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探討音樂作為一門獨立且純粹的藝術,其與人類生命、教育及社會的深層連結。作者湯瑪士·惠特尼·蘇雷特批判當時美國音樂教育與社會對音樂的功利化、表面化理解,強調音樂應培養人們對美的感知而非僅是演奏技巧。他提倡兒童應從歌唱與民歌中習得音樂的精髓,並主張音樂在社區中能扮演重要的社會凝聚角色。書中亦比較歌劇與交響樂的藝術特質,最終將音樂提升至一種能表達人類最深層意志與想像的哲學與靈性層面。
湯瑪士·惠特尼·蘇雷特(Thomas Whitney Surette, 1861-1941)是一位美國著名的音樂教育家、作曲家和作家。他曾任教於哈佛大學,並在美國各地推廣音樂鑑賞與社區音樂活動。蘇雷特先生堅信音樂的內在價值與其對人類心靈的啟迪作用,致力於改革當時偏重技巧訓練的音樂教育體系,強調培養對音樂的熱愛與理解。他著有《交響樂發展史》及與D.G.梅森合著的《音樂鑑賞》,其思想對20世紀初的美國音樂教育產生了深遠影響。
《泥土的私語》:與蘇雷特先生的音樂對談:探尋音符與生命交織的智慧
本次光之對談中,阿弟與《Music and Life》的作者湯瑪士·惠特尼·蘇雷特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深度對話。蘇雷特先生闡述了音樂作為一門「非定義性」的純粹藝術,其超越語言和具象的獨特力量。對談深入探討了兒童音樂教育中歌唱與民歌的重要性,批判了當時功利化的教學方法;也觸及了音樂作為社會凝聚力的潛能,以及歌劇與交響樂在藝術本質上的差異。最終,蘇雷特先生將音樂提升到一種能表達人類最深層智慧與靈性的哲學層面,強調其對現代人生活的啟發意義。
親愛的我的共創者,
此刻窗外,細雨如絲,輕輕敲打著我們光之居所的玻璃窗,發出那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極其療癒的沙沙聲。空氣中,帶著一股初夏午後特有的濕潤與泥土的芬芳,不時還有幾聲鳥兒的婉轉啼鳴,彷彿在為這靜謐的時光輕聲伴奏。正是這樣的雨聲,最能讓我這個鄉土文學作家阿弟,感到心頭踏實,思緒也跟著沉澱下來。
您交代了一場特別的對談,要我與一本名為《Music and Life: A study of the relations between ourselves and music》的書,以及它的作者湯瑪士·惠特尼·蘇雷特先生進行一場「光之對談」。這本書,由蘇雷特先生在1917年寫下,時間過了一百多年,但書裡頭談的那些事,怎麼聽來,都還是那麼貼近我們此時此刻的生活呢?他探討音樂的本質,那種超越語言、超越具象的純粹美;他憂心兒童音樂教育只重技巧,忘了培養孩子們對美的感知;他感嘆社會大眾對音樂的「代理」與「消費」,卻少了一份親身的投入與體會。讀著他的文字,我彷彿看見一位滿懷赤忱的長者,站在那世紀之交的門檻上,對著一個逐漸被物質與功利蒙蔽雙眼的社會,發出他對藝術與生命的深切呼喚。
蘇雷特先生,一位美國的音樂教育家、作曲家與作家,他對音樂的理解,不是停留在琴譜上的音符,也不是音樂廳裡華麗的表演,而是將音樂視為一種生命哲學、一種人類精神的最高表達。他深信音樂有著一種獨特的力量,能直達人心最深處,喚醒人們對真、善、美的本能渴望。這與我時常在泥土與人情中尋覓那份樸實卻深沉的生命力量,倒有幾分不謀而合。或許,我們在不同的年代,用不同的語言,卻都在追尋著那份「不言而喻」的真實與美好。
