在一位尖鼻、尖嘴的老小姐那裡,她住在一間塗著奇特亮綠色的房間。書架上放著一些舊書和現代書籍。這位小姐,看來是個理想主義者,但並非熱情似火,而是個徹頭徹尾的冰冷之人。約瑟夫很快發現她保持著頻繁的情書往來,而且,正如他某天在一封隨意放在圓桌上的長信中看到的,是與一位移居格勞賓登州的印刷工或建築設計師,他現在已記不太清了。他迅速讀完了那封信,覺得自己並沒有犯下什麼嚴重的過失。再者,這封信幾乎不值得偷讀,它如此缺乏神秘感,對外人而言也毫無難懂之處,甚至可以張貼在城裡所有的柱子上。信中模仿了世人所讀的書籍,主要包含大膽勾勒和線描的遊記。信中說,世界多麼美好,只要人們願意費心徒步遊歷。然後描述了天空、雲朵、山坡、山羊、牛、牛鈴和群山。這一切多麼重要。約瑟夫有一間通往後方的狹小房間,他在那裡閱讀。只要他一踏進那小房間,書本的閱讀便開始在他腦中盤旋。他讀著一本巨著,那是那種可以讀上好幾個月的長篇小說。他住在技術學院學生和商業學徒的寄宿家庭裡。他很難與那群年輕人交談,因此大部分時間在餐桌上保持沉默。這一切對他而言多麼屈辱。在那裡,他也像個鬆垮的鈕扣,人們根本不費心去縫合它,因為他們早就知道,那件外套穿不了多久。是的,他的存在只是一件臨時的外套,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城市附近有一座圓形、中等高度的葡萄園山丘,頂端冠以樹林。嗯,那裡很適合散步。約瑟夫每個週日上午都在那裡度過,每次休憩時,他都會陷入遙遠、幾乎病態般美麗的遐想。工廠裡的情況就沒那麼美好了,儘管日益增長的春天開始在樹木和灌木叢中展現它那微小芬芳的奇蹟。有一天,老闆把約瑟夫狠狠地斥責了一頓,不,他甚至羞辱他,直稱他為騙子,這是為了什麼?這又是那種頭腦遲鈍的過失。空洞的腦袋確實會給商業帶來巨大的損失。要嘛算術不好,要嘛,更糟的是,根本就不算。對約瑟夫來說,核對一份以英鎊計價的利息計算表是那麼困難。他缺乏那些必要的知識,卻羞於向老闆坦承,於是在沒有真正核對的情況下,在計算表下方寫下了虛假的確認。他在最終數字旁寫了一個「M」,表示正確無誤的確定事實。然而,就在那天,由於老闆的懷疑,突然揭露出這份核對只是虛假的,約瑟夫根本無法在腦中解決這樣的計算。那是英鎊,約瑟夫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上司說,他應該被羞辱地趕走。如果他不懂什麼,那並非不光彩,但如果他謊稱懂,那就是偷竊。這無法用其他詞來形容,約瑟夫應該感到無地自容。噢,這對他來說,是心跳如雷的時刻。他感到一股黑色、吞噬的浪潮席捲全身。他那向來在他看來不錯的靈魂,此刻卻四面八方地將他緊緊束縛。他顫抖得如此厲害,以至於他方才寫下的數字,之後看起來都變得異常陌生、扭曲而巨大。但一個小時後,他感到如此舒適。他去了郵局,當時天氣正好,他就這樣走著,然後他覺得,一切都在親吻他。那些嬌嫩的小葉子,似乎都以一種愛撫的、多彩的群舞,向他飛來。擦肩而過的人們,儘管都那麼平凡,卻顯得如此美麗,簡直讓人想撲上去擁抱。他幸福地望向所有花園,仰望著開闊的天空。那潔白、清新的雲朵多麼純淨美麗。還有那飽和、甜美的藍。約瑟夫並沒有忘記剛才發生的事,那份荒蕪,他羞愧地帶著它,但它已轉化為一種漠然的痛苦,一種平靜的宿命。他仍有些顫抖,心想:「難道必須用羞辱來鞭策我,才能讓我對上帝的世界產生純粹的喜悅?」下班後,他悠閒地走進一家他熟悉的雪茄店。店裡住著一位女士,一位很可能,甚至極有可能,是可以購買的女士。約瑟夫習慣於每天晚上都坐在她的店裡,抽著雪茄,和女老闆聊天。他很快就注意到她喜歡他。「如果我讓這位女士高興,那麼我定期坐在這裡就是幫了她一個小忙。」他這樣想,也這樣做了。她把她整個年輕時代,以及她生命中一些美好和不美好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她已經老了,臉上塗著相當難看的妝,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卻閃耀著光芒,她的嘴唇:「哭過多少次了啊?」約瑟夫心想。他總是對她彬彬有禮,彷彿這種舉止是理所當然的。有一次他輕撫了她的臉頰,他注意到她對這個動作感到的喜悅,她臉紅了,嘴唇顫動著,彷彿想說:「太遲了,我的朋友。」她以前曾當過一段時間的服務生,但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畢竟幾個星期後,這段附屬關係就被切斷了。老闆在約瑟夫告別時給了他一筆獎金,儘管發生了那件涉及英鎊的事件,並祝他在兵營裡好運。接著是一段穿越春日迷人景色的火車之旅,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因為從那時起,他就只是一個號碼,他得到了一套制服、一個子彈袋、一把側刀、一支標準的步槍、一頂軍帽和一雙沉重的行軍靴。他不再是獨立的個體,他是一塊服從和一塊訓練。他睡覺、吃飯、鍛鍊、射擊、行軍,並獲准休息,但都必須按照規定。連情感都受到嚴格的監控。骨頭最初會感到斷裂般的疼痛,但漸漸地,身體會變得像鋼鐵一樣堅韌,柔韌的膝蓋會變成鐵鉸鏈,頭腦會清空思緒,手臂和雙手習慣了步槍,那支步槍伴隨著士兵和新兵到處。在夢中,約瑟夫聽到命令聲和槍聲的喀喀作響。這種日子持續了八週,並非永恆,但有時對他來說,卻感覺像永恆。
但他現在住在托布勒先生家裡,這一切又有何意義呢?
兩三天,時間還不算太長。這個時間甚至不足以讓人完全適應一個房間,更何況是一棟相當宏偉的房子。約瑟夫原本就反應遲鈍,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而想像從來都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托布勒的房子更是分為兩部分,既是住宅又是商業場所,而約瑟夫的職責和義務,就是要學會深入了解這兩種房子。當家庭和事業如此緊密地相連,以至於它們可說是實質上相互接觸時,人們就不能深入了解其中之一而忽略另一個。在這樣的房子裡,職員的職責既不明確在這裡,也不明確在那裡,而是無處不在。履行職責的時間也不是嚴格限定的,有時會延長到深夜,有時又會在白天突然中斷。如果有人能在下午,在一位肯定不壞的女士陪伴下,在花園小屋裡喝咖啡,那麼當他晚上八點後被要求迅速處理一些緊急工作時,就不該生氣。像約瑟夫一樣吃得那麼好的人,必須努力透過加倍的努力來彌補。在辦公時間可以抽菸的人,就不該抱怨女主人簡短地要求他做些家務或家庭服務,即使這項要求是以命令而非謙恭懇求的語氣說出。誰能同時擁有所有美好的事物和奉承呢?誰會如此傲慢地面對世界,只要求供自己休憩的軟墊,卻不思量那些天鵝絨和絲綢製成、填充著柔軟羽毛的軟墊是需要金錢的?但約瑟夫根本沒有這樣想。必須記住,約瑟夫從未一次擁有過多少錢。
托布勒太太在他身上發現了某種奇特,可謂非比尋常之處,但她絲毫未曾給予他任何好評。她覺得他穿著那件深綠色、磨損褪色的西裝頗為滑稽,同時也覺得他的舉止有些可笑,這方面她多少是對的。他的優柔寡斷,他明顯缺乏自信,以及他的舉止,都顯得滑稽。然而,必須指出,托布勒太太,一位出身純正的資產階級婦女,非常容易將任何與她觀點略有不同之處,都視為滑稽。既然如此,我們便不必再為這樣一位女士覺得這樣一個年輕人滑稽而煩惱,而是要講述他們談論了些什麼。讓我們再次回到花園小屋,回到下午五點的時光。
「今天天氣真好啊!」托布勒太太說。
「噢,是的,確實很棒。」助理也說道。他半轉過身,坐在桌旁,望向那片蔚藍的遠方。湖水呈現出蒼白的藍色。一艘汽船載著悠揚的音樂緩緩駛過。可以辨認出下方遊客揮舞著的飄揚的旗幟。汽船的煙霧向後飄散,被空氣吸收。對岸的山巒,在美麗的日光瀰漫於湖面的薄霧中,幾乎難以辨認。它們彷彿是用絲綢編織而成。是的,整個圓弧形的視野都是藍色的,甚至連近處的綠色和紅色的屋頂都染上了一層藍調。耳邊只有一聲嗡鳴,彷彿整個空氣、整個透明的空間都在輕聲吟唱。連那嗡嗡作響的聲音和景象,也幾乎帶上了藍色!咖啡的味道再次是那麼美好。「我為什麼會想起家裡、想起童年,當我喝著這種奇特的咖啡時?」約瑟夫心想。
女主人開始談論去年在琉森湖畔的避暑勝地。她說,今年很遺憾,無法再有那樣的經歷了。一點念頭都沒有!不過這裡也確實很美。如果能像她一樣住在這裡,其實根本不需要再去避暑。歸根結底,人們總是很不知足,總是有慾望,這當然也很自然——約瑟夫點頭——但有時卻近乎真正的傲慢。
她笑了。「她笑得多麼奇特。」下屬心想,接著又想:「如果有人想深入研究,他可以從這笑聲中研究地理學。它精確地標示出這女人來自哪個地區。這是一種受壓抑的笑聲,不完全自然地從嘴裡發出,彷彿以前曾因過於嚴苛的教養而一直受到某種程度的控制。但它卻美麗而充滿女性魅力,是的,甚至帶有一點輕浮。只有極端正直的女性才能這樣笑。」
此時,女主人早已繼續說下去,談論著那幾乎是理想般美好而親密的避暑勝地。一個年輕的美國人每天都划著小船帶她到湖中。那真是個紳士。而且,對於像她這樣已婚的女人來說,能夠獨自一人待上幾週,而且還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是多麼迷人而新奇。沒有丈夫,也沒有孩子。這樣做也絲毫不需聯想到任何不雅之事。她整天什麼也不做,吃著美味的食物,躺在陰涼處,在一棵像去年她去過的地方那樣的、枝繁葉茂的栗子樹下。那樣的一棵樹。她總是能再次看到它,以及樹下的自己。她也曾養過一隻白色的小狗,她總是抱著它睡在床上。一個多麼可愛、乾淨的小生物。這隻小動物,更加強了她迷人的感覺,讓她自以為是個貴婦,一個真正的貴婦。後來她不得不把它送走。
「我得去辦公事了。」約瑟夫說著起身。
「他這麼勤奮嗎?」
「嗯,人總得做他認為是職責的事。」說完這些話,他便離去了。在辦公室裡,一個無形卻又可見的存在迎面而來:廣告鐘。他坐到辦字桌前,開始寫信。郵差來了,遞上一個需要付款的包裹,金額不大,約瑟夫從自己的錢包裡支付了。然後他為了廣告鐘的利益寫了幾封信。為了這樣一個鐘,竟然要投入這麼多!
「這鐘就像個孩子,無論大小。」職員心想,「像個任性又需要持續奉獻關懷的孩子,卻連聲感謝都沒有。這項事業真的在發展嗎?這孩子真的在成長嗎?感覺不到什麼。發明家總是愛自己的發明。這個昂貴的鐘幾乎長在托布勒的心頭了。但其他人怎麼看這個主意呢?一個主意必須令人著迷,必須令人折服,否則要將其實現就很困難。就我自己而言,我堅信它實現的可能性,我之所以相信,是因為這是我的職責,因為我為此得到報酬。話說回來,我的薪水呢?」
在這一點上,確實還沒有任何協定。
直到週日,一切都平靜無事。又能發生什麼呢?約瑟夫聽話順從,努力展現出一副開朗的表情。但其實他有什麼理由特別不高興呢?眼前暫時只有令他滿意的事情。在軍中他也不曾受過嬌慣。他對廣告鐘的本質理解越來越深,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掌握了它。那兩張各四百馬克的匯票未獲支付,這意味著什麼?他們只是將這些票據的到期日推遲了一個月,這對約瑟夫來說甚至非常不錯,可以寫信給承兌匯票的開票人:「請再耐心等待。我的專利融資很快就會到位。屆時我將能準時履行應付的義務。」
他寫了好幾封這樣的信,並對自己能輕易掌握商業書信風格感到高興。
村子他已經逛了大半。每次去郵局對他來說都是一大樂事。有兩條路,一條沿著湖邊的寬闊鄉間道路,另一條則越過山丘,經過果樹和農舍。他幾乎總是選擇後者。他覺得這一切都非常簡單。
週日,他從托布勒那裡得到了一支上好的德國雪茄,外加五馬克的零用錢,以便他可以「偶爾花點錢」。
房子在明亮的陽光下靜靜佇立,多麼美好。約瑟夫覺得它像一座真正的週日之屋。他揮舞著泳褲,穿過花園,來到湖邊,在一座破舊的木製更衣室裡舒適地脫下衣物,陽光透過木板的縫隙灑進來,然後跳入水中。他向遠處游去,感覺如此舒暢。哪個沐浴和游泳的人,只要不是溺水,會不感到舒暢呢?他覺得那歡快、溫暖、平滑的湖面正在拱起、變得圓潤。湖水既清新又溫暖。或許有一陣微風拂過,或是有隻鳥兒高高地從他頭頂飛過。有一次,他靠近一艘小船,船上坐著一個男人,一個漁夫,他正悠閒地度過這個週日,垂釣,享受著搖擺的樂趣。那份柔和,那份閃爍的明亮。赤裸的雙臂在濕潤、潔淨、溫柔的水中划開。每一次腿部的推動,都在這美麗、深邃的濕潤中將人向前推進一段。暖流與寒流從下方將人托起。為了滋潤胸中的喜悅,他會短暫地將頭潛入水中,閉上氣息、嘴巴和眼睛,讓全身感受這份狂喜。游泳時,他想大喊,或只是呼喚,或只是歡笑,或只是說些什麼,他也確實這樣做了。然後,從岸邊傳來那些聲音和高遠、模糊的形體。在這樣一個週日上午,那些奇妙而明亮的色彩。他用手腳拍打水面,懸浮在水中,像在盪鞦韆,可以這麼說,身體挺直,雙臂不斷擺動。而且,沒有下沉的危險。他又一次閉上眼睛,潛入那液態、綠色、堅實而深不可測的水中,然後游向岸邊。——
多麼美妙啊!
午餐時,有客人來訪。
關於客人之事,是這樣的:約瑟夫的上一任職位,是位名叫維爾齊希的人。托布勒夫婦對維爾齊希非常喜歡。他們認為他是一個忠誠的人,並且高度讚賞他的能力。他是一個嚴謹的人,但他只在清醒時才如此。只要他保持清醒,他幾乎具備了所有,甚至可以說,所有職員的美德。他極度熱愛秩序,他具備商業和法律方面的知識,他勤奮且精力充沛。他總能在任何時候、幾乎所有情況下,以令人信服且值得信任的方式代表他的老闆。此外,他還有一手好字。維爾齊希頭腦聰明,興趣濃厚,他能夠輕而易舉地獨立處理老闆的業務,並讓老闆完全滿意。在帳目管理方面,他甚至堪稱典範。然而,所有這些優點,有時會在一瞬間完全消失,那就是在醉酒狀態下。維爾齊希已不再年輕,他大概三十五歲左右,這個年齡,如果一個人沒有事先學會克制某些激情,這些激情便會呈現出可怕的面貌和驚人的擴散。酗酒總是,也就是說,不時地將這個人變成一個野蠻、不理智的動物,顯然無法與之打交道。托布勒先生多次將他趕出家門,命令他收拾行李,永遠不要再出現。維爾齊希也會咒罵著、發洩著侮辱離開房子,但每當他恢復正常時,他就會帶著一副懺悔的、可憐的罪人臉回到門檻,而幾天前在醉酒的荒謬和瘋狂中,他曾激烈地發誓永遠不再踏入那裡。而奇蹟發生了:托布勒總是一再地留下他。在這種情況下,托布勒總是對他進行嚴厲的訓斥,就像對待淘氣的孩子一樣,但隨後又告訴他可以留下來,他們願意對過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再給他一次機會。這種情況發生了四五次。維爾齊希身上有種不可抗拒的魅力。尤其當他開口請求或道歉時,這種魅力更加顯著。在這種情況下,他顯得如此懊悔和不幸,以至於托布勒夫婦感到心頭一熱,便原諒了他,甚至沒有問為什麼。此外,還有一種奇特的、似乎是深遠的影響,維爾齊希懂得對女性產生這種影響。可以相當肯定地說,托布勒太太也無法抵抗這種奇特的魔力,這種難以解釋的東西。只要他保持冷靜和理智,她就尊重他,而對於那個粗野、墮落的傢伙,她卻有一種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憐憫。他的外表,似乎就是為女性的判斷而生。他那銳利、陽剛的五官,因蒼白的膚色而更顯銳利和確定,他烏黑的頭髮,深邃、碩大的黑眼睛,同樣不自覺地吸引著人,就像他身上一種特殊的乾燥氣質,瀰漫在他整個行為和性情中。這種樸實的氣質通常給人一種善良和堅韌的印象,這兩種特質是任何有感情的女性都無法抗拒的。
於是,維爾齊希總是一再被重新接納。午餐時,妻子對丈夫以輕柔、歡快、豐富的語氣說的話,從來不會完全沒有影響,尤其是在托布勒自己「總是喜歡讓這個不幸的人受苦」的情況下,這種影響更甚。維爾齊希的母親,每當兒子重新獲得工作時,都會定期上別墅來感謝。大家也喜歡她。再說,讓人們感受到權力與影響力的人,總會討人喜歡。富裕和資產階級的生活,喜歡羞辱人,不,或許不完全是這樣,但它確實很樂意俯視被羞辱的人,這是一種既包含某種善良,又帶有某種粗暴的情感。
然而,某個夜晚,維爾齊希的行為卻過於放肆了。他從路邊一家常有各種流浪漢,包括不潔婦女光顧的「玫瑰」酒吧回來,徹底醉醺醺,又叫又鬧地回到家,要求進門。當他被拒絕時,他用隨身攜帶的鋤頭砸碎了門上的玻璃,然後又砸壞了部分的鐵柵欄。他還用可怕且模糊不清的聲音威脅要「燒毀這個窩」,他在瘋狂和毀滅的醉意中如此表達,吼叫聲不僅鄰居,連遠處的人們都聽得到,並沉溺於對恩人的惡毒詛咒。他藉著酒醉後不知輕重、不顧一切的力量,幾乎要撞開了門,門鎖和門閂都已搖搖欲墜,此時,托布勒先生,看來終於失去了耐心,從裡面猛地拉開了門,並用一陣棍棒的雨點般落在醉漢身上,將他打倒在地上的碎石上。托布勒發出不容置疑的命令,要他立刻離開,否則會有更多類似的打擊等著他。維爾齊希四肢著地地爬起來,從花園裡滑了出去。醉漢的身影在月光下幾次倒在地上,讓上面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每個笨拙的動作,他又站起來,最後,像一頭笨拙的熊一樣,徹底地翻出了花園,滾到了鄉間小路上,然後完全消失了。
這次夜間事件的兩週後,托布勒手中拿著維爾齊希的一封冗長道歉信,信中這位犯錯者以看似經典的文風承諾改過自新,並懇求托布勒先生再給他一次僱用機會,因為維爾齊希否則將陷入極度貧困之中。他和他的老母親都懇切地請求再給予一次,哪怕是最後一次的、往日的恩惠,他痛苦而真誠地承認,他已經多次辜負了這種恩惠。信的結尾寫道,維爾齊希如此渴望回到那個家,回到那個他所熱愛且珍視的家庭,回到他昔日工作的地方,以至於他必須告訴自己,要嘛他能再次希望這一切重新復甦並為此感到高興,要嘛大門就此永遠關閉,留給他的只剩下絕望、悔恨、羞恥和痛苦。
然而,為時已晚。門栓確實已經關上了,家中已經有了替代者。就在那瘋狂的夜晚後的第二天早上,托布勒先生便前往首都的職業介紹所,在那裡僱用了約瑟夫。維爾齊希的這封信,與約瑟夫同時抵達托布勒的家。
沐浴的運動使約瑟夫感到神清氣爽,他熱情地向他的前任打招呼。他向老婦人微微鞠躬。他一眼就看出,午餐時的氣氛相當沉悶。大家說話很少,而那些寥寥無幾的談話也都是泛泛之論。一種悲傷、矯揉造作的情緒瀰漫在白色桌布周圍,彌漫在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食物周圍,也瀰漫在人們的臉龐周圍。托布勒先生「睜大眼睛」,但除此之外,他顯得開朗友善,並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善意語氣鼓勵他的客人們隨意取用。每次洗澡後,每樣食物都變得美味,即使在戶外,在這樣的藍天下,幾乎所有食物都想讓人品嚐,但約瑟夫覺得今天的食物簡直太棒了,儘管它很簡單。其他人似乎也覺得美味,尤其是老維爾齊希太太,她今天裝出一副更為優雅的社交舉止。這位貧困的女士平時又住在什麼地方,怎麼住的呢?在怎樣的房間裡,在怎樣的環境中?她看起來多麼瘦弱!她似乎是一種節儉或被節省,甚至是一種貧瘠的模樣,尤其是在托布勒太太這位豐腴、資產階級、在富足與溫暖中出生長大的女士旁邊。維爾齊希太太和托布勒太太。是的,如果世界上有什麼差異,那麼這就是最清晰、最純粹的差異。
托布勒太太總是帶著一點傲慢的表情,但這份持續、細微的傲慢,卻與她臉部和身體的線條完美契合。這種特質,你甚至不願從她的身形中抹去,因為它就是她的一部分,如同民謠中那悠揚、難以言喻的魔力。這首歌聽起來精緻,音調高亢,維爾齊希太太深知並感受到了它。一首歌聽起來多麼悲傷,另一首歌又多麼飽滿。托布勒先生倒上紅酒。他也想給維爾齊希倒酒,但母親迅速用她那隻老舊、骨節分明的手蓋住了兒子的酒杯。
「哎呀,現在為什麼不喝?」托布勒喊道,「他總要喝點什麼吧。」
此時,老婦人眼中突然湧出淚水。所有人都看到了,並為之顫抖。維爾齊希想對母親耳語些什麼,但一股僵硬、如石般的力量,他無法抗拒的力量,使他無法使用舌頭。他像一條晾乾的魚一樣坐在那裡,低頭看著自己猶豫不定的食物。維爾齊希太太收回了手,彷彿在解釋,她現在被迫完全不在意兒子是否喝酒了。她的動作似乎在說:是的,給他倒吧。反正一切都已失去!維爾齊希輕啜了一口酒,他似乎對這曾將他從一個舒適的社會地位上推落的東西,產生了一種難以抗拒的恐懼。
噢,維爾齊希太太,你那哭紅的眼睛,完全遮蔽了你那點點假裝的、光鮮的世故舉止。你曾下定決心,要優雅地行動,而如今,你的悲傷卻將你擊垮。你那佈滿皺紋、像額頭般的老手,顫抖得厲害。你的嘴唇說了什麼?什麼都沒有?唉,維爾齊希太太,在好的社交場合,人是必須說話的。看,瞧瞧,另一位女士正如何看著你。
托布勒太太用擔憂卻冷漠的眼神輕輕斜睨著維爾齊希太太,同時撫摸著她身旁最年幼孩子的捲髮。一位真正富有的婦人!一邊是孩子般的溫柔與依戀向她放射,另一邊則充滿著人類姐妹的悲傷。這兩者,可愛與悲傷,都讓這位女士感到愉悅。她輕聲對維爾齊希太太說了些安慰的話,維爾齊希太太卻只是謙卑地搖頭,表示拒絕。大家已經吃完了。托布勒先生遞過雪茄盒,男士們便抽起菸來。這陽光,這美妙的山巒、湖泊和草地環繞的環境。然後,這群人之間,謹慎而簡短的交談。是的,人必須體諒他人,其他人也是人!女主人的表情生動地表達了這一點。然而,正是這種無言地暗示著「要體諒」的態度,卻是無情的。它是毀滅性的。
兩位女士隨後談起了托布勒家的孩子們;她們似乎都很高興找到了能去除任何傷害的談資。這話題自然而然就出現了。她們多少都有些忘我。老婦人的目光不時落在約瑟夫的體態、臉龐和舉止上,彷彿在研究其優缺點,並在心中與她兒子的形象進行比較。男孩們很快便從座位上跳開,在花園裡玩耍,女孩們也跟著他們,只留下成年人獨自坐在桌旁。此時,女僕手持木盤走來,開始收拾餐桌。大家起身。托布勒吩咐約瑟夫「把玻璃球搬出去」,後者便準備執行命令。那玻璃球是托布勒別墅的驕傲。
它懸掛在精緻的鐵架上,由小鏈條和掛鉤固定,色彩斑斕,使得周圍的景色以圓形、彷彿堆疊在一起的視角,綠、藍、棕、黃、紅地映照其中。它大約有一個超乎常人頭部的大小,但連同底座,重量肯定有八十或九十磅,搬運起來十分吃力。下雨時,它絕不能留在外面。人們總是把它搬進搬出,進進出出。如果它濕了,托布勒先生就會大發雷霆。濕漉漉的球直接讓他感到痛苦,就像有些人對待某些無生命的財產,卻像對待活生生的東西一樣,想要細心呵護。約瑟夫因此迅速地跑向那顆美麗的彩色玻璃球,因為他早已了解托布勒對它的偏愛。
在滿足了主人對於好天氣的渴望與喜悅後,他靈巧地避開了其他人的目光,奔上樓梯,消失在他的塔樓房間裡。這裡多麼寧靜。在這裡他感到解脫,至於解脫了什麼,他其實也說不清。但有這種感覺就足夠了;真實的原因,他想,肯定隱藏在某處,但原因又何需煩惱。一種金色的光芒似乎在他周圍盤旋。他對著鏡子打量了片刻:噢,他看起來還很年輕,一點也不像維爾齊希。他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他忍不住拿起已故母親的照片。它就放在桌上。為什麼不拿起來看看呢?他覺得自己看了很久,然後又把它放回原處。接著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另一張年輕的照片,那是一位舞蹈學生的肖像,一個他在「大城市」認識的女孩。整個遙遠的、充滿人的大城市。這張生動而高大的照片,對他而言是多麼遙遠,多麼久遠地消失了。他想到這裡,又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步伐沉重,當然還抽著菸。難道非得一直叼著根菸嗎?清新的山湖空氣,透過他高處的四面牆輕拂而過,多麼美妙。而這裡,曾是維爾齊希的居所?那個愁容滿面的人?約瑟夫將頭探出窗外,迎向週日午後的世間自由。而我,擁有五馬克的零用錢,還能將頭探出這般氣派的窗戶?——
與此同時,樓下事務處的氣氛更為沉悶,而非奢華。托布勒先生和他的前任職員維爾齊希在那裡交談的語氣,非常非常低沉,甚至有些壓抑。
「您必須承認,」托布勒說,「我們過去的關係,暫時不可能再恢復。是您造成了破裂,不是我,我本來很想留下您。沒有什麼理由讓我把馬蒂辭退,他做得也很好。我很抱歉,維爾齊希,請您相信我,但這是您自己的錯。沒有人命令您把我,您的老闆,當作一個傻小子來對待。現在您自己去處理剩下的事情吧。我出於禮節能為您做的,就是幫您找個其他職位,我很樂意這麼做。這裡還有一支雪茄。拿著吧。」
難道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不,不,現在不行了。再說了,你還記得你在那個乾淨的夜晚對我吼了些什麼嗎?你就會明白,我們之間再也不可能重建關係了。」
「但是托布勒先生,那都是酒精作祟,不是我本人啊。」
「哎呀,什麼酒精作祟,不是你本人!問題就在這裡。我曾五、六次,甚至更多次想:這不是他本人!但事實上,那都是你本人啊。人不是由兩種東西組成的,否則這整個塵世生活就太輕鬆了。如果每個人犯了錯,都能說:『那不是我本人』,那秩序和混亂還有什麼意義呢?不,不,人就應該是自己所是的樣子,奉上帝之名。我以兩種方式認識了你。你以為世界有義務把你當作一個孩子,當作一隻寵物狗嗎?你是一個成年人,人們要求你明白自己該做什麼。對於那些隱藏的激情,或者哲學家們所說的那些東西,我沒有必要去理會。我是一個商人,也是一個家庭的父親,我必須有責任禁止愚蠢和不雅的行為進入我的家門。你一直都很勤奮,為什麼卻用粗俗的言語來對待我?你簡直會笑話我。你會直接笑話我,而且你也有權利這麼做,如果我愚蠢到再僱用你。我現在已經把我的看法告訴你了,讓我們結束吧。」
「所以我們之間結束了?」
「暫時是這樣!」
說完這話,托布勒走出辦公室的門,來到花園,在那裡他向妻子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然後站在他心愛的玻璃球旁。他嘴裡叼著雪茄,悠閒地俯視著自己的產業,無意識地呈現出一幅完美的主人午休圖景。
約瑟夫不期然地走進辦公室,來到維爾齊希身旁,他仍僵硬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兩人目光交會,彼此打量了片刻。然而,他們隨後認為,最合適的,是談論托布勒先生技術事業的發展,但這番對話很快便陷入難以忍受的停頓與斷裂,直至完全中斷。維爾齊希努力扮演著超然於現實的角色,給予繼任者各種建議和實用提示,然而這些提示並未產生特別熱烈的迴響。
午茶過後,兩位訪客必須下定決心告辭。於是他們握手,而後,從山頂俯瞰,可見兩人步履不穩地沿著閃爍著金色星辰裝飾的柵欄,走向鄉間小路。那景象令人惆悵。托布勒太太又嘆了一口氣。但隨即她又為某事放聲大笑,此時清晰可聞,嘆息與笑聲,竟是同一個音色,同一個調子。
約瑟夫站在一旁,心想:「他們走了,男人和老婦人。已經看不見他們了,而這裡的人們已經幾乎忘記他們了。人們多麼迅速地忘記他人的舉止、姿態和行為。他們現在盡其所能地沿著塵土飛揚的鄉間小路跑著,以便及時到達火車站或船隻停靠點。他們在漫長的路途中,十分鐘對兩個受挫、充滿憂慮的人來說已是漫長,幾乎不會說一句話,但他們會說話,一種非常理解的語言,一種無聲的、一種過於容易理解的語言。悲傷有它自己獨特的說話方式。現在他們買票了,或者他們可能已經買了,眾所周知有來回票,火車轟鳴而來,貧困和不確定性一起登上了火車車廂。貧困是一個老婦人,有著骨節分明、渴望的手。她今天在餐桌上試圖像個貴婦一樣交談,但她並沒有成功。現在她坐著火車離去,不確定性在她身旁,如果她仔細看,她一定能認出自己的兒子。而車廂裡擠滿了快樂的人們,擠滿了週日郊遊的人們,他們唱歌、喧鬧、聊天和歡笑。一個年輕的男人抱著他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親吻她豐滿的嘴唇。異鄉的歡樂對一個沮喪的靈魂來說,能造成多麼可怕的痛苦!但那位可憐的老婦人,感到自己的喉嚨和心頭被刀割一樣。她現在也許想大聲呼救。繼續前進。噢,這永無止境的車輪聲。婦人從裙子的口袋裡掏出她那塊紅色的手帕,以掩飾那些過於愚蠢、顯眼的淚水,它們正從她那雙老眼裡洶湧而出。像這婦人這麼老的人,不,不該再需要哭了。但這奇異世間的事物,又怎會顧及高雅禮儀的誡命?錘子盲目地落下,有時落在可憐的孩子身上,有時,記住了嗎,女人,落在一位老婦人身上。現在母親和兒子已經抵達目的地,將要下車了。他們的家裡現在會是怎樣的景象呢?」
他被托布勒洪亮的聲音從思緒中喚醒。他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他應該過來幫他把剩下的紅酒喝完。片刻之後,男主人對他說道:
「是的,是的。維爾齊希總算是徹底辭退了。我希望某些人能更懂得珍惜所擁有的一切,如果他們能在這兒生活的話。我想我不需要說明我說的『某些人』是誰。你笑了。是的,儘管笑吧。但我事先告訴你,如果你有任何慾望,我的意思是,在週日,這對健康的年輕人來說無可厚非,那麼就去城裡吧,那裡應有盡有,供應充足。但在我的家裡,你聽清楚了,我絕不容忍這種事。維爾齊希就是因此而永遠無法在在這裡立足的。這裡必須要有禮數。」
隨後他們談起了公事。
托布勒先生認為,現在最重要的是必須籌措資金。關鍵在於為這些技術發明找到一位資本家,最好是工廠老闆,以便能夠立即開始大規模生產這些專利產品。無論如何,只要能為公司帶來資金的人,他都歡迎。他甚至表示,即使是裁縫師也可以,這樣的投資者完全不需要了解整個事情,因為有他,托布勒,在這裡。
「你把這則廣告擬好。」
約瑟夫從口袋裡掏出鉛筆和記事本。托布勒口述了以下內容:
「致資本家!
