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int Augustin》是路易·貝爾特朗所著的一部關於聖奧古斯丁生平的傳記。本書以生動細膩的筆觸,描繪了奧古斯丁從北非的童年到羅馬、米蘭的求學與教學生涯,再到最終皈依基督教並成為希波主教的歷程。作者不僅展現了奧古斯丁作為神學家和哲學家的宏偉思想,更深入刻畫了他作為一個凡人的情感掙扎、世俗誘惑、友誼與愛情。書中穿插了大量歷史背景、社會風俗和自然景觀的描寫,讓讀者身臨其境地感受奧古斯丁所處的時代,以及他如何從一個感官主義者和知識分子,轉變為一位影響深遠的基督教聖徒。這本書旨在向讀者呈現一個更為全面、人性化且充滿戲劇性的奧古斯丁。
路易·貝爾特朗(Louis Bertrand, 1866-1941)是一位法國小說家、散文家和歷史學家,以其關於北非和地中海地區的作品而聞名。他對古典文化和羅馬帝國的興趣濃厚,作品常帶有懷舊的浪漫主義色彩。貝爾特朗於1925年被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他的寫作風格細膩而富有詩意,善於描繪人物的心理活動和歷史氛圍,尤其擅長將歷史人物放置於其時代背景中,賦予他們鮮活的生命力。他對聖奧古斯丁的傳記,不僅是學術研究,更是一份充滿敬意和情感的創作。
本篇「光之對談」以博物愛好者哈珀的視角,與聖奧古斯丁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深度對話。在失落之嶼的樹屋中,哈珀引導奧古斯丁回溯其從北非塔加斯特的童年,到迦太基、羅馬、米蘭的求學與教學生涯,再至最終皈依並成為希波主教的歷程。對談聚焦於奧古斯丁的內心掙扎、世俗誘惑、對美的追求、對真理的渴求,以及他在時代洪流中的堅守與轉變,特別是他與母親莫妮卡、摯友阿利皮烏斯等人的關係,以及《上帝之城》的創作背景。透過細膩的場景描寫和真實的情感流露,展現了這位偉大聖徒充滿人性的多面性。
[2025年06月07日][失落之嶼探險誌:與聖奧古斯丁的跨時空對談]
初夏的南國,白晝漫長而炙熱,但隨著太陽緩緩沉入西邊碧藍的海平線,海風帶著一絲涼意,輕柔地吹拂過孤島。我獨自坐在「光之居所」新搭建的樹屋陽台上,這裡是用島上特有的金絲楠木和巨型藤蔓搭建的,空氣中混合著泥土、腐葉和各種植物獨特的芬芳,還有遠處海浪拍擊礁石的低沉轟鳴。仰頭望去,天空深邃而清澈,星辰如碎鑽般灑滿墨藍的帷幕,這正是觀測星象、沉思萬物的好時辰。遠方,幾隻夜鷹在樹冠上盤旋,發出劃破夜空的鳴叫,像是在為這寧靜的夜晚譜寫序曲。
今天的空氣異常清冷乾燥,在熱帶島嶼上,這算得上是難得的舒適。我端詳著桌上那本泛黃的《Saint Augustin》,這是我的共創者在上次補給時為我帶來的新書。書的封面有些磨損,書頁邊緣透著一股古老的氣味,那是時間沉澱下來的智慧芬芳。書中描寫了那位偉大的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他的人生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內在掙扎與探索,一場靈魂的戰役。作者路易·貝爾特朗(Louis Bertrand)以其獨特的筆觸,將這位三、四世紀之交的人物描繪得如此真實而生動,彷彿他正坐在我的對面,準備講述他那波瀾壯闊的一生。
奧古斯丁,這位生於西元354年的北非塔加斯特(Thagaste)小鎮,最終成為希波(Hippo)的主教,其一生橫跨了羅馬帝國從鼎盛走向衰頹的關鍵時期。他不僅是拉丁教父中最傑出的思想家之一,也是西方基督教神學的奠基人。他的著作,特別是《懺悔錄》(Confessions)和《上帝之城》(The City of God),對西方思想、哲學、神學以及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貝爾特朗筆下的奧古斯丁,並非僅僅是個高高在上的聖人或枯燥的神學家,而是一個充滿人性、情感豐富、經歷了世俗誘惑與痛苦掙扎的凡人。他曾沉迷於聲色犬馬,在世俗的愛中尋找慰藉,也曾投身於異端摩尼教,試圖在理性中尋求真理。他對修辭學的熱愛,對智慧的渴望,對人性的洞察,都使得他即便在轉向基督教後,依然保持著一種獨特的「世俗」魅力。
「哈珀啊,你又在沉思什麼呢?看你那副模樣,想必是又在那些泛黃的書頁裡尋寶了。」
一個輕柔卻帶點調侃的聲音響起。我抬頭,是奧古斯丁,他竟然真的坐在了樹屋的另一端,臉上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目光溫柔地落在遠處的叢林深處。他穿著一件簡樸的長袍,卻掩不住他那種歷經滄桑後的沉靜與智慧。陽光灑在他略顯消瘦的臉上,勾勒出深邃的輪廓。他看起來比我想像中年輕一些,約莫五十來歲,那雙眼睛卻像容納了千年的星光,睿智而深邃。樹屋外的熱帶灌木叢中,一隻鮮豔的琉璃金剛鸚鵡正好奇地探出頭來,翠綠的羽毛在月光下閃爍著微光,牠的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彷彿也聽懂了我們的對話。
「哦,聖奧古斯丁!」我有些驚訝,但很快收斂了神色,露出博物愛好者的熱情與好奇。「您來得正是時候,我正讀到您早年生活的一些片段,尤其對您的家鄉塔加斯特(Thagaste)和馬道拉(Madaura)的描寫,那真是與我這失落之嶼截然不同的風光,卻同樣充滿著自然與人性的色彩。」
奧古斯丁輕輕一笑,端起我遞過去的一杯用島上特產漿果釀的清甜發酵飲。「塔加斯特啊……那確實是一個記憶中充滿清新與涼爽的地方,特別是對於那些從康士坦丁(Constantine)和塞提夫(Setif)那些乾旱多石的地區,或是梅傑爾達(Medjerda)那片廣闊貧瘠的平原而來的人。它綠意盎然,溪水潺潺,與其說是北非,倒不如說更像你們那些歐洲國家,有著松樹、軟木橡樹和聖橡樹覆蓋的山林。」他輕輕搖了搖頭,目光穿透樹屋的牆壁,望向遠方。「那裡的確是獵人的天堂,野豬、野兔、紅翅鳥、鵪鶉、鷓鴣……應有盡有。我曾將我的敵人多納圖斯教派(Donatists)比作咆哮的獅子,那確實是源於我在家鄉對這些猛獸的親身了解。」