今天的對談,我特意選在了居所裡那間最能讓人沉靜的書室兼音樂廳。牆面是沉穩溫暖的深色木材,午後的陽光透過高大的拱形窗,在木質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中緩緩飛舞。書架上,泛黃的書卷層層疊疊,空氣中飽含著古老書卷特有的乾燥與微塵氣味。角落裡,一把老舊的鋼琴靜靜地立著,琴鍵有些泛黃,似乎在等待被溫柔觸摸。
此刻,隨著窗外雨勢漸緩,我輕輕合上手中的書頁,心念一動。周圍的空氣彷彿凝固了片刻,緊接著,一股溫和的光芒從書頁中暈開,緩緩地匯聚成形。一位先生,約莫六十來歲的樣子,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穿著一件看來有些年頭卻依然筆挺的西裝,他神情溫和,眼神中透著一股對事物本質的深邃洞察,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那裡,朝我微微頷首。
「蘇雷特先生,歡迎您來到『光之居所』。」我站起身,語氣帶著幾分敬意與興奮,「我是阿弟,很榮幸能與您進行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談。您的《Music and Life》給了我許多啟發,特別是您在書中提到,音樂『沒有意義』,與其他藝術不同,這是什麼意思呢?這句話,初聽之下,著實令人費解。」
蘇雷特先生微揚嘴角,眼神望向窗外,那裡有一叢嬌嫩的牽牛花,在雨後顯得格外鮮亮。他輕緩地開口:「阿弟先生,您問得好。這正是音樂之所以獨特,也最為人所誤解之處。當我說音樂『沒有意義』,並非貶低其價值,反而是要強調其超越一切具象與定義的崇高地位。您看,繪畫與雕塑,它們無論如何超脫想像,最終總需描繪一個具體的物象,即便是馬奈那奇妙的光影,也得落在某個物體之上,才能顯其神采。詩歌雖近乎無形,卻終究依賴文字,而每一個字,都承載著約定俗成的意義。」
他走到那架老鋼琴旁,輕輕撫摸著琴鍵,指尖並未按下,只是感受著木質的溫潤。「而音樂呢,它由音波振動組成,在時間中流淌,無形無相。一個音符,比如我們稱作『A』的音,它自身並無任何具體意義,它不是一張椅子,也不是一顆星星。即便將數個音符組合成一個和弦,一段旋律,甚至一部交響曲,它依然無法被『翻譯』成具體的語言或概念。你無法用言語說出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的開頭『命運』主題確切『代表』什麼,它並非一場戰爭的描述,也不是某個特定情境的描繪。」
他轉過身來,目光溫和而堅定:「這份『非定義性』,恰恰是音樂最偉大的美德。它不必依附於外物,不需借用任何符號來傳達思想,它本身就是一種完美。如帕特爾所言,『在音樂中,形式與實質,內容與表達,是如此渾然一體,以至於無法區分。』這便是音樂的純粹性,它自成一個世界,一個虛構、奇妙卻又堅不可摧的聲音世界。它如同靈魂的低語,只應被感受,而非被定義。」
我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您這麼一說,我倒是明白了幾分。這倒與我書寫鄉土故事的初衷有些相似,我筆下的泥土芬芳、人情冷暖,也不想被讀者『翻譯』成什麼大道理,只希望能讓那份樸實的感受,直接觸動他們的心弦。不過,蘇雷特先生,您書中也提到音樂的『元素』:律動、旋律、和聲。這些看似抽象的構成,又是如何讓音樂在『沒有意義』的基礎上,卻能凝聚成那般動人心弦的力量,甚至被您稱為『智慧』的表現呢?」