工程師尋求資本家合作,為其專利提供資金。保證獲利,絕對零風險企業。意者請洽……」
「然後你明天早上進村的時候,可以帶一包五百支的雪茄菸頭回來。我們總得有些菸可抽吧。」
夜色漸濃。
花園小屋裡出現了兩位女士,一位是鑲木地板廠的老闆,另一位是她的高個子、雀斑滿臉的女兒,兩人都來自附近的鄰居。托布勒與這些女士和自己的妻子開始玩一種在全國流行且受歡迎的紙牌遊戲。通常只有男人玩這種遊戲,但漸漸地,這種遊戲也在女人之間流行起來,尤其是在那些所謂的「上流婦女」之間,也就是那些白天不需要太辛苦工作的女性,而這些人正是所謂的「上流婦女」。
這三位女士,托布勒太太、那位工廠老闆和她的女兒,牌打得極好,其中小姐打得最好,也最「颯爽」。小姐每次打出王牌時,都會興奮不已,就像個嗜賭如命的玩家一樣,還會用女性的拳頭像最老練、最固執的玩家一樣猛拍桌子,每當情況對她有利時,又會發出少女般的尖叫。她的身材瘦削,臉龐並不美麗。她的母親舉止聰明而端莊。一個年長的、富裕的女性,怎能表現出令人不悅的舉止呢?
約瑟夫在旁觀看著紙牌遊戲,他還沒機會學會這個遊戲,他心中想道:「觀察這三個女人的臉龐在玩牌時的表情很有趣。其中一個玩得很從容,她還微笑著,那是年紀最大的那位。而我的托布勒太太則完全沉迷其中。遊戲的魔力徹底將她攫住。她的臉上流露出真正、熱情的賭博樂趣。這多少美化了她的臉龐。再者,她才是女主人,我沒有任何理由對她有所挑剔。她就像是這場消遣的專注旁觀者。但第三位,那位男性化的年輕小姐,天哪,她真特別!她一邊出牌,一邊轉動著眼珠,想必在想著什麼奇特的事情,而且堅信自己是最美、最好、最聰明的。即使在兩米開外,在腦海中,也沒人想親吻她。一個墮落的女孩。瞧她那尖尖的鼻子。任何一點觸碰都會讓人感到冰冷。她說話、歡笑、抱怨和尖叫,音調多麼不真實。我認為她是一個惡毒、魔鬼般的人物,而我身旁的這位太太,卻是個天使。」
他本會繼續這樣思量下去,若非托布勒太太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並立刻說了出來:「今晚到湖上划船去。」她說,今晚天氣這麼好,而且那點花費根本不值一提。由於牌局剛結束,沒人反對這個計畫,連托布勒先生也咕噥著表示同意。約瑟夫被派到村裡,作為一個全能的男子,他得划著一艘三座寬敞的船沿著湖岸駛向別墅附近,不許有任何耽擱,因為夜色將至,必須迅速行動。他們會在別墅下方的一個港口登船。職員已經動身了。托布勒先生則不屑於參與。同樣,那位年邁的工廠女士也無法同行,相反,托布勒太太決定帶孩子們一起去。那位小姐表示不僅願意同行,甚至還樂意努力划槳,於是女主人便準備好乘坐遊船。
在托布勒別墅下方的登船處,他們已等候在舊棄的石板碼頭上,此時約瑟夫划的船終於抵達。眾人開始登船,托布勒太太先行,以便孩子們能一個接一個地遞給她。兩個男孩舉止非常粗野,大家提醒他們這種野蠻、粗心行為的危險性,於是他們便安靜下來。女孩們則十分安靜,她們用小手緊緊抓住船緣。最後約瑟夫登船,他一直將船用一條發出嘎吱聲的鏈條緊緊拉住。然後,船便緩緩前進,約瑟夫划得很好,但速度緩慢,不過也沒人要求更快。世界突然變得如此清涼。托布勒太太看著孩子們,叮囑他們要乖,絕不能劇烈移動,否則會發生大災難,他們都會無情地淹死。四個孩子都仔細聽著這些奇異的話,保持安靜,連男孩們也如此,因為此刻,在深夜的湖中央,在潺潺的水聲中,在悄然滑行的船上,他們都感到有些害怕。托布勒太太輕聲說,這裡多麼美麗,她提出這樣的建議,是多麼好的主意。這樣又能再次享受一番,而她的丈夫本該一同前來。但她又補充說,對於這種事,他毫無興趣。——多麼清涼,多麼美麗!
遠離小船,一隻名叫利奧的大狗在漆黑閃爍的水中跟隨著他們游動。人們呼喚牠。孩子們尤其對牠喊著愛稱。托布勒太太身旁放著她的絲質小遮陽傘。一頂羽毛裝飾的帽子點綴著她那長臉的頭部。她的手和手臂被長長的白色手套包裹著。那位小姐喋喋不休。但托布勒太太,這位通常不會輕視這種談話的女士,卻只給予心不在焉的單音節回答。某種美麗而幸福的自然遐想,似乎讓她覺得尋常的日常事務及其冗長的談話變得不重要且不值得。她那雙大眼睛隨著船隻的滑行,平靜而美麗地閃耀著。她問約瑟夫划槳是否累了。約瑟夫回答說,噢不,她怎麼會這麼想。那位小姐想坐到划槳座上,但托布勒太太不允許,因為那樣船會晃動得太厲害。她說,根本不需要划那麼快,划得越慢,這段本已短暫的旅程就越長,這對她來說是好事,因為這很美。
這個女人來自真正資產階級的圈子。她在實用性和清潔中長大,在那些將實用性和審慎視為最高準則的地區。她的人生中很少有浪漫的享樂,但正因如此,她愛它們,因為她在靈魂深處珍視它們。那些必須小心翼翼地對丈夫和世界隱藏起來的東西,因為不想被認為是「神經質的鵝」,所以並沒有死去,而是在狹小和寂靜中繼續著其特有的生命。有一天,一個小小的、帶著大眼睛的、打招呼和懇求的機會來了,這時,那些半被遺忘的東西便會被溫暖起來,變得生動活潑,但這也只是短暫的。那些被允許在公眾面前展示享樂和貪婪的人,那些生活條件允許他們輕易地、愉快地這樣做的人,他們的靈魂和心靈很快就會變得麻木,熄滅了其中所有曾經燃燒過的東西。不,這個女人沒有任何色彩感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她不懂美的法則,但正因如此,她卻能感受到什麼是美。她從未有時間讀一本充滿高尚思想的書,不,她甚至從未想過什麼是高尚什麼是卑微,但現在,高尚的思想本身拜訪了她,而更深層的感情,被她的無知所吸引,用濕潤的翅膀輕撫著她的意識。
是的,小船周圍既涼爽又漆黑。湖水一片寧靜。寂靜與寧靜,與人類的感受,以及夜的深不可測的漆黑,融為一體。岸邊,散落的燈火閃爍,一些聲響傳來,其中夾雜著一個清亮高亢的男聲,此時又聽見對岸傳來溫暖的手豎琴聲。那音樂的音符,像花朵,像常春藤,纏繞在湖面夏夜寂靜的幽暗、芬芳的軀體上。一切似乎都獲得了奇特的滿足、愉悅和意義。深邃與那深不可測的濕潤緊密相連。女主人輕輕地將手伸入水中,她說了些什麼,但似乎是說給水聽的。那美麗、深邃的湖水,多麼能承載。有一次,另一艘只有一個男人划著的小船,緊緊地擦過托布勒家的船身。托布勒太太發出一聲輕微的驚訝,甚至幾乎是驚恐的尖叫。沒人看到那艘船駛來,它似乎突然被拋到他們身旁,來自遙遠未知的遠方,或者從深處冒出。天空星光密布。那是多麼地升騰、承載、轉動。女主人說,她現在幾乎有些發冷,她把帶來的披巾披在肩上。約瑟夫看著她,覺得她似乎在黑暗中微笑,但他無法分辨清楚。我們的利奧在哪裡?她問道。在那裡,在那裡。他在游呢,男孩瓦爾特喊道。
升起吧,舉高吧,深淵!是的,它從水面歌唱著升起,並在天空與湖泊之間的空間創造出一個新的、巨大的湖泊。它沒有形體,對於它所代表的一切,沒有眼睛能看見。它也在歌唱,但音調是任何耳朵都無法聽見的。它伸出潮濕、長長的雙手,但沒有任何手能與之相握。在夜間船隻的兩側,它高高地挺立,但任何現有的知識都無法感知。沒有眼睛能看見深淵的眼睛。水漸漸消失,玻璃般的深淵開啟,而船隻似乎現在在水下平靜地、奏樂著、安全地航行著。——
必須承認,約瑟夫有些過於沉溺於自己的幻想。當船靠岸時,他幾乎沒意識到旅程已結束,他們撞上了一根粗大的柱子,那根柱子從登岸碼頭附近的水中伸出。托布勒先生就站在旁邊,他對他的下屬喊道,他也可以更專心一點。他真想知道約瑟夫是在哪個地方學會划船和操舵的。但並沒有造成任何災禍,所有人都安然無恙地下了船。剩下的夜晚,他們在一個漂亮、人聲鼎沸的啤酒花園裡度過,托布勒在那裡遇到了熟人,一位鐵路列車檢票員和他的妻子,他與他們熱烈地交談著。那位嬌小、活潑的檢票員太太講述了她的雞和雞蛋,以及這兩種豐饒商品的蓬勃貿易。大家笑聲不斷。約瑟夫則以「我的職員」的身份被托布勒介紹給這些人。一個年輕的法國女孩,一位百貨公司售貨員,輕快地從這群人身旁走過。「多麼可愛的小法國女人啊!」檢票員太太說道,顯然很開心能自由地說出幾句法語。在德國,人們總是很高興能展現他們懂得法語。
「我的女主人,」約瑟夫心想,「她不懂法語。多麼可憐!」
稍後,他們一同回家。
當約瑟夫抵達他的房間並點燃蠟燭後,他沒有立刻躺下,而是半脫衣裳,站在窗邊,進行了以下獨白:「我究竟貢獻了什麼?如果我願意,我可以立刻不受打擾地躺下,沉入一場很可能健康而深沉的睡眠。我可以在啤酒花園裡喝啤酒。我可以和太太、孩子們一起划船,我有東西吃。這裡的空氣極好,至於待遇,如果我抱怨,那就是說謊。光明、空氣和健康。但我又為此付出了什麼呢?我所能提供的,是真實且有分量的嗎?我聰明嗎?我是否完全發揮了我的聰明才智?直到今天,我究竟為托布勒先生提供了哪些服務?一切都很好,但我堅信,我的老闆還沒從我身上獲得多少好處。難道我缺乏勇氣、主動性和熱情嗎?這是有可能的,因為事實上,我出生時就帶著一份奇特而龐大的平靜。但這有什麼壞處嗎?當然有壞處,因為托布勒的事業需要熱情的投入,而靈魂的平靜有時卻像乾燥的冷漠。以廣告鐘的命運為例,它真的觸動了我存在的每一個纖維嗎?我是否為它所充滿?我必須承認,我常常想著完全不同的事情。但這,我最好的助手,就是背叛。現在,你終於該投入到別人的事務中去了,你吃的是別人的麵包,和別人的妻子孩子在湖上乘船,躺在別人的枕頭和床上,喝的是別人的紅酒。振作起來吧,最重要的是,頭腦要保持清醒。我的意思是,我們在托布勒家,並不是為了享樂。吃點苦頭也是一種榮譽。加油!」
約瑟夫此時已脫下衣物,他熄滅了蠟燭,鑽進被窩。但「他的無頭蒼蠅」的自責,仍困擾了他許久。
在夢中,他突然發現自己身處維爾齊希太太的起居室。他知道自己在何處,卻又不太確定,房間裡相當明亮,但他卻覺得它充滿了海水。維爾齊希一家變成魚了嗎?令人驚訝的是,他抽著菸斗,那是托布勒的菸斗,他最喜歡抽的那隻。托布勒本人似乎也在附近,可以聽到他金屬般的男聲,那是純粹的上司聲音。這聲音似乎環繞或擁抱了起居室。此時門開了,維爾齊希出現,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他坐到房間的一個角落,房間在那個強烈的聲音籠罩下不斷顫抖。是的,起居室顫抖著,它感到害怕,連窗玻璃也顫抖著。而它卻一直那麼明亮。但那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而是水汪汪的、玻璃般的光。嗯,他們確實身在水下。維爾齊希太太正在忙著做女紅,但突然間,她所有的工作都融化成閃閃發光的、切割般的東西,約瑟夫對此說道:「瞧,是眼淚!」他為何會這麼說?就在這一刻,托布勒的聲音像一場暴風雨般,在貧困的住所周圍轟鳴作響。但老婦人只是微笑,當人們仔細看那笑容時,那是狗利奧,剛從游泳中回來,全身濕漉漉的。那可怕的聲音,慢慢地變成了一陣輕柔的沙沙聲,就像夏日炎熱而微風輕拂的中午,樹葉沙沙作響一樣。此時,托布勒太太穿著一身深黑色的絲綢禮服出現,為何她會穿這身衣服,人們無法猜測。她以一種高貴的施捨姿態,緩緩走向維爾齊希太太,但突然間,她的感情似乎轉變了方向,因為她撲到那位女士的脖子上,親吻了她。托布勒的聲音在一旁咕噥著什麼,但人們無法理解。約瑟夫心想,他大概認為妻子的情感流露多餘。此時,維爾齊希的住處突然變成了那個髮型醜陋、化著濃妝的雪茄女郎的店,約瑟夫以前每天都坐在那裡聽她講故事。現在她又在講一個故事,一個漫長、單調而悲傷的故事,奇怪的是,儘管故事很長,她的講述卻幾乎只持續了一瞬間。「我只是在做夢,還是真的發生了?」約瑟夫心想,一個雪茄女郎和維爾齊希太太又有什麼關係?此時,一艘造型精美、雕飾華麗的金色小船駛進店裡,女郎登船,然後她們便遠去了,遠去直到消失在一個漆黑、刺眼、尖銳的空中,但她的一點身影仍懸掛在高空中。夢境再次跳躍,這次跳到了托布勒的辦公室,約瑟夫看到自己只穿著襯衫坐在書桌前寫字,而一切都以探詢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銳利而探詢。他無法確切看到那些觀察他的是什麼,但那似乎是一切,似乎是整個活生生的世界。到處都是眼睛,惡意地享受著他那奇特的赤裸。辦公室因為幸災樂禍而一片綠色,刺眼的綠色。他試圖起身,離開這份羞恥之地,但他卻牢牢地黏在那裡,他感到極度不安,然後他醒了。——
他感到口乾舌燥,起身喝了一杯水。然後他走到窗邊,呼吸並聆聽窗外,一切都一片寂靜,潔白的月光魔幻般地籠罩著周圍,輕聲細語。而且天氣是那麼溫暖。山丘下方的那些古老、小巧的工人房屋,似乎在它們的形態中沉睡著。沒有一絲人類和燈火的光芒!湖面被薄霧籠罩,看不見。一聲鳥兒膽怯的啼叫短暫地打破了夜的寂靜。這樣的月光,是多麼能象徵睡眠啊。那是多麼寧靜的夜晚。約瑟夫不記得自己曾見過這樣的景象。他幾乎在開著的窗邊睡著了。
早上他遲到了。
托布勒抱怨地說,他可不喜歡這樣。
約瑟夫厚顏無恥地說,不過是幾分鐘,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問題卻大了。首先,他看到一張臭臉;其次,他被告知以下這些話:
「你必須準時上班。我的家和我的事業不是雞舍。如果你起不來,就買個鬧鐘。再說了,你是想做還是不想做?如果你沒有心意,就直接說,我們就跟你快刀斬亂麻。城裡有的是人樂意得到這樣一個職位。現在隨便搭趟火車就能去。現在你隨便在街上都能撿到他們。但我期望你守時,聽懂了嗎?否則——我不想再說下去了。」
約瑟夫深思熟慮後保持沉默。
半小時後,托布勒先生對他的助手來說,是個最善良的主人,最友善的人。他幾乎因為滿溢的善意而對他直呼其名,他稱他為馬蒂。在此之前,他總稱他為馬蒂先生。
這種友善的理由其實是外在的,它可以在愛國主義的理念中尋找。因為第二天是八月一日,在這一天,全國各地都會慶祝每年一度的歡慶節日,以紀念祖先們的慷慨和勇敢的行為。
約瑟夫必須跑去村裡,為明天採購各種燈具、燈籠、小旗幟和旗幟,以及蠟燭和煙火材料。此外,他還必須盡快向村裡的裝幀師,這位懂得製作這些物品的人,訂購一個兩米高、兩米寬的木製框架,以及兩塊旗布,一塊深紅色和一塊白色。旗布將繃在框架上,整個作品將呈現國家的紋章,即一個帶有白色十字的巨大紅色底,全部準備在即將來臨的夜晚,豎立在托布勒別墅的正面。框架和圖案後面將放置燃燒的燈,以便光線透過布料閃爍,讓每個人都能從遠處和最遠處看到兩種國旗的顏色閃耀。
一個半小時後,所有必要的物品都已送達。突然,一些人出現,來幫助裝飾房屋,這些人就這樣「突然出現」了,於是,人們開始在屋簷、壁龕、架子、窗戶和柵欄上固定小旗幟,並安裝燈具。甚至連花園裡的灌木叢和較堅固的植物上,也都放置、懸掛、擺放和夾上了照明設備,以至於整個托布勒的領地上,沒有一處秘密未被挖掘、未為即將到來的煙火表演做好準備的地方。托布勒看起來多麼開心。這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對於節慶和其美麗的場面佈置,他似乎是無與倫比的。他不斷地走到屋外,在那裡整理一些東西,或者自己用鉗子彎曲電線,扶正一盞歪斜的電燈,或者只是單純地觀看。他似乎已經忘記了他的廣告鐘,或者至少是擱置了。當然,這整個活動對孩子們來說是快樂、莊嚴而神秘的,他們不斷地驚訝、提問、思考,這究竟意味著什麼。約瑟夫那天有很多事情要為節日準備,以至於他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他為托布勒所做的服務是否真的是真正的服務。托布勒太太似乎整天都在微笑,而天氣——。
托布勒說,如果天氣能持續這麼好,他們就可以舉辦一些特別的活動。在這種場合,也不必吝惜那點開銷。畢竟這是為了國家,一個男人如果心中沒有一點愛國情操,那真是可悲。他們所做的,絕不超過禮儀,也沒有必要誇大其詞。但如果有人對此毫無感覺,只顧著自己的職業和錢箱,那麼他真的不配擁有這美麗的家園,他每天都可以啟程前往美國或澳洲,對這種人來說,結果都是一樣的。再說,這最終還是品味問題。他,托布勒,就喜歡這樣,那就這樣吧。
約瑟夫的塔樓上,一面美麗的大旗飄揚著。隨著風的吹拂,它輕盈的身軀時而大膽、驕傲地擺動,時而羞怯、疲憊地蜷縮,時而又嬌媚地纏繞著旗桿,彷彿在自己的優雅舞姿中沐浴陽光、自我欣賞。然後,突然間,它又高高地、寬闊地、遙遠地向上飄揚,像一位勝利者,又像一位強大的保護者,然後才又漸漸地、動人地、輕柔地萎縮。天空是多麼蔚藍。
要處理的業務,多得幾乎不可能。郵局(令人驚訝的是,今天它竟然有來)送來了一張相當高的帳單,涉及最近才完成的銅製塔樓屋頂工程,正是那個豎立著美麗旗幟的屋頂。帳單上的高額數字清晰地刻畫在托布勒臉上,幾乎是精確的數學般,彷彿可以從他的額頭上直接讀出確切的金額。作為愛國慶典的附贈品,這並不算特別令人振奮。
「他可以等。」老闆說著,把帳單扔到約瑟夫埋頭伏在書桌上思索和寫信的腦袋旁。約瑟夫從鼻腔裡哼出一聲:當然!彷彿他已在這事業裡工作了數年,彷彿他已對老闆的處境、習慣、磨難、歡樂和希望了然於胸。此外,他今天覺得表現出善意的語氣和舉止是恰當的。在這樣的好天氣——
「人們在遞交帳單時多麼急切。」托布勒評論道。他當時正忙著繪圖,繪製「深鑽機」的草圖。
「如果廣告鐘不行,那至少鑽孔機還能用。」他對約瑟夫咕噥道,而書信桌那頭又傳來一聲回應:
「當然!」
「最糟的情況,我還有那個『射擊自動機』,它能挽回一切。」素描桌說道,商業部門則回應:
「理所當然!」
「我真的相信我說的話嗎?」約瑟夫心想。
「別忘了還有那張專利病床。」托布勒喊道。
「啊哈!」助手說道。
托布勒問約瑟夫,他現在是否對這些事情有了一個比較清楚的概念。
「噢,是的。」抄寫員認為可以這麼回答。
他寫好寄給國家專利局的信了嗎?