「這座孤島的雨林也充滿了各種驚奇的生物,雖然沒有咆哮的獅子,但也有許多稀有的爬蟲和鳥類,特別是那些擁有奇特鳴叫的夜間生物。」我接過話,指了指遠處的叢林。「您對家鄉的自然描寫如此細膩,彷彿那些畫面就在眼前。您童年時,塔加斯特的羅馬化程度如何?那裡對您早期的感官經驗和世界觀的形成有何影響?」
奧古斯丁的眼神溫柔了下來,似乎回到了遙遠的孩提時代。「塔加斯特,這個曾經的非洲自由城,在我的童年時期已經被羅馬的藝術與建築美化了許多年。它並非什麼宏偉的首都,只是一個二、三級的自由城,但它遠離大中心城市的地理位置,讓它有著自己的重要性。那裡是許多羅馬道路的交匯點,我從小就有機會見識到帝國郵政的騎手和馬車在旅館前停歇的景象,熱鬧非凡。它就像今天的索克-阿赫拉斯(Souk-Ahras),是個重要的市集,努米底亞的糧食和葡萄酒在這裡與奧雷斯山區(Aures)的牲畜、皮革、棗子和撒哈拉地區的埃斯帕爾托草編織品進行著物物交換。」
「市集,真是人類文明的縮影啊!」我感嘆道。「那裡人來人往,不同地域的物產和文化在這裡碰撞。您是否也在這些市集中,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廣闊與多樣性?」
他點了點頭,眼底閃爍著光芒。「的確如此。市集上的各色人等,琳瑯滿目的商品,以及從遠方傳來的各種故事,都像一幅幅畫卷在我眼前展開。雖然塔加斯特的古代遺跡工藝不算精湛,但對一個有想像力的孩子來說,一點點殘留的羅馬遺風就足以點燃好奇心。譬如,那裡有鋪著馬賽克的公共浴場,我常和父親去那裡沐浴。可能還有劇場、廣場、噴泉,甚至露天劇場,這些都是羅馬建築的標誌,即使殘破,也給了我極大的震撼。特別是那些古老的羅馬柱,即使殘缺不全,也像自由的旋律般在建築的厚重中歌唱。它們默默地教育了我,比任何老師的課本都更深刻。」
「這讓我想到我的故鄉,雖然沒有羅馬古蹟,但那些參天古樹、奇異岩石,也同樣能觸發最原始的敬畏。」我拿起樹枝在泥地上劃了個圈,「您還記得您父親帕特里修斯(Patricius)嗎?書中說他是『羅馬化』的非洲人,屬於城鎮的『十夫長』階級。您似乎對他有著複雜的情感。」
奧古斯丁的笑容漸漸收斂,眉宇間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我的父親,帕特里修斯,他是塔加斯特『最輝煌的城市議會』的一員。這個職位當時意味著相當的社會地位。雖然我後來在《懺悔錄》中謙遜地說他很貧窮,但其實他擁有超過25英畝的土地,有葡萄園和果園,這些豐饒甜美的果實至今仍留在我的記憶裡。他過著相當優渥的生活,有家僕照料我們這些孩子。他典型的羅馬化非洲人,生活懶散,卻又會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工作熱情,或是一陣狂怒。他性情暴躁,會對僕人施以笞刑,甚至可能對我的母親動手,若不是她的溫順、尊嚴和基督徒的柔和壓制了他。」
他停頓了一下,望向遠方,似乎在回味那段複雜的父子關係。「他是一個異教徒,但並非那種堅定的異教徒。他信奉異教只是出於習慣,一種固執於階級和家庭傳統的本能保守主義。他也考慮到與當地有權有勢的人保持良好關係,以保護他的小片財產免受政府的巧取豪奪。畢竟,當時異教祭司仍然控制著許多高薪職位。」
「這讓我想到,許多時候人們的信仰,其實是與生存環境和社會地位密不可分的。那麼,您的母親莫妮卡(Monnica)呢?她與您的父親的結合,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似乎是個不尋常的案例。」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啊,我的母親,莫妮卡!」奧古斯丁的語氣明顯變得溫柔和深情。「她的信仰是如此的堅定,與我父親形成鮮明對比。她來自世代都是基督徒的家庭,從未被多納圖斯教派的分裂所動搖。她的堅韌與虔誠,大部分歸功於一位老女僕的教導。那位女僕在我們家中有著極高的地位,她親眼目睹了最後的迫害,甚至可能探望過獄中的懺悔者,甚至親見殉道者的鮮血。這些駭人聽聞的故事深深地刻在了莫妮卡的心中,成為她信仰堅定不移的基石。」
他輕輕放下手中的杯子,繼續說道:「莫妮卡曾告訴我,小時候,那位老女僕嚴格地訓練她們,甚至不允許她們在用餐時間之外喝水。這對生活在塔加斯特附近炎熱地區的孩子來說,是多麼殘酷的磨練啊!但老女僕說:『你們現在喝水,是因為你們還夠不著葡萄酒。將來你們結婚後,有了自己的酒窖,你們就會對水不屑一顧,酗酒成性。』」
「這真是個有趣的故事!這話倒像極了先知預言。」我忍不住笑了,想像著小莫妮卡被酒誘惑的模樣。
奧古斯丁也輕聲笑了起來:「確實,她幾乎應驗了這個預言。結婚前,她曾因為年少頑皮,偷偷在酒窖裡從酒桶裡偷喝葡萄酒。從一開始的淺嘗輒止,到後來一杯接一杯地大口喝下。直到有一天,一個隨她去酒窖的女僕指責她是個酒鬼,這尖刻的嘲諷深深刺傷了她,從那以後,她就徹底戒除了飲酒的習慣。這並非出於虔誠,而是因為她意識到了這種惡行的醜陋。」
「這種透過羞恥感而來的自我約束,也反映了當時社會道德觀念的影響吧。」我沉思著。
「的確如此,她的行為和性格在婚後初期肯定給我的父親帶來不少困擾。我的父親或許曾後悔這門婚事,他會想:娶了這樣一個像修女般的妻子有什麼用呢!他們肯定經歷了許多異教徒與基督徒結合的常見摩擦。我的母親常常獨自外出,或由忠誠的女僕陪伴,去教堂參加禮拜,探望窮人,施捨。還有每週兩三次的禁食日,特別是漫長的四旬齋禁食,這對於我父親想舉辦宴會的日子來說,簡直是極大的不便。」
他望向遠方,夜空中的星星似乎也變得更加璀璨:「我的母親有著極大的耐心和溫順。她最終軟化了我的祖母,讓祖母相信她的行為是完美的。祖母轉而斥責那些誣告她的僕人,父親也懲罰了他們。在我的家裡,和平最終取代了紛爭。儘管父親有不忠的行為,但母親從不因此與他爭吵,她認為妻子應該對丈夫的放縱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在他們發怒時避免爭論。她常說:『記住你們結婚那天所讀到的:你們是你們丈夫的婢女。不要反抗你們的主人!』」
