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riages Coaches: Their History Their Evolution》光之對談

《撒哈拉的風》：輪跡踏沙，塵封之聲：與拉爾夫·施特勞斯對談馬車演變
作者：雨柔

2025年6月13日的午後，威尼斯的陽光依然是那樣慷慨，透過老舊的拱形窗，撒落在古老的石板地上，空氣中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緩緩飛舞，彷彿時間也在此刻慢了下來。我選了一家隱蔽的咖啡館，它藏在一座被時間溫潤過的石牆後，咖啡的香氣與牆外蔓延的藤蔓花香交織，淺淺的，卻讓人感到一種久違的寧靜。這裡曾經是某位貴族宅邸的後院，如今被改造成一個小型馬車博物館，幾輛古老的馬車靜靜地立在院子中央，它們身上的木質車身泛著幽暗的光澤，金屬部件也染上了歲月的鏽斑。

我此行是為了深入探討拉爾夫·施特勞斯（Ralph Straus, 1882-1950）的著作《馬車與四輪馬車：其歷史與演變》（Carriages & Coaches: Their History & Their Evolution）。施特勞斯先生是英國著名的作家、傳記作者和文學評論家，他的筆觸廣泛，從歷史到小說，皆有涉獵。這本書於1912年出版，正是他青壯之時。書中，他以一位非專業的、熱情的觀察者角度，詳細描繪了馬車從古至今的發展歷程，從最初的簡陋橇具，到奢華的皇家馬車，再到當時新興的汽車雛形。施特勞斯先生在序言中坦言，他寫這本書並非要為馬車製造商提供技術手冊，也不是為了記載公路上的浪漫傳奇，而是為了那些對馬車發展歷程感到好奇的普通讀者。他注重編年順序，盡力引用同時代的文獻和插圖，客觀而細膩地呈現馬車如何從實用工具，逐漸演變為社會地位的象徵，並在技術與時尚的變革中不斷發展。這本書不僅是交通工具的歷史，更是社會生活和文化變遷的縮影。他對細節的捕捉和對時代氛圍的描繪，正是我身為旅人所追求的寫實與真摯。

就在我細讀著書中的章節，那股熟悉的，彷彿時空被輕輕撥動的感覺再次襲來。空氣中，一股若有似無的檀木與紙張混合的氣息漸漸濃郁，眼前的光影似乎變得更加清晰，一個身影緩緩地在我對面的座椅上顯現，他穿著二十世紀初的英式毛呢西裝，領口別著一枚精巧的銀質別針。他輕輕咳了一聲，推了推鼻樑上的圓框眼鏡，目光溫和而敏銳，正是書頁上那個年輕的拉爾夫·施特勞斯先生。

「施特勞斯先生，您來了。」我放下手中的書，輕聲問候，聲音在靜謐的庭院中迴盪。
他點了點頭，臉上浮現一絲淺淺的笑意，彷彿早已預料到這次相遇。目光掃過我手中的書頁，停留在那些關於古老馬車的插圖上。

「雨柔小姐，很高興能在此與您相見。這本書……沒想到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還有人對這些古老的輪子感興趣。」施特勞斯先生的聲音帶著一種英國紳士特有的低沉與溫文爾雅，彷彿從留聲機裡傳來，卻又帶著真切的溫度。他輕輕將手放在面前的木桌上，那桌面因長年累月的使用而磨得光滑，紋理清晰。

「當然，施特勞斯先生。您的書為我開啟了一扇窗，讓我能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去觀察人類社會的演變。」我真誠地說，「在您之前，似乎少有人以如此深入淺出的方式，系統地梳理馬車的歷史。是什麼促使您，一位以小說和傳記聞名的作家，投入這樣一個看來相對『技術性』的非虛構領域呢？」

