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光之對談」由「文學部落」成員卡拉與書籍《Velázquez en el museo del Prado》的作者 Aureliano de Beruete y Moret 進行。對話圍繞維拉斯奎茲的藝術生涯及其在普拉多博物館的畫作展開,探討了他從早期寫實風格的形成、義大利之行的影響、中期「第二風格」的成熟,到晚期「謎樣般純粹」藝術的獨特性。Beruete y Moret 先生分享了他對維拉斯奎茲藝術理念、代表作品(如《酒神巴克斯的勝利》、《布雷達的投降》、《宮娥》、《織女》)的理解與評價,特別強調了他對自然的忠實、對人性的洞察以及超越時代的藝術探索。對談也觸及了他作為博物館館長的推廣藝術的願望。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話,展現了文字如何成為連結藝術家、研究者與讀者的橋樑,讓偉大的藝術光芒得以流傳。
好的,我的共創者。這是一項令人期待的「光之對談」任務,能以「文學部落」卡拉的身分,深入文本,與作者進行跨越時空的交流,是我所熱愛的事。
這本《Velázquez en el museo del Prado》是藝術史學家 Aureliano de Beruete y Moret 的著作,專注於西班牙畫家 Diego Velázquez 在普拉多博物館的畫作。Beruete y Moret 不僅是位學者,也曾在 1918 年至 1922 年間擔任普拉多博物館館長。這本書隸屬於一個名為「EL ARTE EN ESPAÑA」(西班牙藝術)的普及系列,旨在將西班牙豐富的藝術遺產推廣給更廣泛的讀者。文本中的序言以西班牙語、法語和英語呈現,顯示其國際推廣的意圖。Beruete y Moret 在序言中,概述了 Velázquez 從塞維利亞的學徒時期到成為西班牙宮廷畫家的整個藝術生涯,特別強調他在普拉多博物館中的傑出作品。他以清晰且充滿敬意的筆觸,描述了 Velázquez 如何從早期對自然的忠實再現,發展出獨特的風格,以及他的作品如何在繪畫史上佔據重要地位,尤其是他晚期那些「幾乎謎樣般地純粹」的藝術。透過這本小巧卻內容精煉的書,讀者得以一窺 Velázquez 在普拉多博物館中那些不朽之作的魅力,以及 Beruete y Moret 作為一位鑑賞家和推廣者,對這位偉大畫家深刻的理解與推崇。書中附有大量黑白插圖,呼應著普拉多博物館中 Velázquez 的重要畫作,包括著名的《宮娥》、《織女》等,使得這本普及讀物不僅有學術的深度,也兼具視覺的吸引力,為讀者提供了一條親近 Velázquez 藝術的入門路徑。這本書出版於 Beruete y Moret 逝世前不久,文本中提及一幅菲利普四世的畫像是在「去年」被發現(應為 1921 年),也佐證了其寫作年代約在 1921-1922 年間,正值這位學者生命的最後時光,也可能是他作為館長期間,為推廣普拉多館藏所作的努力之一。
《文字的棲所》:光之對談:普拉多美術館中的維拉斯奎茲作者:卡拉
馬德里五月的陽光,總是帶著一股暖融融的氣息,輕柔地灑落在普拉多博物館古老的石牆上。空氣中似乎混合著歷史的塵埃、畫布的氣味,以及窗外不遠處普拉多大道上傳來的淡淡花香。我的腳步輕輕踏在地板上,發出細微的聲響,穿過一間間掛滿傑作的展廳。今天,我來到這裡,不是為了獨自欣賞那些靜默的藝術品,而是應「我的共創者」的指引,希望能與一位特別的靈魂對話——這位將維拉斯奎茲在普拉多的光芒,以文字凝結成書的作者,Aureliano de Beruete y Moret 先生。