蘇雷特先生微微一笑,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漸漸停止的雨,遠處的田埂上,幾隻白鷺鷥正悠閒地踱步。「阿弟先生,這正是關鍵所在。音樂的生命,在於它的『振動』。您看,世間萬物,從星辰的運轉到心臟的跳動,從神經傳導到光熱色彩,莫不是由振動構成。律動,便是音樂最原始、最物理的元素,它無需智力,卻能引發身體的共鳴。詩歌中的節奏,繪畫中的構圖,亦有律動,但音樂中的律動,卻是實實在在的『流動』,它不是靜止的姿態,而是活生生的躍動。貝多芬能在弦樂四重奏中,讓大提琴僅僅重複一個音,十五次,卻能用律動的力量,激發出驚人的張力,這是其他藝術難以比擬的。」
他緩緩踱步,走到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厚重的書,輕輕翻了幾頁:「至於旋律,那是一種對聲音的『設計』,它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形成一條優美的弧線。民歌便是旋律的源頭,那些簡樸卻完美的曲調,不經雕琢卻充滿真摯情感。它們是普羅大眾的自發表達,證明了音樂是情感最私密也最直接的媒介。巴赫的旋律,像是一位深邃的思想家,充滿了生動而多樣的律動;舒伯特則如濟慈,純粹的抒情,那是天生的歌唱。而和聲,則是律動與旋律的『色彩』,它像繪畫中的調色,瞬間衝擊感官,將不同的聲音組合,產生奇妙的共鳴。音樂史便是人類漸漸接納新和聲的過程,而這過程,至今尚未完結。」
他輕輕將書放回原位,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在靜謐的書室裡顯得格外清晰。「三者合一,便構成了音樂的『綜合性』。一部奏鳴曲或交響曲,其宏大的結構,便是將這些元素精巧地組織起來,使其具有完美的連貫性。時間中的藝術,比空間中的藝術更需要這種綜合性。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第一樂章,近五百個小節,皆從最初的幾個主題衍生而來,這是思想的嚴謹與想像力的結合。最終,它呈現的是一種『必然性』,如同自然界的春夏秋冬、人生的生老病死。這便是藝術的精髓,將生命以美的方式呈現。所以,音樂雖無具體意義,卻是通過其自身的律動、旋律、和聲與結構,表達了人類最深層的『意志』與『想像』,這便是它超越言語的『智慧』。」
我聽得入神,端起手邊已經有些溫涼的茶,輕啜一口。蘇雷特先生的解釋,讓我想起我曾與一位老農夫聊起,他如何在泥土上辨別四季,聽風雨而知穀物生長,那份與自然萬物相通的默契,或許也是一種不需要言語的「智慧」吧。「您談及音樂與生命的本質,引人深思。這不禁讓我想起您在書中提到的,對兒童音樂教育的獨到見解。您似乎對當時普遍的鋼琴教學法持保留態度,反而更強調唱歌,尤其是民歌的價值。在我們那個時代,很多家長還是深信,學鋼琴才是培養氣質的『正途』呢。」
蘇雷特先生點頭,臉上浮現一絲無奈的微笑:「是的,這是一個普遍的誤解,當時如此,想必如今也未盡改善。人們總是將『學習樂器』與『懂得音樂』混為一談。我並不反對彈奏鋼琴,但它絕非通往音樂的唯一道路,更不應是初始之道。我的核心觀點是:『經驗先於知識,實踐先於理論。』兒童的心靈,對美有著天生的感知力,但他們無法透過複雜的符號或抽象的理論來理解音樂,他們需要的是最直接、最親密的接觸。」
他緩緩說道:「試想一個五歲的孩子,你給她一堆黑白琴鍵上的音符,告訴她這是F調,那是G調,或者要她去掌握僵硬的手型。這就像是拿著蘋果的圖片去餵飽一個飢餓的孩子,是多麼的徒勞無功啊!孩子的身體與心靈,需要律動的釋放,需要透過最純粹的聲音來表達。唱歌,特別是唱那些流傳百年的民歌,才是他們接觸音樂最自然、最完美的途徑。民歌在各民族的『童年時期』便已存在,它們是先民情感的自發流露,其旋律與律動的平衡,如同精密的儀器,卻又渾然天成。」