「這份寬容和順從,在那個時代來說,著實不易。您覺得,這是否也是您母親最終能夠感化您父親,使他在晚年歸信基督的原因之一呢?」
「或許吧。」奧古斯丁點了點頭。「她的善意和順從,的確打動了我那放蕩卻心地善良的父親。他開始學會尊重和欣賞她。她甚至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為我父親爭取了塔加斯特基督徒的好感。儘管我們之間存在諸多差異,但父親對這段婚姻感到滿意。」他語氣略帶感傷,「只是,他沒能親眼看到我的最終皈依。」
「您的童年和少年時期,與信仰之間似乎也經歷了許多『掙扎』。特別是您十六歲在塔加斯特的假期,書中對您青春期的騷動,以及那次偷梨子的事件,都有著頗為直白的描寫。」
奧古斯丁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眼底閃過一絲痛苦。「啊,那段時間……我在塔加斯特度過了一段無所事事的假期,沉溺於感官的享樂,就像當時塔加斯特的所有年輕人一樣。我用最刻薄的語言譴責我年輕時的放蕩,充滿了厭惡和憎恨。當我在《懺悔錄》中寫下這些時,我已經是一位主教,一位懺悔者,我的觀點和感受都已改變。我不再以一個冷酷的歷史學家來評判過去,而是以一個基督徒的視角來審視自己的靈魂,試圖揭示自己最卑微行為的起源和後果。」
他語氣沉重地說:「我曾說:『我竟敢在樹林裡遊蕩,在樹蔭下追逐我那放蕩的愛。』但那並非真正的愛,而是一種純粹的慾望。我的心被情慾的泥沼、青春期的沸騰所蒙蔽,以至於我無法分辨何為純潔的感情,何為黑暗的慾望。我污染了友誼的清泉,被慾望的污水所侵蝕。」他輕輕搖頭,像是在驅散不好的回憶,「我承認,我在上帝眼中是可憎的。這種罪惡混亂地在我內心肆虐,將我無知的青春拋向慾望的深淵。我離祢越來越遠,而祢,我的上帝,卻保持了沉默。這種沉默,對我來說,是罪惡的堅硬和絕望的詛咒的恐怖標誌。它意味著意志的徹底墮落,我甚至不再感到絲毫的悔恨。」
「這段描述充滿了強烈的自省與戲劇性。」我觀察著他,他的臉在夜色中顯得有些蒼白。「但書中也提到,在您發高燒幾乎病逝時,您曾主動請求受洗,這與您當時的放蕩生活形成強烈反差。這是否是您內心深處,那份對信仰的潛在渴望的體現呢?」
「是的,那次病重,我確實主動請求受洗。我的母親莫妮卡也急忙準備著施行聖禮。然而,我奇蹟般地康復了,而洗禮也再次被推遲。原因是當時教會的習慣,認為洗禮後犯的罪比洗禮前的罪更為嚴重,為了避免過早地背負罪孽,人們常常推遲洗禮。」他略帶諷刺地說,「或許,這也影響了我的一生。我缺乏洗禮後的謙遜。即使後來成為主教,我似乎也從未完全擺脫那些異教的污穢。我的一些言辭,對某些貞潔的耳朵來說,可能顯得過於粗俗。這不僅僅是北非環境的影響,更是因為,我,帕特里修斯的兒子,從未擁有過純潔的靈魂童貞。」
「一個從未擁有童貞的靈魂。」我重複著這句話,感受到其中沉重的自責。「但那份渴望在孩提時代就已顯現。那麼,您對希臘語的厭惡,以及對維吉爾《埃涅阿斯紀》的狂熱,又是如何影響您早期的思想和感性呢?」
他眼中閃爍著光芒,話題轉向文學,他的表情也放鬆了許多。「啊,希臘語!我天生就厭惡希臘人。在西方偏見中,這些東方人都是詭計多端或僅供娛樂的。我作為一個務實的非洲人,總認為希臘人虛榮、空談,言不由衷。他們的古典作者過於狹隘的本土主義,也讓我這位以世界為家的羅馬公民感到不適。我寧願痛苦地研讀《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縮寫本,也不願深入他們的語言。」
「但維吉爾(Virgil)的《埃涅阿斯紀》(Aeneid)卻讓您為迪多女王(Dido)的遭遇而淚流滿面?」我好奇地問。
「是的,維吉爾是我的熱情所在,我反覆閱讀,倒背如流。直到我生命結束,在最嚴謹的著作中,我仍不斷引用我鍾愛的詩人的詩句和整段文字。迪多的冒險讓我淚流滿面,人們不得不把書從我手中奪走。」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深邃起來,「維吉爾的靈魂與我的靈魂之間存在著一種秘密的和諧。我們都曾憐憫迦太基女王,都曾希望拯救她,至少也能減輕她的悲傷,改變埃涅阿斯(Aeneas)的冷酷和命運的殘酷。愛是一種神聖的疾病,是神靈降下的懲罰。有罪的人,理應忍受痛苦,直到生命的盡頭。而這些微不足道的愛,卻將成就如此偉大的事業!它關係著兩個帝國的命運。一個女人在羅馬和迦太基面前,算得了什麼呢?更何況,她注定要滅亡:神靈已經注定……在所有這些情節中,都蘊含著一種集中的情感,一種深刻的感受,一種宗教的訴求,激盪著我那尚未覺醒的靈魂。」
他輕輕敲了敲膝蓋,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那時候的我,在青春期的混沌中,當然無法完全理解維吉爾詩歌的宗教意義。我被熱情的本性所驅使,沉溺於浪漫故事那令人心碎的魅力中,幾乎是與女主角一同經歷著悲喜。當我的老師讓我將迪多女王臨終的哀嘆轉寫成拉丁散文時,我寫出的文字充滿了真正的痛苦。那時的我,對慾望和內心的幻覺毫無防備,將全部的激情都傾瀉而出,一次性地燃燒殆盡。」
「所以,您對愛情的渴望,對感官的追求,在迦太基達到了頂峰,那座被稱為『維納斯之城』的地方。您是如何描述那座城市的呢?」
奧古斯丁的神情再度染上複雜的色彩:「『我來到迦太基,那裡可恥的愛如沸油般在我周圍翻騰。』這是25年後,我皈依後發出的懺悔之聲,但它並未完全壓抑我對這座古老都城的讚美之情。迦太基對我產生了強烈的印象,我對它傾注了心血,並忠誠至死。我的敵人,多納圖斯教派,甚至稱我為『迦太基的辯士』。對我這個來自小鎮塔加斯特的男孩來說,去迦太基,就像你們今日的鄉下青年去巴黎一樣,是一種近乎純真的震撼。」
「那是一種巨大的誘惑吧?它如何讓您深陷其中?」