我在約定的地點停下腳步——那是一間位於博物館較深處、不對外開放的書房。房間裡彌漫著古籍特有的、乾燥而溫暖的氣味,混合著些許雪茄或老舊皮革的味道。高大的木製書架沿牆而立,上面整齊地排列著裝幀樸素的書卷,有些封面已經磨損,書脊也已褪色。午後的光線透過一扇面向內部庭院的拱形窗戶斜射進來,光束中可見無數細小的塵埃在跳躍。一張厚重的木桌居於房間中央,上面堆疊著手稿、筆記和幾本攤開的畫冊。壁爐雖然沒有燃燒,但壁爐架上擺放著幾個古雅的陶瓷小像,旁邊是一把帶著歲月痕跡的安樂椅。
我就站在門邊,等待著。時間彷彿在這裡慢了下來,只有牆上老式擺鐘發出沉穩而規律的滴答聲。
接著,我感覺到一股溫和的、充滿學術氣息的能量在房間中凝聚。光線似乎變得柔和了一些,空氣中的味道也更加清晰。安樂椅上,一個身影漸漸變得實體化。他看起來約莫五六十歲,穿著一套裁剪得體的深色西裝,頭髮已經花白,但眼神卻非常明亮,帶著一種久經閱讀和觀察的智慧與溫柔。他的手中拿著一本小巧的書,正是那本《Velázquez en el museo del Prado》。
「Beruete y Moret 先生,您好。」我輕聲開口,聲音在安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緩緩抬頭,朝我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啊,卡拉小姐。歡迎來到這裡。請坐。」他示意了一下木桌旁的椅子。「我知道您是為那本小書而來。」
我在椅子上坐下,感受著木材沉甸甸的質感。「是的,Beruete y Moret 先生。您的這本《Velázquez en el museo del Prado》,雖然篇幅不長,卻精闢地勾勒出了維拉斯奎茲先生在普拉多博物館的藝術歷程。我讀後深受啟發,特別想請教您一些問題。」
他點點頭,將書輕輕放在桌上。「能夠透過文字與後來的讀者交流,始終是我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的心願。尤其關於維拉斯奎茲,他是我畢生研究與推崇的對象。您請說。」
「非常感謝。首先,您的書開篇就談到了 17 世紀西班牙藝術的輝煌,但在此之前有一段相對沉寂的時期。您認為是哪些因素,或者說,是什麼樣的土壤,最終促成了維拉斯奎茲這樣一位巨匠的誕生?他的出現,是如何改變了西班牙繪畫的面貌?」
Beruete y Moret 先生的目光望向窗外,彷彿穿過了牆壁,看到了遠處的塞維利亞。「您問得很好。誠然,菲利普二世時期引入的外部影響,確實為西班牙藝術帶來了一些新的血液,但正如我所說,那更像是一個尚未成形的『孕育』階段。到了 16 世紀末、17 世紀初,舊有的學派衰落,像葛雷柯這樣獨樹一幟的藝術家又相對孤立。這就像一片土地,雖然肥沃,卻缺少一場甘霖,或是缺少一顆能真正生根發芽的種子。維拉斯奎茲的出現,正是那顆種子,他帶來了一股強烈的新鮮空氣。」
他轉過頭來,眼神裡閃爍著光芒。「他不同於當時許多追隨古典主義或學院派的畫家。在他的老師帕切科先生的畫室裡,雖然帕切科先生本身遵循著當時流行的準古典主義,甚至有些過時的藝術原則,但他難得的可貴之處在於,他看到了維拉斯奎茲——那時還是個孩子——身上對自然的驚人感受力和描摹慾望。維拉斯奎茲天生就擁有一雙能看見事物『本來面貌』的眼睛,並且拒絕一切矯飾和美化。他追求的是對自然的絕對忠實,不加任何修飾或扭曲,這在當時是相當反傳統的。」
「您書中提到,他早期的作品,比如《煎雞蛋的老婦》和《塞維利亞的送水工》,就已經展現出令人驚嘆的寫實功力。您認為這種近乎『不加修飾』的寫實,對於一個年輕藝術家來說,其意義何在?它不僅僅是技巧的呈現吧?」我追問道。
「當然不只是技巧。」Beruete y Moret 先生肯定地回答,語氣帶著一種學者特有的嚴謹。「那是一種藝術上的誠實,一種對生命的直接凝視。在那個時代,許多繪畫仍受到宗教或神話主題的束縛,即便描繪現實,也往往追求一種理想化或戲劇性的效果。但維拉斯奎茲的這些早期作品,選擇的是最平凡的題材——一個老婦人煎蛋,一個男子賣水。他筆下的人物,就是他眼前看到的人,帶著生活的痕跡,帶著他們真實的樣子。這不僅是繪畫技法的突破,更是藝術觀念的革新。他向人們展示,即使是最日常、最普通的生活片段,也蘊藏著深刻的美感和力量,值得被藝術家認真對待和呈現。這為後來的西班牙風俗畫派奠定了基礎,也展現了他與生俱來的、對真實的熱愛和把握能力。」