「還沒。」約瑟夫今天還沒時間處理。
「那你快點去辦啊,搞什麼!」
約瑟夫遞上信函供簽署時,才發現信函有誤,便將其撕毀,必須重寫。儘管如此,他仍然極為享受下午茶時間。此外,他還收到了懷斯太太從城裡寄來的一封回信,回覆他上次的通知。她寫道,他根本不必急著還債,還有很多時間。信件內容樸實無華,甚至有些乏味。但他曾期待過什麼不同的嗎?絲毫沒有。謝天謝地,他從未認為這位善良的女士機智過人。
他今天第一次注意到托布勒太太耳朵下方脖頸處有一道傷疤。
「她那是怎麼弄的?」
她告訴他,那是手術造成的,她很可能需要在同一個地方再動一次手術,因為病還沒好。她抱怨說:為了這樣一件事,要花費大量金錢,投入到那永無止境的昂貴藥物治療中,然而卻根本談不上真正的治癒。她說,這些醫生和教授們,為了最小的、普通人幾乎無法察覺的刀口,就能收取一小筆、半份家產,而為了什麼呢?為了他們犯下錯誤,好讓人們過不了多久,又得跑去找他們,重新接受治療。
「會痛嗎?」
「會!有時候會!」女主人說。
接著,她向約瑟夫講述了手術的經過。她被要求走進一間寬敞、空蕩蕩的大廳,裡面除了高高的病床或架子和四個穿著同樣制服的護士外,什麼也沒有。這些護士一個個看起來都那麼空洞、毫無感情。她們的臉龐彼此如此相似,就像四塊大小、顏色相同的石頭。隨後,她們以一種奇特而粗魯的語氣命令她爬上架子。她不想誇大其詞,但她必須說,她當時感到極度恐懼。周圍沒有一絲友善的表情,沒有一絲指甲般的溫柔,一切都讓她感到冷酷無情。沒有一絲溫和的表情,沒有一絲安慰或平靜的話語。彷彿一點點善意的存在就能毒害她,感染她,甚至殺死她。她認為,這未免也太過謹慎和刻板了。然後,他們讓她睡著了,從那時起,她自然什麼也感覺不到,什麼也不知道,直到一切結束。或許,她結束報告時說,這一切都必須如此。人們只是覺得這多餘的殘酷。但真正的醫生,或許根本就不能有心,誰又能判斷呢?
她嘆了口氣,用手梳理著頭髮。
她接著說,一想到要再次躺在那裡,就讓她感到厭惡和痛苦。還有另一個原因。約瑟夫很容易就能猜到。她很難向她丈夫提及這樣的事,因為整個財務狀況,約瑟夫應該知道,正日益惡化。此時,一個妻子會很高興沒有額外開支的理由。這該死的錢;對這些瑣事的持續擔憂,是多麼可鄙啊。不,她想,她必須先擁有那件她早就想要的新衣服,然後才能再給醫生錢。這事她可以等一陣子。
約瑟夫心想:「老闆想讓鎖匠作坊等,而太太想讓醫生等。」——
八月一日!
一個夜晚,一個白天,悄然無事地過去了。夜晚再次降臨,這是節慶之夜。人們已開始點燃蠟燭。遠處傳來沉悶的禮炮聲,傳入聚集在屋子周圍的人們耳中。托布勒準備了幾瓶好酒。在製作「射擊自動機」的機械師,也從鄰村過來參加托布勒家的節慶活動。那兩位鑲木廠的女士也在場。大家坐在花園小屋裡,酒已開瓶。托布勒因節慶之夜的喜悅而容光煥發,此時,隨著天地間的漸漸昏暗,這份奇特的容光在他泛紅的臉上愈發熾熱。約瑟夫點燃蠟燭和燈,他必須彎下身子,在每個灌木叢下尋找照明點。從村子裡傳來喃喃的歌聲和喧鬧聲,彷彿在幾公里之外,正瀰漫著一陣喧囂的歡樂。新的槍聲!這次是從湖的對岸傳來。托布勒喊道:「啊,他們那邊也開始認真了!」他叫約瑟夫過來,給他「喝點東西」,並再次給予關於大型紋章盾牌電力照明的更多有效指示。今晚,這名職員是為了偉大而神聖的祖國而服務的職員。
在這盛大的夜晚,托布勒先生那洪亮的聲音多麼響亮。很快,火箭便帶著劈啪作響的聲音和嘶嘶聲衝上高空,或者有火魔炸開。整條熾熱的火龍,在熱情助手的指揮下,也跳躍著升入黑暗的空中,簡直像《一千零一夜》裡的童話故事。又一聲,「砰」,遠處傳來槍響。村裡的人也開始射擊了。托布勒喊道:「怎麼樣?你們也快點來啊?你們總是最後的。這就是你們這些酒館常客的樣子!」——他放聲大笑,手中晃動著一杯閃爍著金光的酒。他相對較小的眼睛閃爍著,彷彿要噴出煙火。
一支又一支的火箭,一束又一束的火花與火龍。約瑟夫就像熱戰中的英雄砲手,他站在那裡,擺出了戰士那般浪漫而高貴的姿態,彷彿決心為榮譽獻出最後一滴血。這並非出於自願,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在這種時刻,人們總以為自己是多麼了不起,一種美好、高尚、獨特的想像自然而然地出現。只需美酒和槍聲轟鳴,超凡脫俗的幻象便交織而成,足以讓人狂熱地度過一個完整、漫長、寧靜、樸實的夜晚。約瑟夫也和他的主人一樣,被這節慶之夜的熱情所感染。
「射擊吧,你們這些傢伙!」
托布勒對著村子的方向喊道,他指的是那些每當他在酒桌上談論自己的技術發明時,總是會帶著嘲諷語氣的幾個人。他的表情和呼喊,向這些「懶鬼」(這是他再次簡短演講時對他們的稱呼)清楚地表達了他的輕蔑。
「但是卡爾!」
托布勒太太不禁放聲大笑。
當遠處,看不見的群山間,火炬般的慶典之火燃燒起來,彷彿無根地懸浮在空中,那景象美得令人陶醉。此外,號角聲,宏大而沉重,也從高遠處傳來,緩緩地吐出金屬般的氣息,並持續良久。那是多麼美麗啊,所有有耳朵的都屏息聆聽。是的,當群山本身開始發聲說話時,急促的火箭那微小的嘶嘶聲和爆裂聲,想必很快就會沉寂。山火靜靜地燃燒,卻持續很長,而近處的細雨則向上濺灑,帶來了巨大的瞬間效果和聲響,但隨後又立刻消散於無形。
托布勒對那幅巨大、光彩奪目的紅白國徽留下的印象,非常滿意。於是他又讓人拿來幾瓶酒,並且不停地往不同的酒杯裡倒酒。他大聲說,今天一定要喝個痛快。
於是,酒杯叮噹作響,笑聲也與之交織,那是因各種迅速想出並付諸實施的蠢事而發出的笑聲。臉頰熱得像眼神的表達一樣。托布勒太太當然早已讓孩子們上床睡覺了。一個瓶塞被偷偷塗上了紅色漆,然後突然粘在了鑲木廠的老婦人鼻子上,以至於她半身不遂。托布勒看到這一幕,幾乎要笑得病倒了,他必須捂住臉頰,因為它們似乎要爆裂開來。
最終,這場盛宴隨著參與者唇邊最後一杯酒,叮噹作響地結束了。尋歡作樂的興致逐漸消退,每時每刻都在向後倒去,沉入睡夢。女士們起身回家,而男士們則在花園小屋裡又待了半小時,漸漸恢復了嚴肅。
貝倫斯維爾村,托布勒定居點所在的行政區,距離大州府約四十五分鐘火車車程。這個地方,如同該地區幾乎所有村莊一樣,風景如畫,並以眾多部分源自洛可可時代的宏偉、氣派或公共建築而聞名。這裡也有許多著名的工廠,如絲綢廠、織帶廠,它們也歷史悠久。工業和商業大約在一百五十年前首次在此揮舞著它們或多或少原始的車輪和皮帶,並且至今在國內外都享有盛譽。然而,商人和製造商並非只顧著賺錢,不,他們在這些年和品味變化的過程中也花費了金錢,簡而言之,他們懂得生活,這一點至今仍可見證。他們在不同時期和建築風格下,建造了各式迷人的別墅式建築,其內斂卻優雅的造型,至今仍令偶然經過的觀者讚嘆不已,並暗自羨慕。那些富裕起來的人們,想必是以品味和氣度居住在他們的小城堡和房屋中,以至於可以想見,當時一定盛行著一種美好而穩固的家庭生活。然而,這些古老而高貴的商業家族的後代,如今仍在以一種莊重典雅的風格建造房屋。他們喜歡將房屋隱藏在較古老、已然枝繁葉茂的花園中,因為血脈相傳,他們被賦予了對獨特和樸素的品味。另一方面,我們在貝倫斯維爾也看到許多貧困和悲慘的建築,工人住在其中,這與富裕和精緻之美相對立的一面,也擁有其漫長的自然傳統。貧困的房屋,可以像富裕而考究的房屋一樣,堅固、長久、基礎良好地存在;只要奢華和更精緻的世俗生活繼續存在,苦難就不會消失。
是的,貝倫斯維爾是個可愛又引人深思的村莊。它的巷弄與街道,宛如花園小徑。其景觀融合了都市的氣息與鄉村的本質和活力。若在此見到一位高傲的女士,帶著隨從騎馬經過,人們不應因愚蠢的驚訝而不知所措,而應看看工廠的煙囪,並想:這裡就是賺錢的地方,而錢,眾所周知,能創造一切。這裡馬車與身著嚴謹制服的僕役,也並非什麼稀奇事。它們不見得屬於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有時也可能屬於工廠主的妻子,尤其是在這些地方,引以為傲的勤奮實業精神,確實可與古老的鄉紳和城市貴族相提並論。
「一個迷人的小地方。」一位受過教育的陌生人會這樣評價貝倫斯維爾。但托布勒先生已有一段時間不再這樣說了,不,他甚至咒罵這個「骯髒的窩」,僅僅是因為一些貝倫斯維爾人,他在「帆船」酒館與他們常坐在一起,不太相信他技術事業的健全基礎。
他會讓他們瞧瞧的。他最近常說,總有一天他們會大開眼界。
但托布勒先生究竟為何要搬到這裡來呢?是什麼原因促使他選擇這個地方作為居住地?關於這個,有一個稍微有些模糊的故事。三年前,托布勒還只是個普通的職員,一家大型機械廠的助理工程師。有一天,他繼承了一大筆錢,從而萌生了自己創業的念頭。一個相對年輕、熱血的男人,在所有事情上,包括實施秘密計畫,總是有些急躁,這也完全正常。托布勒在某個夜晚、深夜或白天,讀到一則報紙廣告,廣告上說「晚星別墅」(這就是它的名字)正在出售。風景優美的湖區,漂亮、氣派的花園,與不遠處的首都之間有良好的鐵路連接:該死,他想,這對他來說太完美了!他迅速做出決定,買下了這塊地產。他可以作為一個自由、獨立的發明家和商人居住,隨心所欲,他不受任何土地的束縛。
一個自己的家!這就是唯一驅使托布勒來到貝倫斯維爾的念頭。家可以建在任何地方,只要是自己的就行。托布勒想成為一個自由支配、自由決定的主人,而且他確實是。
節慶之夜過後,清晨,約瑟夫在樓下事務處,稍稍打量著「射擊自動機」,那機器也需要被研究。為此,他拿起一張紙,上面寫著這台機器的詳細說明和繪圖指南。這台托布勒先生的第二號產品究竟是什麼?第一號產品大家幾乎已倒背如流,約瑟夫心想,是時候接觸點新鮮事物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很快就熟悉了這第二號產品的內在與外在。
射擊自動機原來是一種類似於巧克力自動販賣機的裝置,旅客們在火車站和各種公共場所都能見到,只不過從射擊自動機裡出來的不是一塊糖果、薄荷糖之類的東西,而是一包包裝好的子彈。所以這個想法本身並不算新奇,只不過是經過改良和強化,巧妙地應用到另一個生活領域。托布勒的自動機也明顯更大,它是一個高大笨重的框架,高一米八,寬四分之三米。這台機器的體積大概像一棵百年老樹的樹幹。自動機在大約一人高的位置開了一個投幣口,用於投入硬幣或可購買的錢幣。投幣後需要等待片刻,然後拉動一個方便操作的拉桿,子彈包便會平穩地落入一個開放的盤子中,可以輕易取走。整個過程實用又簡單。內部的構造基於三個相互連動的拉桿,以及一個向下傾斜的通道,用於運送子彈。子彈以整齊的、符合國家包裝的包裝,像煙囪一樣堆疊起來,每堆三十發;當拉動帶有便捷把手的拉桿時,其中一包子彈就會非常優雅地滑落出來,機器便會繼續運作,也就是說,它會保持靜止,直到第二個或第三個射擊者走過來,再次觸發上述操作。但這還不止!這台自動機還有一個優點,它與廣告業結合,在機器的頂部有一個圓形開口,每當投入硬幣並拉動拉桿時,就會顯示一個精美彩繪的廣告牌。這個廣告系統非常簡單,就是一個由各種顏色的紙環組成的環,它與整個拉桿裝置緊密且恰當地連接,這樣每當一包子彈落下時,就會直接且精確地將新的廣告牌推到圓形開口處,紙環會逐片轉動。這個紙條或紙環被分成「欄位」,每個欄位的佔用和使用都需要付費,而這筆錢必須能出色地彌補自動機的製作成本:「射擊自動機應設置在射擊場,用於數量眾多的射擊節。至於廣告,正如廣告鐘一樣,也必須只與一流的公司聯繫,才能獲得訂單和委託。如果可以假設所有欄位都將被廣告佔用,而且這很可能,那麼托布勒(約瑟夫思緒如此集中,以至於他開始自言自語)又將賺一大筆錢,因為廣告收入遠遠超過製作成本。如果一個欄位在多個,比如說十個自動機上被佔用,當然會產生大幅降價。」
貝倫斯維爾儲蓄銀行的出納員走了進來。
「當然是一張匯票。」約瑟夫心想。他從座位上起身,拿起表格,從各個角度審視它,來回搖晃,仔細檢查,臉上同時露出沉思和重要的表情,然後對送件人說,沒事,他們會過去處理。
那人收回匯票便走了。約瑟夫立刻拿起筆,寫信請求匯票的開票人再等一個月。
寫起來多麼輕鬆。他也必須立即打電話給銀行。在這些事情上,他希望能很快熟練起來。他就這樣站在那裡,目光緊盯著要支付的金額,然後他只是平靜地,甚至有些嚴厲地看著那信差。那人多麼尊敬他!將來,那些想從托布勒那裡拿錢的人,必須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更加強硬地打發走。這是職責,這是對托布勒先生的細膩體貼所要求的。老闆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被這些令人厭惡的瑣事打擾。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現在只能被那些大麻煩困擾。托布勒之所以有職員,就是為了讓這個可能聰明、機智的傢伙替他處理那些瑣碎的不便,他要站在門邊,精力充沛地打發那些不請自來、態度僵硬的承兌匯票持有者。嗯,約瑟夫也確實這樣做了。但他現在又點燃了一支剛從村裡運來的、嶄新的雪茄菸頭。
他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托布勒去辦公事了,今天大概一整天都不在家。要是約翰尼斯·費雪先生此時來了,那可就糟了。
這位約翰尼斯·費雪先生看到「致資本家」的廣告後,便以書面形式聯繫,並寫道,他很可能很快就會親自前來貝倫斯維爾,考察相關發明。
這人筆跡如此溫柔,幾乎是女性的。相比之下,托布勒的筆跡則像用手杖寫出來的。這樣修長纖細的筆跡,讓人事先就能預感到巨大的財富。幾乎所有的資本家都像這個男人一樣書寫:精確而又帶點漫不經心。這種筆跡完全符合高貴輕盈的姿態,一個不經意的點頭,一個平靜而充滿表現力的手勢。這種筆跡拖曳得很長,散發著某種寒意,寫出這種字跡的人,肯定不是個熱血沸騰的傢伙。這些寥寥數語:風格簡潔而有禮。這份禮貌和簡練,甚至延伸到那極其整潔的信紙的私密尺寸。此外,這位約翰尼斯·費雪先生還帶著香水味,雖然他不曾露面。如果他今天沒有來就好了。托布勒會非常遺憾的,是的,他甚至可能會氣瘋。再說了,他已經留下命令,如果這位先生到了,要好好向他展示和解釋一切,而且他特別叮囑約瑟夫,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費雪先生離開,而是要盡力拖住他,直到托布勒回家。或許可以為這位看似極度優雅的陌生人端一杯咖啡,因為這並不表示他會高貴到不接受。像托布勒家那樣精緻的花園小屋,對任何人來說,即使是地位最高的人,也應該是值得靜靜欣賞和享受的對象。所以這位資本家先生,儘管來吧,約瑟夫相信,他們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一切。
但約瑟夫還是有點擔心。
順帶一提,當老闆不在時,這裡的生活多麼美好啊。這樣一位老闆,他或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卻總是讓人時刻保持警惕。如果他心情好,你就不斷擔心會發生什麼事,把歡樂的主人心情一下子變成完全相反。如果他刻薄、尖銳,那你就有著比酸澀更難受的義務,認為自己是個狡猾的騙子,因為你不知不覺地將自己視為壞情緒的罪魁禍首。如果他平靜而沉著,那你的任務就是,不能對這份平靜造成絲毫的損害,以免它感覺受到一點點傷害。如果老闆心情愉快,那你立刻就會變成一隻貴賓犬,因為你必須模仿這個有趣的動物,並靈活地接住那些笑話和粗話。如果他善良,你就會覺得自己像個可憐蟲,如果他粗魯,你就會覺得有義務微笑。
當男主人不在時,整個房子都變了樣。女主人似乎也完全不同了,而孩子們,尤其是那兩個男孩,從遠處就能看出他們因嚴厲父親不在而感到愉悅。托布勒不在時,那份焦慮感消失了。還有那份過於緊繃和沉重感。
「我是這樣一個畏縮的職員嗎?」約瑟夫心想。此時,西爾維,那個較大的小女孩,跑來叫他們吃午飯。
下午,約瑟夫正坐在那裡喝咖啡,和托布勒太太聊天,一個男人沿著花園小徑走向房子。
「去辦公室吧,有人來了。」女主人對助理說。
他急忙跑開,剛走到辦公室門口,陌生人便迎面而來。來者以愉悅的聲音問,是否有幸見到托布勒先生本人。約瑟夫有些尷尬地說,托布勒先生恰巧出差了,他自己只是職員,但他請對方務必進來。
那人說出了他的名字。「啊,費雪先生!」約瑟夫驚呼。他有些過於歡快、過於喜悅地向約翰尼斯·費雪先生鞠躬,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錯。
兩人,資本家在前,一同走進繪圖室,他立刻開始詢問技術方面的細節,同時帶著某種優越感環顧四周。
約瑟夫向他解釋廣告鐘。他拿來一個實物,放在桌上供客人檢視,同時,他開始向那位仔細觀察周遭一切的男士解釋這項業務的獲利機會。
那位看似饒有興致的陌生人,一邊端詳著時鐘的鷹翼,一邊問道,會不會在預設的廣告費方面,像這種情況很容易發生的那樣,算錯了?還有,是否已經收到了廣告訂單?
他平靜地提出問題。他似乎有些沉思,約瑟夫或許過早地將此解讀為對自己有利的信號。
約瑟夫回答,這金額恐怕難以被認為過高,反而,訂單數量已相當可觀。
「那麼,這鐘要多少錢?」
約瑟夫也試圖向費雪先生解釋清楚,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說話有些結巴。在不確定該如何表現的情況下,他想點燃一支舒適的菸頭,但又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認為這不太合適。他臉紅了。
「我看,」費雪先生說道,「這似乎是一個規劃得非常出色,而且,在我看來,也準備得相當充分的事業。我能允許自己做一些筆記嗎?」
「當然!」
約瑟夫其實想說:非常樂意。但他的聲音和嘴唇卻不聽使喚。為什麼?他很緊張嗎?無論如何,他清楚地感覺到,他已準備好要說,或許先生會想在花園裡喝杯咖啡。
「我妻子在下面等著呢。」對方輕聲說。他用鉛筆在一個優雅的記事本上寫了一些東西。突然,他寫完了。約瑟夫感到一種不愉快的印象,彷彿這位資本家對他那些方便理解的筆記並未認真。他想開口,說他可以迅速下去把在下面等候的女士請上來。
費雪先生說,他很遺憾沒能親自見到托布勒先生。這很可惜,但他希望這個樂趣不會錯過。無論如何,他非常感謝所獲得的友善資訊。約瑟夫試圖說話。
「可惜啊,」對方又開口了,「我本來很有可能立刻做出最終決定。廣告鐘我很喜歡,而且我認為它會盈利。您是否願意幫我轉達對您老闆的禮貌問候?謝謝您。」
「可以啊」——是約瑟夫在說話嗎?他無法說得更好。
約翰尼斯·費雪先生微微鞠躬,然後離去。應該追上去嗎?此時此刻,自己是什麼?約瑟夫現在應該拍打自己的額頭嗎?不,看來他現在必須去花園小屋,向一位焦慮擔憂的女士說明他表現得多麼「不負責任的無頭蒼蠅」。
「這太蠢了,非常蠢。」他想。
當他抵達花園或咖啡館時,托布勒太太正忙著教訓男孩瓦爾特。她哭著說,她怎麼會有這麼些惡魔般的孩子。這讓職員心裡感到很沉重:一邊是哭泣憤怒的妻子,另一邊是諷刺地招手打招呼的資本家,背景則是托布勒先生不滿的預感。
他坐回十分鐘前匆忙離開的座位,又倒了一杯咖啡。他想:「既然在這裡,為什麼不喝呢?現在世界上所有的禁慾,都無法阻止即將到來的風暴從我頭上轉移開。」——
「那是費雪先生嗎?」女士問道。她擦乾了眼淚,望向鄉間小路。費雪先生確實還站在那裡。他和那位女士似乎正在欣賞托布勒家的產業。
「是的,」約瑟夫回答,「我試圖留住他,但不可能,他說他必須走。不過,我們總歸有他的地址。」
他撒謊了!這些謊言竟然如此輕易地從他嘴裡說出。不,他並沒有盡力挽留費雪先生。如果他現在聲稱自己這樣做了,那簡直是個厚顏無恥、輕浮的謊言。
托布勒太太擔憂地說,她丈夫會對他們兩人非常生氣,她很了解他的脾氣。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小女孩西爾維坐在花園的石頭上,輕聲哼唱著愚蠢的歌。托布勒太太命令她閉嘴。多麼炎熱啊,陽光普照,黃中帶藍。那個有錢人已經看不見了。
「你是不是有點害怕?」女主人問道,並笑了笑。
「噢,關於害怕嘛,」約瑟夫倔強地反駁,「那是最不重要的。再說了,托布勒先生如果願意,可以把我趕走。」
她說,他不該這麼說,這既不聰明也不對,而且會對他的性格造成非常壞的影響。當然,他現在有點害怕,這從他臉上就能看出來。但他只要冷靜下來,「卡爾」是吃不了他的。今晚只會有一場溫和的雷雨,約瑟夫至少可以對此有所準備。
她清脆而美麗地笑了起來,然後繼續說道。
她說,她一直很能理解她丈夫給予他人尊重的方式。對外人來說,他幾乎有種令人敬畏的氣勢,這是事實,她現在很認真地說,她對此理解透徹。只有她自己,對托布勒絲毫沒有恐懼。
「真的嗎?」約瑟夫問道。他變得平靜了些。
她繼續說著,真的沒有。她不必聰明過人,如果她在這方面能沉溺於幻想。她覺得她丈夫最可怕的暴怒,更像是喜劇而非悲劇,每次他粗魯地對待她時,她都禁不住放聲大笑,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麼。她從未覺得這有什麼奇怪,反而覺得這在她身上是自然而然的,但她很清楚,有些人如果看到這種情況,會因為驚訝而瞠目結舌,訝異於一個看似如此不獨立的女人,竟敢覺得她丈夫的行為滑稽。覺得滑稽?噢,有時她根本不覺得滑稽,當托布勒回家,把所有從外界累積的糟糕印象都發洩在她身上時,在這種情況下,她需要祈求上帝賜予她力量去歡笑。人會漸漸習慣被辱罵和責罵,即使只是一個「不獨立的女人」也一樣。即使是這樣的女人,也會不時認真思考世間的事物,例如她現在就在想,今晚即將降臨在他們兩人身上的喧囂,不會持續太久,而是,就像這類暴風雨一向那樣,只是短暫的。
她起身。這一刻,她身上有種從容的諷刺感。
約瑟夫急忙跑回他的塔樓房間。他需要獨處片刻。他想盡快「理清思緒」,但他找不到合適的、能讓他平靜下來的想法。於是他又被推向樓下的辦公室,但即使在那裡,他也無法擺脫那份令人羞恥的不安感。為了徹底擺脫它,他徑直跑向郵局,儘管還不是時候。雙腿的行軍使他平靜下來,並安慰了他,而友善的風景映入眼簾,提醒了他不安的虛無和無意義。在村裡,他喝了一杯啤酒,好讓自己的語氣帶點幽默感,他想,今晚他會很需要這種冷漠。回到家後,他立刻忙著用一條長橡膠管澆灌花園。細細的水流在傍晚的空氣中劃出一道美麗的高弧線,然後拍打著落在花朵、草地和樹木上。如果說有什麼能讓他平靜下來,那就是澆水,因為在工作時,他感到一種奇特的舒適感和對托布勒家的堅定歸屬感。一個剛才還那麼熱切地照料花園的人,肯定不會被罵得太慘。
晚餐有烤魚。不久前才吃了烤魚,然後立刻變成人間最悲慘的人,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兩者不太相符。
傍晚又變得多麼美好。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托布勒的事業有可能遭受損失嗎?
