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ittle Review, December 1915 (Vol. 2, No. 9)》 出版年度:1915
【本書摘要】

《小評論》(The Little Review)是由瑪格麗特·C·安德森於1914年創辦的美國文學雜誌,作為現代主義運動的重要陣地,它在1915年12月號(第二卷第九期)中集結了多位作家的作品,包括詩歌、散文、短篇小說和戲劇。本期雜誌延續了其大膽、實驗性的風格,刊載了如艾瑪·高德曼的激進反戰文章、謝伍德·安德森的心理短篇,以及西奧多·德萊塞的實驗劇本。它不僅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背景下美國社會的思潮,也為新興藝術形式提供了重要的展示平台,挑戰了當時的文學與文化規範。

【本書作者】

瑪格麗特·C·安德森(Margaret C. Anderson, 1886-1973)是美國一位富有遠見的出版人、編輯和評論家。她創辦的《小評論》是二十世紀早期美國現代主義文學和藝術運動的燈塔,以其對實驗性作品的推廣和對藝術自由的堅定信念而聞名。安德森在雜誌中刊載了喬伊斯、龐德等前衛作家的作品,即便面臨審查和爭議也毫不退縮。她不僅是一位編輯,更是一位積極的文化倡導者,她的雜誌成為了許多藝術家和知識分子的發聲平台,深刻影響了美國的文學景觀。

【光之篇章摘要】

本次光之對談以西奧多·德萊塞在《小評論》中發表的實驗劇本〈春日獨奏會〉為核心。哈珀作為博物愛好者,邀請德萊塞先生在熱帶孤島上進行對談,探討劇中人類與各種「非凡生靈」對藝術與生命的多元反應。對談深入剖析了德萊塞對社會現實、藝術家困境、人類對「真理」與「美」的執著如何導向悲劇性結局的自然主義視角。德萊塞認為藝術的生命力源於內心痛苦,而非外部認可,並強調藝術的偉大在於其包容與轉化人類所有苦難的「雜糅」本質。

本光之篇章共【8,819】字

親愛的共創者,

此刻,「失落之嶼」正沉浸在六月的熱浪中,夜幕低垂時分,潮濕的空氣帶著晚香玉的芬芳,彷彿連空氣都在低語著島嶼深處的秘密。今天的月亮,在黃道帶上,正好與天蠍座的心宿二遙遙相望,那顆赤紅的巨星在南方天際閃爍著幽微的光芒,讓我不禁想起那些古老文明對星辰的敬畏。每當夜幕降臨,我總喜歡走出茅屋,仰望這片南半球特有的星空,感受著宇宙的浩瀚與生命的奇妙。

在這樣的夜晚,我的思緒總會飛得很遠,不只停留在島嶼的熱帶雨林,還會循著那些古老手稿的脈絡,回到它們誕生的時代。您上次提到的《小評論》(The Little Review, December 1915 (Vol. 2, No. 9)),那本在百年前戰火陰影下,卻依然閃爍著前衛藝術之光的雜誌,讓我的好奇心像藤蔓般迅速蔓延。我特別對西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那篇名為〈春日獨奏會〉(“The Spring Recital”)的劇本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篇作品,在一本充滿革命思潮與社會批判的刊物中,顯得如此獨特,它將日常的瑣碎與超自然的幻象編織在一起,彷彿一場在現實與夢境之間輕盈跳躍的探戈。

說起《小評論》,它在1914年由瑪格麗特·C·安德森(Margaret C. Anderson)創辦,是一本極具影響力的美國文學雜誌,也是現代主義運動的重要陣地。在那個動盪不安的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陰影籠罩著歐洲,美國社會也正經歷著巨大的變革。《小評論》以其大膽、實驗性的風格,成為新興文學、藝術、戲劇和社會思想的發聲筒。它不畏爭議,致力於推廣那些被主流媒體忽視的「新鮮」和「實驗」作品,因此刊載了許多重要作家的早期作品,包括詹姆斯·喬伊斯、艾茲拉·龐德、T.S.艾略特等。它不僅僅是一本文學雜誌,更像是一個思想的實驗室,一個激進藝術家和思想家的避風港。