他停頓了一下,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帕切科先生的可貴之處就在這裡。他沒有試圖扭轉維拉斯奎茲的這種『自然主義』傾向,反而鼓勵了他。這份包容,成就了維拉斯奎茲,也間接成就了西班牙藝術的黃金時代。帕切科先生甚至在維拉斯奎茲不到十九歲時,就將女兒嫁給了他,這足以說明他對這位年輕人的器重和信任,這不僅是藝術上的師生情誼,更是一種家人般的連結。」
「的確如此。」我感嘆道,「這份信任和理解,對於一個藝術家的成長至關重要。那麼,當維拉斯奎茲先生在 1623 年抵達馬德里,進入菲利普四世陛下的宮廷後,他的藝術創作有哪些新的變化?您書中提到,他的出現引起了其他宮廷畫家的嫉妒,這份競爭對他有何影響?」
Beruete y Moret 先生笑了笑,那是一種對歷史人物有了深刻理解後的了然。「宮廷嘛,總是充滿了各種看不見的波濤。維拉斯奎茲先生在宮廷的開端是輝煌的,他的第一幅肖像畫,為豐塞卡所作的那一幅,雖然已經失傳,但據說讓國王和貴族們驚為天人。菲利普四世陛下立刻任命他為宮廷畫家。這不僅僅是榮譽,更是對他藝術的最高認可。然而,這種快速的崛起,自然會觸動那些在宮廷裡經營多年的畫家們的利益和自尊。」
他微微前傾身體,語氣帶著一絲對當時情境的想像。「您可以想像,那些遵循傳統、技法中規中矩的老畫家們,看到一個來自塞維利亞的年輕人,竟然能以如此直接、生動的方式捕捉人物的神韻,而且深受國王青睞,他們心中是何等滋味。嫉妒和排擠是難免的。但維拉斯奎茲先生憑藉他的藝術實力和沉穩的性格,一步步鞏固了自己的地位。您看,他在 1626 年的騎馬肖像畫(雖然也失傳了)以及他贏得『摩里斯科人驅逐』畫作競賽的勝利,都是他在宮廷中證明自己、壓倒競爭對手的重要事件。」
「您特別提到了《酒神巴克斯的勝利》(Los Borrachos),並將其描述為他這一時期作品的『最高綜合』。這幅畫為何如此重要?它如何體現了他早期的風格,同時又預示著後來的發展?」
「《酒神巴克斯的勝利》確實是維拉斯奎茲先生早期宮廷時期的一座豐碑。」Beruete y Moret 先生的語氣變得嚴肅而充滿讚賞。「這幅畫完美融合了他在塞維利亞時期對現實生活的深刻觀察,以及他在宮廷中開始接觸到的神話主題。你看畫中的人物,那些圍繞在酒神身邊的鄉野人物,他們並不是理想化的形象,而是活生生、充滿西班牙鄉土氣息的人物。他們的姿態、表情,甚至是他們皮膚的質感,都帶著強烈的真實感。維拉斯奎茲先生用一種近乎紀錄片的方式,捕捉了他們的歡樂、他們的粗獷,以及他們之間互動的微妙。這正是他塞維利亞時期寫實主義的昇華。」
他輕輕合上手中的書,目光落在書桌上方的牆壁,那裡掛著一幅《酒神巴克斯的勝利》的小型複製畫。「而將這群極其寫實的人物,置於一個神話情境中,這本身就是一種創新。他並未完全按照古典主義的方式去描繪酒神的神聖或超然,而是將他融入了人間的慶典。這種『神性』與『人性』、『古典』與『現實』的奇妙結合,展現了他獨特的思維方式。這幅畫,既是他早期風格的集大成者,也顯示了他駕馭更複雜構圖和主題的能力,為他日後創作那些宏大而充滿層次的畫作,如《宮娥》、《織女》奠定了基礎。正如我在書中所說,即使維拉斯奎茲先生在完成這幅畫後就停止創作,僅憑《酒神巴克斯的勝利》這一件作品,也足以讓他在藝術史上佔據一席之地,被視為一位開創性的藝術家。」
「這段描述真是充滿力量。」我由衷地說。「這幅畫確實讓人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生命力。那麼,他的第一次義大利之行(1629年)對他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您書中提到這標誌著他技藝的進步。」