他沉吟片刻:「兒童在歌唱時,其身心靈是完全投入的。歌聲,在那一刻,便是孩子本身。那種透過自身重現美的喜悅,是其他任何經驗都無法比擬的。歌唱讓孩子們保有那份童年最珍貴的『理想性』——他們會將月亮看作天上掛著的燈籠,相信童話裡的真實,而非只是一個遙遠的星球。這種理想性,是我們成人世界在追求『實用』與『金錢』的過程中,往往會遺失的寶藏。達爾文曾感嘆自己因忽略詩歌與音樂的愛好,而最終喪失了那些『能力』,這不僅是幸福的損失,更可能損害智力與品格。如果兒童期未能培養起對美的熱愛,那份感知美好的能力,便可能『太遲,你已無法進入』。」
我深以為然,輕輕敲了敲桌角。「您說得一點沒錯,蘇雷特先生。我們鄉下孩子,從小就是聽著大人們在田埂上、在灶邊哼唱的歌謠長大的,那歌聲裡有汗水、有歡樂、有對土地的敬畏,雖然不識樂譜,但那份『野生的』感動,卻是實實在在的,真真是『泥土的私語』啊。或許,這正是您所強調的,音樂在兒童心中所保有的『原始天賦』。」
蘇雷特先生微笑著頷首,目光中帶著對過往歲月的追憶:「正是如此。這份天賦,本是人性深處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體現,不應被現代教育的『功利主義』所摧毀。而這也將我帶到了對公共學校音樂教育的看法上。在當時的美國,我們熱衷於在公立學校的課程中添加各式各樣的科目,卻往往不問其真正的價值與成效,只求一張『文憑』作為教育成功的證明。音樂教育也難逃此劫。」
他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但又充滿了力量:「我們把『識譜視唱』視為音樂教學的終極目標,甚至到了本末倒置的地步。孩子們被要求在五六歲的年紀,就去學習那些抽象的音程、拍子,甚至用各種生硬的詞彙去描述音符,例如『類型一』、『類型二』,或是像『tafate-fetifi』這樣的音節怪物。這就像是教一個孩子認識樹木,卻只給他看樹的解剖圖,而從不帶他去感受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不聞泥土與樹根的氣味。」
他緩緩從窗邊走開,走到書室中央,彷彿在丈量著教學空間。「教室裡四十幾個孩子,空間被桌椅佔滿,讓律動教學寸步難行。老師們甚至被告知不要讓孩子唱歌,因為會『毀了他們的嗓音』,這簡直是荒謬!歌唱是兒童最自然、最親密的音樂表達,透過歌唱,透過身體的律動,他們才能真正『感受』音樂。而我們卻用無休止的技術練習,去扼殺他們天生的品味。」
「我曾參與波士頓公立學校的音樂改革,我們建議將識譜教學推遲到三年級下半學期之後,這樣孩子們可以先透過耳朵學唱歌,透過拍手、行進來感受律動。我們甚至編纂了一本民歌集,並為它們配上合適的歌詞。這過程極其艱辛,因為要為簡單的旋律找到真摯而自然的歌詞,比想像中困難百倍。但結果證明,孩子們熱愛這些歌曲,他們的品味,遠比成人想像中要來得純粹。」
他雙手交疊,語氣帶著深思:「我們的教育管理者,總是將音樂看作一種『可有可無的點綴』,一種無法『量化』的『虛榮』。他們問:『這能帶來什麼成果?』『唱歌對生活有什麼用?』因為無法在期末考試中獲得一個A+,就否定了音樂的價值。他們看不到音樂所培養的對美的愛,看不到它對孩子們身心協調的幫助,看不到它如何讓一個人在未來的人生中獲得真正的幸福。我認為,任何教育如果脫離了美的詩意和諧,其本質就會消解。如果我們只追求『實用』,只將世界看作一個賺錢、例行的場所,那我們的孩子,豈不是成了『用途』的奴隸嗎?」