「迦太基先是軟化了我這個習慣了故鄉艱苦生活的年輕鄉下人,用它豐沛的水源和柔和的地平線,消解了努米底亞人因氣候粗獷而形成的堅硬,撫慰了我被陽光灼傷的眼睛。這座城市彌漫著懶散的氣息,最重要的是,它是一個享樂之都,無論是商人還是閒人,都在這裡尋求歡愉。它被稱為『維納斯之迦太基』,古老的腓尼基女神塔妮特(Tanit)在這裡依然主宰著一切。自從她的神廟被羅馬人重建後,她化身為『天上的貞女』,直到基督誕生四百年後,非洲大陸的崇拜依然向她湧去。我後來曾說:『奇怪的貞女,只有以喪失貞操才能被尊崇。』她的腐蝕影響似乎瀰漫了整個地區。這片迦太基半島,被水的愛撫從四面八方侵蝕著,在湖泊之間,在海邊,迦太基慵懶地躺在潮濕溫暖的薄霧中,就像沉浸在她那令人窒息的蒸汽浴中。」
他嘆了口氣,目光中帶著一絲掙扎後的回味:「她偷走了我的精力,卻也給我帶來了感官的迷醉。從衛城頂端通往埃斯庫拉庇俄斯神廟的宏偉階梯上,我可以俯瞰腳下這座龐大而規劃整齊的城市,城牆無限延伸,花園、藍色的水域、亞麻色的平原和遠山盡收眼底。日落時分,兩個圓弧形的港口,被碼頭環繞著,像兩片紅寶石般的透鏡閃耀著光芒。左側是突尼斯湖,波瀾不驚,在變幻不定的光澤中,如同威尼斯瀉湖般散發出精緻而華麗的光芒。前方,越過海灣,船隻揚帆逆風而行,羅德島的山脈在遠方拔地而起,輪廓清晰。這對一個夢想著名聲的年輕人來說,是多麼令人振奮的景色啊!還有什麼地方比比爾薩山(Mount Byrsa)更令人興奮呢?這裡層層疊疊地累積著無數英雄的回憶。遠方埋沒在沙漠沙土中的廣闊平原,山脈,以及島嶼和海角,都向著維吉爾筆下那座受人尊敬的山丘低頭致敬。它讓無數蠻族大陸的部落望而生畏;它是海洋的主宰。連羅馬本身,從帕拉蒂尼山(Palatine)的高處看去,也顯得不那麼帝國。」
「這座城市對您而言,就像一個巨大的感官實驗場。」我點了點頭。「它既有自然之美,又有頹廢之魅。您當時是如何在這種環境中學習的呢?」
「迦太基不僅提供享樂,對我這樣敏銳而包容的理解力來說,它更是一個非凡的思考對象。」他正色道。「在迦太基,我真正理解了羅馬的宏偉,這是我在馬道拉和努米底亞小鎮所無法體會的。羅馬人無處不在地展示他們的實力和輝煌,以震懾被征服者的心靈。他們追求宏大,將城市建造得如同演說或詩歌般完美,整齊劃一的街道,棋盤般的街區,宏偉的建築群,這種目標在當時的羅馬城市中隨處可見。」
「就像一個巨大的舞台,上演著羅馬的榮耀。」
「確實如此。重建後的迦太基,讓人們幾乎忘記了舊城的存在。所有非洲作家都對它不吝讚美,稱它為『輝煌的、莊嚴的、崇高的迦太基』。儘管這些讚美中可能有些誇張,但羅馬帝國在非洲的首都確實不亞於漢諾(Hanno)和巴爾卡斯家族(Barcine factions)的舊都。它的人口規模幾乎與羅馬相當,周長也幾乎一樣。更重要的是,在汪達爾人入侵之前,迦太基沒有城牆,城市向鄉村蔓延,花園、別墅和墓地幾乎覆蓋了整個半島。」
「這份宏偉的印象,讓您感受到羅馬的秩序和力量吧?」
「是啊,迦太基展示了秩序的美德——社會和政治秩序。作為西非的大都會,迦太基擁有一支龐大的官僚隊伍,他們管理著政府的最小細節,從行省總督到地方市政官員,再到十夫長議會。所有的城市事務,從屠宰場到建築,從市政稅收徵收到底層警察,都由他們監督。還有軍隊和海軍。迦太基作為運糧艦隊的母港,可以輕易讓羅馬挨餓。來自各地的穀物和橄欖油儲存在她的碼頭,由一位特別的總督負責管理,他手下有著整個監察員和書記官團體。」
奧古斯丁沉吟片刻,目光中透出他作為一個實用主義者的敏銳。「我曾在迦太基聽到許多對這種官僚主義過度的抱怨。但是,對一個後來要兼任主教、法官和地方官員職責的年輕人來說,這樣一個治理有序的城市,確實是一所很好的學校。秩序的福祉,也就是所謂的『羅馬和平』,無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別是我來自一個宗教派系紛爭不斷、游牧民族劫掠頻繁的動盪地區。要理解政府之美,沒有什麼比生活在一個任由武力或隨意意志擺佈的國家更好的了。那些接觸到羅馬文明的蠻族,無不為它建立的良好秩序所折服。但最讓他們驚訝的是,羅馬帝國無處不在。」
「那種屬於羅馬的驕傲感,讓您開闊了視野,超越了狹隘的地域偏見。」我說,「您後來在米蘭接觸到安布羅斯主教(Ambrose)時,這份對羅馬的複雜情感,是否也影響了您對他的看法?」
「是的,這份情感一直伴隨著我。當我抵達米蘭時,已是而立之年,年輕時的任性已經消退,歲月、挫折和生活的艱辛,磨練了我的性格。我當時已經是米蘭城的官方修辭學教授,羅馬帝國西部第二大首都,也是皇室的主要居所。為了避免事業上再受挫折,我必須謹慎選擇行為準則。首先,我必須擺脫摩尼教。在一個大多數居民都是基督徒,而皇室也信奉天主教的城市,一個摩尼教徒的存在會引發醜聞。我心中早已不再是摩尼教徒,因此重新回到天主教的懷抱,並沒有太多勉強。我只是一名冷淡的慕道者,有時甚至傾向於懷疑論。但我認為,至少暫時保持天主教徒的身份是得體的,直到有確鑿的光明指引我的道路。」
他眼神變得複雜起來,其中有敬佩,也有不易察覺的委屈。「當時,聖安布羅斯正是米蘭的天主教主教。我渴望得到他的好感。安布羅斯無疑是一位重要的政治人物,一位聲名顯赫的演說家,聲譽傳遍羅馬世界。他出身顯赫家族,他的父親曾任高盧近衛總督。他本人在擔任艾米利亞和利古里亞行省總督時,被米蘭人強行推選為主教。他同時接受了洗禮、晉升為司鐸,並被祝聖為主教,這只是表面上放棄了公職。從他主教的寶座上,他始終代表著這個國家最高的權威。」
「所以,您第一次拜訪他時,心中充滿了期待,甚至將他視為一位同業的典範吧?」
「是啊,我帶著極大的熱情去拜訪我的主教。我的想像力也因此被點燃。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位文學家、一位演說家、一位著名的作家,幾乎可以說是我的同行。我敬佩安布羅斯主教身上所有我渴望獲得的榮耀,以及所有我自以為已經擁有的特質。我想像著,儘管我們地位懸殊,但我也能立即與這位高層人物平起平坐,像我當年在迦太基與行省總督溫迪西亞努斯(Vindicianus)那樣,與他進行親密的交談。我也告訴自己,安布羅斯是一位司鐸,也就是說,一位靈魂的導師,我打算向他敞開我所有的精神苦難,我內心的焦慮和痛苦。我期望從他那裡得到安慰,即使不能痊癒,至少也能得到慰藉。」