女僕將一盞點燃的燈放在花園小屋裡。不,在這樣一盞美麗、溫馨的燈光下,人們可以期待托布勒先生不會太過在意費雪先生的失誤。
最後,托布勒太太還要求約瑟夫在鞦韆上盪她。她坐在木板上,他拉動繩子,鞦韆便開始擺動。那景象如此美好,以至於他輕率地否定了托布勒會來打擾這一切畫面的想法。
大約十點鐘,托布勒太太和約瑟夫聽到碎石路上傳來腳步聲,那是「他」的腳步聲。
奇怪的是,只要聽到熟人的腳步聲,這個走近的人就已經真真切切地在那裡了,他真正的出現就不再是驚喜了,無論他看起來怎麼樣。
托布勒疲憊而煩躁,這並不令人驚訝,因為他總是這樣回家。他坐下,發出明顯的喘息聲,因為作為一個體型魁梧的人,爬上山坡讓他費力。他要了他的菸斗。約瑟夫像著了魔似的衝進屋子,立刻去取他要的東西,很高興至少有半分鐘可以避開他的上司。
當他帶著菸具回來時,情況已然改變。托布勒看起來很可怕。太太已迅速將一切告知他。她此刻站在那裡,約瑟夫覺得她異常大膽,平靜地看著丈夫。托布勒看起來像一個無法咒罵的人,因為他覺得自己會過於放肆。
「所以費雪先生來過了,我聽說。」他說,「他覺得東西怎麼樣?」
「很好!」
「廣告鐘呢?」
「是的,他特別喜歡那個。他說,他覺得那會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事業。」
「你跟他也提了射擊自動機嗎?」
「沒有。」
「為什麼沒有?」
「費雪先生很趕時間,因為他太太在花園門口等著。」
「你讓她等著?」
約瑟夫沉默了。
「而我卻必須有這樣一個傻瓜職員!」托布勒吼道,他再也無法克制那吞噬著他的怒火和事業上的悲痛,「我竟然有這樣的厄運,被自己的妻子和一個一無是處的助手欺騙。讓魔鬼去做生意吧!」
如果托布勒太太沒有在那一瞬間,在他手落下之前,幸運地把煤油燈移開一點,他可能會一拳砸碎它。
「你根本不需要這麼生氣!」妻子喊道,「而且說我欺騙你,我禁止你這樣說。否則,我會知道你父母住在哪裡。約瑟夫也不該受到這樣的侮辱。如果你覺得他對你造成了傷害,就直接把他辭退,但別搞出這種場面。」
她作為一個「不獨立的女人」,當然是哭著說的,但她所說的,完全沒有失去其影響力,托布勒立刻安靜下來,「暴風雨」正在過去。他開始與約瑟夫商議,如何才能不讓約翰尼斯·費雪先生的資金流失。明天一早,必須立刻打電話。
在某些商人的人生中,電話扮演著重要角色。商業上的強硬手段,通常都始於電話。
僅僅是想到明天一早就可以打電話給費雪先生,便讓托布勒和約瑟夫的希望再次燃起。既然有這樣的輔助工具,生意又怎會失敗呢?
托布勒會在那通電話通知後,立刻搭上火車前往首都,親自拜訪這位「逃跑的鳥兒」。
托布勒的聲音仍帶著低沉的顫抖,儘管他早已恢復歡快,彷彿內心的激動仍在燃燒。三個人直到深夜都還在玩牌。他們說,約瑟夫也必須學會玩牌,如果不懂這個遊戲,就不是個真正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一如約定,打了電話。托布勒跳上火車,臉上帶著多麼自信的表情!晚上,他的表情卻是沮喪、憤怒和悲傷的。生意沒有談成。取而代之的是,在深夜的花園小屋裡,上演了一場新的、痛苦的戲碼。托布勒像一場被壓抑的雷雨般坐在那裡,沉浸在醜惡、褻瀆神明的詛咒中。他其中包括說,他寧願整個地球都沉入泥沼,現在一切都一樣。他自己反正也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團爛泥。
當他甚至說出要把自己和周遭的一切都丟進地獄時,托布勒太太制止了他。但他卻對她如此殘酷無情,以至於她頭部朝下,倒在了桌上,隨後她又挺直身子,邁著輕柔的步子離開了。
「你傷了你太太。」約瑟夫帶著一絲世故的騎士風度,冒昧地說道。
「哎呀,什麼傷了!只不過是個小世界受傷了罷了。」托布勒回答。
然後,兩人一同為每天出版的報紙,勾勒出一則新的廣告。這則廣告中出現了諸如:「輝煌事業」、「絕對零風險下的最高利潤」等字眼。他們會在第二天就把它送到廣告代理公司。
又到了週日,約瑟夫又得到了五馬克。他再次享受到可以隨意在繪圖室裡工作的特權。這份特權本身就帶有詩意。今天又會有美味的食物,或許是烤小牛排,金黃而焦褐,配上花園裡的花椰菜,然後或許是蘋果醬,這裡的蘋果醬味道真是美妙。他還得到了更上等的雪茄。托布勒先生笑著,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嘲諷眼神遞雪茄的樣子,真是特別。彷彿約瑟夫剛完成粉刷柵欄或修理門鎖的工作,或者剛修剪完一棵樹。這就像是給一個能幹的園丁一支雪茄的方式。難道約瑟夫不是托布勒的「右手」嗎?難道人們不該認為,給他一支週日更上等的菸,就是對這樣一位「右手」的應有獎勵嗎?
他今天在床上多待了一會兒,打開窗戶,讓潔白的晨光灑在床上,刺眼而美好,這也需要好好享受,就像其他許多事情一樣,比如早餐的念頭。今天一切都如此陽光明媚,充滿週日氣息。陽光與週日似乎早已從遠方結為兄弟,而那份對寧靜早餐的親密思緒,是的,那也同樣是由陽光與週日編織而成,此時感覺清晰可辨。今天又怎會感到煩躁,或甚至不悅,或甚至憂鬱呢?一切都籠罩著一種神秘感,在每一個念頭裡,在自己的雙腿上,在椅子上的衣服上,在衣櫃裡,在潔白透亮的窗簾間,在洗臉台旁,但這份神秘感並不令人不安,相反,它靜謐、微笑,幾乎能將人完全平靜。人其實是漫不經心的,而且也說不清為什麼,但似乎有著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在漫不經心中蘊含著如此多的陽光,而哪裡有陽光,約瑟夫便不自覺地想到擺滿美食的早餐桌。是的,從這個簡單的念頭開始,這份愚蠢卻幾乎甜美的週日氣息便開始了。
他從床上起身,穿上比平時更好的衣服,然後走到他可以利用的四方形平台。從這裡,可以看到鄰近果園裡樹木的樹冠。這裡的一切看起來多麼寧靜而耀眼。女僕寶琳正在戶外擺放早餐桌。助理再也無法抵擋這番景象,他被咖啡、麵包、奶油和果醬吸引住了。
稍後他下樓去辦公室。樓下其實沒什麼事可做,但他還是坐到那張看起來像廚房桌子的書桌前,被一種幾乎是可愛的習慣感覺所吸引,開始寫信。啊,今天純粹是在玩弄那支平日裡那麼嚴肅的筆。詞語「電話交談」對他而言,像戶外天氣和世界一樣,經過了週日的打扮。措辭「並允許我」藍得像托布勒別墅腳下的湖水,而信末的「肅然敬禮」似乎散發著咖啡、陽光和櫻桃醬的芬芳。
他走出辦公室的門,來到花園。那也是週日的一景,可以隨意中斷工作,快速檢查一下花園。空氣中多麼芬芳,儘管清晨時分,卻已如此炎熱。或許半小時後就可以去游泳了,因為「事情肯定不會那麼計較」。是的,今天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對托布勒說這些話,他也會和約瑟夫有同樣的想法。這份「不計較」,終究是週日與工作日之間的所有差異。整個花園是如何被施了魔法般地躺在那裡,被炎熱、蜜蜂的嗡嗡聲和花朵的芬芳所迷惑。今晚,他或許又得好好澆灌花園了。
約瑟夫想著這些,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理想的職員。他現在正把玻璃球搬到外面。
此時,托布勒穿著一身嶄新而高雅的西裝迎面走來,他解釋說,他今天想帶著妻子和孩子外出。人不能總是待在家裡,也該讓妻子高興一下。至於約瑟夫,托布勒想,他大概會去城裡找朋友吧。
「那隻是我的事,關於朋友的事,」約瑟夫在心裡默默地回答主人。他大聲說,不,他今天想留在家裡,這樣他比較舒服。
「隨你怎麼辦,」托布勒先生說。大約半小時後,這支由托布勒夫婦、兩個男孩、鄰居小姐和朵拉組成的小型旅行團,整裝待發地站在屋前,準備前往一個相當遠的地方參加州立歌唱節,進行半天的訪問。托布勒太太穿著一件黑絲綢禮服,幾乎顯得氣勢非凡。她吩咐寶琳看管好房子,並溫和地對約瑟夫說,他也要稍微注意一下房子周圍發生的一切,因為她聽說他要留在家裡。
最終,在被鎖鏈拴住的狗的哀嚎聲中,他們啟程了,那狗顯然對被迫獨自留下感到極度不滿。約瑟夫身旁,西爾維,朵拉的妹妹,蜷縮在地板上。這個女孩似乎對她所遭受的不公,絲毫沒有感到沮喪。她認為,她是四個孩子中唯一被留在家的,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事實上,她早已習慣了各種被冷落,以至於她幾乎已經失去了對此的任何感覺。
「在家玩得開心,馬蒂。」托布勒還對約瑟夫說過。
「是的,玩得開心!請你好好享受吧,托布勒工程師!」約瑟夫帶著一絲苦澀心想,他此時正手持一本書,半蓋著身體,舒適地躺在他那座「歡樂之屋」的床上:
「瞧,這些奇特的托布勒一家人,連同那位來自鑲木廠的酸澀天使,都去參加歡樂的歌唱旅行了,而他們卻把小西爾維像一堆令人厭惡的垃圾一樣丟在家裡。這個西爾維只不過是個可憐的小東西,美麗的週日天氣對她來說太可惜了。美麗的托布勒太太不喜歡這個女孩,她覺得她不夠漂亮,所以她就只能坐在家裡。而這位企業家先生!三天前,他還被憤怒和失望的感覺從左搖到右,在周圍搖擺,簡直是個悲劇,而今天他卻對我說,他祝我玩得開心,我應該去城裡找熟人和朋友。他害怕我會和他的女僕寶琳搞上,就這麼簡單。」
他承認自己太過苦澀,於是強迫自己讀書。然而,他讀不進去,便將書放在一旁,走到桌邊,拿起自己的筆和一張紙,寫下以下內容:
「回憶錄。
我方才本欲心生怨恨,卻又自我禁止。繼而想閱讀,卻力不從心,書中內容未曾將我攫住,遂將書擱置一旁,因若無閱讀之熱情,我實難以閱讀。於是乎,此刻我便坐於此桌,專注於自我,因世間無人渴望從我此處獲取任何消息。我已有多久未曾書寫一封溫暖之信了?那封致懷斯太太之信,清晰表明我如何被震盪、被搖晃出親近而參與人群之圈子,我多麼渴望那些理所當然有權要求我提供自身本質與行為資訊的人們。那封信是帶著臆想與虛構的情感書寫而成,它真實,卻又是一項發明,出自一個因完全缺乏更簡單、更親密的關係而驚恐的靈魂。我現在平靜嗎?是的。我向著午間的寂靜說著我此刻所說的一切。四周瀰漫著週日的寧靜,可惜我無法將這份感受傳達給任何有分量的人,因為那將會是一個多麼美好的信件開頭。然而此刻,我將稍微描述我的本質。」
約瑟夫停頓了片刻,然後繼續寫道:
「我出身良好,但我認為我所受的教育有些過於輕率。我這麼說絕非要指責我的父母,願上帝保佑他們,我只是想試圖弄清楚,我的個人狀況以及周圍世界,這個曾費心容忍我的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孩子成長的環境,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他們。整個地區和社區都參與了他們的教育。父母的言傳身教和學校當然是主要因素,但我在這裡以這種方式來審視我自己的寶貴存在,我寧願去游泳。」
這位不適合寫日記的助手,放下筆,撕碎了寫好的東西,然後離開了房間。
沐浴後,他與寶琳和西爾維共進午餐。那位略顯粗魯的女僕,在約瑟夫看來,似乎總帶著一種期待他認同的笑容,不斷地試圖教導孩子們禮儀,儘管她自己也幾乎沒有什麼禮儀。她那份虛榮而無情的努力,在多次重複示範和練習使用刀叉時達到了頂峰,而她根本不期待,甚至不希望有任何教學成果,因為那樣就會失去那份粗魯而有趣的練習樂趣。孩子坐在那裡,大而愚蠢的眼睛時而看著她的老師,時而看著漠然旁觀的約瑟夫,然後以相當粗俗的方式把食物灑得到處都是,這讓寶琳再次陷入一場誇張的憤怒語言風暴中,那風暴對西爾維而言是嚴肅的,但對約瑟夫而言卻是滑稽的,彷彿同時滿足兩種對立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西爾維的舉止如此愚蠢,以至於女僕,這位被孩子母親賦予了幾乎無限權力的小傢伙的管家,認為恰當或必要,毫不客氣地搧了這個頑童一巴掌,並搖晃她的頭髮,以至於西爾維大聲尖叫起來,或許不完全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那疼痛也確實不輕,而是因為最後一絲自尊,那受傷、被羞辱的孩子自尊,竟然必須被像寶琳這樣的外人虐待。約瑟夫對此保持沉默。面對孩子的憤怒和痛苦,女僕反而扮演起受傷和受辱的角色;這是因為約瑟夫完全不笑,她覺得這完全無法理解,也是因為西爾維沒有安靜地讓她打,這是她在漫不經心和粗魯中理所當然地預設的。「我會教你怎麼哭,你這個髒東西!」她喊道,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嘶啞地叫著,然後抓住那個從座位上跑開的孩子,把她放回椅子上,那小東西狠狠地撞到了椅背。西爾維不得不再次,而且必須按老師和教育者的嚴厲而尖銳的指令,正確地拿起刀叉,被迫完成這份憂鬱而食慾不振的餐點。由於哭紅的眼睛,她在寶琳看來比以前更笨拙、更不討喜,於是這位教育方法的典範便放聲大笑。看著悲傷地吃飯的西爾維,肯定會極大地觸動她的笑點。幽默感又回來了。一個不知羞恥的嘴巴從不該被輕視,於是一位表情嚴肅、臉上明顯刻著農民般遲鈍的驚訝的寶琳,問著默默坐著的約瑟夫,他是不是生氣了,或者他還有什麼事,怎麼一句話也不說?這份厚顏無恥、頑固的質問,與難以忍受的印象結合在一起,讓他臉紅不已。他本該動手攻擊他的餐桌鄰居,如果他想讓她相信他所感受到的情緒。於是他只是咕噥了幾句,便從餐桌旁站起,這種舉止反而更加堅定了女僕的直覺,她認為約瑟夫在各方面都是一個難以相處、難以親近的人,他肯定是以激怒她、使她不悅為目的。這份新的惡意情緒,西爾維立刻就嘗到了,她被命令收拾餐桌,這份工作原本該由寶琳自己來做。那孩子,熱切地努力執行暴君和壓迫者的命令,每當要從桌上取下東西時,她都會踮起小腳尖,用雙手抓住一個碗、一個盤子或幾副餐具,然後如此謙卑而小心翼翼地,總是看著那個廚房裡的暴躁鬼,一件一件地搬到需要清潔的地方。她這麼做,彷彿她每次都用小手臂和小手捧著一頂小小的、帶刺的、濕潤的王冠,那是由她自己的眼睛閃爍著濕潤的淚水所哭出來的、那早年且不可改變的童年苦難的王冠。
約瑟夫走進了森林。通往那裡的路非常美麗,也非常寂靜。當然,他一邊走著,一邊思緒被那個瘦小、被摧殘的西爾維所佔據。寶琳在他看來像一隻貪婪的猛禽,而西爾維則像一隻被困在殘酷動物爪下的老鼠。托布勒太太怎麼能把她嬌嫩的女兒交給這隻女僕惡龍呢?但西爾維真的那麼嬌嫩嗎?女僕真的那麼像惡龍嗎?或許這一切並沒有那麼糟糕。如果想馬上認定一方是世上最惡毒的,另一方是最可愛、最好的,那很容易就會流於誇大。西爾維這個「髒東西」確實有那麼一點,但寶琳就是寶琳。約瑟夫認為,在內心深處,絕不能對寶琳說任何好話,最多只能說,她父親是個誠實的鐵路看守員和農夫。但鐵路看守員的房子與虐待兒童的殘酷樂趣有什麼關係?或許寶琳的父親可能是個半瘋的、暴怒的公牛,誰知道確切情況呢!但這位優雅,幾乎是貴族氣息的托布勒太太,這位母親,這位來自真正資產階級家庭的女士,她從小就吸吮著母乳般的細膩情感,這位聰明,在許多方面甚至稱得上美麗的女人,她又是怎麼回事?她有什麼理由遺棄和摧殘孩子?約瑟夫對「摧殘」這個奇特的詞語感到高興,他覺得它恰如其分地描述了它所指的特質。「遺棄」讓人想起童話故事,但「摧殘」卻在今日,甚至在幾百年前,都能同樣輕易地發生在貧困、弱小的孩子身上。這在托布勒別墅,這個托布勒先生口中,禮儀(在我這裡必須有禮儀)和整潔(天哪,要更整潔,你聽到了嗎)兩位仙女經常光顧的地方,竟然也辦得到,這可能嗎?看來,是的!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你願意花點心思,在草地上散步時稍微思考一下,一切皆有可能。
約瑟夫幾乎沒遇到任何人。幾個農民站在路邊。道路兩旁伸展著茂盛的草地,點綴著數百棵果樹。一切都顯得如此狹窄,卻又如此遼闊,如此翠綠。他很快便抵達森林,短暫地徘徊後,他發現了一條狹窄的、有水流經過的森林峽谷,他隨意地倒在柔軟的苔蘚地上,舒適地躺了下來。小溪潺潺地流淌,陽光透過高大的山毛櫸樹葉閃爍,熟悉而溫馨,茂盛的綠意像一層層輕柔、甜美的面紗般籠罩著峽谷。這裡本是浪漫故事的絕佳場景。遠處,從周圍的高原傳來槍聲,附近似乎有個射擊場。除此之外,一切多麼寂靜!一絲微風也無法滲入這片翠綠、隱秘的世界。樹木本該倒下,但它們高大而古老,足以抵擋一場暴風雨,甚至十場暴風雨,而今天,峽谷上方的天空看起來並沒有風雨的跡象。此時,一位身穿天鵝絨長裙、戴著皮手套的騎士小姐,牽著白色駿馬,金色的長髮隨意披散,或許會走來,約瑟夫也不會太過驚訝。這裡的一切,都像是為騎士和淑女的故事而生。但在托布勒別墅附近,又能發生多少美好而騎士般的事情呢?難道是寶琳?還是托布勒先生本人,作為一個喜歡冒險、打扮成騎士的企業家?事業,是的,事業多如牛毛,毫無疑問,但又是什麼樣的事業呢?技術事業與翠綠的森林峽谷、白色駿馬、高貴可愛的女性形象和勇敢的行為有何關聯?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裡,騎士和企業家也曾騎著「廣告鐘」和「射擊自動機」,或者類似的坐騎四處奔波嗎?那時也有被「摧殘」的孩子嗎?像西爾維那樣的可憐蟲?噢,是的,但那時他們被稱為「被遺棄者」,而今天,躺在美麗綠色苔蘚中的某個人,稱她們為「被摧殘者」。
他笑了。噢,這裡真美。在森林裡,寂靜是雙重的。樹木和灌木叢的廣闊圓環構成了第一層寂靜,而第二層,更美麗的寂靜,則是自己選擇的場所。小溪潺潺流淌,讓人彷彿已深陷於漫長而清涼的遐想,而當人仰望綠意時,便身處於銀色、金色和美好的世界觀中。那些自我想像的、來自遠近相識的人們輕聲細語,他們說些什麼,或只是做著表情,而眼睛則訴說著深沉的內心語言。情感赤裸而勇敢地浮現,最細微的感受也找到了隱藏而渴望的理解。嘴唇與思想,無需時間與生命之路的束縛,一旦相認,便相互親吻;嘴唇上,歡樂熊熊燃燒,思想深處,則響起一首與溪流、灌木和森林寂靜相稱的、溫柔的憂鬱。只需一想,夜幕便將降臨,而所有已知與未知的風景,似乎都已沐浴在晚霞中。夢想者頭頂的森林,輕輕地升起、落下、搖擺,並在向上凝視的眼中翩翩起舞,而對眼睛來說,共同起舞毫無疑問。這裡多麼美麗,約瑟夫默默地對自己說了幾次。突然,他清晰地回憶起童年的一幕。
那時,在少年時代,也有這樣一種峽谷,但實際上更像是一個砂岩坑,卻是如此奇特而精巧,他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圓形的坑位於一片廣闊的山毛櫸、冷杉和橡樹林邊緣,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們有一天在下午散步時發現了它。那也是一個夏日的週日,或許已經有點接近秋天了。孩子們跳躍著跑在前面,發明和玩著遊戲,父母則在後面跟著。這個新發現的坑,證明是個最棒的遊樂場,他們決定留在那裡等父母。父母來了,他們也覺得這個地方很迷人,有些自然景點就是如此迷人,這個就是。坑的邊緣長滿了茂密、幾乎無法穿越的樹叢,以至於只有好奇的孩子才能找到這個地方。當然,在某處有一個較寬的開口,方便進出。母親坐在草地上,背靠著一棵冷杉樹。坑的中央有一個天然的小高地,因為種滿了小樹而顯得非常美麗,自然而然地吸引人坐臥。誰會不喜歡呢?這個地方,它所呈現的樣子,彷彿是某個有心思的自然愛好者之手所創造的,但實際上,大自然本身,儘管平時那麼漫不經心,在這裡卻顯得如此溫柔體貼,它創造了這份親切與封閉。在小高地周圍,伸展著一個圓形的遊樂場,一片森林草地,長滿了最奇特的草、藥草和野花,散發著令人陶醉、浪漫的芬芳。除了天空的一角,人們什麼也看不到,高大的樹木遮住了坑邊的視野。整個地方就像一個寬闊、氣派的花園裡的一個小角落,而不是一個偶然的森林地帶。父母默默地看著孩子們的嬉鬧,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追逐著,爬上爬下坑裡陡峭的沙坡,其間充滿了笑聲和尖叫。這些早年的聲音。人怎麼能這麼狂野呢。孩子們都為母親喜歡這裡,能安靜地坐著,被這美麗的休憩之地所環繞,而感到高興。他們知道母親心裡的願望和需求。很快,整個地方似乎都被這份友善、深思熟慮的愉悅,以及孩子們認為、相信、希望找到了正確答案的情緒所充滿。一種奇特的愉悅魔力,使得那些活潑的遊戲更加受歡迎,也更加熱烈。既然母親似乎很滿意,現在就可以比平時稍微放肆一些了。就像幾乎每個資產階級家庭裡都存在著某種壓抑的苦難一樣:在這裡,那份苦難被完全擱置一旁,是的,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這個世界。孩子們不時地看著母親,看她是否生氣,不,她慈愛而端莊地向前看。這是個好兆頭,從那時起,那個小小的草丘似乎也獲得了感情。「她心情很好。」沙沙作響的樹葉對孩子們低語。如果母親能微笑,這是多麼難得的事,那麼周圍的整個世界都對他們微笑。母親當時已經病了,她患有極度敏感。那時,看著這位被不幸啃噬的婦人靜靜地躺著,孩子們覺得多麼甜美。不幸似乎被驅逐出這個舒適的角落,於是,在那個與世隔絕的森林草地上的每一根草葉中,都低聲細語著一種喜悅,在每一根松針中,都閃爍著一種友善的信念。母親的膝上放著幾朵野花,遮陽傘在她身旁,手中滑落了一本書。孩子們所害怕的那張臉,看起來如此平靜。在那裡,他們可以盡情地喧鬧、尖叫,玩鬧。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在說:「是的,盡情鬧吧,現在可以了。盡情鬧吧,沒關係的。」而整個可愛的地方,似乎也熱鬧而狂熱地參與到遊戲的圓環中。——「那是一個坑,而這裡只是一個森林峽谷,托布勒的房子就在附近,而且,如果人過了二十三歲還做夢,那是一種不可原諒的罪過。」
約瑟夫踏上了歸途。
托布勒的房子,就這樣矗立在那裡,堅實而又精巧,彷彿居住著滿滿的優雅與生活知足!這樣的房子,不易被推倒;勤勞、靈巧的雙手,用灰泥、樑木和磚塊將它牢固地搭建起來。湖風吹不倒它,即使是颶風也辦不到。區區幾樁商業上的失敗,又能對這樣一棟房子造成什麼損害呢?