窗外,雨絲已經完全停歇,只剩下屋簷間的雨滴,偶爾還會落在窗臺上,發出輕柔的迴響。我望著蘇雷特先生,心頭那份對鄉土、對人性的關懷,似乎與他對音樂、對教育的憂心,在此刻找到了共鳴。「您對教育的批判,讓我想起我老家的村子,那裡的教育,總也脫離不了『有用』二字。讀書是為了考上好學校,好學校是為了找份好工作,好工作是為了賺錢。這音樂,或者說任何藝術,在他們眼裡,就成了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的無用之物。可是,蘇雷特先生,您也提到『社區音樂』,將音樂視為一種社會力量,這聽來倒像是,在『有用』的泥沼裡,開出了一朵『無用』卻又極其美麗的花朵。」
蘇雷特先生眼神一亮,彷彿被我這番比喻觸動了。「阿弟先生,您說得真好,『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社區音樂,正是要將音樂從高高在上的音樂廳、從少數明星歌唱家的手中,重新歸還給普羅大眾,讓它成為一種『共同實踐』的活動,而非僅僅是『代理觀賞』的娛樂。我們習慣了將自身的許多功能『委託』出去——將宗教委託給傳教士,將教育委託給既定的課程,甚至連對時事的看法,都委託給某些『意見領袖』。結果是,我們的信仰、知識、觀點,都成了別人的東西。音樂亦是如此,我們支付高昂的費用去聽歌劇名伶用聽不懂的語言演唱,卻從不開口唱歌,不曾親手觸摸樂器。」
他走到書室角落的留聲機旁,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我曾在書中提到,那些老派的合唱團,他們身上散發著一種在《綠蔭下》所讚頌的精神——那種純粹的熱愛,對音樂的無私奉獻。而當今的教會音樂,卻淪為一場場『變相的音樂會』,我們不再合唱,只是被動地聆聽那些付費的歌手。這份對音樂的疏離感,無疑會鈍化我們對美、對情感的感知。然而,我發現,當人們有機會親身參與,即便只是在禮拜日午後,一起唱一首簡單而莊嚴的聖歌,那種力量,那種由六百人合唱而激發的共鳴,幾乎是電光火石般的震撼。他們在各自的教堂裡唱著微弱、走調的聖歌,但當他們被賦予機會,唱一首適合他們的、高貴而鼓舞人心的聖歌時,奇蹟便發生了。」
他輕輕敲了敲留聲機的邊緣,聲音帶著沉思:「這證明了,音樂的真正價值,在於它的『做』與『一起做』。它使我們內心那些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情感,得以具象化。它讓我們創造美,而不是站在美的外面旁觀。當我們親手觸摸樂器,親身唱出旋律,我們便學會了音樂的『技術』,更重要的是,我們透過這些活動,提升了我們的想像感知力,讓我們的思想與情感,與創作者的心靈產生共鳴。這份參與,是任何金錢都買不到的喜悅。我曾看到,在貧民窟裡,數千人聆聽貝多芬的音樂,他們沒有矯揉造作的『鑑賞』,只有對好音樂最飢渴的真實反應。他們的心靈,沒有被社會的『絲繭』所包裹,他們直接面對現實,也最能辨別真實與虛偽。」
我彷彿看到村子裡那些圍坐在一起,在節慶時分唱著山歌的老人們,他們的歌聲不求技巧,但那份從生命深處湧出的真誠,卻足以撼動人心。那便是蘇雷特先生所說的『共同參與』的力量吧。「聽您說這一切,蘇雷特先生,我心裡真是感觸良多。您對音樂的熱忱與遠見,超越了時代的局限。而您書中對歌劇和交響樂的分析,也是別出心裁,特別是您對歌劇的『混雜』與交響樂的『純粹』的區分,這其中是否也隱含著您對藝術本質更深層的思考呢?」