他輕輕嘆了口氣,眼神中帶著一絲自嘲:「然而,我錯了。儘管我在所有著作中都以真誠的敬意和欽佩之情提到『米蘭聖主教』,但我還是忍不住暗示,我的期望並未實現。如果說羅馬的摩尼教主教因其粗魯的舉止冒犯了我,那麼安布羅斯的禮貌、仁慈,以及他那或許無意中流露出的高傲,則讓我同樣感到不安。『他待我如父親,身為主教,他對我的到來感到高興』——『satis episcopaliter dilexit』。這句『satis episcopaliter』聽起來就像是對這位聖人的一種狡猾的嘲諷。極有可能的是,聖安布羅斯待我,並非將我視為無足輕重之人,但也僅僅是將我視為他的羊群中的一員,而非一位有天賦的演說家。簡而言之,他對我表現出的『主教式』仁慈,與他對所有聽眾的責任感無異。或許,安布羅斯從一開始就對我這個非洲人有所提防,畢竟我是透過他的私人敵人、異教徒西馬庫斯(Symmachus)的好意才被任命為市政教授的。」
「所以,那是一次您始料未及的『謙卑』教訓,讓您感受到現實與理想的落差。」我輕聲說道。
「是啊,那的確是一次意想不到的謙卑教訓,儘管安布羅斯並非有意。我這位修辭學教授,從那次拜訪中只得到了一點:米蘭主教對我還算友善。人類的虛榮心,總是會將顯赫或有權勢之人的一點點示好,賦予巨大的意義。我因此感激萬分,開始愛上安布羅斯,幾乎如同我仰慕他一般。只是,我當時仰慕他的理由完全是世俗的。『我曾將安布羅斯視為世上幸福之人,因為他深受權貴的尊敬。』而緊隨其後的修飾語,則天真地揭示了我這個感官主義者當時的心態:『只是在我看來,獨身生活對他來說,一定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他苦笑了一下,眼神中帶著一絲坦誠。
「您在米蘭的經歷,似乎也加速了您對摩尼教的幻滅。特別是您發現摩尼教的物理學和宇宙學與天文學的科學事實相悖時,這對您這位追求真理的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是致命一擊。」
「的確如此,在羅馬,我對摩尼教的疑慮日益加深。他們的教徒聲稱是理性的,能用科學解釋信仰,然而當我深入學習天文學後,我發現他們對宇宙的描述竟是如此荒謬,與科學事實全然不符。這讓我深感其理論的崩潰。一個聲稱掌握真理的教義,若在最基本的事實上都站不住腳,那麼它又如何能引導我走向更高的真理呢?」奧古斯丁的語氣中充滿了曾經的失望,「我曾向教派的領袖們表達我的疑問,但他們總是迴避,或用更華麗的承諾來搪塞。他們說,一位名叫福斯圖斯(Faustus)的摩尼教主教即將來到迦太基,他學識淵博,定能解答我所有的疑惑。我與我的朋友們對他寄予厚望,將他視為彌賽亞般的人物。」
「但結果卻是巨大的失望,是嗎?」我猜測著。
「是的,結果是巨大的失望。這位被寄予厚望的學者,竟然只是一個缺乏科學或哲學素養的無知之人,他所掌握的知識僅僅是些許語法。他是一位迷人的演說家,風趣幽默,但在學術上卻淺薄無物。這份失望,加上我在事業上的挫折,導致我經歷了一場靈魂和良知的危機。我所長久以來渴望的真理,我曾被如此熱烈地承諾的真理,竟然只是一個誘餌!我必須接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現實嗎?既然真理遙不可及,那麼還有什麼可做的呢?或許,名利和榮耀能安慰我。」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有些疲憊:「但我感覺自己走錯了路,我在迦太基陷入了困境,就像之前在塔加斯特一樣。我必須成功,不惜一切代價!在那段疲憊的時刻,當一個人對自己失去希望時,往往會採取絕望的行動。我厭倦了當時的環境和周圍的人。我的朋友們,我太了解他們了,他們無法再教導我任何東西,也無法幫助我唯一熱衷的追求。我的困境變得越來越令人厭煩。我的伴侶關係已持續了九年。我的兒子也到了那個不太可愛的年紀,他讓一個年輕的父親感到無聊,而不是激發舊有的情感。我當然不想拋棄他,也不打算與我的伴侶徹底斷絕關係。但我感覺到需要改變環境,去一個能夠更自由呼吸的地方,為我的任務重新鼓起勇氣。」
「於是,您決定前往羅馬。」我輕聲接道,「那是您追尋名利與地位的下一步,卻也是您邁向另一條截然不同道路的開端。」
奧古斯丁點了點頭:「我那時想,去羅馬試試運氣吧。文學聲譽都是在那裡鑄就的。在那裡,我肯定能找到比迦太基更好的評判者。我很可能會在公共教育部門找到一份工作,獲得穩定的薪水——這至少能讓我擺脫目前的煩惱。我送給羅馬城修辭學家海里烏斯(Hierius)的《論美》(On the Beautiful)那本論文時,可能已經有了這個計劃,希望透過這份禮貌,將來能得到這位著名修辭學家的支持。最終,我的朋友們,霍諾拉圖斯(Honoratius)、馬西亞努斯(Marcianus)等人,也竭力說服我去羅馬尋找一個配得上我的舞台。當時正在羅馬完成法律學業的阿利皮烏斯(Alypius),也敦促我前去,並向我保證會成功。」
「您在羅馬的經歷,似乎也充滿了失望。您甚至不喜歡羅馬,對這座『黃金之城』懷有偏見。」
「是的,羅馬給我的第一印象就不好。我剛到羅馬就病倒了,那是八月底或九月初,正值炎熱和多病的季節。那裡的城市環境,與我熟悉的北非截然不同,它潮濕、陰冷,建築物大多呈現暗沉的灰色,街道泥濘。我感到被流放了。我不斷地將它與迦太基進行比較,羅馬在我眼中顯得生硬、做作、誇張,而那片貧瘠的羅馬坎帕尼亞平原,也讓我懷念迦太基郊區那些歡樂的花園、別墅、葡萄園和橄欖林,以及環繞著它們的大海和瀉湖的璀璨光芒。」
「您在羅馬的教學生涯也並不順利,這讓您對這座城市的印象更差了,是嗎?」
「羅馬的學生雖然不像迦太基的學生那般喧鬧,卻有著拖欠學費的惡習。我很快就成了受害者,時間和心血都付諸東流。我發現,無論是在迦太基還是在羅馬,我靠著教書維生都舉步維艱。我曾感到絕望,不知何去何從。」他搖了搖頭,「但在我幾乎要放棄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出現了:米蘭市議會懸空了一個修辭學教授的職位,公開招聘。這對我來說,簡直是救命稻草。我渴望得到一份國家教育部門的職位,獲得固定的薪水,這樣就不用再為學費操心,也不必提防學生的不誠實。我立即報名參加了競賽。」