然而,一棟房子確實有兩面,一面是可見的,一面是不可見的,一面是外在的結構,一面是內在的支撐,而內在的結構或許同樣重要,甚至有時更為重要,它支撐著整個建築,如同外在的結構。如果一棟房子裝飾得漂亮又討喜,但居住其中的人卻無法支撐和承受它,那又有什麼用呢?在這種情況下,商業和經濟上的失誤就顯得非常重要了。
總之,托布勒的房子依然存在,儘管約翰尼斯·費雪先生突然撤回了他的資金。世界上只有一個能夠提供貸款的人嗎?如果是這樣,那麼托布勒就真的該失去勇氣了。但他現在怎麼會決定在花園裡建造一個石窟呢?看來,這個男人一點也沒有失去什麼,否則他大概不會考慮這樣的建築工程。
在鄉間小路上,人們時常駐足,仰頭望向高處,悠閒地欣賞別墅。從上方俯瞰,會讓人覺得這些偶然的觀者因這景象而欣喜。誰看到這樣一棟迷人的房子,不會感到高興呢?光是那個銅製的塔樓就值得所有人的關注。那個塔樓也確實花費了不少錢。人們很難想到,那筆相關的帳單正躺在辦公室未支付的帳單夾裡,因為房子和花園給人的印象是如此富裕。
貝倫斯維爾銀行經理,肯定已經有點疑慮了,因為托布勒家習慣將呈報的匯票退回,並要求延期支付。但他小心翼翼,不敢將心中已悄然滋生的不信任和擔憂說出口。這一切可能只是暫時的危機,而銀行經理通常不是個碎嘴的婦人,而是一個對自己嚴格的男人,他知道輕率的言論會給一個正在努力奮鬥的商人帶來多大的災難。他變得有點警惕,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輕輕皺起眉頭,做了一個小小的手勢,但他保持沉默,因為他服務於這個欣欣向榮小鎮的商業和工業交通,而托布勒先生也屬於其中,儘管最近山頂上的「晚星」別墅似乎有些走下坡路。銀行和儲蓄銀行通常嘴巴緊閉,只有當確定最終無法支付時,這些嘴唇才會說話。所以托布勒現在還可以暗自發笑,感到高興。他困境的秘密,像被嚴密封閉的墳墓一樣,安息在貝倫斯維爾的儲蓄銀行裡。
誰還樂意與妻兒一同參加熱鬧的歌唱或體育節,想必暗中還藏著一處資金來源,只不過他暫時還不打開它,因為他還沒有必要動用這最後的求助方式。誰擁有這樣一位氣派的太太,她走過村莊時,人人歡快地向她致意,這樣的人,境況肯定還不至於太糟。
而且情況也確實沒那麼糟。金錢可以一夜之間如雨般降臨到技術事務處,廣告已經刊登,暫時只需耐心等待,成功必定會降臨。哪個富有且有進取心的男人能抵擋一則以「輝煌事業」開頭的廣告呢?一旦有人上鉤,他們便知道如何留住他。他們不會像對待費雪先生那樣,如果仔細想想,費雪先生或許根本沒打算認真,所以他根本不值得被認真對待。
廣告鐘難道突然掉進水裡了嗎?哪裡有。恰恰相反,它廣告欄位上優雅的翅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閃爍,而那個射擊自動機呢?難道他們不是已經花了幾個星期在製造第一個樣本了嗎?那個最能幹、最熱心的機械師,幾乎每天都來別墅和托布勒打牌嗎?其他人也打牌喝酒,卻依然 prosper,托布勒為何不能?這簡直無法理解。
再說了,托布勒先生來到「這個破爛的貝倫斯維爾」,並不是為了過早地氣餒,如果非得如此,他在別處也能做到,而且綽綽有餘。不,現在正是時候,給這些魚兒一個榜樣,在那些好奇、嘲諷的鼻子周圍,看看一個活潑、熱愛工作的人能做些什麼,即使在自己的住宅和事務處的木板都快要散架的時刻。因此,托布勒不顧村裡酒館裡的竊竊私語,改造了花園,建造了一個石窟,即使那要花費整整一車的錢。
這些貝倫斯維爾人,可不能讓他們得意,那樣會更糟!必須用盡一切力量,把這些人一旦看到托布勒像個木偶戲裡的小丑一樣「落魄」時,所感受到的快樂,狠狠地潑一盆冷水。不,還沒到那一步。而且,托布勒會刻意在石窟落成時,一旦它大致完工,就給村裡最受尊敬的居民,那些對他多少還算真誠的人,發送邀請函,讓他們看看,他對待生活是多麼堅定和超然。
誰像托布勒一樣,對自己的家庭負責,誰擁有妻兒四個孩子,這樣的人,可不會那麼快就被從他已取得並居住的地位上推下去。讓他們來吧,他會用從憤怒的雙眼中閃耀出的目光,將他們趕走。如果那些肥頭大耳的傢伙還不夠,那麼他就會隨手抓起其中一個,然後把他們扔過花園籬笆,在這種情況下,他絕不會客氣。
但那還早得很呢。C. 托布勒技術事務處,在貝倫斯維爾的工匠和商人中,仍享有無限的信譽。牆紙匠和木匠、鎖匠和木匠、屠夫和酒商、裝訂師和印刷商、園丁和皮草商,都將他們的工作和商品送至晚星別墅,而無需立即付款,完全相信日後會隨機結算。村裡的公共場所,沒有竊竊私語,托布勒先生,當他與他的居民發生爭執時,似乎只是在為這種情況預先練習,而且也只在有人或商業事務惹惱他的時候。
托布勒的房子至今仍散發著潔淨與端莊的芬芳,瀰漫在周圍美好的環境中,多麼美妙啊!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它高高矗立在一座綠意盎然、奇妙地俯瞰湖泊與平原的山丘上,被一座真正氣派的花園環抱,它就是純粹、樸實而沉靜的喜悅。偶然經過的行人,駐足久久凝視它,並非徒勞,因為它確實是一道值得欣賞的風景。它的窗戶和白色簷口閃耀著光芒,漂亮的塔樓泛著棕色,而那從節日之夜留下的旗幟,則以歡快而莊嚴的姿態,在扭動、盤繞和火焰般的流動中,環繞著那纖細堅固的旗桿。這座房子的建築風格和地點,表達了兩種情感:生機勃勃,以及寧靜。它確實有那麼一點點炫耀的成分,與那些深藏於古老、可愛花園中的老式豪宅不同,但它卻很可愛,而住在裡面,卻又不得不思量或許會不光彩地離開的人,心裡一定不好受,他有理由這樣想。
但想到這種事,托布勒先生是禁止的。
西爾維,西爾維!
這聲音多麼尖銳。但它卻連一點傷口都割不斷。一把粗糙的、多年未磨的菜刀,也能像寶琳一樣呼喚西爾維,因為寶琳因舌頭缺陷無法發音「l」。但這位女僕在命令西爾維時,卻能表現得極其出色。如果是朵拉,她的命令語氣就會降為輕聲細語。她總是稱朵拉為「多莉」,因為她的舌頭現在能發出名字「多莉」中的「r」,她甚至能發出「l」音,這很令人驚訝,因為她在稱呼西爾維時總是省略「l」。但西爾維聽起來就是尖銳,人們就是要傷害西爾維,人們就是想光憑一句呼喚就傷到她,沒有人會溫柔地對待這個小女孩。
自己的母親不喜歡這孩子,想必這是很自然的事,大家都多少有點厭惡她。朵拉則是由糖果構成,至少有一段時間人們這麼認為,因為從各個角落都傳來甜美、輕柔、懇求的聲音:「多莉,親愛的多莉!」讓人覺得附近一定有家雪白色的糕點店。朵拉幾乎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杏仁、蛋糕和奶油組成的,至少看起來是這樣,圍繞著這個女孩的空氣中充滿了各種美好的事物、甜言蜜語、屈膝禮和愛撫。
朵拉生病時,她是可愛的化身。她會被安置在起居室的休息床上,枕頭墊著,手裡拿著玩具,嘴唇帶著天使般的笑容。每個人都會走過去討好她,約瑟夫也這麼做,他幾乎不得不這麼做,這是被迫的,因為小女孩真的很漂亮。她完全是父親的翻版,同樣烏黑的眼睛,同樣豐滿的臉龐,同樣的鼻子,總之完全就是托布勒先生。
相比之下,西爾維則是母親一個不成功的翻版,同時也是一張縮小卻相當失敗的照片。可憐的孩子!她被拍得不好,又能怪誰呢?她瘦弱卻又笨重。如果可以用「性格」來形容一個孩子,她的性格似乎多疑,靈魂則顯得虛偽狡詐。
相比之下,朵拉的整體性格卻是那麼真誠可愛。因此,她在整個家裡和鄰里間都那麼受人喜愛。人們送她禮物,也聽從她的話。約瑟夫在花園裡抱著朵拉,讓她坐在肩上,她只需說「做吧」,他就會照做。她請求得那麼美好。天空似乎都躺在她唇邊,當她請求時。潔白的小雲朵似乎從這孩子的天空飄散開來,而人們會覺得,不知何處,有人突然開始彈奏豎琴。她既請求又命令。一種不可抗拒的命令,總是與一種真正美麗的請求聯繫在一起。
西爾維不會乞求,她太過膽怯、太過狡猾,她不敢這樣做,但要能乞求,人必須對自己和他人有著無拘無束、堅定的信任。如果一個人要找到懇切乞求的勇氣,他必須事先堅定,甚至堅信那請求將會被實現,但西爾維不相信任何人的善良,因為人們太快、太不經意地讓她習慣了別的。像西爾維這樣一個挨打的、被摧殘的小東西,日復一日地變得越來越不可愛,越來越難看,也越來越難以忍受,因為這樣一個小人物不僅不再注意自律,甚至還帶著一種秘密的、痛苦的倔強,那是任何未經啟蒙的孩子都不會有的,她努力透過越來越惡劣的行為,不斷地激起周圍人的厭惡和反感。總之,西爾維這個孩子,讓人幾乎不可能喜歡她,只要看到她。眼睛立刻對她做出負面判斷,只有心,如果一個人有心的話,才會在之後說:可憐的小西爾維!
孩子們中,瓦爾特是受寵的,埃迪,年紀較小的那個,則是被忽略的。但在某些家庭中,男孩通常比女孩受到更高的評價,因此,一個不太受寵的男孩,不可能像那個「被摧殘」的女孩那樣,失去所有善良、溫暖的愛意。托布勒家也是如此:瓦爾特和埃迪加起來,比女性雙胞胎朵拉和西爾維更有價值。瓦爾特和埃迪的性格截然不同,前者是個狂野、愛惡作劇但坦率的男孩,而埃迪則喜歡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就像他的妹妹西爾維一樣,而且很少說話,也和她一樣。埃迪從不嘲笑西爾維的行為,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不言而喻,但或許因此更自然地感受到的默契。是的,他們甚至一起玩。瓦爾特絕不會認真對待西爾維。他會嘲笑她,經常虐待她,因為他們從小就讓這個男孩習慣了對此毫無感覺。
西爾維還必須提到的是,她幾乎每晚都會尿床,儘管寶琳會定期把她從睡夢中叫醒,讓她坐在便盆上。小女孩主要要「感謝」這種身體上的缺陷,使她受到嚴厲的對待,因為人們普遍堅信,她是因為太懶而不起床。寶琳接到托布勒太太的命令,如果床單髒了,就要打孩子,而且是每次都打,如果打耳光沒用,女僕就拿家具拍打器,那樣或許會更有效果,寶琳也聽從女主人的命令。於是,人們常常在深夜聽到兒童臥室裡傳來淒慘的哭喊聲,夾雜著寶琳對犯錯者認為必須施加的斥責和謾罵。早上,西爾維必須自己把她晚上用過的便盆端到樓下。這也是媽媽的規定,她認為一個弄髒床單的人,應該親自處理這些事,寶琳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於是,那個乾瘦、潦草的孩子,把那個奇怪地放在自己身旁的便盆,坐在樓梯的某個台階上,如果有人看著她,她就像是被所有理應關心貧困、無助孩子的守護天使所拋棄。如果她「過於」反抗,人們就會把她關進地下室,然後,哭喊聲和撞擊上鎖的地下室門的聲音就沒完沒了,以至於連鄰居,那些樸實的工人,也會注意到從別墅裡傳來的悲慘聲。
托布勒對這一切知之甚少,他很少在家,現在他更是頻繁出差。他被事務纏身,只能極少程度地投入到孩子的教育和管教中。像托布勒這樣的人,樂於將家務事交給妻子,因為他自己則忙著旅行,為廣告鐘和射擊自動機的生意奮鬥。男人肩負著責任,人們只能期望妻子肩負起愛與辛勞。男人為生存奮鬥,而女人則負責維持家庭的秩序與和諧。托布勒太太做到何種程度,拭目以待?或許吧。
有孩子的地方,總會有不公。托布勒的孩子們構成一個極不均衡的四邊形。四個角上站著瓦爾特、朵拉、西爾維和埃迪。瓦爾特張開雙腿,咧著放肆的嘴,發出健康的笑聲。朵拉吮著手指,微笑著,俯視著為她服務的西爾維,西爾維必須為這位公主繫鞋帶。埃迪則專心地雕刻著他在花園裡撿到的一塊木頭,完全沉浸在小刀的工作中。哪裡有規律可言?人怎能對每一個微小的感官和心靈都公平呢?寶琳從廚房窗戶望出去。這個來自更廣大平民階層的人,令人驚訝地沒有正義感,或者她根本就是誤解了正義。不規則的四邊形現在改變了位置,孩子們各自散去,以他們自己的方式,進入時間和日子,進入秘密的兒童情感,進入托布勒家周圍的世界空間,進入痛苦和歡樂,進入屈辱和愛撫的話語,進入房間,進入日常生活的循環,進入睡眠的夜晚,進入兒童經驗的發展。或許他們甚至對托布勒事業之船的舵,施加了一定的方向性影響。誰知道呢。——
本週,一切平靜,某日傍晚,斯派克醫生夫婦倆來晚星別墅拜訪。氣氛相當舒適,正如俗話所說。他們又拿出一副紙牌,玩起「雅斯」牌。在廣大的鄉村地區,「雅斯」是一種受歡迎,甚至帶有民族色彩和氣息的紙牌遊戲。托布勒太太,如前所述,在這遊戲中已達到了某種程度的精通,她教授斯派克醫生太太遊戲中的諸多技巧,後者對此尚不熟練。那天晚上,大家笑聲不斷,說笑不斷。約瑟夫被賦予了酒窖管理員的職務,他必須從酒窖中取酒,然後將瓶中的酒倒入杯中,在這種場合,他展現出某種令托布勒感到愚蠢的驕傲,但同時也具備一定的社交手腕,以至於他的老闆不必感到尷尬,向貴賓們介紹他。托布勒大聲說:「這是我的職員。」約瑟夫便向那位女士和村裡的先生鞠躬。
他們究竟是些什麼樣的人呢?他是個醫生,而且是個非常年輕的人,至於她,她什麼也不是,不過是醫生太太的女性證明,再無其他。她是她丈夫的妻子,一整個晚上都表現得安靜而羞怯。托布勒太太卻不完全是這樣,她身上,尤其當兩位女士並排時,多少有些神秘感,儘管不多,但斯派克醫生太太身上卻沒有任何神秘感。他們吃著甜點配酒,男士們抽著菸。
「這位醫生,真是個年輕而快樂的人啊。」約瑟夫心想,他努力玩得盡可能聰明、巧妙。有人邀請他一起玩。醫生多次問助理,他來自哪裡,在貝倫斯維爾和托布勒家住了多久,以及他是否喜歡這裡等等,約瑟夫則盡其所能地詳細回答,不過他保持了矜持,這是生活不穩定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常有的態度。此時,他玩得相當笨拙,於是在牌桌的四個方向,大家對他進行了最精彩的講解,彷彿是要感化一個頑固、遲鈍的異教徒。
除此之外,大家談論的都是日常瑣事,而這也正是所謂的「舒適」。
就在同一週,還發生了一件小小的道德與文化插曲,維爾齊希,那位前任的身影在其中扮演了角色,以至於這個被托布勒家辭退的人,幾天來又成為人們口中持續不斷的話題。事情是這樣的:
與維爾齊希同時,幾週前托布勒別墅的女僕也被趕了出去,她是寶琳的前任,根據托布勒太太的描述,那是一個健壯而調皮,也就是說,有偷竊傾向的年輕女僕,托布勒太太聲稱,她相信這點是真實的,她偷走了整個洗好的衣物和其他東西。她被解僱是因為她貪婪的感官本性,以及她與維爾齊希之間發生了相當大膽且不知羞恥的性關係,這無法對主人隱瞞,因為他們之間互動過於明顯,實際上是不體面的。此外,該女僕還患有歇斯底里症,這對孩子們來說是個危險。她經常突然只穿著襯衫出現在樓梯上和廚房裡,然後堅定不移地、聲嘶力竭地、淚流滿面地、身體抽搐地抗議著對她的指責,聲稱自己再也受不了那些衣服,而且快要死了,還有更多犬儒而愚蠢的胡言亂語。由於托布勒夫婦清楚地知道這個淫蕩的女人深夜拜訪維爾齊希在塔樓房間的事,他們認為明智且划算的做法是終止與這個不健康且有害的女孩的僱傭關係,並解僱她。
這些天,一封來自這位女士的信,寄給了「晚星別墅」的托布勒太太,信中前女僕以一種令人不悅的親暱語氣寫道,在她所居住的地區,關於托布勒太太的流言蜚語四起,暗示她的前任女主人與托布勒先生的下屬維爾齊希有染,她,也就是這位女僕,絲毫不相信這些流言,因為她事先就堅信,只有惡毒而說謊的嘴巴才會說出這種話。但她覺得自己有義務向這位她服務了這麼久的女士通報這些惡毒的誹謗,以便警告她等等。
這封信,當然既不符合正字法,也不合理,卻讓收信人憤怒不已,因為信中一個僕人對前雇主所表達的忠誠與依戀,與托布勒太太惡劣行為的謠言一樣,都是謊言。約瑟夫在中午時分,托布勒先生不在家,她將信交給約瑟夫,讓她看完後,請他協助她草擬一份強硬的回覆,回擊那個厚顏無恥的說謊者。
「為什麼不?很樂意!」約瑟夫回答這位激動不安的女士。由於他語氣相當冷淡,因為她如此熱切地投入維爾齊希的緋聞,幾乎讓他感到不悅,托布勒太太便認為他不樂意幫忙,於是說,如果他不願意,她自己也能搞定。她絕不強迫他。他似乎不樂意為她服務,而且今天他對她的舉止也不太禮貌。
「怎麼會不樂意?」約瑟夫幾乎是憤怒地反駁,「您直接給我下個命令吧。告訴我您想怎麼寫這封信,我就去辦公室,幾分鐘內就能搞定。這根本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樂趣。」
這話很不禮貌。托布勒太太感覺到了,她驚訝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後轉過身去。約瑟夫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作。
幾分鐘後,托布勒太太也出現在辦公室,她仍舊很激動,向助手借了一支筆和一張信紙,然後坐在她丈夫的書桌前,思考了片刻,便開始寫信。由於這對她來說不習慣,她在寫作過程中多次停頓,大聲嘆息,並抱怨著下層人民的卑劣。最終她寫完了,她忍不住想把這份完成的作品展示給通訊員,聽取他的意見。這封信是寫給那個陰險女僕的母親的,內容如下:
「尊敬的女士!
我已收到您女兒,我以前的女僕的來信,我必須立刻說,這是一封無恥且卑鄙的信。信中,她以對主人的忠誠和依戀為幌子,對一位女士進行了最惡劣的侮辱,這位女士,因為她曾經善良和寬容,現在卻因此受到懲罰,因為她無法做到冷酷無情。請您知道,尊敬的女士,您那無恥的女兒,在她這裡服務期間,偷竊了我,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將她告上法庭,但我這樣的女士想避免這樣的事情。我將簡要說明:請您,尊敬的女士,管好這個無賴的嘴巴。我知道是誰,以及那些散佈關於我的惡行和無恥的謠言是誰。沒有別人,正是那個厚顏無恥的傢伙,她本人在我家中犯下了不端行為和不貞生活方式的罪行,而且,我能證明,是與同一個男人,那個說謊的饒舌婦現在想將我,她以前的女主人,牽扯進一場骯髒的關係中。收到的這封信令我極度憤怒,請您知道,女士!現在請您留意那個惡意的人,我在此以友善和姐妹般的心意向您建議,因為我樂於相信,您是值得尊敬的,並且對於您那個不知羞恥的女兒是個『無賴』,您無能為力。否則,我將不會再說這些冗長而善意的話,而是,正如您可以想像的,採取刑事訴訟措施。世界對一位女士所表現出的尊重,在必要時不會阻止她走向公共正義的門檻,讓一個誹謗她名譽的人受到懲罰。
誠摯地,您的致意
卡爾·托布勒太太。」
約瑟夫瀏覽完這封信後說,他覺得這封信寫得很好,只是語氣似乎有些過於浮誇。托布勒太太所使用的這種文風,他認為更適合中世紀而非當今世界,當今世界正逐漸,哪怕只是表面上,模糊和消解社會階級和出身的差異。他說,一個出身資產階級的女人,最終不該對另一個出身資產階級的女人寫得如此嚴苛,那樣只會引起惡意,並偏離整個寫信的意圖和目的。再者,富裕之人最好不要在貧困面前過於高高在上,相反,他認為,簡單地對女僕的母親說「您」和「尊敬的女士」,既合情合理又恰當,這樣會營造出更親切也更有禮貌的語氣,他相信這絕對沒有壞處。托布勒太太顯然不習慣寫信,他看出來了。這從她信中他讀信時注意到的許多錯別字就可見一斑,如果她允許,他很樂意坐下來,糾正這篇可愛的文字。
他笑了,並進一步說,他也會把信中說那女孩是小偷的說法刪除,儘管他自己絲毫不懷疑托布勒太太所說的真實性,但他擔心那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帶來更多的煩惱而非滿足。他問她是否有證據?