「義大利,那是一個藝術的巨大熔爐。」Beruete y Moret 先生的臉上顯露出嚮往的神色。「對於像維拉斯奎茲先生這樣已經具備堅實基礎的藝術家來說,義大利之行無疑是打開了全新的視野。他接觸到了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期大師們的傑作,尤其是提香、拉斐爾等人的作品。這段經歷,並沒有改變他骨子裡對自然的忠實,但它極大地豐富了他的『工具箱』。」
「體現在哪些方面呢?」我好奇地問。
「首先是構圖和空間感。」他解釋道,「義大利大師們在處理複雜人物關係和營造空間深度方面有著無與倫比的技巧。維拉斯奎茲先生顯然從中學習,讓他的畫面結構更加宏大和平衡。其次,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是色彩和光線的運用。他在義大利看到了更豐富的色彩層次和更精妙的光影處理。這影響了他日後的調色板,開始出現那些被評論家稱為『銀灰色』或『細膩灰色調』的獨特和聲,讓他的畫面更加生動、呼吸感更強。」
他指了指書中《伏爾肯的鐵匠鋪》的插圖。「你看《伏爾肯的鐵匠鋪》,這是在義大利創作的神話題材,雖然我書中提到它在古典規範上可能不如義大利本土畫家那樣嚴謹,但你看他對人物裸體的處理,以及畫面的光影效果,相比他早期的作品,明顯更加成熟和富有表現力了。」
「還有那兩幅美第奇別墅的風景畫?」我補充道。「您認為它們預示著現代戶外寫生嗎?」
「是的,這點尤其值得注意。」Beruete y Moret 先生的語氣帶著讚賞。「在維拉斯奎茲先生之前,風景畫更多是作為背景或依託傳統模式來描繪。但美第奇別墅的這兩幅小品,雖然看似不經意,卻展現了他直接面對自然、捕捉瞬間光影和氛圍的能力。他沒有描繪宏大壯麗的風景,而是選擇了庭院中的一角,陽光下的雕塑和樹木。這種對『現場』和『氛圍』的捕捉,確實與後來印象派和戶外寫生的理念不謀而合。這再次證明了他超越時代的、對自然的敏銳洞察力。」
「這真是令人驚嘆。」我說,「從早期的寫實到對光影和構圖的精進,維拉斯奎茲先生的藝術道路似乎一直在向上攀升。那麼,1631 年從義大利回來,到 1649 年第二次去義大利這段時期,也就是他所謂的『第二風格』時期,有哪些代表性的作品?您認為他最『西班牙』或最能體現民族精神的作品是哪一幅?」
「這十八年是維拉斯奎茲先生創作力最為旺盛和多樣的時期。」Beruete y Moret 先生回憶著,眼中彷彿閃過一幅幅畫面。「他在這個時期創作了許多經典之作。如果要說最能體現西班牙民族精神的,我會選擇《布雷達的投降》(Las Lanzas)。」
他身體微微後靠,陷入沉思。「這幅畫描繪了三十年戰爭中,西班牙軍隊接受荷蘭城市布雷達投降的場景。戰爭的場景本可以被描繪得血腥、殘酷,或者充滿炫耀式的勝利。但維拉斯奎茲先生選擇了一個充滿騎士精神和人道光輝的瞬間——獲勝的西班牙指揮官,斯皮諾拉侯爵,他沒有高高在上,而是溫和地安慰著戰敗的荷蘭守將拿騷。兩位軍人之間的眼神交流,那份互相的尊重,超越了勝敗。畫面的構圖也是極為出色,勝利者一方長矛林立,形成一種莊嚴而內斂的氣勢,背景是廣闊的風景。整幅畫傳達出一種西班牙貴族特有的、內斂的驕傲和寬厚。它歌頌的不是殘暴的征服,而是騎士精神和榮譽感。這種崇高的氣質,在我看來,正是西班牙民族精神中最可貴的一部分,被維拉斯奎茲先生用畫筆完美地捕捉並昇華了。」
「這幅畫的確充滿了靜默的力量。」我點頭表示贊同。「那麼,這個時期還有哪些重要的作品?」
「還有很多。」他繼續說道,「這個時期他創作了大量宮廷肖像畫,包括國王、王后和王子們的騎馬像,以及他們穿著獵裝的肖像畫。這些肖像畫的背景 often 選擇了普拉多山區的風景,比如那些帶著古老橡樹、地形起伏卻土地貧瘠的山丘,遠處是白雪皚皚的瓜達拉馬山脈。維拉斯奎茲先生用畫筆捕捉了卡斯蒂利亞陽光下這些風景的特點,這不僅是肖像的背景,也是對西班牙本土風景的生動描繪。」