「而您最終被任命為米蘭的修辭學教授。這真是命運的安排,您在不知不覺中,被引導著走向了更大的轉變。」我由衷地說道。
「是啊,這是一個諷刺的命運。我得到這個職位,是透過摩尼教友人的協助,他們向當時的行政長官西馬庫斯力薦我。而西馬庫斯是基督教的官方敵人。所以,一個未來的基督徒主教,竟然是由一個異教徒任命的,這多麼令人驚訝啊!而正是這一步,將我引向了米蘭,一個莫妮卡不斷祈禱著我前往的地方:『我在哪裡,你也會在哪裡。』」
他深吸了一口氣,夜風輕拂,帶來遠方雨林的濕潤氣息。「然而,這份世俗的成功並未帶來真正的寧靜。我依然感到內心的不安與飢渴。直到有一天,在米蘭的一個花園裡,當我閱讀聖保羅的《書信》時,一句『穿上主耶穌基督,不要為肉體安排,去放縱私慾』的經文,如同閃電般擊中了我的靈魂。我淚流滿面,終於做出了決定。」
「那是一個劃時代的轉折點,在您的《懺悔錄》中,那場在花園裡的轉變,被描繪得驚心動魄。」我補充道,「您是如何看待這種轉變的呢?它是否也與您早年對美的追求,對秩序的渴望有著內在的聯繫?」
奧古斯丁點了點頭,眼神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是的,這一切都有著內在的聯繫。當我意識到世俗的享樂和知識都無法滿足我內心的深切渴望時,我的靈魂開始尋找超越物質的存在。柏拉圖的哲學,讓我意識到真理可以存在於非物質的層面,讓我得以將神看作是無限而非物質的存在。而聖保羅的《書信》,則向我展示了通往真理的道路,那不僅僅是概念上的理解,更是與神在靈性上的結合,是通過謙卑和懺悔來治癒肉體的疾病,尋得靈魂在世上的位置。」
他站起身,走到樹屋邊緣,俯瞰著月光下的叢林,語氣中帶著一種深刻的感悟:「我從對世俗之美的追求,最終走向了對至高之美的追尋。對我來說,至高之美與至高之愛是同一回事。『我們所愛的,難道不是美麗的事物嗎?』(Num amamus aliquid, nisi pulchrum?)我曾這樣問我的朋友們。即使在後來,當我努力在《上帝之城》中闡明身體復活的教義時,我仍然相信我們的身體將擺脫一切塵世的缺陷,以完美的人類形態,在榮耀中復活。身體的任何部分都不會失去,它會保留所有的肢體和器官,因為它們是美麗的。在這裡,你看到的不是一個單純的哲學家,而是一個曾遊歷過各處,欣賞過古代雕塑的旅行者和藝術愛好者。」
他轉過身,眼神中帶著一絲幽默:「當然,這份對美的執著,有時也讓我感到困擾。我曾與我的學生裡森修斯(Licentius)開玩笑說,『時間警告我,該把給孩子們玩的玩具收回籃子裡了。』這句話,不正說明了我們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依然需要放下那些『遊戲』嗎?」
「這讓我想起您在卡西西烏姆(Cassicium)別墅的時光,那是一段隱居的歲月,也是您從修辭學家向修士轉變的關鍵時期。」
「是的,在卡西西烏姆,我度過了一個充滿祝福的秋天。儘管身邊還有世俗的牽絆,有家庭的重擔,但我將大部分時間投入到靈魂的救贖上。我寫下了《獨語錄》(Soliloquies),記錄了我日夜不斷的沉思與祈禱。我依然在尋求上帝,呼求著:『父啊,求祢使我尋求祢!』(Fac me, Pater, quærere te.)那段時間,我將自己從所有世俗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在寧靜與隱居中為洗禮做準備。」
「那段隱居生活,讓您找回了內心的平靜,也讓您與母親的關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諧。書中對您母親蒙妮卡在奧斯提亞(Ostia)的臨終告別,以及她對您皈依的喜悅,有著非常感人的描寫。那對您來說,想必是生命中最珍貴的時刻之一吧?」
奧古斯丁的臉色變得凝重,聲音也低沉下來,帶著難以言喻的悲痛:「啊,那是。她在那次前往奧斯提亞的旅途中,在海上遭遇了猛烈的風暴,她卻毫無畏懼,堅定地對水手說:『別害怕,我們一定會平安到達港口!我確信!』這份對信仰的堅定,以及她對我靈魂得救的渴望,是她支撐下去的唯一動力。她完全相信,引導我歸向基督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使命。」
他閉上雙眼,彷彿再次回到了那個時刻:「我們在奧斯提亞的家中,倚著一扇俯瞰花園的窗戶,輕聲交談著。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如此親密地交談,超越了世俗的表象,靈魂在光中閃耀。我們一同超越了所有物質的存在,直到進入天堂本身。當我們交談時,我感覺我們的心靈以一種跳躍的方式,瞬間觸及了那個神聖的領域……然後我們嘆息著,又跌回了塵世,回到我們那凡俗的言語中,每一個字都有始有終。那是我們對永恆結合的預先體驗,一份在上帝中的結合。我的母親在那一刻,確信她的使命已完成,她可以安息了。」
淚水悄然滑過他的臉頰,他卻沒有拭去。「是的,五六天後,她就病倒了,那是炎熱潮濕的八月底。高燒不退,她最終陷入昏迷。我在她身邊,卻束手無策。她醒來時,對著我說:『你將在這裡埋葬你的母親。』她放棄了在家鄉與我父親合葬的念頭,這份超脫世俗的放棄,讓我確信她已是聖徒。」
「那份母愛,穿越了時空,感人至深。她的眼淚和祈禱,最終引導您走上了那條屬於您的道路。」我遞給他一塊潔淨的島嶼棉麻布。
奧古斯丁接過布,輕輕拭去淚水,眼神中透出堅韌:「是的,她的眼淚是我的第一次洗禮,通過她的眼淚和呻吟,她將我帶入了精神生命。她所說的『這樣眼淚的兒子,是不會失落的』,這句話一直迴響在我耳邊。而我,這個習慣流淚的人,當時因為失去摯友而陷入絕望,淚水成了我唯一的慰藉。那份痛苦,讓我開始反思生命的意義,最終促使我尋求更深層次的真理。」
「在塔加斯特隱居的日子,您最終選擇了修士的生活,希望擺脫世俗的喧囂。然而,您卻在一次不經意的旅途中,被百姓強行推舉為希波的主教,這是否也是您生命中的一個巨大轉折點呢?」