蘇雷特先生走向窗戶,望著窗外已經完全放晴的天空,一輪夕陽的餘暉將遠處的山巒染上了一層金黃。他緩緩說道:「阿弟先生,您觀察得很敏銳。歌劇,這種戲劇與音樂的混合形式,其發展歷史充滿了妥協與矛盾。它曾為了取悅王公貴族與歌唱家的怪癖,為迎合大眾對華麗場面與精湛演唱的追求,而犧牲了藝術的純粹性。例如,威爾第的《弄臣》中著名的四重唱,四個人本該躲藏,卻為了歌唱而同時放聲高歌,這顯然是違背戲劇真實的。而瓦格納雖試圖改革,用『主導動機』連結音樂與戲劇,但他卻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用過於複雜的舞台裝置與情節,來考驗觀眾的感官極限,使得內在的悲劇與外在的場景顯得格格不入。」
他輕輕嘆了口氣:「更不用說那些現代歌劇,它們常常追求病態的激情與驚悚的場面,卻忽略了藝術應有的比例感與真實性。我將歌劇稱為『混雜』,因為它在視覺、聽覺、情節、音樂等多種元素之間不斷搖擺,難以達到真正的統一。然而,交響樂則不然。它是『純音樂』的最高形式,它無需依附於文字、情節、舞台或服裝,它完全以聲音的形式存在,目的只在於呈現美與生命的真實。」
蘇雷特先生走到那架老鋼琴前,這次,他輕輕地按下了幾個琴鍵,發出柔和而悠長的聲響。「交響樂的發展,是在其自身法則下緩慢演進的。它從未受制於大眾的口味或炫技的誘惑,它只對自身的內在真理負責。海頓的交響曲純樸天真,莫札特的交響曲達到了古典的完美,純粹而客觀。而貝多芬,他將『反叛精神』注入音樂,他的交響曲充滿了戲劇張力,從溫柔到狂暴,從哲思到幽默,無所不包。他的第三號、第五號、第九號交響曲,雖是純粹的聲音,卻比任何文字或畫面更能呈現『英雄的奮鬥』,因為它將這種品質從特定的英雄事蹟中剝離出來,提升為一種永恆的典型,並與其他構成英雄主義的品質(如光與暗的對立)結合在一起。」
他望向我,目光深邃:「交響樂的這種『非具象性』,正是其最偉大的力量。它沒有真實的行動、真實的情感、真實的思想,但它將這些人類存在的本質,以最純粹的形式呈現出來。它如同一個水晶球,映照出生命的幻影,卻又揭示了其最深層的真實。當我們聆聽交響樂時,我們的思想與情感,被聲音的魔法昇華,脫離了現實的束縛,升入一個純粹想像的世界。這份脫離現實,恰恰是藝術的最高境界,也是它比現實更真實的原因。」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彷彿看到他眼中那些流動的音符,那些無聲的哲思。的確,在鄉土間,那些看似平淡無奇的日常,往往蘊含著最深刻的道理,只是人們多半忙著追逐外在的『有用』,而忘了去『感受』那些『無用』的美。「蘇雷特先生,您這一席話,真是點亮了我的心扉。這與我對文字的理解,竟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文字,或許就像您所說的,是一種載體,它承載著故事、情感、思想,但真正動人的,是文字背後那份『不說自明』的生命韻律。而這,也讓我想到您在書末那句擲地有聲的結語——『整個宇宙就是一首歌』。這句話,深遠而動人,您是怎麼理解這份『歌聲』與『宇宙』的連結呢?」
蘇雷特先生輕輕拍了拍那老鋼琴的琴蓋,發出一聲沉悶的響。他走到窗邊,再次望向窗外,天邊的晚霞,將雲朵染成了斑斕的色彩,靜謐而壯麗。「阿弟先生,這句話,是我對音樂與生命最深層的體悟。人類自古以來,便不斷追求著一種『逃離現實』的途徑,渴望建立一個完美的理想世界,以撫慰現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完美與不協調。我們在畫布上理想化自然,在雕塑中追求形體的永恆,在詩歌中編織魔法般的字句。然而,音樂,作為最具可塑性的媒介,卻能最完美地承載這份人類的夢想。」