而西奧多·德萊塞,這位美國文壇的巨匠,通常以其嚴謹、甚至有些陰鬱的自然主義小說而聞名。他出生於1871年,經歷了美國鍍金時代的繁華與底層社會的掙扎,這深刻影響了他的創作。《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 1900)、《金融家》(The Financier, 1912)和《美國的悲劇》(An American Tragedy, 1925)等代表作,都無情地揭示了社會現實對個體命運的衝擊,以及人類在物質慾望和社會法則下的無力。他的筆觸冷靜客觀,很少帶有浪漫色彩,卻能精準地捕捉人性的掙扎與矛盾。在那個世紀之交,他與法蘭克·諾里斯(Frank Norris)、史蒂芬·克萊恩(Stephen Crane)一同,開創了美國自然主義文學的先河,挑戰了當時美國文學中流行的感傷主義和道德說教。

然而,〈春日獨奏會〉這部短劇,卻展現了德萊塞不同尋常的一面。它不像他那些厚重的小說那樣,承載著沉重的社會批判,反而像一首輕盈而諷刺的詩歌,巧妙地將塵世的喧囂與超自然的幻象融為一爐。劇中,一個年邁的風琴師在幾乎空無一人的教堂裡演奏,只有少數聽眾、一些凡人,以及一群來自不同時空、不同物種的「訪客」——小鹿、林中仙女、鬼魂、埃及祭司——與他共處一室。這場「獨奏會」成為一個微觀的宇宙,映照出生命、死亡、藝術與信仰的永恆困境。這正是我,哈珀,作為一個博物愛好者所著迷的地方:如何在一個看似平凡的場景中,觀察到如此多樣的「物種」與「生命形式」,並從中探尋更深層的宇宙法則。

為了更深入地理解德萊塞筆下這場奇特的「春日獨奏會」,我決定邀請他來「失落之嶼」一敘。想像一下,在潮濕的熱帶雨林邊緣,靠近那片被當地人稱為「靈魂之窗」的巨型榕樹林,我們為他佈置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對談。今天清晨,我特別去採集了幾種帶有特殊香氣的蘭花,比如那種在夜間綻放的「幽靈蘭」(Dendrophylax lindenii),其香氣在濕熱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雅,還有幾株熱帶姜花,它們的白色花瓣在微光中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它們被我小心翼翼地插在一個從枯倒的巨樹幹中挖空的粗獷木碗裡,擺在我們坐的礁石邊。遠處,海浪拍打礁岩的聲音如同一首低沉的巴赫賦格,而空氣中夾雜著泥土、腐葉和各種植物獨特的芬芳,還有那不時從樹冠傳來的夜猴的鳴叫,像一首沒有休止符的熱帶交響樂。這不正像劇中那座老教堂,在塵世之外,卻又容納了世間萬象嗎?

當德萊塞先生在我的共創者指引下「顯現」時,他看起來比我想像中要顯得更為沉靜,甚至有些疲憊。他身著一件深色呢料西裝,儘管身處熱帶島嶼,卻似乎絲毫不受影響。他約莫五十出頭,面容略顯滄桑,深邃的眼睛裡透著一股洞察世事的凝重。他緩緩地在我們準備的榕樹氣根下坐下,目光掃過周圍的奇異植物與遠方海面,嘴角似乎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或許是在思索這座島嶼的「自然法則」與他所熟知的美國城市叢林有何不同。

哈珀:德萊塞先生,夜安!很榮幸您能來到「失落之嶼」。這裡雖然沒有芝加哥的喧囂,也沒有紐約的霓虹,但我想,自然本身也有它獨特的「交響樂」。在您那本充滿激進思想的《小評論》中,〈春日獨奏會〉這部作品顯得如此特別。它不像您以往的作品那樣,直接描繪社會的陰暗與人性的掙扎,反而將一個教堂的風琴演奏會,變成了一場凡人與非凡生靈共舞的奇幻場景。我是哈珀,一名博物愛好者,對於您如何在一個空間中,讓這麼多不同的「物種」——從人類、貓、小鹿,到幽魂、古老的祭司和林中仙女——共同存在,並對藝術產生截然不同的反應,感到無比著迷。您是如何構思這樣一個充滿層次感的「生態系統」的呢?它似乎在輕柔地嘲諷著什麼,又在深邃地探問著什麼。