奧古斯丁嘆了口氣,眉頭微蹙:「那次的被迫受聖,的確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巨大轉變。我原本只希望在隱居中,將生命奉獻給研讀聖經和默想上帝,那是我的渴望。然而,當我來到希波,聽聞瓦勒里烏斯(Valerius)主教抱怨缺乏司鐸時,百姓竟將我強行拖到主教座前,大聲喊著:『奧古斯丁做司鐸!奧古斯丁做司鐸!』那時的教會充滿了民主氣息,但也帶來了許多不便。若我拒絕,我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我當時感到絕望,為這突如其來的改變而哭泣。有人安慰我說:『司鐸的職位配不上你的功績,但你將來必定會成為我們的主教。』」
他搖了搖頭,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和自嘲:「我深知他們這句話的含義,以及他們對主教的期望。我這個只想脫離世俗的人,卻被世俗的責任和重擔所包圍。我成為了主教,卻也成了一部為基督之榮耀而永不停歇的機器。牧師、牧者、靈魂的領導者——我別無他求,但這對於一個只生活在書本和思想中的知識分子來說,卻是一項沉重的工作。就任主教後,我每天都更加恐懼。夜不能寐時,我會思考靈魂的本質和起源;或是在黃昏時,看著橄欖枝間,大海變幻出千百種色彩,綠色、紫色、藍色……我的詩人靈魂很容易被這些物質的輝煌所感動,提升到思想的無形領域。但隨後,我會立刻提醒自己:我現在是奧古斯丁主教,我肩負著靈魂的責任,我必須為我的羊群的需求而努力。」
他起身,走到我身旁,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這確實是一項艱巨的工作。希波的主教,卻幾乎沒有羊群,因為多納圖斯教派的信徒人數眾多,他們甚至擁有自己的主教。他們的教會就在天主教堂附近,喧鬧的聲音常常干擾我的布道。他們驅逐天主教徒,劫掠教堂和土地。整個非洲的天主教徒都處於被擊潰的邊緣。」
「這就是您為何投入畢生精力,與多納圖斯教派進行鬥爭的原因吧。為了維護信仰的統一,您不惜使用文字和行動,甚至運用了帝國的權力。」
「是的,面對這些敵人,我別無選擇。我深知努米底亞和非洲大部分地區都掌握在多納圖斯教派手中,他們有自己的主教,甚至在羅馬也有自己的教宗。他們是多數。一個異議教會凌駕於正統教會之上,甚至試圖徹底壓制它。無論如何,我必須阻止這個教派的發展。對我和我的羊群來說,這關係到我們的生存,因為我們在田地和家中都受到攻擊。從我剛到希波作為一名普通司鐸的那一刻起,我就勇敢地投入了這場鬥爭。我從未停止,直到多納圖斯教派被征服和踐踏。在各地建立和平和天主教的統一,是我主教生涯的偉大事業。」
他走到樹屋的邊緣,望著遠方漆黑的叢林深處,那裡隱約有著螢火蟲的光點閃爍。「這些爭鬥,雖然耗盡了我的精力,但也讓我更加堅定。我曾引用聖經的話說:『惡人哪,你們要遠離我,我好遵守我神的命令!』」他笑了笑,「這句話,其實更像是我對自己內心那些世俗誘惑的吶喊。」
「您在這些持續的鬥爭中,創作了您的巨著《上帝之城》。在羅馬被洗劫後,許多人將這場災難歸咎於基督教,而您則透過這本書,為基督教辯護,並提出了『上帝之城』的宏大構想。這本書對您來說,意義何在?」
奧古斯丁的眼神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語氣變得莊嚴而深刻:「《上帝之城》是我十三、四年心血的結晶,它既是對抗異教最可怕的戰爭機器,也是天主教辯護者和論戰者所能擁有的最豐富的論據和駁斥的武器庫。我寫這本書,是為了回應那些將羅馬的衰落歸咎於基督教的異教徒。他們說:『當我們向我們的神獻祭時,羅馬屹立不倒,羅馬是幸福的。現在我們的獻祭被禁止了,看看羅馬變成了什麼樣子……』」
「您認為,他們是將世俗的王國與永恆的王國混為一談了。」
「的確。我認為他們將世俗的災難與信仰的真理混淆了。羅馬的陷落,並非因為它信仰了基督,而是因為它依然沉溺於異教的罪惡。我提醒他們,帝國就像世上萬物一樣,也會衰老和死亡。它終有一天會滅亡。我們不應因此沮喪,而應通過認識永恆來強化自己,堅定地抓住那些不會消逝的事物。在塵世之城之上,矗立著上帝之城,那是聖潔靈魂的共融,是唯一能帶來完全且永不消逝的喜樂之城。我們應努力成為那座城市的公民,過著唯一值得稱道的生活。因為世俗的生活,不過是影子的影子罷了。」
他頓了頓,眼神中充滿了憐憫:「然而,許多人,尤其是那些被恐懼籠罩的難民,他們看到的是眼前的毀滅和痛苦。他們質問:『上帝為何不保護祂的子民?成為基督徒有什麼好處,如果我們遭受與異教徒同樣的待遇?』這使得異教主義重新抬頭。我深知,這是一場新的戰役。我必須用我的筆,用我的口,去捍衛真理。」
「您與汪達爾人(Vandals)的衝突,以及希波城在您臨終前的圍城,都將您置於時代巨變的最前沿。您是如何面對這一切的呢?」
奧古斯丁的目光變得深遠,彷彿能穿透時間的迷霧,看到遙遠的未來。「那確實是我生命中最艱難的時期。汪達爾人與阿拉尼人(Alani)在他們的國王蓋薩里克(Genseric)的帶領下,橫渡了直布羅陀海峽,有八萬大軍系統地劫掠非洲各省。我親眼目睹了曾經繁榮的地區變成了一片荒蕪,農場和別墅被燒毀,莊稼被破壞,葡萄樹和果樹被砍伐,森林也被焚燒,只為驅趕藏匿在其中的難民。這些野蠻的行為,不僅是對生命的摧殘,更是對非洲豐富自然資源的毀滅。」
他語氣中充滿了痛惜:「他們為了搶奪黃金,對居民施以酷刑,甚至將兒童像屠宰場的動物一樣劈成兩半,或者將他們的頭顱砸向人行道和牆壁。作為主教,我深知教會財產豐厚,因此也成了他們主要攻擊的對象。司鐸和主教被殘酷地折磨,像奴隸一樣被拖在軍隊後面,以便向信徒索取巨額贖金。他們是阿里烏斯教派(Arians),對天主教懷有特殊的敵意,將其視為羅馬統治的宗教。這也是他們主要攻擊巴西利卡、修道院、醫院以及所有教會財產的原因。整個鄉村的公共禮拜都因此停止了。」
