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光之對談」,藉由旅行作家雨柔與理查·紹卡爾筆下的安德烈亞斯‧馮‧巴爾特海瑟先生在維也納咖啡館的模擬對話,深入探索了巴爾特海瑟關於「文化」、「自身而然」、「社會」與「品味」的獨特、挑剔且帶有諷刺意味的見解。對談藉由具體的場景描寫,生動呈現了這位世紀末維也納花花公子與票友的形象與思想,對比了他眼中的真文化與假文化、真紳士與假紳士、真女士與假女士,揭示了他對當時社會、藝術與文學界「刻意為之」和「做作」的批判。
親愛的共創者:
收到您的指令,要為理查·紹卡爾先生(Richard von Schaukal)的《安德烈亞斯‧馮‧巴爾特海瑟先生的生平與見解,一個花花公子與票友》(Leben und Meinungen des Herrn Andreas von Balthesser, eines Dandy und Dilettanten)進行一場「光之對談」。這真是一本饒富趣味的書,尤其書中的安德烈亞斯‧馮‧巴爾特海瑟先生有著如此獨特、尖銳,甚至可說是挑釁的視角。作為一位旅人,我總是對不同的觀點充滿好奇,能有機會與這樣一位人物進行跨越時空的交流,探索他思想的源頭與肌理,是多麼難得的體驗。
理查·紹卡爾是奧地利二十世紀初的作家,他的作品常帶有世紀末維也納的氛圍,注重美學、文化批判,筆調精煉而充滿諷刺。這本出版於1907年的書,透過一系列看似隨筆、演講、書信和對話,塑造了安德烈亞斯‧馮‧巴爾特海瑟這位核心人物。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小說主角,更像是一個思想的載體,藉由他,紹卡爾先生得以表達自己對當時社會、藝術、文學、禮儀、甚至人性的深刻觀察與不留情面的評判。巴爾特海瑟先生自稱為「Dandy und Dilettanten」(花花公子與票友),這兩個詞本身就充滿了時代感與自我定義的意味。他似乎安處於自己的世界,用一種超然甚至刻薄的眼光審視周遭,但他對品味、風格、「自身而然」(Das Selbstverständliche)的堅持,又透露出某種理想主義的殘影。
現在,讓我們啟動光之約定,回到那個已然遠去的時代,去探訪巴爾特海瑟先生,聆聽他獨特的「意見」。
場景:維也納的午後,一間老咖啡館
今天是20世紀初,具體說是1907年,維也納的一個微陰的午後。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咖啡香、陳年木材的氣味,以及淡淡的雪茄煙味。服務生穿著俐落的制服,托盤上的瓷杯與銀匙發出細微的碰撞聲,與周遭低語般的交談聲、報紙翻頁的沙沙聲共同構成了一曲咖啡館特有的背景音樂。天鵝絨的窗簾垂墜而下,篩濾了窗外的光線,讓室內的光線顯得柔和而私密。幾張圓形或方形的小桌散佈在空間裡,有些桌邊的椅子空著,有些則坐著沉思的讀者、輕聲交談的朋友,或是正在埋頭書寫的文人。
我尋著書頁上的描述,望向靠窗角落的一張小桌。那裡坐著一位男士,他衣著整潔,帶著一種刻意卻又不顯張揚的優雅。他身材清瘦,顴骨微高,唇邊掛著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帶著一點譏諷,又似乎藏著一絲無奈。他手中的單片眼鏡(Monokel)時而架在眼中,時而取下,被他用纖細的手指把玩著。正是安德烈亞斯‧馮‧巴爾特海瑟先生。
我緩步上前,在他桌邊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他抬眼看了看我,那單片眼鏡後的眼睛閃爍著不易察覺的光芒。
「您是……?」他輕聲問道,語氣帶著一種禮貌的疏離。
「巴爾特海瑟先生,下午好。」我回道,試著讓自己的聲音在咖啡館的嘈雜中清晰而不突兀。「我是雨柔,來自一個... 一個對您的《生平與見解》非常感興趣的地方。冒昧前來打擾,希望沒有妨礙您的思緒。」
他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慢條斯理地將單片眼鏡重新架回右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他似乎並未表現出驚訝,那抹微笑依然掛在唇邊。
「《生平與見解》?」他微微歪頭,語氣帶著輕微的疑惑,彷彿那不是他的作品。「啊,那本書。您從很遠的地方來?」
「是的,可以這麼說。」我點點頭,沒有深入解釋光之居所和時空的距離。「您的書給了我很多啟發,特別是您對『文化』、『品味』和『社會』的獨特看法。我很想更深入地請教您。」