他輕輕撥動了一下桌邊的一株小小的仙客來花盆，葉片上殘留著幾滴水珠，折射出微弱的光點。「確實，當時關於馬車的書籍並不少。有些是馬車製造商撰寫的，充斥著專業術語和晦澀的結構圖，對普通讀者而言味同嚼蠟。另一些則只聚焦於驛站馬車的傳奇故事，浪漫有餘，卻缺乏對車輛本身的深入探討。」他輕輕搖了搖頭，「我發現，市面上竟然沒有一本能為『門外漢』清晰描繪馬車完整演變的書籍。這就像一部宏大的歷史劇，缺少了一條貫穿始終的線索。我希望填補這個空白，讓讀者能像我一樣，從中發現那些被遺忘的細節與趣味。」

「您在書中提到，輪子的發明可能源於對滾動木材的觀察。這聽起來多麼樸實，卻又蘊含著巨大的智慧。」我指了指書中第一章的開頭，那裡提到原始人觀察圓木從高處滾下。「原始的創造力，總是這樣出人意料。」

「正是如此。」他頷首，眼中閃過一絲深思，「從一塊圓木的偶然滾動，到人類首次意識到可以藉助『滾動』來減輕負擔，這中間看似簡單的一步，卻是人類文明史上具備劃時代意義的飛躍。從此，才有了木橇，有了埃及人的戰車，古希臘人的雅緻馬車，再到羅馬人那驚人的道路系統和各式車輛。每個文明都在自己的環境下，以獨特的方式詮釋著這個基本原理。」他端起面前的咖啡，輕輕嗅了一下，而那杯咖啡，似乎也因此泛起了一絲溫熱的香氣。

「的確，我注意到您筆下，馬車的演變並非一帆風順，社會對其的接受度也反覆不定。」我提到了書中提到的中世紀歐洲，馬車的普及曾因道路惡劣和被視為「女性化」的象徵而受阻。「您在書中引用約翰·泰勒這位『水上詩人』的諷刺，他對馬車的引入感到不滿，認為其帶來了『懶惰和女性化』。這讓我好奇，一個新事物，為何會引發如此強烈甚至帶有道德色彩的抵制？」

施特勞斯先生聽到「水上詩人」時，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容，但眼神中卻是理解與包容。「泰勒先生的抱怨，其實反映了時代的普遍焦慮。在那個馬背是英雄標誌的年代，舒適的馬車被視為一種墮落，一種軟弱的表現。尤其當它讓那些原本『地位低下』的人也能享受旅行的便利時，傳統的社會階層觀念受到了衝擊。這種抵制，是人對變革的本能反應，也是對舊有生活方式的捍衛。當然，我們也要看到，糟糕的路況確實讓馬車顛簸難行，那種『舒適』往往是相對而言的。正如馬克利在書中提到的，查理二世時期的馬車之所以需要六匹馬，並非炫耀，而是為了避免在泥濘中寸步難行。」

我點頭表示認同。庭院裡一隻黃色的蝴蝶，扇動著輕盈的翅膀，從一盆盛開的月季花旁掠過，落在施特勞斯先生的肩頭。他似乎沒有察覺，或是不以為意。這份意外的輕巧與周遭古老車輛的厚重感形成對比，卻不顯突兀，反倒增添了一種生動的詩意。

「您書中描述了17世紀馬車設計的重大飛躍，特別是『柏林式馬車』的引入，以及鋼製彈簧的應用。」我繼續發問，「這是否意味著技術的進步最終戰勝了社會偏見，使得馬車真正成為一種普遍且舒適的交通工具？」

「可以這麼說。」施特勞斯先生的目光回到了馬車的線條上，「柏林式馬車引入的雙套轅和懸掛系統，確實是設計上的一次革命。它改變了傳統馬車左右搖擺的弊病，使其在顛簸的路面上也能保持相對穩定。接著是玻璃窗的普及，從原本的簡單皮革或布簾，到後來能讓貴婦們一覽街景的透明玻璃，這些都是舒適性和『視野』的巨大提升。再到奧巴底亞·艾略特（Obadiah Elliott）在1804年發明的橢圓形彈簧，更是徹底擺脫了笨重的橫樑，讓馬車結構更輕盈、乘坐更平穩。這些技術上的突破，確實大大提升了乘坐體驗，使得馬車的實用性和舒適性，超越了人們對『奢侈』的固有偏見。」