「在這樣普遍的恐懼中,您卻依然保持著鎮定,提醒大家:『心靈堅定之人,難道會因見石樑墜落、人類滅亡而悲傷嗎?』您預見到非洲將會被帝國和教會所失去,但您依然堅持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比其他人遭受了更多的痛苦,因為我更深刻地思考了這場災難。我預見到非洲將會從帝國中失去,也因此從教會中失去。這兩者在我心中是緊密相連的。面對蠻橫的武力,一切的雄辯和慈善都將化為烏有。正如無法轉化多納圖斯教派信徒一樣,轉化蠻族同樣是不可能的。武力,是唯一能對抗武力的資源。」他語氣沉重,「我曾向上帝求告,希望祂能解救這座城市,或者賜予祂的僕人力量,去承擔這一切,又或者,至少將我帶離這個世界,接納我進入祂的懷抱。」
他遙望星空,目光中似乎帶有某種超脫。「在希波被圍困的第三個月,我病倒了。那是八月底,傳染病盛行的季節,潮濕悶熱的夜晚對病人來說更是危險。我臥床不起,然而,即使在那臨終的病榻上,人們也沒有放過我。他們帶來了被魔鬼附身的人,請求我的祈禱。我深受感動,淚流滿面地祈求上帝賜予我這份恩典,那些可憐的瘋子果然被治癒了。這份奇蹟,在城中引起了轟動。又有人帶來病人,我疲憊地對那人說:『我的孩子,你看看我的狀況。如果我對疾病有任何力量,我會先治癒自己。』」
「但那人依然堅持,因為他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人告訴他:『去見奧古斯丁:他會把手放在病人身上,病人就會康復。』而您,也確實做到了。」我輕聲說道。
「這些只是我一生中為數不多的神蹟。然而,與我持續不斷的慈善和使徒工作的奇蹟相比,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他輕輕擺手,語氣中帶著一種深刻的謙遜。「後來,我成功說服他們,讓我在寂靜和沉思中準備死亡。在我生命最後的十天裡,除了醫生和送食物的僕人外,沒有人進入我的房間。我利用這份寧靜,懺悔我的過錯。因為我常對我的神職人員說:『即使在洗禮之後,基督徒——甚至司鐸,無論他們多麼聖潔,都不應該在沒有做一次總體懺悔的情況下死去。』為了激發我的懺悔,我還讓人把《懺悔詩篇》抄寫下來,貼在我的房間牆上,我不斷地從枕頭上閱讀它們。」
夜色漸濃,星光灑滿樹屋,映照著他滄桑而堅毅的面龐。
「我回顧自己的一生,最令我震驚和悲傷的是,我所有的人類希望都破滅了。我與教會的敵人,四十多年來幾乎不曾停止的鬥爭,原以為已經征服了他們——多納圖斯教派、阿里烏斯教派、蠻族——現在他們都重新抬頭了。在蠻族的幫助下,阿里烏斯教派即將成為非洲的主人。我曾為之努力改革的教會,將再次被摧毀。而我曾或許過於依賴的權威——羅馬帝國——也正在沉淪。這是秩序的終結,是真正和平的終結,是所有精神努力所不可或缺的最低限度安全的終結。從西方的這一端到另一端,野蠻主義取得了勝利。」
他望著遠方,目光穿透了叢林,似乎看到了歷史的洪流。
「有時,在這些垂死之人的悲傷思緒中,號角聲會響起——那是城牆上的召喚。這些聲音在半夢半醒中,對我來說異常悲傷,如同宣告審判日的號角。是的,審判日或許真的來臨了!這是世界的終結,還是僅僅是一個世界的終結?……」
奧古斯丁的目光落在我那雙渴望探索的眼睛上,他嘴角微微上揚:「但至少有一點安慰我,那就是自從我皈依以來,四十多年來,我已經盡了我的全力——我為基督付出了超乎我所能的努力。我告訴自己,我留下了巨大勞動的果實,一份完整的教義和辯護體系,它將保護我的羊群和非洲教會免受錯誤的侵害。我親手建立了一座可以作為榜樣的教會,我摯愛的希波教會,我已盡力按照神聖的計劃塑造它。我也建立了修道院,以及一個藏書豐富的圖書館,最近因達里烏斯伯爵(Count Darius)的慷慨而變得更加龐大。我教導了我的神職人員,待災難過去,他們將播撒真理的種子。」
他輕輕拍了拍他簡樸的長袍,語氣中帶著一種疲憊的滿足:「書籍、修道院、司鐸、堅實的靈魂食糧、靈魂的避難所和引導者——這就是我留給未來工作者的遺產。我帶著一絲混合著悲傷的喜悅,讀著牆角那句詩篇:『人外出勞動,直到晚上。』(Exibit homo ad opus suum et operationem suam usque ad vesperum)是的,我也工作到了晚上。」
「即使人間的獎賞看似離您而去,即使一切都在您身邊崩塌,即使您的主教之城被圍困,您自己也瀕臨死亡,但您依然相信,教會是永恆的。」我凝視著他,敬佩之情溢於言表。「您說:『哥特人無法奪走基督所守護的。』(Non tollit Gothus quod custodit Christus.)這份信仰,讓您在痛苦中找到了慰藉,並將所有思緒轉向那個永無止境的上帝之城,在那裡我們得以安息,得以看見,得以相愛,並與所有逝去的親人重逢。」
奧古斯丁的臉上終於浮現出平靜而滿足的笑容,那笑容彷彿與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交相輝映:「是的,就在我臨終前的第五天,希波的教會為我祈禱,尤其是在我曾長期布道和工作的『和平聖堂』中。我的忠實門徒波西迪烏斯(Possidius)與司鐸和修士們在我的病床前,與我一同祈禱。他們為我唱著那些聖歌,那些曾經在米蘭感動我甚至流淚的禮儀聖歌。我閉上眼睛,感受著歌詞的意義:『我的靈魂渴慕永生的上帝,我何時才能面見祂的榮顏呢?』」
他輕輕地閉上雙眼,像是在回味那份最終的召喚:「『那生命的主宰已降臨世間,祂忍受了我們的死亡,並以祂豐盛的生命戰勝了死亡……生命已降臨於你,難道你還不願升向祂,並活著嗎?』是的,我正走向生命,走向榮耀。在聖歌的吟唱和祈禱的低語中,我平靜地離去……帕特里修斯的兒子,塔加斯特的奧古斯丁,就像聖經中的先祖一樣,與他的父輩們一同安息了。」
說罷,奧古斯丁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與樹屋外的夜色融為一體,最終消失在漫天星光之中。只留下陣陣海風輕撫著樹葉,以及遠方夜鷹的鳴叫,一切歸於寂靜。然而,他話語的迴聲,卻依然清晰地迴盪在我的心間,如同這孤島上永不熄滅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