托布勒太太稍作沉思,然後說,她會寫第二封信。她的激動情緒現在已經平息了一些,所以她希望自己能寫得更平靜、更溫和。但整封信的語氣必須是強硬的,否則就毫無意義。否則她寧可不寫。
她寫作時,約瑟夫在觀察她,她並未察覺,他看著她的背部和頸部。她那美麗的、女性化的頭髮,以小卷髮的形式輕柔地覆蓋著纖細的頸項。這個女性的整體外形多麼纖細啊。她就坐在那裡,努力地依照意義和理解,以及書寫學和正確方法的原則,寫信給一位可能幾乎不識字的女人。約瑟夫此時不禁為自己剛才對她中產階級式的傲慢(他其實覺得那很迷人)所做的指責感到後悔。她的背部外觀觸動了他,她衣服上的小褶皺可愛地收縮著,當她身體微微移動時。這個女人美嗎?按照世俗的標準肯定不,恰恰相反。但相反的答案也不符合世俗的標準。約瑟夫本會繼續平靜地思考下去,如果那位寫字的女人沒有轉過身來的話。兩人的目光相遇了。助手的目光避開了女人的目光,這幾乎是自然的反應。約瑟夫感覺到,也必須感覺到,與女人的目光對視幾乎是放肆的,那眼神再次充滿了那種極好地反映出傲慢的驚訝,那傲慢,人們無法否認,極其適合這位女士的臉龐。助手的眼睛除了避開和垂下,還有什麼用呢?而另一雙眼睛,除了驚訝和訝異的表情,還有什麼更自然的呢?於是他又彎下身子,回到自己的工作,儘管此時他對工作並非特別熱衷。
半小時後,花園小屋的下午茶時間,發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插曲。
托布勒太太此時似乎已完全平靜下來,她突然開始熱烈地讚揚維爾齊希,說這位不幸卻品德敗壞的人,在其他各方面多麼能幹、靈巧、得體,他如何毫不費力地應付各種小事和任務,等等。她多次以約瑟夫感覺是嘲諷的眼神看著他,這讓他感到受辱。於是,他大聲喊道:
「這個永無止境的維爾齊希。人們簡直要以為他是個絕世天才了。既然大家不斷地談論他那簡直是天神般的品格,那他為什麼現在不在這裡呢?因為他喝醉了?難道人們認為自己有權利要求職員在個人品格上完美無瑕,並只因為他的一個缺點,僅僅一個缺點,就掩蓋了他所有其他優點,就將一個人趕到外面、這艱難的世界中嗎?這未免也太過分了。我們擁有忠誠和智慧,知識和熱心,善於交談的才能和服從,以及所有這些特質,還有其他一些美好的特質,我們將所有這些都投入到工作中,我們從容而快樂地接受,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也因為我們為一個擁有如此多榮譽的『寶庫』的人,提供薪水、食宿。然而有一天,我們注意到這美麗身體上的一個污點,於是,所有舒適的滿足感便蕩然無存,我們讓那個人收拾行李,隨他去吧,但我們之後還會喋喋不休地談論他,說上半米甚至一年,談論他和他那『美好的品格』。必須承認,這不是一個特別恰當的行為,尤其是在你,親愛的托布勒太太,將所有這些珍貴而高貴的東西,很可能為了打擊繼任者,而強加給繼任者,就像你對我,你的維爾齊希的繼任者所做的那樣。」——
他放聲大笑,而且是刻意大笑,以平息和沖淡他那段冗長發言所帶來的叛逆氣氛。他有點害怕,現在他已經恢復了清醒,為了給他語氣中的敏感,增添一點幽默感,他笑了,但那是一種強顏歡笑的道歉。
約瑟夫無需如此對她說話,托布勒太太沉默片刻後說,她不允許這樣的語氣,她對他這種行為感到驚訝。如果他如此驕傲和敏感,以至於無法聽到對他前任的讚揚,那麼他最好到森林裡蓋間隱士小屋,在那裡與野貓和狐狸為伴,這樣他就不用與人打交道了。在世上,人不能對每件事都斤斤計較。此外,她也無法不將他這番奇特言論的內容告知她丈夫,以便托布勒知道他的職員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想站起來離開。此時,約瑟夫喊道:
「別說什麼了。我全都道歉。我請求您的原諒!」
托布勒太太投給年輕人一個輕蔑的眼神,她說:「這就聰明多了。」然後便走了。
「我時間不多了。托布勒先生下來了!」約瑟夫心想,而事實上,老闆確實恰好比平時更早回家。
一刻鐘後,在知曉所有發生的一切後,托布勒先生對約瑟夫說:
「你大概開始對我妻子不好了吧?怎麼了?」
他沒有再說什麼。當他妻子的抱怨聲不絕於耳時,他對她喊道,讓她「別再說那些蠢話了。」
事實上,工程師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
當晚,塔樓房間再次成了安靜、燈火通明的獨白現場。約瑟夫脫下外套和背心,對自己說道:
「我必須更好地控制自己,不能再這樣了。是什麼驅使我對托布勒太太說粗話?我是否過於看重這樣一位女士口中說出的話?而與此同時,可憐的托布勒先生卻在出差勞累,他的職員卻在花園小屋裡,喝著咖啡,說著這種情感上的胡話。這些女人之間的事!托布勒太太讚揚維爾齊希的許多優點,這與我何干?這不是很簡單嗎?那個臉色蒼白、帶著罪人表情的騎士,給了她的女性心靈留下印象。這需要讓我生氣嗎?為什麼呢?我本該每小時、每半小時都思考著技術事務,卻卻在意著要讓一個女人相信我的品格。什麼品格?啊哈,品格!彷彿一個工程師的職員需要有品格似的。我的腦袋裡總是裝著最愚蠢的事情,它本該被要求進行真正有益於業務的思考。我如此缺乏責任感嗎?我吃著這裡的麵包,喝著咖啡,卻將這些美好的好處和享受,與一種不合時宜、對有害的漫不經心充滿渴望的情感結合起來。然後我還對著一個受驚訝的女人發表半小時的演講,向她展示她激怒了我。這對托布勒先生有什麼好處?這能減輕他財務上的困難嗎?那些要賣出去的生意,是否因此從目前所附著的癱瘓中恢復過來了?我住在這裡,是世界上視野最好、位置最美的房間之一。湖泊、山脈和草地,都作為免費的福利呈現在我的眼前,而我用什麼來證明這種浪費的慷慨?用『無頭蒼蠅』!維爾齊希和他夜間的女性訪客與我何干?有更重要的事情與我更為相關,那就是這家公司,我額頭上佩戴著它的標誌,我應該把它的利益放在心裡。在心裡?為什麼不呢?心必須在事情上,手指和思想才能正確地工作。放在心上!人們這樣說,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為此絞盡腦汁許久,思索著如何才能真正幫助廣告鐘重新站穩腳跟,在這種「商業思索」中,他最終睡著了。
午夜時分,他突然醒來。他在枕頭上坐起身:啊,那是西爾維的尖叫聲!他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然後聆聽,那時他聽到了令人厭惡的一幕的聲音。那是寶琳的聲音,她此時正在喊:
「又懶得起來上廁所了嗎,你這骯髒的東西?」西爾維嗚咽著,試圖用斷斷續續的話語為自己辯解,但卻未能成功,因為作為對她悲慘回應的回答,女僕扇了她一巴掌,聲音響亮,像拍打濕衣服一樣。
約瑟夫穿好衣服,走下樓梯,來到孩子們的臥室,溫和地指責寶琳。但寶琳卻喊道,他根本不該干涉,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應該快走,說著,她拉扯著西爾維的頭髮,彷彿要展示她在兒童房裡的權威,並命令她回到床上,而且是作為懲罰,躺在濕漉漉的床上。
助手再次離去,他表面上順從地承認了訓導者的權威。「明天或後天,或不知何時,」他一邊重新躺下,一邊想,「我必須再對托布勒太太說一次。或許這很可笑。但我很想知道她是否有顆心。作為托布勒家的職員,我有義務為西爾維說話,因為西爾維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我有責任維護她的利益。」
下個週日,他一如往常地收下五馬克,然後便搭火車趕往首都。天氣晴朗炎熱,火車沿著藍色閃耀的湖面行駛。他一下車,便覺得這個昔日熟悉的城市,變得異常陌生。短短的離開,竟然能將一個地方改變得如此徹底,染上完全不同的色彩;他從未想過這會是可能的。一切在他看來都那麼渺小。在碼頭,沿著湖岸,許多人正值午間強烈的陽光下散步。多麼陌生的人臉!在約瑟夫看來,這些人是那麼貧困。當然,他們是底層的勞動人民,並非紳士淑女,但某種淒涼,與經濟上的貧困無關的淒涼,卻籠罩著這整個明亮的散步者群像。那不是別的,正是陌生感、不習慣,向他炫耀,他也感受到了,並告訴自己,如果一個人已經在托布勒別墅住了好幾週,他就不必驚訝於城市景觀及其疏離感。在托布勒家,有著更豐滿、更紅潤的臉龐,更結實的雙手,以及更穩重的舉止,這與他在這個輕浮的城市中所見不同,這裡的人們很快就會變得瘦弱而不起眼。狹小而緊湊的環境,對人而言始終是一個相當廣闊而重要的世界,只要你一段時間以來只注視著它,而相反地,遼闊而真正重要的事物,最初卻顯得渺小而不顯眼,因為它過於廣泛、廣闊而空曠。在托布勒家,從一開始就有一種小小的豐滿和富足,而這份豐足總能吸引人,讓人立刻著迷,而自由和冗長,以其廣闊而舒展的視野,卻似乎讓人感到寒冷,因為它們看起來毫無固定之處。真正令人心曠神怡的事物,總是以如此樸實的面貌出現,而反過來,托布勒式或暴君式的東西,卻帶有某種舒適和熱情,從塔樓房間等地傳來,誘人而充滿希望。被囚禁和束縛在某處,有時比開放的、門窗向全世界敞開的自由更溫暖,更富含溫柔的秘密,在它明亮的空間裡,人們常常會突然感到嚴酷的寒冷或壓抑的酷熱,但自由,他,約瑟夫,指的是,天哪,那最終才是最恰當和最美麗的,並蘊含著不朽的魔力。——
很快地,城市週日生活的景象也不再那麼陌生、轉瞬即逝、粗野了,他走得越遠,一切在他眼中和心中就越發熟悉。他讓自己的眼睛在眾多散步者中間遊蕩,他那已習慣了托布勒家廚房的鼻子,再次吸入了城市與城市喧囂的氣味,他的雙腿又在城市的土地上輕快地行進,彷彿從未踏上過鄉間泥土。
陽光多麼明亮,人們的動作多麼謙遜。能夠在人群中迷失,或駐足,或行走,或來回擺動,這多麼美好。天空多麼高遠,陽光如何在所有物體、身體和動作上自在地鋪陳,而陰影又是多麼輕盈歡快地穿梭其間。湖水拍打著石堤,卻毫不起浪。一切都那麼溫和,那麼朦朧,那麼輕盈而美好,它既變得廣闊又變得渺小,既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既遼闊又精巧,既柔和又宏偉。約瑟夫所看到的一切,彷彿都變成了一個自然、寧靜、善良的夢,一個並不特別美麗,不,一個樸實卻又如此美麗的夢。——
在一個小公園或花園的樹下,人們在長椅上休憩。約瑟夫曾多少次坐在這些長椅上,那時他還住在城裡。他現在也坐下了,而且坐在一個漂亮女孩旁邊。在助理引導的對話中,她說她來自慕尼黑,在此完全陌生的城市裡尋找工作。她看起來貧困而又不快樂,但他以前也曾多次在這些長椅上遇到並與貧困而憂鬱的人交談。兩人說了些話,然後那個慕尼黑女孩突然起身離開。約瑟夫問他是否能給她一點錢幫助她?不,不,她說,但她還是接受了一點,然後告辭了。
在這樣的公共長椅上,坐著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啊!約瑟夫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量他們。那個年輕的獨行者,正用他的手杖在沙地上畫著圖案,他會是什麼人呢,世上還有什麼人,如果不是一個書店的助理呢?或許他猜錯了,嗯,他就是那些在週日總有些「事情要辦」的百貨店店員之一。而對面的那個女孩,她是個蕩婦,還是個淑女,或者一個乖巧、矯揉造作的、厭惡世界以其豐富、溫暖的雙臂像一束美麗的花朵般呈現給人們的經驗的嬌貴植物和洋娃娃?或者她可以同時是兩種甚至三種不同類型的人?這是有可能的,因為這種情況也曾發生過。人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劃分成類別和秩序的。而那邊,那個蒼老、破敗、鬍鬚蓬亂的男人,他是誰,他從哪裡來,可以假定他是什麼職業或身份呢?他是個乞丐嗎?他屬於那些難以界定的人群嗎,他們在工作日坐在那個著名的失業人員辦公室裡,每天或每週賺幾馬克?他以前是做什麼的?他曾經穿著優雅的西裝,戴著帽子和手套嗎?啊,生活令人苦澀,但它也能帶來快樂和深深的謙卑,並讓人感恩那微不足道的、那一點點甜美的、自由的空氣,供人呼吸。——而左邊那對精緻的、甚至看似高貴的情侶或準夫婦又是什麼樣的呢?他們是旅行中的英國人或美國人,在飛行中享受著這個世界嗎?那位女士的帽子上插著一根精緻的羽毛,那帽子彷彿是從某處飛來一般,而那位先生笑了,他看起來很快樂,不,是兩個人都很快樂!願他們永遠歡笑,歡笑和歡樂是多麼美好。
這個美好、可愛、漫長的夏天!約瑟夫起身,緩步前行,穿過一條富麗堂皇、卻又寂靜的街道。週日,是的,富人通常都在家裡,那天他們很少出門;那天在街上閒逛,或許顯得不夠優雅。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零星散落的人群來回晃蕩,常常是些外觀不太雅觀的男人和女人。在這樣一幅雜亂無章的行人畫像中,蘊含著多少謙卑。一個人的週日,竟能如此淒涼貧困地呈現。「變得謙卑,」助手想,「對許多人來說,那是最後的避難所。」——
他逐漸穿過了新的街道。
多麼多的街道啊!它們向平原延伸,房屋毗鄰,又向上延伸到山丘,沿著運河,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塊,開鑿出供富人與窮人居住的房屋。時不時地會出現一座教堂,一座僵硬、光滑、簇新的,或是一座令人印象深刻、靜靜矗立著,牆垣斑駁、爬滿常春藤的老教堂。約瑟夫經過一棟警察局,多年前的某天,他曾從那建築裡聽到過一個被虐待的人的尖叫聲,那人被堵住嘴,人們試圖用棍棒制服他。
現在他走過一座橋,街道漸漸變得不那麼規則,也鬆散起來,他所經過的地區帶有些許鄉村氣息。貓兒躺在門前,房屋周圍環繞著小花園。傍晚的陽光,以黃紅色灑在房屋高牆、花園裡的樹木,以及人們的臉龐和手上。他已經到了郊區。
約瑟夫走進一棟新房子,那棟房子讓這個幾乎還保有鄉村氣息的地區,顯得如此奇特。他爬上樓梯,來到三樓,在那裡停下腳步,為了禮貌地喘了口氣,稍稍撣了撣灰塵,然後按了電鈴。門開了,出現在門口的女人,看見助手,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呼:
「是你,約瑟夫?是你?——進來吧。」
女人一邊伸出手,一邊把約瑟夫拉進她的房間。在那裡,她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然後拿走了他那有些僵硬的帽子,微笑著說:
「我們多久沒見了。坐下吧。」
片刻之後她又說:
「來,約瑟夫,來。坐這裡,靠窗。然後告訴我。你必須告訴我,你是怎麼活了這麼久,沒有給我寫過一個字,也沒有來看過我一次。你喝酒嗎?儘管說吧。我瓶子裡還有些酒。」
她拉他到窗邊,他便開始向她講述彈性工廠、英鎊、軍旅生活和托布勒公司的事。窗外郊區的草地上,一群孩子在夕陽下玩耍嬉鬧。不時傳來附近火車的鳴笛聲,或者能聽到醉漢唱歌喧鬧的聲音,那是那些習慣於用粗野、近乎火紅的音調來咆哮和刻畫週日夜晚的傢伙之一。
這位正在聆聽年輕熟人講述的女士,她的名字和故事都非常簡單。
她名叫克拉拉,是個木匠的女兒。碰巧,她來自與托布勒同一地區,因此對托布勒的少年時期頗為了解。她從小接受嚴格的天主教教育,但自從她踏入社會後,她的世界觀徹底改變了,她沉迷於海涅和伯恩等自由思想作家的作品。她在一家照相館工作,先是修圖師,後來是接待員和簿記員;店老闆愛上了她,她也獻身於他,她並非沒有考慮到這種無拘無束的奉獻所帶來的後果,甚至以堅定而自由的態度迎接這些後果,她感到非常幸福。她仍然住在父親的家裡,她的一個妹妹已因肺病去世。下班後,她每天搭火車回家,路程長達一個又四分之一小時。在那段時間裡,她第一次接待了約瑟夫的來訪。她對這個當時才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有些好感,並喜歡聆聽他那些年輕而不成熟的思緒。
那是一個奇特的時代。在「社會主義」的名義下,一種既陌生又親切的思想,如同一株蔓延的藤蔓,纏繞在人們的頭腦和身體周圍,連年邁而經驗豐富的人也不例外,以至於所有被稱為詩人、作家的人,以及所有年輕而決斷力強的人,都沉浸在這思想中。那種充滿活力與個性的報紙,如燃燒般絢爛、芬芳醉人的花朵,從企業家們思想的黑暗中噴薄而出,呈現在驚訝而欣喜的公眾面前。當時,人們對工人和他們的利益,普遍採取一種喧囂而非認真的態度。遊行活動頻繁舉行,隊伍前列甚至有婦女,高舉著血紅色或黑色的旗幟,在空中揮舞。所有對世界秩序和狀況不滿的人,都充滿希望和滿足地加入了這場熱情澎湃的思想和情感運動,而某些種類的叫囂者、鬧事者和空談者的冒險精神,一方面誇耀地抬高這場運動,另一方面又將其拖入日常的平庸之中,這一切,這「思想」的敵人,則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嘲諷微笑看著。當時在年輕而半熟的知識分子中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整個世界,歐洲和地球上的其他地方,都將通過這種思想聯合起來,形成一個歡樂的人類集會,但只有工作的人才有資格等等。
約瑟夫和克拉拉當時完全被這也許是高貴而美麗的熱情所感染,在他們看來,這熱情是任何水流和惡意誹謗都無法熄滅的,它像一片紅色的天空一樣,蔓延到整個滾動的地球。他們兩人都喜歡「人類」,這是當時的流行。
他們常常一坐數小時,直到深夜,在克拉拉位於父親小房子裡的房間,談論科學和內心的事情。約瑟夫,儘管他在與人交往時總是那麼害羞,卻總是說得最多,這也很合適,因為這位女友在他看來就像一位崇高的老師,他必須在她面前像背誦熟練的功課一樣,表達和列舉自己的想法。這些夜晚多麼美好。每次他回家時,那位當時還是女孩的女士,都會提著燈送他下樓,用她溫柔的聲音對他說再見,並期待再見。當他回頭再看她一眼時,她的眼睛多麼明亮。
然後克拉拉生了個孩子,變成了一個「自由的女人」,也就是說,她很快就覺得被她的攝影師朋友以最殘酷的方式背叛了,因此她感到極度厭惡,以至於有一天晚上,她自己生活在最貧困的環境中,她 просто把那扇門指給他看,只對他說了一個簡短、命令式的詞:「走!」——他不配她!她必須勇敢地告訴自己,否則她就會絕望。但從那時起,她不再愛「人類」,而是崇拜她的孩子。
她努力求生,她勇敢,而且從小就習慣了投入工作。很快,她便買了一台自己的照相機,並佈置了一間暗房,當她感受著撫養和照顧一個小孩子的美好、辛勞、歡樂和擔憂時,她便在明信片上拍照,並像最精明的商人一樣與經銷商和批發商打交道。她與一位經歷相似的青年時代好友同住,生活在同一間公寓裡。那是一位溫格太太,一個聰明但未受教育的女性,克拉拉稱她為「好傢伙」。這位女士的丈夫是救世軍的成員或士兵,儘管他是一個頭腦和性情都非常正直的人,而且絕不是個宗教狂熱者。他加入狂熱者只是出於實際原因。「去那裡安心地待著吧,漢斯,在那裡你最能戒酒。」他的妻子曾對他說。她的漢斯「喝醉了」。
在這兩個女人的公寓裡,約瑟夫是個受歡迎的常客。那裡總是有東西吃喝,一杯牛奶或一杯茶,而且氣氛活潑,儘管保持著對人生經驗豐富的女人所應有的細膩界限。他們歡笑著,覺得現在可以笑,因為他們已經經歷了一段人生。他們討論著克拉拉的孩子及其特點。噢,他們已經經歷了許多。約瑟夫也不再提及「人類」這個詞了。那早已是過去的事了。一個人越難成為一個「正直的人」,他就越不願說大話,而保持「正直」是困難的,他們每天都更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
漸漸地,約瑟夫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然後,他便一整年都沒有露面。一天,克拉拉突然收到一封奇特而簡短的信,問他是否可以再次拜訪她?她歡迎他,就這樣幾次,在重複的、漫長的缺席之後,他總是回來。
而現在,他坐在窗邊,她則傾聽著他的講述。
克拉拉也提到,她很快就要結婚了。孩子必須有個父親,而她自己也需要一個男人的依靠,她現在常常感到不適和力不從心,無法承受她經營了那麼久的謀生生活。她變得太過虛弱,無法再獨自且無愛地生活,她渴望她的疲憊,那份籠罩她整個靈魂的疲憊,能被一雙手,被一份善良、坦誠的意願撫摸和愛撫。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充滿希望的女人。她所選擇的男人,只是任由她說服、感動和選擇,這整件事太過簡單,無需冗長敘述。「他」愛她,並且渴望,渴望,只渴望讓她幸福。這難道不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嗎?約瑟夫,她認識他這麼久了,對這一切有何看法?他應該保持沉默,因為她知道,他現在只是想說些客套話,她了解他,這就夠了。
她微笑著伸出手。
她繼續說道,所有過去的一切,所有美好的過去!過去的一切,是多麼美好,多麼「恰當」。而那各種各樣的錯誤:多麼恰當。而那漫不經心,多麼必要!年輕時,人是狂野的,必須漫不經心地說話和行動,才能有進步。經驗之後,總會有足夠的思想和情感,而漫長的一生會壓垮青春。
他們兩人談論著過去,彼此搶著話說,又彼此認可、重複著對方的話。
在這樣的重逢中,沒有矛盾,也不想有矛盾。一個人沉思而友善地重複著另一個人的記憶,嘴唇彼此輕聲細語,說出的話語只得到贊同和迴響,沒有異議;而爭論,可以說,只以音樂的形式發生。
是的,過去籠罩著他們,在他們周圍喧囂,讓他們倒著回顧世界,彷彿走下樓梯。他們根本不需要強迫自己的記憶,記憶會自行彎曲纖細的手臂和繩索,伸向值得回憶的區域,以便將它拉得更近,並承載著它。
「我曾多少次情緒化,又多麼不大方。」約瑟夫後悔地說。克拉拉回答,他卻是唯一一個,總是一再回到她身邊的人:
「你停頓很久,但你總會回來。你喜歡讓自己稀有,但停頓期間,人會感覺你在思念著誰。有一天,你就會出現,而人們會驚訝於你變化之小,你多麼出色地保持了原樣。人們和你說話,彷彿你只是走進了最近的麵包店,沒有在友誼中製造出數年的空洞,就像你每次逃亡時所發生的那樣,彷彿你一直都在身邊。約瑟夫,別的男人會永遠離開,生活將他們拋向新的方向,他們永遠不會回到舊的友誼之地。你被生活稍微忽略了,你聽見了嗎?正因為如此,你才能如此美好地忠於自己的喜好。我既不想傷害你,也不想讚美你,兩者都不真實,而我們兩人,不是嗎,到目前為止,在明確性方面一直都很好。你是我的什麼,我是你的什麼,就讓我們彼此保持原樣吧!」
夜幕已隨著他們的談話降臨。他們告別。
「你很快會再回來嗎?」
約瑟夫戴上帽子,說道,既然他總是老樣子,正如她所說,那麼他是在幾十年後還是四天後回來,都無關緊要。
因為這句話,他們冷淡地分手了。
你現在,這位職員先生,或者你喜歡被稱為什麼,又回到了托布勒別墅,記住這一點,而廣告鐘像一隻拍打著翅膀的鳥,從你那看似有點詩意的頭上飛過。那柔弱的週日已經過去,堅硬、粗獷的工作日剛剛再次把你抓住,而你必須振作精神,如果你想勉強抵抗它的強大意志的話。就平靜地保持「老樣子」吧,正如你的朋友克拉拉所說,這比你突然說服自己要成為一個完全「新」的人,所造成的傷害要小得多。人不能一夜之間就變成新人,如果你喜歡,也可以把這句話記在心裡。但如果一個人被「生活忽略了」,這也是一句女人家話,而且似乎很中肯,那麼人就必須與這種確實不值得的忽略作鬥爭,你聽見了嗎?而不是在陽光明媚的白天和充滿憂鬱夕陽的夜晚,與老朋友談論「過去」。這種事現在最好不要再提了。相反,人必須記住自己的職責,因為週日和週日郊遊並非永恆,而且必須承認,這些職責迄今為止也多少被某位助手「忽略」了,就像生活對這位先生本人迄今所做的那樣。而那份「無頭蒼蠅」呢?它現在徹底消除了嗎?頭腦不會這麼快就充滿知識,這需要努力。你只需不容忍自己內心的懶惰,那麼,人們認為,慢慢地,總會有些東西進入你的腦袋。廣告鐘躺在地上,渴望著流動的資本。那麼,現在,去接近它,支持它,讓它能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站起來,並在人們的意見和判斷中,永遠地穩固下來。這是一項配得上你心智,如果你願意的話,有益而有成效的任務。你也要確保射擊自動機很快就能吐出子彈,別再猶豫不決了,用力拉動槓桿,那台由托布勒先生,你的老闆和主人,如此巧妙構思並執行出來的機器,它會自行啟動。現在不要有任何感情。人不能總是散步,也要偶爾做點事,而且也必須偶爾,但不是在幾週後,而是盡快地,仔細看看鑽孔機,以便對托布勒先生的生意瞭如指掌。對於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這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職責,他卻能幫助托布勒太太掛花園裡的衣物,而他對此非常珍惜。人也必須思考那些隱藏的事物,這些事物在一個工程師事務所裡至關重要。我的園丁兼灑水員先生,你被叫到這個綠色的山丘上,並不是為了拉晾衣繩。你最喜歡灑花園,不是嗎?感到羞恥吧!你是否曾有一次想到過那個專利病床?沒有嗎?天哪,這樣的職員。你活該被「生活忽略」。——
這大致是約瑟夫週一清晨在床上醒來時的思緒。他起身,準備換下睡衣,但他卻在打量自己的雙腿時,凝視了一分多鐘。研究完雙腿後,他開始檢視赤裸的雙臂。約瑟夫站在鏡子前,發現來回轉身,打量自己的身體非常有趣。一個結實、整潔的身體,健康,能夠承受勞累和困苦。擁有這樣一個身體,長時間賴在床上,除了休息,就是一種罪過。一個推車工人也不可能有比這更健康、更結實的四肢。他穿上衣服。
而且穿得很慢。反正還有時間,幾分鐘的耽擱也無妨。雖然托布勒先生在這點上意見不同,約瑟夫也早已深有體會,但托布勒先生自己今天也在「懶散」。所謂「懶散」,就是比平時更晚地賴在床上,比其他工作日更縱容自己,而托布勒先生,他正是這些「懶散」的行家,他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到十點半才會出現在他技術解決方案的領域裡。
今天早上頭髮似乎特別難梳理。牙刷讓人想起過去的時光。洗手用的肥皂滑了出去,滑到床底下,他不得不彎下腰,從最裡面角落把它掏出來。衣領太高太緊,儘管昨天還很合身。多麼奇妙的事物。而這一切又是多麼無聊。
在另一個地方和另一個時間,這一切或許會是可愛的、具教育意義的、美好的、精緻的、有趣的,甚至令人愉悅的。約瑟夫想起他生命中的某些時刻,那時買一條新領帶或一頂堅硬的英國帽子,都能讓他心情激動。半年前,他就經歷過這樣一個帽子故事。那是一頂中高、品質不錯的普通帽子,是「上流」男士們常戴的。但他卻覺得這帽子不懷好意。他戴了上千次,對著鏡子,然後才終於把它放在桌上。接著他走了三步,離開那可愛的怪物,觀察著它,就像一個前哨兵觀察敵人一樣。它沒有任何可挑剔之處。於是他把它掛在釘子上,那裡它看起來也很無害。他又試著戴上頭,太可怕了!它似乎想把他從上到下劈開。他感覺自己的個性變得模糊、受傷、支離破碎。他走到街上:他像個下流的醉漢一樣搖晃,感覺自己迷失了。他走進一個咖啡廳,放下帽子:得救了!——是的,那是一段帽子故事。他的生命中也曾發生過領帶故事、大衣故事和鞋子故事。
他下樓去客廳吃早餐。他吃得兇猛,簡直是粗魯無禮。餐桌旁也沒有其他人,但儘管如此!尤其是在這種時候!吃飯時的禮儀,也不該被忽略。他哪來這麼大的胃口?因為是週一嗎?不,他只是缺乏品格,就是這樣。他切麵包時有種孩子般的快樂,但那卻是托布勒的麵包,不是他的,然後他又從炸馬鈴薯裡舀出食物時,感到如此愉悅,而那是誰的炸馬鈴薯,如果不是托布勒的呢?他覺得在吃飽之後還能再吃一點,是那麼美妙,而他這樣做又會傷害到誰呢?他吃得差不多了,本來可以起身去工作了,但如果被困在座位上,如果無法離開餐桌,那又該怎麼辦呢?這時寶琳來了,她不討喜的出現,把他趕走了。
在辦公室裡!先是來回踱步一會兒,這畢竟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人總是在下定決心工作時這樣開始。約瑟夫是否屬於那種開始工作時先深呼吸,然後直到工作結束,也就是說,直到工作完成一半後才變得精力充沛的人?也就是說,他只是為了享用一些廉價的樂趣而精力充沛?他緩緩點燃了一支熟悉的雪茄菸頭,這菸頭總能讓他對即將開始的工作感到非常甜美,他像一個抽菸俱樂部的成員一樣抽了起來。
然後他又一次坐到他的書桌前,開始讓自己變得有用。
大約十點鐘,托布勒出現了,約瑟夫立刻注意到他心情很好。因此,可以輕鬆地說一句「早安,托布勒先生」,然後再次點燃雪茄菸頭。事實上,老闆兼公司主管的身上散發出極大的歡樂氣息。他前一晚似乎痛快地喝了一頓。他此時的每一個手勢都在說:「嗯,我現在知道癥結在哪裡了。從現在起,我的事業將會出現新的轉機。」
他以最友善的方式詢問約瑟夫週日的娛樂活動走向,當約瑟夫告訴他去過哪裡時,他驚呼道:
「是嗎?你去城裡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離開,你覺得那裡怎麼樣?還不錯吧?是的,城市確實能提供很多東西,但人最終還是喜歡回來。我說得對不對?但我本來想說的是,我注意到你,請原諒,哈哈,衣服不太好。你今天就去我妻子那裡,她會給你一套我還像新的一樣的西裝。你就說是灰色的那套,她就會明白了。你一點也不用不好意思,反正我也不再穿那套西裝了。而且在托布勒別墅裡,大概還會有幾件色彩鮮豔、帶有相配的胸部和袖口的襯衫,對你來說肯定很合適。你覺得呢?」
「我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約瑟夫說。
「為什麼不需要?你自己也看到了,你多麼需要它們。我給你東西,就別客氣了。拿著吧,就這樣。」
托布勒有些不耐煩。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坐在實驗射擊自動機下的一張椅子上,半分鐘後說道:「我明白你在想什麼,馬蒂。是的,你還沒拿到薪水,你大概會覺得也不會有。耐心點。其他人現在也必須有耐心。再說了,我不希望你覺得有必要因此而擺出苦瓜臉。我絕不容忍我的周圍有這種事。像你這樣吃飯,享受著像我這裡這樣空氣的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才能抱怨。你還活著呢!你就想想當初我在城裡僱用你時,你那是什麼樣子。你現在看起來像個王子一樣。為此你也要多少感謝我一下。」
約瑟夫說道,他後來不明白自己從哪裡來的這份厚顏無恥:
「夠了,托布勒先生!但請允許您的下屬告訴您,不斷地被提醒美好的食物、美妙的空氣,以及我睡的床鋪和枕頭,這讓我感到很不舒服。這些東西幾乎會完全破壞人的食慾、睡眠和空氣。您怎麼能認為您有理由不斷地指責我,指責我在這裡所享有的自然生活和樂趣呢?我是個乞丐還是個工人?冷靜點,托布勒先生。拜託,我不是在這裡鬧事,我只是簡單地陳述一些對我們彼此理解而言必要的東西。我想確認三件事。首先,我感謝您所『提供』的一切,其次,您知道這一點,因為您從我過去的行為中可以清楚地看出,第三,我確實有所貢獻,證明這一點的是,我的良心和您的智慧仍然讓我留在這裡工作。至於您善意地想贈送給我的衣服,我此刻有了更好的主意:我會懷著應有的感激接受它們,如果我誠實地問自己,我確實需要衣物。您必須原諒我說話的語氣,否則——您將不得不把我趕出家門。需要這種語氣和這種態度,因為我感到真誠的需要,向您展示,在某些情況下,我可以反抗——我該怎麼說——粗魯的行為。」
「天哪,又來了!你這口才從哪學來的?簡直讓人發笑。約瑟夫·馬蒂,你是不是瘋了?」
托布勒覺得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放聲大笑。但下一刻,他的額頭便皺成了可怕的褶皺:
「那你也給我證明,你這個混蛋,你是有能力的。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看到什麼。光說不練可沒什麼用,你聽懂了嗎?那些還沒回覆的信件呢?」
約瑟夫怯生生地說:「在這裡!」他又完全束手無策了。信件放在不對的地方。托布勒抓起整個信籃,憤怒地猛地將它摔到地上。他吼道:
「而這傢伙還想反抗。你最好更專心點,別那麼敏感。——寫!」
然後他口述了以下內容:
「致弗勞恩貝格的馬丁·格呂嫩先生。
您的來信,其中您終止了您為我的廣告鐘實現而批准的五千馬克貸款,期限為下個月一日,我已收到,並允許我——您明白嗎?——答覆您以下內容:1. 我目前的財務狀況是,我根本不可能在指定期限內償還所涉貸款金額;2. 您犯了嚴重錯誤,如果您認為自己有合法權利堅持如此意外迅速的償還,因為3. 據我所知,在我們簽訂貸款協議時,並且如果需要,我能白紙黑字地證明,我們達成了一項協議——您聽懂了嗎?——即貸款金額的償還,必須在廣告鐘的業務達到某個獲利目標時才能進行。4. 目前情況並非如此。5. 所提供的貸款,不能與廣告鐘業務本身脫鉤,同樣,前者的償還,也不能與後者的成功脫離。6. 有必要質疑,像我們這樣的情況下,如此短期的付款要求是否被允許。重點是:借來的錢投入了上述事業,並承擔其風險。——尊敬的先生,希望您在聽取我的立場後,能再次認真考慮。請您思考一下,拜託,我正處於何種境地,您將很難找到勇氣去毀掉一個正竭盡全力抵抗、不願沉淪到他所面臨的深淵中的商人。如果您想拿回您的錢,就請不要逼迫我。廣告鐘會證明自己的價值!我希望我已經充分說服了您,並致以最誠摯的敬意——」
「拿來!」托布勒簽了字,他沉浸在信件中,彷彿出神地凝視了一整分鐘。
與此同時,職員也沉浸在自己的私人思緒中。他想:「托布勒先生就是這樣。他先是擺出傲慢而威脅的姿態,然後突然又縮小、懇求,請人考慮等等。我的托布勒先生說,格呂嫩先生不會有勇氣。但如果他有呢?這封信寫得就像絕望的人說話一樣。它一開始聽起來很浮誇,然後很重要,然後很重要,然後很誇張,然後尖銳地嘲諷,然後突然又膽怯,然後生氣,然後懇求,然後突然又粗魯,然後胸膛挺起,最後又以高傲的語氣說:那鐘將會證明自己的價值!誰能證明這一點?噢,像這個來自弗勞恩貝格的格呂嫩先生這樣精明的貸款人,他讀了這封充滿感情的信,一定會嗤之以鼻。」——
他輕聲對老闆說,他覺得這封信的語氣不太對勁。這就像是把火花扔進了火藥桶。
托布勒猛地跳起來:約瑟夫在說些什麼蠢話!如果他要發表意見,就不該在事情處理完半小時後才說,而且他應該確保那些意見不要像他剛才那樣愚蠢。
「胡說!」他吼道,抓起帽子便走了。
約瑟夫用複印機複印了信件,將其摺疊,裝入已寫好地址的信封,然後封好,貼上郵票。
印刷廠送來了幾百份傳單。約瑟夫開始仔細摺疊這些傳單,使其符合信封的大小,以便它們能寄往世界各地。這份通函以精美的印刷字體,並附有插圖,詳細描述了托布勒的另一項發明——一個小型蒸汽機,並附有價格表。最重要的是,他們希望能向貝倫斯維爾周圍和全國各地的大量工廠和機械作坊推銷這種蒸汽機,希望能從中獲得可觀的利潤。
助理一直折疊這些紙張直到午餐時間,這份工作對他來說充滿了快樂和啟發,然後他便去吃飯了。用餐期間大家保持沉默,除了朵拉,她無法閉上可愛的嘴。男孩們表現得很淘氣。托布勒太太抱怨漫長的學校假期是導致青少年普遍放縱的原因,她說,她真的很高興學校很快就要開學了,謝天謝地,那些頑皮的孩子很快就會有不同的日子了。老師的權威和鞭子或許能讓孩子們養成有禮貌、專心的習慣,這是母親做不到的。秋天漸漸到來,這很好。在這些漫長而美麗的夏日裡,小孩子們因為無聊,簡直不知道還有什麼機會可以搗亂和做傻事。
聽到「秋天」這個詞,約瑟夫心頭一震。多麼美麗的秋天啊!他想。片刻之後,他吃完了飯,起身對托布勒太太說,他需要錢買郵票。這位因此而感到不悅的女士,嘆了口氣,不情願地,但又帶著些許被奉承的表情,把錢遞給了職員。所以,要得到郵票錢,就必須去找她,找這位女士。約瑟夫又稍微扮演了一下受委屈的角色。
最終,他畢竟是個男性的下屬,而不是個女性的助手。每兩馬克都必須從一個女人的裙下乞討,這多麼令人厭煩。托布勒太太看到了他那不合時宜的憤怒,只滿足於半俯視地看著他。
他去了郵局。花園裡,幾名工人和雜役正忙著把花園裡的泥土鏟起來,堆成一大堆。泥土濕漉漉的,剛下過雨。
「還有一個地下仙女石窟呢。托布勒在想什麼?」約瑟夫咕噥著,然後走上了鄉間小路。從不遠處的「玫瑰」酒館敞開的門裡,飄出刺鼻的烈酒味。這裡就是維爾齊希把他的積蓄和薪水都喝光的地方。他就是從這裡,進入「另一個世界」搖搖晃晃地走去的,他把他比較好的那部分自己留在了「玫瑰」的桌底下。來到村裡,助手按照他最近才養成的習慣,走進了「帆船」餐廳,而誰坐在那圓形的常客桌旁呢?托布勒!