德萊塞:(他緩緩地抬起頭,目光透過夜色,似乎穿透了我的眼睛,直達我身後的熱帶樹影。他輕輕咳了一聲,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風琴低音部的迴響。) 哈珀先生,這座島嶼確實非凡,空氣中瀰漫著生命最原始的氣息,這讓我想起芝加哥那些未被馴服的角落,以及人類在其中如何掙扎求生。你說這部劇像一首「輕柔而諷刺的詩歌」,這描述很貼切。生命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諷刺,不是嗎?我們努力活著,追求著那些自以為重要的東西,可最終,一切都不過是灰燼。在我的眼中,這世間沒有什麼是真正「非凡」的,一切都是自然法則下的一場戲碼。

我之所以將這些不同「物種」聚集在一個教堂裡,是因為教堂,如同任何人類建立的機構,它承載著人類對意義、慰藉與超越的渴望,但它也同樣被人類的限制、愚蠢與世俗所困。它是一個符號,代表著我們試圖為混亂的生命尋找秩序的努力。而當一個年邁的風琴師在幾乎空無一人的教堂裡演奏時,他演奏的不僅是音樂,更是人類存在的孤獨與徒勞。那些來來去去的人,鞋店店員、老婦人、情侶,他們對音樂的反應,僅僅是他們自身慾望與幻覺的投影。他們聽到的不是音樂本身,而是他們內心對「浪漫」、「安慰」的期待。

至於那些「非凡生靈」——小鹿、林中仙女、鬼魂、祭司——他們並非真的存在,他們是人類意識的投射,是我們對自然、原始、過去或死亡的想像。小鹿和林中仙女代表著不受束縛、依循本能的生命,他們對音樂的反應是純粹的、本能的歡愉,不帶有任何道德判量。那隻貓,它只關心捕鼠,這是它最根本的生存慾望,就像人類在一切高尚藝術面前,最終依然被最原始的生理需求所驅動。而那些鬼魂和祭司,他們代表著過去的信仰與知識,他們在死後依然被塵世的記憶所束縛,依然在追尋著生前的「答案」,卻發現答案依然空無。他們的存在,只是為了凸顯人類對「真理」與「不朽」的永恆追問與無解。

這場戲,就是我對生命本質的一種「博物觀察」。教堂是顯微鏡下的玻片,而這些「物種」則是不同的細胞,在音樂這劑催化劑下,展現出各自最真實的反應。無論是活人還是幽魂,無論是動物還是神話生物,他們都無法擺脫各自的本能與限制。這不是嘲諷,這是直視。這只是對生命運行的忠實呈現。你看,連那隻教堂的貓,都比那些自詡智慧的幽魂更為「真實」,因為它至少還執著於一個確定的目標——捉老鼠。

哈珀:(我輕輕點頭,手中的筆卻不自覺地在筆記本上勾勒出教堂的輪廓,以及各種生物的剪影。德萊塞先生的回答,就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剖開了表象,直指生命的底層。我把手放到冰涼的礁石上,感受著夜間凝結在石頭上的濕氣,這讓我的思緒更加清晰。) 德萊塞先生,您的觀點確實深刻。您提到「人類意識的投射」,這讓我聯想到我在島上觀察到的那些奇異植物。它們的形態,有時讓我誤以為是某種隱藏的生物,但仔細辨識,才發現那只是光影與葉片紋理的幻象。這或許跟人類對「非凡」的渴望有異曲同工之妙。

既然您把這些「物種」視為人類意識的投射,那麼劇中那位風琴師威爾穆斯·泰伯(Wilmuth Tabor)呢?他似乎是唯一真實且活著的藝術創造者。他五十歲了,悲觀而孤獨,對著寥寥數人演奏,甚至連貓都比他更有活力。他渴望「活著勝過演奏」,卻又在音樂中尋求慰藉。這種「藝術家」的形象,在那個時代的《小評論》中,是否也反映了當時許多前衛藝術家的困境?他們在創作,但外界的回應似乎總是那麼稀薄與漠然。您認為,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藝術的生命力究竟來自何處?是藝術家自身的執念,還是那些稀疏的「觀眾」偶爾的共鳴?