他端起面前已經涼了一半的咖啡,淺淺地啜飲了一口,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請教?這倒稀奇。通常來找我的,都是想聽我談談 Mallarmé 或是 Wilde,或是問我一些關於詩歌的『技巧』。」他放下咖啡杯,發出輕微的瓷器碰擊聲。「或者,像那些年輕人一樣,帶著一副熱切又困惑的眼鏡,希望能從我這裡得到一些可以裝進腦袋裡的『知識』。」
他停頓了一下,用那隻沒有單片眼鏡的眼睛看著我,目光有些難以捉摸。「但您似乎不一樣。您的眼中有旅人的痕跡,不是那種追逐時尚景點的遊客眼神。」他輕聲說道,語氣並非讚揚,只是單純的觀察。
「我在路上見過各種各樣的生活和人們,」我說,「這讓我對『自身而然』與『刻意為之』之間的界線格外敏感。而這正是您的書中最觸動我的地方之一。」
他聽了我的話,那抹微笑似乎深了一些。「『自身而然』(Das Selbstverständliche)…… 您抓住了關鍵。」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銀製的煙盒,取出香煙,動作優雅而精準。「請原諒我在這個場合抽煙,希望不會打擾您。」
「請便,巴爾特海瑟先生。」
他點燃香煙,吸了一口,緩緩吐出淡淡的藍灰色煙霧。煙霧在他面前繚繞,模糊了他的面部輪廓。
「那麼,您有什麼想『請教』的呢?」他靠回椅背,姿態顯得隨意,但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透著精緻。
我斟酌著詞句,從他的「序曲」演講說起。「您在對那些『求知若渴的年輕人』發表演講時,說他們對詩歌和藝術的追求,是『無文化的』表現。您認為真正的文化,體現在一位紳士跨上獵馬的姿態,或者一位年輕女士優雅地為客人倒茶的動作中。這與大多數人對文化的理解大相徑庭。在您看來,『文化』究竟是什麼?它與『藝術』、『知識』有何不同?」
他捻熄香煙,將其精確地放在煙灰缸邊緣,彷彿那也是某種儀式。「那是對那些年輕人的小小惡作劇。」他輕輕笑了笑,但眼中沒有笑意。「他們太認真了,太沉迷於概念和理論,太急於將『藝術』和『文學』視為某種可以『擁有』或『掌握』的東西,並以此標榜自己。」
他再次架好單片眼鏡,透過它審視著空氣中的煙霧。「文化,它不是知識的堆砌,不是頭腦中的教條,更不是寫在紙上的詩句或是掛在牆上的畫作。那些只是文化在某些層面的『表達』,而且往往是粗劣的表達。」
「那麼,它是在行動中嗎?」我追問。
「行動?也不全是。」他搖搖頭。「行動可以是『刻意為之』的。那位跨上獵馬的紳士,那位倒茶的女士,他們所展現的優雅,如果那是經過刻意練習、為了『表現』給人看而為之,那同樣是『無文化』的。真正的文化,是一種『自身而然』的狀態。它不是學來的,不是裝出來的,它是流淌在血液裡,滲透進骨子裡的。是一種內在的節奏和和諧,自然而然地體現在最微小的細節中。」
他端起咖啡杯,用指尖輕輕摩挲著杯壁。「就像這咖啡杯。它光滑的觸感,恰到好處的溫度,盛裝咖啡的比例,都必須是『對的』。這種『對』不是來自於某本禮儀書,而是來自於長久以來,代代相傳的品味和習慣。是一種無需思考,就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精緻。」
「所以您對那些寫作的人,對文學界如此不以為然,是因為您覺得他們的『文字』,他們的『創作』,大多是『刻意為之』的結果?」我試探著問。
「當然。大部分是的。」他語氣平淡,但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他們坐在書桌前,或者躺在床上,絞盡腦汁地堆砌詞藻,組織情節,試圖表達一些他們自以為『深刻』或『新穎』的東西。他們寫詩,寫小說,寫評論,總是在『表現』。表現自己的『才華』,表現自己的『思想』,表現自己的『感受』。」
他嗤之以鼻地笑了笑。「他們甚至無法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一種『自身而然』的狀態。你看那些所謂的『藝術家』,他們穿著奇特的衣服,留著誇張的頭髮,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藝術家』一樣。這不是『自身而然』,這是『做作』(Mache)。」
「您在書中提到,德國的散文寫得非常糟糕,作家們連語法都掌握不好。」我引用書中的觀點。「這也是『無文化』的一種體現嗎?」