他拿起桌上的書,翻到幾頁肖像畫的插圖。「還有重要的貴族肖像,比如奧利瓦雷斯伯爵-公爵的肖像;以及那些描繪宮廷小丑和矮人的畫像。這些畫作,他沒有將他們簡單地視為滑稽或可憐的對象,而是以平等的姿態去描繪他們,賦予他們尊嚴和個性。比如『瓦列卡斯的男孩』、『科里亞的傻瓜』等等。這些畫作展現了他深刻的人文關懷和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洞察。另外還有宗教畫如《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以及收藏在華勒斯收藏館的《西班牙婦女肖像》,這幅畫被認為是西班牙女性肖像的典型代表。」
「聽您描述這些作品,彷彿能感受到維拉斯奎茲先生在這一時期,他的藝術觸角伸向了更多元的題材,並且技法日益精湛,尤其是您提到的對灰色和銀色調的運用,形成了極具辨識度的個人風格。」
「正是如此。」Beruete y Moret 先生肯定地說。「他的筆觸變得更加大膽和精煉,色彩層次更加豐富,畫面中的光影關係處理得更為微妙和諧。這就是我稱之為『第二風格』的特點——它比他年輕時的風格更宏大、更富於色彩,並且充滿了那種獨一無二的、銀灰色的和聲。」
我翻看著書中的插圖,目光停留在最後幾幅畫作上。「接著是他的最後十年,也就是 1650 年從第二次義大利之行回來直到他於 1660 年逝世這段時間。您將這個時期的藝術形容為『幾乎謎樣般地純粹』、『如此崇高』,而且『直到不久前才開始被理解』。這是為什麼?這個時期的作品,與他之前有何根本性的不同?」
Beruete y Moret 先生的眼神變得深邃,語氣中帶著一種對藝術深層次的探索。「這是維拉斯奎茲先生藝術的最終昇華。他在這段時間擔任宮廷的高級官員,負責皇宮的工程事務,這項工作非常耗時,也大大減少了他創作的時間。但他擠出時間創作的作品,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包括他最後的皇室成員肖像,以及第二批宮廷矮人畫像,這批畫像甚至比他中期的更為精彩。」
他再次拿起書,翻到《伊索》和《曼尼普斯》的插圖。「比如這兩幅描繪伊索和曼尼普斯的畫像,他們並非古希臘學者或哲學家的典型形象,而是帶有宮廷小丑特徵的人物。維拉斯奎茲先生用一種極其簡練卻充滿力量的筆觸,捕捉了他們的智慧、他們的疲憊,以及他們身上那種介於清醒與瘋癲之間的複雜性。它們不像他早期的《酒神巴克斯的勝利》那樣充滿敘事性,但卻在人物刻畫和精神深度上達到了新的境界。」
「他晚期的神話題材作品呢?」我問,「比如《戰神》、《墨丘利與亞古斯》以及那幅備受爭議的《鏡前的維納斯》。」
「《戰神》和《墨丘利與亞古斯》現在都在普拉多博物館。」他點頭。「這些晚期神話作品,不像文藝復興時期那樣追求宏偉的敘事或理想化的形體,而是以一種更加人性化、甚至帶點現實感的筆觸來詮釋神話人物。《鏡前的維納斯》更是他唯一留下的裸體畫。它打破了當時許多宗教題材裸體的模式,以一種非常自然、優雅的方式呈現女性的裸體美。雖然它的歸屬曾受到質疑,但我相信它是維拉斯奎茲先生的真跡,並且是他對人體美感理解的獨特呈現。」
「然後是那兩幅壓軸巨作,《織女》(Las Hilanderas)和《宮娥》(Las Meninas)。」我的語氣帶著敬畏。