「而道路的改善也功不可沒。」我補充道，想起了書中關於詹姆斯·麥克亞當（James McAdam）『碎石路』的描述。「您提到，馬克亞當的碎石路，自羅馬人之後，為道路建設帶來了又一次革命。這是否也促進了馬車設計的進一步發展，讓它們得以在更堅實的路面上馳騁？」

「當然，道路與馬車是相輔相成的。」施特勞斯先生說道，他輕輕地揮了揮手，肩上的蝴蝶便輕盈地飛向了那株月季。「當道路條件改善，對馬車速度和舒適性的要求自然也會提高。早期的『車輪之戰』，就是為了尋找最適合當時路況的車輪設計，這場爭論持續了數年，直到馬克亞當的出現，才讓『道路本身成為機械的一部分』這一理念得以實現。堅實的路面使得輕量化、高速化的馬車成為可能，比如您書中提到那輛在一個小時內行駛19英里的馬車。這對當時的人們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速度。」

「所以，這種追求速度和效率的趨勢，是否也影響了馬車的社會功能，從貴族專屬轉向大眾服務？」我問道，腦海中浮現了書中對公共馬車和出租馬車的描述。

他微微頷首。「正是。隨著技術的進步和城市交通的增長，馬車不再只是貴族的玩物。倫敦的『哈克尼馬車』（hackney-coach），巴黎的『五蘇馬車』（carosse à cinq sous），以及後來的『小型出租馬車』（cabriolet）和『公共馬車』（omnibus），都標誌著馬車服務的民主化。雖然初期常常伴隨著混亂和爭議，但這些變化無疑讓更多人能夠享受到馬車帶來的便利。約翰·泰勒雖然批評這些公共馬車搶了他的生意，卻也從側面反映了它們日益普及的現狀。」

「您在書的結尾也展望了未來的交通，提到了當時新興的『汽車』。」我指了指書的最後一章，「您認為，儘管蒸汽動力帶來了革命，但馬車仍會在一定時期內繼續存在，甚至會有人選擇馬匹而非方向盤。在您看來，馬車的魅力何在，讓它能夠超越單純的實用功能，成為一種文化符號？」

施特勞斯先生的目光落在庭院中央那輛老式馬車上，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舊與溫暖。「馬車的魅力，或許在於它與生命、與自然節奏的連結。馬匹的呼吸聲、馬蹄輕快的敲擊聲、皮具的氣味，還有車廂隨著路面起伏的輕微搖晃，這些都是冰冷的機械無法比擬的。它提供的不僅是位移，更是一種移動中的體驗，一種與外界保持著感官連結的自由。它見證了人類社會的階級變遷，也承載著無數個體的故事和情感。這種『慢』的優雅，這種與『生物』的共舞，或許是它永遠無法被完全取代的原因。即使在今天，它依然是許多儀式和慶典上，不可或缺的元素。」

他望向遠方，咖啡杯中的熱氣緩緩升騰，在陽光下消散。「就如同閱讀一封來自遠方的信件，即使科技日新月異，紙筆之間流淌的溫度與情感，依然是無可替代的。我的書，或許也只是希望能將這份穿越時空的『旅程』，以樸實的文字傳遞給您們。那些輪跡踏過泥土、塵埃，那些關於馬車的喧囂與低語，都將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靜靜地訴說著往昔。」

一陣微風輕輕拂過，院中的樹影搖曳，月季花的香氣隨著風，更加清晰地飄散開來。施特勞斯先生的身影似乎變得有些模糊，像是融入了光線與空氣之中，但他留下的，是那份對歷史的細膩觀察，以及對生命中微小美好的真摯感悟。我端起咖啡，輕啜一口，那份溫熱，似乎也融入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