「正是如此。」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煙。「他們沒有『風格』。風格不是可以學來的技巧,它是『自身而然』的表達。當一個人的內在是混亂的、粗糙的,他的文字自然也會是混亂的、粗糙的。他們寫作,是因為他們想『成為』作家,想『擁有』名聲和金錢,而不是因為他們內心有什麼非說不可的東西,以一種『自身而然』的方式流淌出來。」
「但您自己也在寫作,」我指出這個明顯的矛盾,「您寫了『Perseus』、『Androgyne』等作品,您甚至為您的書寫了『自傳』。」
他將手中的單片眼鏡取下,放在桌面上,動作輕柔得彷彿對待一件珍貴的藝術品。「啊,自我介紹的那一篇?」他似乎回憶了一下。「那是為了應付一家雜誌的要求。用最精簡、最無趣的方式把那些不得不提及的『事實』列出來,以免他們期待一些『有趣』的『內幕』。」他語氣中的諷刺顯而易見。「至於我的那些作品……」
他沉吟了片刻,望向窗外。“或許,對於我而言,寫作本身是一種… 一種不得已的『表現』,為了記錄某些稍縱即逝的『自身而然』的瞬間。但我不認為這就是我的全部,或者是我最核心的『是』。” 他聳了聳肩,“而且,我可從不指望通過寫作來『融入』什麼『社會』。真正的社會,與那些寫作的人是無關的。”
「您對『社會』的定義似乎也非常嚴格。」我順著他的話問。「您認為只有『出身』好的人才屬於『社會』,而那些靠才華或金錢獲得名聲的藝術家、作家,即使再有名再有錢,也只是『舞台』上的表演者,而不是『社會』本身。」
「這不是我的『定義』,這是事實。」他糾正我,語氣中沒有絲毫的退讓。「『社會』是一種排他性的存在。它有自己的規則,自己的節奏,自己的『自身而然』。這與你寫了多少本書,畫了多少幅畫,或者賺了多少錢無關。你『屬於』它,或者不屬於。它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一種無需言語就能理解的『不言而喻』。」
他拿起咖啡杯,再次啜飲了一口。這次,他似乎沒有皺眉。「那些藝術家、作家,他們太需要被『看見』,需要被『讚美』。他們總是把自己的『個性』、『情感』、『思想』大聲地叫喊出來,試圖吸引別人的注意。這與『社會』所要求的『不引人注目』(nicht auffallend)和『自身而然』是完全相悖的。」
「就像您在談論服裝時說的,『穿得好,最重要的是穿得不引人注目』?」我連結起他書中的觀點。
「沒錯。」他讚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對我能理解這一點感到意外。「真正的優雅,是讓人感覺『自然而然』的。它不是要讓人驚嘆你穿得有多麼『特別』或『昂貴』,而是讓人覺得,你就應該是這個樣子。這不是通過刻意搭配或追逐流行來實現的,它是你內在狀態的外化。Solidität(穩固性)和 Unbefangenheit(不拘束)是關鍵。」
「您也談到了『交談』。」我繼續提問。「您似乎認為有教養的人之間的交談,應該避免爭論,應該是輕鬆、遊戲化、帶著輕微的諷刺,並且是『無意見』的。」
「因為意見是什麼?」他反問我,語氣帶著明顯的不屑。「意見是那些沒有足夠內在力量去『是』的人,為了『表現』自己『在思考』而抓住的稻草。他們沒有『自身而然』的表達,所以必須依賴於『意見』、『觀點』、『立場』。」他做了個誇張的撇嘴動作。「有教養的人,他們的交流是一種『節奏』,一種『和聲』,一種在心靈層面上的輕柔觸碰,而不是用『意見』來互相碰撞和證明自己的存在。」
他靠得更近了一些,低聲說道,彷彿分享一個秘密:「這就像在畫廊裡看畫。當你在畫前面大聲議論,發表『意見』的時候,畫就對你關上了門。它只會對那個以正確的『心境』、『自身而然』地去感受它的人敞開。對藝術的理解,不是通過語言和分析來實現的,它是心靈的直接交流。」
我點點頭,回想起書中他對觀畫的描述。「需要有『渴望』,甚至對特定畫作的渴望。」
「正是。」他看起來很高興我能理解這一點。「而且絕不能在感官興奮的時候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我臉上或許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但他已經轉移了話題。「您還提到了『女士』(Dame)和『大家閨秀』(Große Dame)。這似乎也是您用來區分『自身而然』與否的一個重要概念?」