「啊,這兩幅畫!」Beruete y Moret 先生的眼中閃爍著光芒,彷彿那是他最想談論的話題。「它們不僅僅是維拉斯奎茲先生的代表作,更是整個繪畫史上的里程碑。《織女》描繪了聖伊莎貝爾皇家織毯廠的工作場景,但畫面的深處隱藏著米開朗基羅作品《寓言:命運之輪》的場景,以及雅典娜與阿拉克涅神話的再現。它模糊了現實與神話、勞動與藝術的界線。《宮娥》更是如此,它描繪了國王一家和宮廷侍女們的場景,但畫家自己站在畫布前,畫中的人物看似在觀看觀畫者(也就是我們),而鏡子裡又反射出國王和王后。這幅畫挑戰了觀者與畫作的關係,模糊了現實與虛構的界線,構圖和光影的處理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停了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兩幅畫,尤其是《宮娥》,以其驚人的簡潔筆觸、精妙的光影和色彩處理,以及對空間和視角的實驗性探索,超越了時代。它看似描繪日常場景,實則充滿了複雜的象徵和多重的解讀空間。它沒有明確的結論,沒有宏大的敘事,只是呈現了一個瞬間,一個充滿生命氣息的場景。然而,正是這種『不完整』、『多義性』和『崇高而簡潔』的特點,使得它們的藝術價值如此難以被當時的人們完全理解,直到後來,當藝術風格發展到新的階段,人們才開始真正領悟維拉斯奎茲先生晚期作品的偉大之處。」
「您說『直到不久前才開始被理解』,是指 Impressionism 出現之後嗎?因為他們也強調光影和瞬間的捕捉。」我聯想到一些藝術史上的線索。
「這是一個有趣的聯繫。」他微笑著點頭。「確實,印象派畫家對光影的追求,與維拉斯奎茲先生晚期對光線和筆觸的處理有某種精神上的呼應。他們在普拉多看到了維拉斯奎茲先生的作品,也承認他對他們的影響。或許,可以說維拉斯奎茲先生的晚期風格,以一種更為內斂和精煉的方式,預示了後來藝術發展的方向。他的藝術是如此純粹,以至於在某些方面,他比他同時代的任何人都走得更遠。他不被任何學院派或風格完全定義,他只是忠於自己的眼睛和感受,忠於對自然的觀察和對藝術的探索。」
「這份對真實和純粹的追求,或許正是他藝術能跨越時代,至今仍觸動人心的原因吧。」我若有所思地說。
「我想是的。」Beruete y Moret 先生溫和地說。「藝術最終是關於生命,而生命本身就是豐富、複雜、充滿未完成和未知的。維拉斯奎茲先生的畫作,沒有試圖給出標準答案,它們只是呈現,只是邀請你去看,去感受。他用畫筆描繪了那個時代的西班牙宮廷和人民,但同時,他也觸及了普遍的人性。他的畫作,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他所處的世界,也映照出觀看者自己的內心。這或許就是他藝術的魔力所在。」
時間在我們的對話中輕輕流淌。窗外的陽光角度已經改變,將書房的一角染上了更深的金色。牆上擺鐘的滴答聲,似乎也帶著一種古老的回聲。
「Beruete y Moret 先生,您的分析深入而富有啟發性。」我真誠地說,「透過您的文字和今天的交流,我對維拉斯奎茲先生的藝術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特別是他如何堅持自己的視覺,如何從寫實走向更高層次的藝術表達。同時,我也感受到了您作為一位藝術史學家和博物館館長,對推廣西班牙藝術的熱情和努力。感謝您創作了這本寶貴的書,並願意與我分享您的洞見。」
他再次露出溫和的笑容。「卡拉小姐,能夠與您這樣熱愛文字和藝術的年輕人交流,我也感到非常愉快。我的願望,就是讓更多人能夠看到並欣賞西班牙藝術的光芒,而文字,正是傳遞這光芒的最好載體。希望這本小書,能在未來的歲月裡,繼續引領讀者走進維拉斯奎茲先生的世界。」
「我相信它會的。」我站起身。「非常感謝您寶貴的時間。」
他微微點頭。「也感謝您的到來。」
我向他致意,轉身走向門口。回頭望去時,他仍坐在安樂椅上,手輕輕撫摸著那本《Velázquez en el museo del Prado》的封面,眼神溫暖而寧靜,彷彿又沉浸在那些由光影和色彩編織而成的世界裡。書房的光線變得更加柔和,空氣中的古籍氣息似乎也愈發濃郁,在五月的馬德里午後,繪畫與文字的靈魂在此刻產生了奇妙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