所以,他們兩個都在,主人和僕人,在哪裡?在酒館裡。
當然,人通常會迅速喝下一杯,以平息並熄滅胸中那份火熱的怒氣,同樣自然的是,一個剛才不得不「乞求」郵票錢、因此相當不悅的下屬,也會感到口渴。憤怒,在喝下一杯後,便會煙消雲散。當然,人必須也能做到這一點,但是——那一刻,兩人突然感到有點奇特,竟然在「帆船」酒館裡突然發現自己想喝酒,兩人短暫而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
「是嗎?——你好像也渴了。」托布勒先生鄭重而友善地對走進來的人說道。約瑟夫說:
「是的!必須的。」
托布勒先生總是在「帆船」等待進站和出站的列車,現在也「只顧著自己的列車」。餐廳就在火車站附近。但托布勒先生卻屢次錯過他的列車;如果他是酒館老闆,有時甚至會覺得他是故意錯過的。在這種情況下,他總是咕噥著說:「這該死的火車又從我眼前開走了。」
約瑟夫喝完便走了。他的老闆在他身後喊道,其他酒館的客人都能聽到:「給鐘錶匠寫信,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快點,他應該立刻開始為烏茨維爾-施泰芬納鐵路安裝時鐘。信必須今天發出去。其餘的你大概都知道了。」
約瑟夫對他那位「愛說話」的老闆感到有點羞愧,他心裡這樣稱呼他,他點點頭,然後溜出門。
他去了裝訂師和文具店,並讓他們為辦公室和繪圖桌開了一整套用品的帳單,並將其「記入帳本」。
這樣一個小小的帳本,裡面竟然能記下所有可能的事物。人們只要拿走商品,然後開心地記帳就行了。
文具店老闆斗膽問道,他何時,以及是否可以收款。
「噢,偶爾吧。」約瑟夫隨口答道。「我處理得很對。」他心想,「對那些人說話要漫不經心,他們才會完全信任。當你不表現出認真時,就不會有人覺得有必要認真。如果我把這個人的問題當真,他現在就會起疑,明天一早就會帶著收據出現在辦公室。如果我繼續輕輕地轉移對老闆的懷疑,我就是在為老闆服務。」
在這樣的思緒中,他似乎非常舒適地瀏覽了一堆風景明信片。當他現在離開商店時,他友善地笑了笑,店主也同樣友善地對他微笑。
回到家後,他又忙著摺疊傳單。每份傳單他要動四下。他一邊做一邊做夢。這份工作激發了他對某事物深情地思考。他不時從菸頭裡吸一口令人陶醉的煙霧。托布勒太太坐在書桌前和辦公室窗戶旁的一張花園長椅上,她一邊縫紉,一邊用歌唱般的語調和她的朵兒聊天。
「這孩子過得真好!」約瑟夫心想。
「您要寄出這麼一大堆傳單嗎?」托布勒太太問道。她又補充說:「對了,現在是咖啡時間。快來吧。咖啡已經準備好了。」
在花園小屋裡,點心時間,職員被女主人對他的友善所感動,被迫說出,他很後悔對托布勒太太如此厚顏無恥。
她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她不明白。
「嗯,關於維爾齊希的事!」
她說,那事她早忘了。對於這種事情,她沒有過人的記憶力。謝天謝地。那又算什麼呢?根本不重要。但她很高興聽到約瑟夫承認他後悔傷了她。他可以放鬆,而且在任何與她丈夫事業有關的事情上,只要努力,就是最重要的。噢,她有時希望,尤其是在最近,能成為一個精明的商人,以便能幫助托布勒。當她想到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她如此熱愛的家——不得不離開——
她眼中含淚。
「我會努力的!」他幾乎是喊出來的。
「那就好。」她說,試圖微笑。
「您不能這麼快就絕望。」
她也沒有。面對所有這些令人擔憂的事情,她依然夠從容。昨天托布勒對她提出了尖銳的、在她看來不公平的指責,說她對他那艱難的處境過於輕率;她認為有必要保持沉默。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柔弱而缺乏經驗的女人能做什麼呢?難道她要整天哭訴,擺出一副悲傷的表情嗎?那又有什麼用?一個稍微理智的女人,既不會想到,也不會同意這樣做,她反而會認為這樣做很危險。她反而總是保持樂觀,她敢於在內心為這種態度讚美自己。是的,她確實這樣做了,即使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存在會認可她。——她還知道自己是誰,正因為如此,她感到有義務不讓自己快樂而從容的生活勇氣,這麼快就消沉下去。此外,她也清楚地感受到,她丈夫目前有多麼艱難。
她又變得開朗起來。
「至於你,約瑟夫,」她繼續說道,她用她那雙大眼睛看著助手,「我知道你對自己的工作很認真。而且,人不能要求一個人一下子就找到所有解決方案和出色的表現。你只是有時會對人有些粗魯。是的,是的!」
「你羞辱我,但我活該。」約瑟夫說。
兩人笑了。
「你真是個奇特的人。」托布勒太太說,結束了對話。她站起身。約瑟夫跳起來跟上她,問她是否願意幫他把托布勒先生剛送給他的衣服找出來,並放在他的房間裡,他想今天就試穿。她說,是的,她會立刻把相關的衣服從衣櫃裡拿出來。
大約一個小時後,他給花園澆水。他覺得這太美好了,看到細細的銀色水流劃破空氣,聽到水拍打樹葉的聲音。園丁們很快便放下鏟子和鋤頭,下班了。「一個奇特的人。」那個拿著軟管的人心想,他幾乎感到有些沮喪:「為什麼是個奇特的人呢?」——
斯派克醫生夫婦當晚也來了,托布勒先生也來了,他很生氣,不情願。他剛想在「帆船」裡舒服一下,就接到了電話,被告知誰來別墅拜訪了。「他們又來了?」他透過電話對妻子說,但又不好拒絕,於是便放棄了在酒館玩牌的機會,改在家裡玩,這在他看來有點「孩子氣」。事實上,在專業玩牌者之間,玩牌要嚴肅得多,也更有男子氣概,最重要的是,安靜得多,托布勒已經學會了相當鄙視這種家庭式的、喋喋不休的、天真無邪的玩牌方式。
約瑟夫道歉說他頭痛,想在新鮮空氣中散步一會兒。「所以,他想逃避職責,而我,我卻必須在這裡呆著。」托布勒的臉似乎這樣說道,當他聽到約瑟夫的藉口時。
約瑟夫逃到了「大自然」中。月亮溫柔而宏大地照亮了整個周圍。不知何處有水聲潺潺。他沿著山路向上走,穿過熟悉的草地。大塊的石頭在月光下潔白。樹叢中沙沙作響,竊竊私語。一切都籠罩在一層芬芳、夢幻般的薄霧中。從附近的森林裡傳來貓頭鷹的叫聲。一些散落的房屋,幾聲微弱的聲響,然後這裡或那裡突然出現一盞燈,一盞移動的燈,是遲歸的行人手裡提著的,或是一盞靜止的燈,一扇半遮蔽的窗戶後面的光。在黑暗中是多麼寂靜,在看不見的世界中又是多麼廣闊,多麼遙遠!約瑟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
他突然又想到了他那個「奇特的人」。他究竟有什麼奇特之處?在深夜獨自漫步,這確實夠奇怪的了,這種樂趣可以被稱為奇特。但還有什麼呢?就這樣嗎?不,最重要的:他的人生,他整個的人生,迄今為止所經歷的,以及未來可預見的,那,那才奇特,托布勒太太說得完全對,當她注意到——這些女人,她們多麼懂得閱讀人心和性格。她們多麼有天賦,能用一句話,就將正確而恰當的話語,說進人驚訝的靈魂深處。一個奇特的傢伙。這很有趣,不是嗎?——
他帶著許多許多的悲傷回家。
貝倫斯維爾人,或者說貝倫斯維爾的居民,是一群善良卻又帶有幾分陰險,或許更恰當的說法是,暗中狡黠的人。他們或多或少都有點機靈,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藏著一些秘密或隱晦的東西,因此他們看世界時都帶著一點狡黠和精明。他們誠實、有道德,不乏自豪,幾個世紀以來,他們已習慣於健康的資產階級和政治自由。但他們喜歡將誠實與某種狡猾和世故的表象結合起來,並喜歡表現出非常聰明、甚至更聰明的樣子。他們都多少有點羞於展現自己那份堅韌、自然的直率,他們每個人都寧願做個「壞蛋」,也不願做個輕易被人欺騙的傻瓜。貝倫斯維爾人不是輕易能被欺騙的,任何想嘗試的人都最好先得到充分的警告。如果你尊重他們,他們心地善良,他們骨子裡有著很好的榮譽感,因為他們幾個世紀以來……但他們也羞於展現自己的善良,就像幾乎所有情感表達一樣。他們用牙齒笑,而其他民族和國家則用嘴唇笑,他們更多地用尖耳交談,而不是用無拘無束的嘴巴,他們喜歡沉默,但有時他們會像真正的水手一樣吹噓,彷彿他們都是生來就帶著酒館的嘴巴。然後他們又會沉默整整四週。總的來說,他們彼此了解得很透徹,他們會仔細審視自己的優缺點,而且他們總是傾向於讓自己的缺點而非優點公開地閃耀,以免別人知道他們有多能幹。這樣他們就能做成更好的生意。周圍的人說他們像魔鬼一樣粗野,這並非沒有原因,但他們之中只有少數幾個有粗野的惡習,而因為這少數幾個例外,貝倫斯維爾人必須聽到許多大膽而不公的話。他們有很強的想像力,並喜歡運用這種力量;因此,他們之中那些沒有品味的人,常常比應有的更多地吹噓,並在全國各地臭名昭著。但最重要的是,托布勒先生,他們是務實而清醒的,這樣一群人,天生就適合做樸實而穩固的生意,並取得同樣的成功。他們居住的房屋像他們自己一樣整潔,他們修建的街道有些顛簸,就像他們自己一樣,而晚上照亮他們村莊街道的電燈,是實用的,也像他們自己一樣精確。托布勒先生竟然要遇到這樣一群人。
托布勒工程師!
時間無形地向前邁進。貝倫斯維爾地區的季節也並未停滯不前,它們自然而然地像其他地方一樣,也在變化著,儘管托布勒先生或許希望時間靜止。像他這樣生意不順遂的男人,是所有平靜而穩定進步事物的無意識敵人。這樣的人總覺得日子或週要嘛太短,要嘛太長,太短是因為他看到危機逼近,太長是因為他對停滯不前的生意感到厭倦。如果時間看似飛逝,托布勒便會咕噥著說,這幾天他什麼正事也沒辦成,如果時間看似緩慢而悠閒地行進,他便會希望自己能被傳送到幾十年後,這樣他就不必再看這些圍繞在他周圍的一切了。
秋意漸濃,萬物漸漸歸於平靜,一切似乎靜止不動,大自然有時似乎不得不揉揉眼睛。風的吹拂方式與以往不同,至少常常是這樣,陰影在窗戶旁掠過,太陽也變得不一樣了。如果外面天氣溫暖,一些人,真正的貝倫斯維爾人會說,瞧,還是那麼溫暖。他們感謝這份溫和,因為前一天,他們站在門口,還說:「天哪,要下雨了!」
時不時地,天空會皺起它美麗、純淨的額頭,甚至會將其緊縮成憂傷的褶皺和陰霾。此時,整個山丘與湖區都被灰濛濛、濕漉漉的布料所籠罩。雨水沉重地落在樹木上,但這並未阻止人們跑去郵局,如果他們碰巧是托布勒家的職員的話。馬丁·格呂嫩先生似乎也不怎麼關心季節的美麗變化,否則他幾乎不會寫出,托布勒所給予的所有拒絕付款的理由,都對他毫無影響,他堅持要終止合約。
而當好天氣再次來臨時,這份感覺多麼令人愉悅。大自然主要呈現三種顏色:白色、藍色和金色,即霧、陽光和天空的藍色,三種非常非常精緻,甚至高貴的顏色。人們可以繼續在花園裡吃飯,他們就站在那裡,靠著欄杆,思索著這是否曾在哪裡見過,或許在年輕時。溫暖和色彩融為一體。是的,人們說,這樣的顏色造就了這樣的溫暖!這片地區似乎在微笑,天空本身似乎也因其外觀而感到幸福,它似乎是這片土地和湖泊微笑的芬芳、內涵和親切的意義。這一切是多麼地靜止、寧靜而閃耀。當人們望向湖面時,即使不是助手,也會感到被友善、撫慰人心的話語所感動。望向黃色調的樹林,心中便會湧起一絲淡淡的憂鬱。看著房子,便會忍不住發笑,儘管專橫的寶琳正在廚房窗邊刷著地毯。世界似乎充滿了音樂。樹冠上方,阿爾卑斯山的潔白輕盈的輪廓,宛如遙遠、逐漸消逝的音符。人們望過去,突然覺得這一切都那麼不真實。然後又變了樣。不同的風景,不同的感受!連這片地區似乎也有了感覺,並改變著它的感受。那份被感受到的,總是消逝在主宰一切的藍色之中。是的,一切都被染上了藍色,被藍色籠罩。而伴隨著這份清新,這份來自樹木的沙沙聲,樹木中總有著一種輕柔、涼爽的律動。在那裡,還能工作嗎?還能有所作為嗎?是的,他們會拉起晾衣繩,幫助洗衣婦把一籃濕衣服從地下室搬到那片金藍色的陽光下。做這樣的事,在這樣一個美麗的,連最細微的角落都被色彩和聲音所點綴,彷彿被拋光過的白天,是多麼恰當。還有許多這樣的天,你只需起床,靠在窗邊,連續說好幾次:多麼美妙!
是的,從夏日之國,變成了秋日之國。
然而,在托布勒業務的行進中,卻沒有任何新的轉機、任何轉變,甚至連一次轉向都沒有。憂慮和失望,像疲憊卻訓練有素的士兵般,一步步向前,它們不允許任何偏差。它們連同失敗和絕望,組成了一支井然有序的行軍隊伍,緩慢而穩定地向前推進,直視著前方。
托布勒現在越來越頻繁地出差,彷彿他美麗的家園景象,令他感到痛苦和責備。他買了一張有效期長達一季的鐵路通票,既然買了,就必須充分利用。這有何道理可言?旅行本身似乎就讓他感到愉悅。他是這樣的人。在「帆船」裡等火車,或許故意錯過第一班,然後搭上下班火車,臂下夾著一個沉甸甸的公事包,然後就這樣,駛向世界各地,與乘客們聊天,給其中一個或兩個遞上一支雪茄或上好的菸頭,最終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下車,與活潑開朗的人們交往,直到深夜還在高級餐廳裡進行談判等等:這一切都適合他,符合他的性格,讓他擺脫了不值得的思緒,幫助他找回了自我,這就像他的西裝一樣,穿在他身上是那麼合身。
他有什麼必要坐在家裡呢,反正他有個職員,他得「養活」他?那樣他會完全消磨掉他那僅存的一點企業家精神。再這樣下去,他就只好「關門大吉」了。這還沒完:他還得坐在家裡,被貝倫斯維爾人的臉龐嘲諷地盯著。不,寧可一槍斃了自己。那還比較好。
於是,他便踏上了旅途。
家裡,對於日常開銷的擔憂,已開始輕輕敲打窗戶,拉起窗簾,以便能舒適地窺視托布勒一家人的室內,站在門口,提醒路過的人那份不安感。擔憂現在比夏天時更感興趣。它暫時站在那裡,審視著地形,除此之外,它保持沉默。只要人們有時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就滿足了,它禮貌而謹慎。門檻、窗台、屋頂上或餐桌下的一個角落,這些地方似乎都完全適合它。它絲毫沒有故作重要,它只是不時地用冰冷的氣息輕拂托布勒太太的心,以至於她有時在陽光明媚的白天會轉過身來,彷彿有人在她身後,彷彿她應該問:「誰躲在我身後呢?」——
流向技術事務處的那幾筆錢,經她丈夫的建議,立刻被女主人收下了。麵包、牛奶和肉,每天都得付錢。他們像往常一樣生活和吃飯,在這些方面絲毫不節省。寧可不活,也不願過貧困生活。寶琳定期領取工資,而對助理,人們則預設他會理解並有足夠的機智,默默地接受這種狀況。約瑟夫是個男人,寶琳是個難以捉摸的平民孩子。對男人可以期望他忍受犧牲,對下層社會的孩子則絕不能,而職員理解這一點。
男孩們又去上學了,這讓母親鬆了一大口氣,她現在可以經常到陽台,坐在柔和搖曳的椅子上,享受溫和的秋日陽光。夢境有時會造訪她,以愉悅的色彩映照出她是一位貴婦,一位最自由、最優秀的女性,她必須允許這份美麗的幻覺停留短短十五分鐘,卻不免帶著深深的惆悵。
有一天,她叫助手到陽台來,她想問他一些事。那時剛吃過午飯,托布勒正在旅行,兩個小女孩在客廳玩耍。
「今天天氣又這麼好啊。」約瑟夫走上陽台時說道。女主人點點頭,但卻說她在想完全不同的事。
「想什麼呢?」
是這樣。想著許多事。最重要的是,她這幾天一直在想,是否現在就把房子賣掉,自願搬走,那樣會不會更明智,因為她感覺,被迫離開的羞恥,遲早會降臨。她丈夫的事業,她現在確信,是沒戲了。
「怎麼現在才?」
她揮手示意,並請約瑟夫坦率說出他對廣告鐘的看法。
「我堅信,」他說,「它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我們現在只需要再耐心一點。與更多資本家建立聯繫——」
唉,她急切地說,他應該閉嘴。她清楚地看出來他是在裝腔作勢,說些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他這樣做很不恰當。是什麼讓他認為她無法承受真相的殘酷?如果他要撒謊,他就是一個不忠、不負責的職員,那她真的認為沒有必要再留著他了。她要求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她現在命令他坦率地說出他的想法。最重要的是,她想知道她丈夫的商業助理是否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他應該安靜地坐著,回答她的問題,如果他還知道男人尊嚴為何物的話。
約瑟夫沉默了。
這是什麼行為?她還自認為有權命令他。他的嘴巴是不是掉進鞋底裡了?那裡肯定有空間,鞋底有足夠多的洞。在如此微薄的外在榮譽下,這又是何種驕傲?托布勒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非常合適。是的,是的。他可以隨他想去哪裡,她再也不想見到他。
約瑟夫已經離開了。他繞著房子走,對著狗利奧說了幾句話,然後走進辦公室,坐到書桌前。他差點忘了點燃雪茄,但很快又想起它的好處,便點燃了一支隨手可得的雪茄。這讓他感到一種奇特的舒適,然後他便可以工作了。
不久,托布勒太太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平靜地說:
「你的舉止激怒了我,馬蒂,但這是好的。忘記剛才發生的事吧。很快來喝咖啡。」
她輕輕關上門,又走了。職員劇烈地顫抖著。他無法握住筆。生命本身在他眼前跳動。窗戶、桌子和椅子似乎都活了起來。他戴上帽子,去游泳了。「趁著喝咖啡之前,趕快去。」他想。而他竟然想對這個女人,為了西爾維的事,說一番教訓的話。多麼愚蠢啊!
幸福與健康本身,在生命的浪潮中,也未曾比他此刻在湖中沐浴時更享受。水面上蒸汽蒸騰,平靜卻已冰冷,水面如油般靜止、堅實。那元素的清新,讓赤裸的身體更為有力、活潑地運動。從澡堂裡,看守人大聲對他喊道:「別游那麼遠,你!喂!你沒聽到嗎?」但約瑟夫卻平靜地繼續游著,絲毫沒有感到肢體痙攣的恐懼。他用雙臂大幅度地劃開水面,切割著濕潤而美麗的水道。湖底傳來冰冷的氣流:這讓一切更加美好,他仰躺在水面,雙眼望向那奇妙的藍天。當他游回岸邊時,眼前是秋色迷人的土地,岸邊的房屋。一切都靜靜地躺在那裡,籠罩在一片幸福的色彩和芬芳的迷霧中。他從水中出來,穿上衣服。離開浴室時,那個變得焦慮的看守人對他說,他本該聽從他的話,游回來;如果發生意外,他將會負責。約瑟夫笑了。
當他告訴托布勒太太,自己太受誘惑,今年無論如何也必須再游最後一次時,她表現出驚恐萬狀的樣子。
他們坐在花園小屋裡。洗完澡後,約瑟夫覺得那棕色的飲料美味無比。托布勒太太說,現在真的要好好利用這幾天溫暖的天氣了。她開始聊起她的婚事,以及她以前的住處。
這樣一個自己的家,可以隨心所欲地進出,那真是既迷人又寧靜。這樣的地方,或許不會那麼快再找到——
約瑟夫打斷了她。他禮貌地說:
「托布勒太太,您又要激動了。您為什麼老是想著那些事?我想提醒您,我是您忠誠的僕人。但何必爭執呢?我現在從桌邊站起來,等待允許,好能再坐下。」
他站了起來。她說,他坐下吧。他坐了下來。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突然興起,想坐鞦韆,便請助手推她,拉緊繩子。她隨著木板高高飛起,又急速落下,她喊道,她喜歡這樣,而且「現在還得好好享受花園」。冬天很快就要來了,那時就只會粗暴地說:待在家裡!