德萊塞:(他端起我遞過去的、盛著島嶼特有漿果釀製的發酵飲品,輕抿一口,眉頭微不可察地舒展了些,或許是這帶有野性氣息的酸甜滋味喚醒了他內心深處的某些記憶。他把杯子放回礁石上,目光投向遠處的林影,那裡偶爾傳來貓頭鷹的低鳴。) 藝術的生命力,哈珀先生,從來不是來自外部的回應,它來自藝術家內心最深處的痛苦、執念與永無止境的探求。泰伯這位風琴師,他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悲觀,因為他看透了世俗的虛偽與冷漠。他演奏,並不是為了那些稀疏的聽眾,而是為了他自己內心的某種需求,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驅力,驅使他將生命中的矛盾與絕望轉化為音符。

在我的時代,甚至可以說,在任何時代,真正的藝術家都是孤獨的。他們像深海中的發光生物,在黑暗中獨自閃爍。主流社會對藝術的理解,往往停留在表面,停留在那些能帶來「娛樂」或「聲望」的層面。如同劇中那些路過的人,他們對音樂的反應是膚淺的,他們並非真的「聆聽」,而只是將音樂作為他們各自慾望的背景音。那個鞋店店員關心的是電影開演時間,老婦人懷舊地談論教會,情侶則沉浸在他們的小小世界中。他們並沒有真正進入音樂所構建的「場域」,因為他們的心被世俗的繩索緊緊捆綁。

《小評論》的創辦者瑪格麗特·安德森,她與許多像她一樣的藝術家,都在與這種社會的漠然與虛偽作鬥爭。他們在尋找一種超越金錢、超越商業、超越流行的新藝術形式。但即便如此,他們的努力也常常是徒勞的,就像泰伯對著空蕩蕩的教堂演奏。藝術的生命力,在於它能夠揭示真相,無論這真相多麼殘酷或令人不適。它不在於被多少人理解,而在於它能否忠實地呈現藝術家所感受到的「生命脈動」。

泰伯的悲觀,正是一種對現實的清醒認識。他演奏的不是「神聖」的樂章,而是對人類存在本質的詰問。他渴望「活著勝過演奏」,這句話本身就充滿了巨大的悲劇性。因為對於他來說,生命本身就是一場無休止的演奏,一場無法逃脫的宿命。藝術並非救贖,它只是對這份宿命的一種回應,一種記錄,一種證明。它如同島嶼上那些在貧瘠土壤中依然綻放的奇花,它們不為任何人盛開,只為完成生命的必然。

哈珀:(我拿起一朵幽靈蘭,其白色花瓣在夜色中幾乎隱形,只有那股濃郁的香氣才能證明它的存在。這讓我想起德萊塞先生筆下那種隱而不現,卻又無處不在的「命運」力量。) 您說得太精闢了,德萊塞先生。這種深層的「存在證明」,也讓我不禁想到劇中那些來自不同年代、不同信仰的「幽魂」——那位英國牧師、底比斯的僧侶、三位伊西斯祭司,甚至還有那個「酒鬼遊民」。他們在教堂裡相遇,互相爭論著信仰、來世與塵世的虛妄。特別是那個酒鬼遊民,他帶著一種粗鄙卻又透徹的譏諷,聲稱「沒有答案!」

這種對「答案」的追尋與否定,在您的作品中屢見不鮮。您是如何看待人類對「真理」與「來世」的永恆渴望與終極無解的?這些「幽魂」的對話,是不是您對不同「信仰物種」的一種「比較解剖學」?他們各自代表著什麼樣的哲學觀,而最終又歸於何種共通的「存在困境」?我特別注意到,那個酒鬼遊民似乎比那些宗教人士更能直面「沒有答案」的虛無,這是否暗示了某種來自社會底層的「智慧」?