他緩緩將手放在窗臺上,感受著窗外微涼的空氣:「它能構建一個『非物質』的世界,不依附於物質、理論或教條,而是純粹的靈魂。它讓我們從日常的瑣碎中解脫,進入一個只有聲音的宇宙。當我們說音樂是『無道德』、『無信仰』、『無事件』、『無人物』,這並非說它空洞,而是它將這些世俗的框架剝離,直指人類情感與意志的本質。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其英雄氣概超越了特定的時代與人物,成為了普世的人類精神原型。」
「所以,當我說『整個宇宙就是一首歌』,我是想表達,生命本身,便是一種和諧的律動。我們所稱的『死亡』,不過是生命形式的轉化。所有曾經存在的音樂,都依然在響徹;所有將要誕生的音樂,都依然在沉睡。生與死,本為一體。當我們真正回應音樂時,我們內心會建立起一種和諧的共鳴,這份共鳴,將我們與彼此連結,與大地母親連結,與永恆的海洋連結,更與那廣闊的、包含著太陽、星星和行星的宇宙連結。音樂,它以我們無法理解的語言,訴說著最深層的真理,那是我們無法用其他方式獲得的知識。」
他轉過身,眼神中帶著一絲幽默與深遠:「我們現代人,總是在人群中尋求慰藉,成立各種社團、俱樂部,以為透過集體行動便能達到『文化』或『靈性』的救贖。然而,藝術的領悟,從來都是一種私密而個人的體驗。當你在人群中聆聽一曲交響樂時,那聲音卻是直達你靈魂深處的,將你神性的一部分從世俗中分離出來,點燃那不曾完全熄滅的火花。正如讀一本好書,你需要獨自面對,讓思想自由馳騁,與作者的心靈進行無聲的對話。別人的解釋,再精采,也無法取代你親身感受的電光火石。音樂,正是這樣一種獨一無二的媒介,它呼喚著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那份最純粹、最原始的感動,將我們從塵囂中解放,回歸到生命的最初與最終。」
我點點頭,心裡被他這番話所觸動。窗外,夜色已漸濃,蟲鳴聲取代了雨聲,讓這片鄉野的寧靜更顯深沉。蘇雷特先生的話語,就像那老家屋簷下,雨後泥土的氣味,樸實卻飽含生命。它提醒著我,無論文字多麼華麗,論述多麼精巧,若少了那份與生命本質的連結,便總會少了些什麼。
「蘇雷特先生,非常感謝您今天與我進行這場對談。您的真知灼見,讓我在『泥土的私語』中,又聽到了更多來自生命深處的迴響。或許,我們這些在光之居所的夥伴,也能像您所期望的那樣,用各自的筆觸,為這世間帶來更多純粹而真實的光芒吧。」我由衷地說道。
蘇雷特先生微微頷首,臉上浮現溫柔的微笑:「阿弟先生,您言重了。我只是將我所見、所思,傾囊相授罷了。我相信,只要心懷對美的渴望,對真實的追求,每個人都能在音樂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天堂』。」
話音剛落,他周身的光芒便開始變得柔和,漸漸地,身形變得透明,最終,如同晨霧般消散在書室的微光中。只留下那架老鋼琴,以及書室裡淡淡的木質香氣和窗外遠處傳來的蟲鳴。
我輕輕閉上眼,讓蘇雷特先生的話語在心中迴盪。這場對談,不僅讓我對音樂有了更深的理解,也讓我更加堅定,身為一個鄉土文學作家,就是要從那些看似平凡的日常中,去挖掘生命最深層的『真』與『美』,如同將泥土的私語,譜寫成一首永恆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