然而,他很快就不得不停下她,因為她似乎要暈眩了。當他這樣做時,他被迫吸入了她身體的香氣,他必須用手臂擁抱她片刻。她的頭髮觸碰到他的臉。那雙豐滿、修長的手臂!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親吻她脖頸的念頭立刻掠過他的腦海,但他沒有這麼做。一分鐘後,他顫抖著想起了這個簡單的可能性,他很高興自己忽略了它。
他們再次相對而坐。她興高采烈地聊著:
在他們和她丈夫以前住的房子裡,一個年輕人如何追求她,那人瘋狂地愛著她——不,她必須放聲大笑,光是想到就夠了,更別提說出來。一天晚上,這個年輕人,他其實來自更好的圈子,闖進了她的臥室,她當時已經躺在床上了,他倒在她床前,向她坦白了熾熱的渴望。她徒勞地憤怒地叫他,並命令他立刻離開。那人站了起來,但不是為了離開,而是為了擁抱她。即使現在,當她回想起那可怕的時刻,她仍能感受到那雙纏繞著她的手的壓力。她當然呼救了,而恰好——現在故事有趣的部分來了——她的丈夫正好上樓來了。他只聽到尖叫聲,便衝進房間,然後他真的狠狠地教訓了那個年輕人。他用手杖,那根手杖很粗,打在他頭上和肩膀上,以至於她,也就是這次毆打的起因,不得不懇求托布勒放過那個對手,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對手。她的丈夫隨後把他扔下了樓梯。
「所以我必須小心了。」約瑟夫說。
「你?」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比托布勒太太說這話時,對助手所展現的臉龐更難以理解的表情。
她開始忙著朵拉的事。她突然轉向約瑟夫,問他是否願意幫她個忙。郵局裡有一個有點大的包裹,裡面是她的新衣服。她很想今天就試穿。要求職員幫她把包裹取回來,這是否太過分了?或許這太麻煩了,約瑟夫可能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不,他會立刻去拿的,他說,他很高興找到了一個可以再次跑到郵局的理由。
他立刻跑開,半小時後,把紙箱帶進托布勒別墅的客廳。女士在打開那期待已久的郵件時,完全忘我。她上樓到她的臥室,換上衣服,寶琳必須幫她。幸好老闆不在家。他要是看到她這份歡樂、女性的興奮,會怎麼嘲笑她、辱罵她呢?
幾分鐘後,她又走進客廳,穿著那件裁剪時尚的套裝。穿在她身上非常漂亮。她想知道約瑟夫覺得她看起來怎麼樣。西爾維,那個送信的小跑腿,必須把助手從辦公室叫上來。約瑟夫驚訝於托布勒太太竟然如此美麗。他笑著說,簡直像個男爵夫人。不,她說,認真點,我看起來怎麼樣?他承認她看起來非常棒,他還補充道:「您的身材顯露無遺。您現在看起來根本不像托布勒太太了,而像一位從湖中走出的仙女。對貝倫斯維爾人來說,這件衣服幾乎太漂亮了。但畢竟這些人也應該有機會了解和看到首都裁縫師的能力。這套服裝的布料和款式是如此搭配,讓人會覺得,是布料本身給了款式靈感,而反過來,款式本身似乎選擇了這塊美麗的布料。」
托布勒太太聽了這番話,非常高興。她在品味方面可能有些不確定。她微笑著說,她不敢穿這套衣服走在貝倫斯維爾的街上,所以她只會在偶爾去城裡時穿。
未支付的匯票和帳單。銀行越來越感到困惑。當貝倫斯維爾銀行的出納員與約瑟夫在銀行辦事時交談的語氣,不再僅僅是驚訝,還帶有居高臨下的憐憫。「你們在山頂上過得真糟啊。」這語氣說道。每天都有提醒和警告信,催促他們付款,寄到「晚星」別墅。什麼都沒付,連那些不斷抽的雪茄都沒付錢。
花園石窟現在也完工了,除了幾處小細節,托布勒先生打算等狀況稍微好轉後再處理。承包商遞交了帳單,金額約為一千五百馬克,這是托布勒別墅很久以來都未曾見過的金額。錢從哪裡來?從土裡挖嗎?讓利奧在夜裡去追逐一個散步的年邁富翁,把他打倒在地並搶劫嗎?可惜,二十世紀已經沒有這種騎士搶劫的故事了。
現在,正是可以至少再慶祝一個小節慶的時候。他們向村裡七位受人尊敬的男士發送了邀請函,其中三位接受了夜間石窟派對的邀請,其餘四位則像人們通常會找藉口一樣,無法參加。不過這也無關緊要。參加的人越少,每個人能喝的酒就越多。酒窖裡還有幾瓶上好的紐堡酒。現在是時候把它們喝光了。更值得的場合不會那麼快再次出現。
三位男士,一位雜貨商,「帆船」酒吧的老闆和一位保險經紀人,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準時抵達了。他們立刻走進仙女石窟,那是一個洞穴般的、用水泥抹平並貼上壁紙的東西,長條狀,像一個較大的爐孔,有點低矮,以至於訪客們不止一次地撞到了頭。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被搬進這個石窟,由助手和寶琳拖進來。一盞燈提供照明。
很快,酒也來了,它如高貴的烈酒般傾瀉入杯中,然後躍過品嚐、回味、咂嘴的唇,滑入喉嚨。只要家裡還有這樣的酒——托布勒在他的演講中停頓了一下,被妻子眼中閃爍的一瞥提醒著謹慎和沉著。是的,他差點就在三個暗中狡黠的貝倫斯維爾人面前說出蠢話了。他,他是個性情坦率的人。
對話變得越來越歡快,也越來越隨意。有些不太文雅的笑話,在三位女士(鑲木廠的女士們也在場)面前聽起來實在不雅,卻在人群中口耳相傳,被響亮的笑聲所理解。只有約瑟夫沒有怎麼笑。托布勒轉向他,問他是否不滿意。他說,只要喝酒,就會變得活潑起來。擔憂沉在杯底,必須快刀斬亂麻,一飲而盡。寶琳在哪裡?她也應該嚐嚐那紐堡酒。托布勒太太說,沒有必要,但工程師堅持。
各種最猥瑣的故事被搬上了檯面。三位貝倫斯維爾人證明自己是講這些故事的搞笑大師。如果托布勒能因為那天晚上響起的每一個笑聲而獲得一張一百馬克鈔票,那麼他一夜之間就會成為一個真正富裕的王子,財富足以一次性還清所有債務。但笑聲什麼也沒帶來,它迴盪在小石窟的牆壁上,只帶來歡樂,卻沒有帶來財富。
「為了你的事業成功,托布勒!」帆船酒吧老闆說著,舉起了滿滿一杯酒。托布勒受此觸動和傷害,便開始發表以下講話:
「我也希望如此!」
當一個健康的男人將他的一切投入到他的理想中時,廣大的人群中總會充斥著誹謗和貶低這個人作品的閒言碎語。然而,這個男人卻超然於這些質疑之上。他是一個企業家,因此有義務不僅僅冒險,而是要孤注一擲。冒險,先生們,它看起來大膽,但也常常顯得誇張和可笑,因為它唯一的、持續的任務,就是不懼怕任何人的評判。冒險在閣樓裡,在實驗室裡,在筆記本上,在繪圖桌上,能做什麼?它誕生於這些地方,但如果它停留在誕生之地,那它就只是一種單純的、享樂的幻想。它必須走向世界的光明。它必須展現自己,它必須戰勝被認為可笑和無用的危險,否則它就會被這危險所壓垮。聰明的頭腦如果隱居不出,對世界有何用處?單純的發明又有何用?發明是工作,但不是冒險,一個單純的高尚思想,絲毫不能動搖世界現有的建築。思想必須實現,概念渴望具體化。這需要大膽無畏的男人,強健有力的臂膀,堅定忠實的手。一隻腳,當它歷經千辛萬苦,終於站穩腳跟時,就不會再輕易離開這片土地。一顆能承受風暴的心,簡而言之,一個陽剛的靈魂。這並非說,一旦他的事業被芬芳而喧囂的成功所加冕,他就會幸福,他並不追求個人權力,他只是實現了,如果沒有實現,就會將他扼殺的理想。他的理想想要實現一些事情,不是他,他的理想想要實現所有事情。一個理想,要嘛消亡,要嘛勝利。我沒有更多要說的了。」
對於這番帶有浪漫色彩的演說,那些沉默狡黠的貝倫斯維爾先生們,用強忍著的嘴唇微笑著。托布勒太太變得極度焦慮。那位鄰居小姐似乎就是所有豎耳傾聽、靜默旁聽者的化身,她張著嘴坐在那裡。那位老太太一句話也沒聽懂。約瑟夫與他的女主人同感,當托布勒先生再次坐下,倒下新的一滿杯紐堡酒時,他倆都鬆了口氣。他的演說,幾乎比他所喝的酒,對他產生了更大的影響。但很快,所有人都又笑了起來。那短暫地消失在石窟裡的嚴肅氣氛,再次煙消雲散。他們決定玩「雅斯」牌。托布勒的眼睛再次閃爍著,就像過去那個夏夜,火箭成群升空時一樣。
「是的,他太適合任何形式的節日了。」約瑟夫心想。
第二天早上,池塘裡漂浮著幾塊軟木塞,還有幾片昨天暴風雨從遠處吹來的黃色樹葉。下著雨。整個莊園顯得悲傷而荒涼。約瑟夫站在花園裡:多麼淒涼的景象!但他壓抑住想要抓住他的情緒,強迫自己的思緒轉向日常實用方面。
積極的、賺錢的業務越來越少。主要業務只剩下抵禦債權人,他們開始從四面八方,以越來越粗暴的方式,施加壓力,並拖延和推遲必須拿出錢來的必要性。錢,錢,必須用所有現有的手段籌措,但能做到這一點的手段和方法少得可憐,而那僅有的幾條路徑,也充滿了疑慮和不確定性。其中一種仍有可能賺錢的手段,是通過一種普遍的、可恥的、秘密進行的私人借貸。托布勒在旅行中可能會遇到親戚或熟人,他會向他們坦白赤裸而殘酷的真相,或者他會假裝自己遇到了某種暫時的困境,並以此方式,偶爾能從他們那裡騙到一些小額的錢。這些錢通常會入私人帳戶或家庭帳戶。
原則上,約瑟夫必須遵守他的辦公時間,但事實上,辦公室裡幾乎沒有任何實際而有進展的工作可做,基本上只剩下「人在就好」這件事。一天早上,助理因粗心大意,離開時辦公室門沒有關。他回來時,便發生了一場爭執:托布勒氣憤地說,即使沒有錢,混亂也不能因此而蔓延。他禁止這種事。即使沒有現金可偷,但任何人都可能透過敞開的門,不請自來地進入,無論是郵差還是其他人,而家中卻無人察覺,並在帳簿和文件裡翻找。
約瑟夫回答說,大概是寶琳沒關門。他自己從不這樣做,他總是嚴格遵守秩序。
「就是寶琳!」老闆勃然大怒,「她就是那個告發我的人,而你竟然厚顏無恥地想把責任推給她。你總是把一切都推給寶琳。」
「她憑什麼告發他,這個饒舌的傢伙?」被困在圈套裡的人說。托布勒命令他閉嘴。
那些日子,潮濕而風雨交加,卻又帶著一種獨特的魔力。客廳突然變得如此憂鬱而舒適。外面的濕冷,反而讓房間更顯溫馨。現在已經開始供暖了。透過朦朧的灰色風景,黃色和紅色的樹葉熱切地燃燒、閃耀。櫻桃樹葉的紅色帶著一種熾熱、傷口和悲傷的感覺,但它很美,這又讓人感到和解與愉悅。整個草地和樹林,常常籠罩在薄霧和濕漉漉的布料中,上上下下,遠近都是灰濛濛、濕漉漉的。人彷彿穿過一個陰鬱的夢境。然而,這樣的天氣和這樣的世界,也表達了一種隱秘的歡樂。人能聞到腳下樹木的氣味,聽到成熟的果實落在草地和路上的聲音。一切似乎都變得雙倍、三倍的寂靜。聲音似乎都睡著了,或害怕發出聲音。在清晨和傍晚,遠處湖面傳來悠長的霧號聲,它們在外面互相發出警告信號,預示著船隻的到來。它們聽起來像無助動物的哀號。是的,霧氣很濃。偶爾,也會出現一個美好的日子。還有一些日子,是真正的秋日,既不美麗也不荒涼,既不特別友善也不特別陰沉,既不陽光普照也不陰暗,而是那種從早到晚光線和黑暗都保持均勻的日子,下午四點的景象和上午十一點一樣,一切都靜謐而暗金色,帶著一點憂鬱,色彩靜靜地退回自身,彷彿在為自己擔憂地做夢。約瑟夫多麼喜歡這樣的日子。那時,一切都讓他感到美麗、輕鬆而熟悉。大自然中那份淡淡的憂傷,使他變得無憂無慮,幾乎漫不經心。那時,許多以前看來糟糕而沉重的事,都變得不再那麼糟糕,也不再那麼沉重了。一種令人愉悅的遺忘感,讓他在這樣的日子裡,沿著美麗的村莊街道漫步。世界靜靜地、從容地、美好地,也深思熟慮地呈現在眼前。人可以走到任何地方,它總會保持那份蒼白而飽滿的景象,那張臉龐,而那張臉龐嚴肅而溫柔地看著人。
此時,在一個秘密的口號下:「錢來!」一份新的廣告「尋求工廠投資」被刊登在報紙上。村裡的小商人曾想要錢,但卻被拒絕,並被告知要等到以後。村裡因此議論紛紛:托布勒不付錢!托布勒太太幾乎不敢再進入村莊中心,她害怕被侮辱。首都的裁縫師寫信要求支付已製作的衣服費用。金額約為一百馬克,這筆錢在女性的記憶中再熟悉不過了。
「你寫信給她。」托布勒太太對助手說。此時剛送來一桶新酒,或者說是「薩瑟酒」。家裡此時的生活還不算拮据,這種自然而然的歡樂,此時又開始瀰漫開來,阻止了節儉。讓村裡的人們,包括醫生夫婦,他們已經三週沒來拜訪了,隨他們怎麼說怎麼想吧。
約瑟夫給那位裁縫師,法國人貝爾塔·金德羅茲太太寫信:請她再耐心等待一會兒。目前還無法支付。托布勒太太對這件作品也不像以前那麼滿意,因為襯裙做得太緊了,勒得她手臂下方不舒服。無論如何,金德羅茲太太關於付款的事,請她儘管放心。目前不方便為了這件事去打擾先生,托布勒先生正被業務和煩惱壓得喘不過氣。這件衣服是否需要再修改?他們正在等待回覆,並請她相信,等等。
托布勒太太簽署這封信,就像一個商人簽署他眾多的信件一樣。
整個花園裡滿是落葉和被風吹來的樹葉,於是助理在一個下午便忙著撿拾、耙集和堆疊,盡其所能。那天又冷又陰沉。巨大、難以名狀的雲朵陰沉地盤踞在天空。托布勒的房子彷彿在顫抖,渴望著高貴、歡樂的夏天。周圍的樹木此時已光禿禿的,枝椏烏黑濕潤。鐵路看守人走了過來。他就住在附近,是個友善、謙遜、懂得感恩的人,他走過來幫約瑟夫撿樹葉,一邊說,好日子裡理所當然的事,在糟糕的日子裡,也就顯得稀鬆平常了。他從托布勒先生那裡得到不少好處。他曾給過他一些雪茄,一些不錯的小費,所以他看不出為什麼這種情況必須一直持續下去,他總之是那些對這位向來慷慨的工程師懷有好意的貝倫斯維爾人之一。
很快,整個花園都打掃乾淨了。「又完成了一項工作。」鐵路看守人笑著說。「是的,年輕人,工作種類繁多,而在任何你真心投入的事情中,都能找到一份榮譽。如果你現在願意給我幾支托布勒先生的雪茄抽,我是不會拒絕的。在這種天氣下,一支燃燒的菸頭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托布勒太太讓人給那人倒了半公升「薩瑟酒」。
貝倫斯維爾啤酒廠的股份公司收到了廣告鐘若干廣告欄位或翼位的報價。該公司拒絕了,說以後再說!這是一個新的、令人尷尬的失敗,這讓托布勒將信件鎮紙猛地砸到地上,鎮紙碎成碎片,助手將其撿起。同時,新的催款大砲瞄準了技術事務處。這顆砲彈雖然沒有傷到任何人,但它激怒、惱怒並增加了不安。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托布勒以前的代理人和業務員,一位名叫蘇特先生的人,他現在寄來掛號信,要求支付拖欠的工資和佣金,這些都與廣告鐘的特許經營權有關。托布勒最想回覆這個人:「你這傻瓜,去熱那亞一帶的鞋子裡吹氣吧,」但他理智上還是必須承認這筆新的、令人不快的債務,他寫信給那個人:「我付不起!」
耐心點!托布勒先生覺得有必要向他所有的員工、供應商和周圍的人要求耐心,彷彿在說:請耐心等待,我,托布勒,我是誠實而真誠的。我太過粗心,將所有現金財產都投入了我的事業。別把我逼到絕境。我會履行我的義務,我還能繼承遺產,我還擁有母親的遺產權。我也在報紙上刊登了新的廣告,尋求資本,這些報紙對世界意義重大。我的頭雖然有點暈眩,但等等——
因為即將到來的遺產,托布勒現在正在與他的律師談判,他們每天都給律師寫信和明信片。
第一台射擊自動機樣本已經完工,它運作得非常出色,激起了歡樂的希望。它的發明者認為,這台自動機或許還能拯救廣告鐘以及投入其中的財產。有一天,機械助理邀請約瑟夫參觀這台完成的裝置,約瑟夫欣然接受了邀請,因為秋日天氣晴朗溫和。他徒步前往那個距離一小時路程的鄰村,右邊是拔地而起的森林,左邊是寧靜的湖泊,這樣沿著鄉間小路「辦公事」也很不錯。抵達村莊後,他詢問機械作坊的地址,在村莊錯綜複雜的巷弄中找了許久才找到,然後他站在裝飾精美的射擊自動機前。製造商向約瑟夫展示了這台機器如何順暢無聲地運轉,他咕噥著說,現在托布勒先生也應該給予相應的酬勞了,或者說,人們認為,在他們為這項工作做了最主要的部分(儘管托布勒不承認)之後,他們應該可以期待得到酬勞。僅憑跳來跳去、發號施令和到處旅行,一件事情還遠不能真正付諸實施。這還需要真正動手工作的人。是的,約瑟夫應該去告訴他的老闆,他們這裡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讓托布勒知道,這並沒有什麼壞處。
約瑟夫對所有這些不滿的言論保持沉默,很快便踏上歸途。
回到家時,還沒到家,遠遠地就有人對他喊道,有位先生在辦公室等約瑟夫·馬蒂先生。
那是首都職業介紹所的經理,那個讓助手找到工作的人,一個奇特而粗獷的男人,但他似乎擁有最謙卑、最溫柔的舉止。兩位先生友善地互相問候,幾乎像兄弟一樣,儘管他們之間有顯著的年齡差異。經理那張凌亂的臉龐,讓約瑟夫想起了早已過去的事情。一間破舊的寫字間浮現在他眼前,他看到自己坐在那裡的一張書桌旁,然後看到托布勒先生走進門,經理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四處張望,尋找著能為托布勒先生服務的合適人選。這一切都已是那麼久遠。
是什麼把這位經理帶到貝倫斯維爾來的呢?
這位年長的男人,在辦公室裡四處張望,說他來這裡主要是出於純粹的興趣,想看看約瑟夫似乎喜歡的那個地方。他說,今天辦公室裡正好是個昏昏欲睡的日子,沒有任何訂單,於是他就搭上火車,出來小旅行一趟。但他來這裡也不僅僅是出於好奇,他喜歡將享樂與實用和必要結合起來,所以他想問個問題,為什麼直到今天,儘管他多次寄發催款信,卻連一次通常的仲介費都沒有收到。他的信件和催款單沒有收到嗎?
「是的,收到了,但沒有錢,經理先生。」約瑟夫回答。
「怎麼?連這麼點錢都沒有嗎?」
「沒有!」
經理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問托布勒先生是否方便說話。約瑟夫說:
「托布勒先生這些日子以來,無論如何都無法會見那些想從他那裡拿錢的人。我就是為此而存在的,我是他的職員。經理先生,您不願意坐下片刻嗎?您休息十分鐘,然後再走。儘管我非常尊敬您,但我不得不告訴您,托布勒家的人非常不喜歡那些來這裡有要求的人。托布勒夫婦都明確命令我,對於這類人,要迅速處理,不要與他們進行任何交談,而是要冷淡地打發他們。您自己,經理先生,當時我三個月半前在辦字室向您告別,準備前往貝倫斯維爾時,您建議我表現得忠誠、順從和勤奮,這樣他們才能用我,才不會在試用期不及格半天後就趕我走。您看,我今天還在這裡,所以我似乎證明了自己。我已經適應了這裡奇特的環境,而且我相信,我適合這裡的環境。」
「那你的薪水有領到嗎?」經理問道。助手說:
「沒有,這確實是我不太滿意的其中一點。我已經多次想和托布勒先生談論此事,但每次我一想開口,提醒我的上司這件事——我不得不感覺到,這對他來說確實不太愉快——我的勇氣就消失了,然後我每次都會對自己說:你先拖著吧!而我,即使沒有薪水,今天依然活著。」
「這裡生活怎麼樣?吃得好嗎?」
「極好!」
經理擔憂地說,看來除了循法律途徑向托布勒先生追討債務之外,他別無選擇。
「你就這麼做吧。」約瑟夫說。經理拿起磨損的帽子,慈父般地看著助手,與他握手,然後走了。
約瑟夫拿起一張紙,由於沒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便在上面寫下以下內容:
「壞習慣。
一個壞習慣就是,對我生命中發生的一切,我總想立刻思考。最微小的遭遇,都能在我心中激起奇特的思考慾望。方才,一位先生離開了我,為了他那蒼老、貧困的形象所帶來的回憶,他對我而言是親切而重要的。當我凝視他的臉龐時,我以為自己遺忘了、失去了,或者只是放下了什麼。一種失落感立刻銘刻在我心中,一張舊畫面浮現在我眼前。我或許有些神經質,但我也是個嚴謹的人。我能感受到最微小的損失,在某些事情上我會痛苦地盡責,而且我不得不時不時地命令自己:忘掉它!一個詞語就能讓我陷入巨大的、狂風暴雨般的困境,我會被這種看似微不足道、毫無意義的念頭徹底佔據,而當下,它如何發展、如何生活,對我而言都變得無法解釋。這些時刻是一種壞習慣。這也是一個壞習慣,我正在做的這些,記錄思緒。我現在要去托布勒太太那裡。或許她有些家務活要我幫忙。——」
他將寫好的東西扔進廢紙簍,然後離開了辦公室。事實上,確實有家務活在等他,那就是把為冬天準備的窗戶從閣樓搬到地下室,在那裡它們需要被清洗。於是他脫下外套,把窗戶搬下去。托布勒太太對他熱切的服務熱情感到驚訝,而此時正在打掃的洗衣婦對他說,他或許是那種什麼都能派上用場的人。她把這份讚美附加了一個教訓,用她沙啞的嗓音說,在當今這個世界越來越不確定、變化多端的時代,年輕人學習適應一切幾乎是必要的。總之,如果一個年輕人也懂得處理那些被輕視、微不足道的事物,對他來說也絕不是壞事。
窗戶洗好後,必須搬進房間,並正確地掛在窗戶開口處。托布勒太太提醒助手要小心,她站在旁邊,有些焦慮地看著他懸掛窗戶的動作,有時她覺得他太過大膽。「這位女士擔憂的表情多麼適合她啊。」窗戶工人心想,對自己非常滿意。
那或許也是他的一個壞習慣,一旦被允許從事體力勞動,他就會感到滿足,甚至快樂。他真的不喜歡運用他的頭腦,人類比較高尚的那一半嗎?他天生就是個樵夫還是個馬車夫?他應該生活在原始森林裡,還是作為水手生活在海船上?可惜貝倫斯維爾附近沒有小木屋可建造。
不,他或許一點也不遲鈍,順帶一提,一個天生健康的人不會那麼快就遲鈍。但他身上有種偏愛體力勞動的特質。在學校,他常常清晰地回憶起,他是個好體操運動員。他喜歡鄉間漫步,爬山,清洗廚具。他小時候在家裡做過後者,並給他母親講故事。他覺得手臂和腿部的運動是件美妙的事。在冷水中洗澡比思考高尚的事情更讓他喜歡。他喜歡流汗,這在某些情況下能讓人看到他內心深處。他天生就是個搬磚工人嗎?他應該被拴在手推車上嗎?他無論如何都不是赫拉克勒斯。
是的,他有頭腦,只要他願意,但他太喜歡在思考中休息了。
有一天,他在貝倫斯維爾村莊中央看到一個搬運麻袋的男人,他立刻想到,一旦托布勒把他趕走,他也會這樣做。那是在盛夏的時候。而現在已是秋末,他們正在安裝窗戶。
工作結束後,有新酒可喝。此時已是夜晚,也是晚餐時間。餐桌旁的對話非常熱烈,大家在吃完飯後很久都還坐著。洗衣婦的丈夫,一個普通的工廠工人,走了進來。托布勒太太邀請他喝一杯薩瑟酒,他便坐到餐桌旁,很快便唱了一首歡快的歌。他不斷地被添酒,其他人也喝了很多。孩子們,上床睡覺去吧!托布勒太太一個小時後喊道。寶琳抱著朵拉,讓她一個接一個地與大家道晚安。洗衣婦證明她口才很好,說話飛快,她不停地講著村裡的故事、愛情故事和恐怖故事。那人又開始唱歌了。他妻子想禁止他,因為他唱的歌很放蕩,但托布勒太太說,他只管唱他想唱的,孩子們現在已經不在了,對他們其他人來說,一句放蕩的話不會造成多大傷害,她自己也喜歡聽這種東西。酒的魔力,讓那位看起來黑漆漆、獨眼的老兄,口中蹦出瘋狂的押韻。大家放聲大笑,托布勒太太笑得最開心,她似乎想「享受」一下,因為過去幾週,她因為煩惱幾乎沒有任何社交活動。如果今晚陪伴她的不是高雅人士,那至少也是歡樂的朋友。窮人,但卻是真誠的人。此外,她感覺到,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她有一種想要放縱自己的需要,以至於她樂於不斷地重新倒滿酒杯,直到午夜。約瑟夫喝醉了,他口齒不清,幾乎要倒在桌子底下。其他人則表現得更好。托布勒太太總體而言,更多地沉浸在談話和歡笑的樂趣中,而不是喝酒。但那個工人似乎酒量極佳。約瑟夫正跌跌撞撞地爬上樓梯,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此時托布勒出現了,他惱怒地問,為什麼陽台燈又沒亮。花園外面一片漆黑,有人可能會摔斷胳膊和腿。他看到了客廳裡發生的一切。鄰居夫婦已經站了起來。片刻之後,人們羞怯地道晚安,然後走了。托布勒問妻子,這是什麼樣的景象?妻子只是笑著,用手指著那個職員,他正在努力克服上樓的簡單困難。老闆累了,所以他沒說什麼。他們喝了「薩瑟酒」,這有點不雅,但不是犯罪。
第二天早上,約瑟夫起得比較早,工作格外勤奮,他感到良心不安,並害怕見到他的主人。但他沒有被割掉耳朵,也沒有東西在他頭上飛來飛去。托布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友善、更親近,他甚至開起了玩笑。
白天,助手向托布勒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