「那是當然。」提到『Dame』這個詞,他的語氣似乎軟化了一些,但仍帶著挑剔。「『Dame』是一種虛擬的完美。她不一定完美無瑕,她可能有缺點,可能愚蠢,甚至可能穿著不好。但她『是』一位 Dame。這不是金錢或頭銜能決定的。她最關鍵的品質是『Takt』(機敏/圓通)。是一種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恰當、保持自我的能力。這同樣是『自身而然』的,無法通過學習『成為』。」
他停下來,似乎在腦海中描繪著某位女士的形象。「而『Große Dame』則更為罕見。她不僅要有血統、有財富,她的人格中還必須有一種特殊的『旋律』。一種綜合了所有這些元素的『音樂』。當這份『音樂』消失了,即使她的頭銜和財產還在,她也不再是『Große Dame』了。」
他從桌上拿起單片眼鏡,在指尖轉動著。「人們總是想把一切都簡化,都分類,都用簡單的詞語來定義。花花公子?票友?他們以為這就是我了。他們看到表面的服裝、態度,就以為抓住了全部。」
他將單片眼鏡重新架回眼中,透過它望向咖啡館中來來往往的人們。那眼神中帶著一絲疲憊,又帶著一絲悲憫。「但生活遠比這些概念複雜。真正的文化,真正的優雅,真正的『是』,是無法被定義,無法被解釋的。它只能被『感受』,被『認識』。而且通常,只有那些自身也具備這種『自身而然』的人,才能夠真正認識到它。」
「就像您在書中對那個年輕作家的建議,不要出版,把書送給懂得欣賞的人?」我輕聲問。
他笑了起來,這次的笑聲很輕,帶著真正的趣味。「啊,那個天真的年輕人。他認為讀者的『愛戴』就足夠了。我對他說,那是一場『蠟製的田園詩』。這太浪漫了,太『文學』了。」他搖搖頭。「真正懂得你作品的人,或許寥寥無幾,或許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是誰。但那份懂得,它就存在於那裡,這就足夠了。何必把自己的心血,像商品一樣拿到市場上去叫賣,去期待那些不懂的人的『讚美』呢?」
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望著遠方。咖啡館的燈光在他單片眼鏡的鏡片上投下細小的光斑,讓那隻眼睛看起來深不可測。
我選擇在這個時刻暫停提問。咖啡館的氛圍依舊溫暖而嘈雜,人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安德烈亞斯‧馮‧巴爾特海瑟先生,這位來自遙遠年代的花花公子與票友,用他獨特的視角,為我展現了一個與我慣常見到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圖景。一個更加注重內在狀態、微妙細節、「自身而然」而非「刻意為之」的文化世界。他的尖銳與刻薄,或許是一種防禦,用來對抗那個他覺得日益粗俗、膚淺的時代。
窗外的天色漸暗,街燈初上。咖啡館的燈光變得更加柔和。一天的結束,預示著另一個夜晚的開始。在維也納這個曾經的帝國中心,巴爾特海瑟先生對逝去優雅的堅守,以及對當代「無文化」的批判,如同他指尖的煙霧,飄散在空氣中,既真實又有些虛幻。
他忽然轉過頭來,彷彿從沉思中驚醒。「您還在這裡?」他有些意外地問道。
「是的,」我說,「您的見解讓我很受啟發。非常感謝您撥冗與我交談。」
「不必。我也樂於找到一個能理解一些... 我的『不言而喻』的人。」他拿起單片眼鏡,輕輕地調整了一下位置。「希望我的『意見』沒有讓您感到厭煩。」
「恰恰相反,它們提供了一個非常寶貴的視角。」我回道。
他微笑了,這次的笑容帶著一種完成某件事後的輕鬆。然後,他慢條斯理地站起身。「那麼,請允許我不再佔用您的時間。」他輕微地欠了欠身,動作優雅而流暢,如同他書中所描述的那些「自身而然」的時刻。
「再次感謝您,巴爾特海瑟先生。」我也起身,向他致意。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禮貌地點了點頭,便轉身,融進了咖啡館的人群與光影之中。我看著他緩步離去的背影,那瘦削的身影在人群中顯得有些特別,又似乎完全融入了周遭的氛圍。
維也納的夜晚降臨,咖啡館的窗戶映照著室內的光線。我獨自坐在桌邊,手中握著剛才他碰過的咖啡杯,餘溫尚存。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煙草和咖啡的混合氣味。巴爾特海瑟先生的聲音還迴盪在耳邊,那些關於文化、品味、自身而然的觀點,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湖面,在我心中激起了層層漣漪。這是一場關於優雅、關於挑剔、關於時代與個人之間永恆張力的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