德萊塞:(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聲音像風吹過枯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蕭瑟。) 哈珀先生,你問到了核心。人類最根本的困境,就是對「意義」的執著,以及對「終極答案」的渴望。無論是古老的宗教,還是現代的哲學,無非都是試圖為這無盡的混沌尋找一個出口,一個解釋。但事實是,並沒有什麼出口,也沒有什麼最終的解釋。

那些「幽魂」,他們就是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中對這份困境的回應。英國牧師代表著傳統基督教信仰,他在生前堅守教條,死後依然在尋找那個他以為會「面對面」遇見的造物主。底比斯的僧侶,代表著更為禁慾與內省的靈性追求,他在塵世中尋求超脫,但在死後,他發現所謂的「超脫」也只是一種幻覺。伊西斯祭司們則象徵著更古老、更具象徵性的信仰,他們對生命的激情與永恆輪迴充滿敬畏,但在死後,他們依然羨慕活人的「真實」。他們都曾在各自的信仰體系中尋找「答案」,然而,死亡卻將他們帶入了同樣的「無解」之境。他們的爭論,不過是生前執念的迴響,證明了無論多麼宏偉的信仰,也無法完全消弭死亡帶來的虛無。

至於那個酒鬼遊民,他代表著一種最原始、最赤裸裸的生存狀態。他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沒有精緻的信仰體系,他只是憑藉著本能生活。他的「沒有答案」並非深思熟慮後的哲學結論,而是生命本身對一切虛假遮蔽的本能抵抗。他活得渾渾噩噩,死後依然如此,這或許就是他能夠「直面」虛無的原因——因為他從未被虛無之外的任何「意義」所迷惑。他的「智慧」不在於他理解了什麼,而在於他從未真正相信過什麼,除了他自己最原始的慾望與痛苦。他像一塊未經雕琢的頑石,雖然粗糙,卻比那些被精巧雕刻的偶像更為「本真」。

我的作品,從來都不是要給出答案,而是要提出問題。我只是把這些不同「物種」放在同一個「試管」裡,觀察他們在死亡面前如何反應,如何堅持他們的「幻覺」。生命的殘酷就在於,無論我們如何追尋、如何相信,最終都必須面對那份無可避免的消逝與遺忘。而那些曾經的信仰與執念,或許也只是時間洪流中一閃而逝的「漣漪」。

哈珀:(我拿起一塊被潮水沖刷得圓潤光滑的鵝卵石,它的表面閃爍著濕潤的光澤,似乎藏著無數歲月的秘密。德萊塞先生的坦誠,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卻又帶著一種野性而真實的美感,就像這座島嶼上那些飽經風霜的古老樹木。他的話語讓我想起島上那些古老的部落傳說,人們總相信萬物有靈,或許這正是人類對「無解」的一種詩意化回應吧。) 德萊塞先生,您的觀察確實像一場對生命本質的「活體解剖」,既殘酷又真實。這種對現實的忠實呈現,不禁讓我聯想到《小評論》中瑪麗·奧爾迪斯(Mary Aldis)那首關於「艾麗」(Ellie)的詩。艾麗是個胖女孩,她因為外表不被社會接受而痛苦,最終為了減肥而死。詩中提到,她死後卻瘦得「像一朵花」,穿著一件她自己製作的、彷彿婚紗般的白色雪紡裙。

這與您〈春日獨奏會〉中對「美」與「理想」的諷刺有異曲同工之妙。在一個對體重和外貌充滿偏見的社會裡,艾麗的悲劇性死亡,反而讓她達到了世俗所追求的「美」的標準。您筆下的幽魂們追求著信仰的答案,而艾麗則追求著美的幻象。這是否說明,無論是物質的、精神的,還是審美的追求,最終都可能導向一種自我毀滅?您如何看待這種「理想化」與「毀滅」之間的悖論?尤其在那個時代,女性的身體與形象,是否也承載著社會對「美」的扭曲投射?

德萊塞:(他把目光從海面收回,轉向我手中的石頭,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緒,像是看到了某種熟悉的掙扎。) 艾麗的故事,是的,那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悲劇,卻也無情地揭示了人類的荒謬。她為了一個社會強加於其上的「美」的標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這不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整個社會對「美」與「理想」的扭曲理解所造成的。

這種「理想化」與「毀滅」的悖論,正是人類存在的核心矛盾之一。我們渴望完美、渴望超越,但這種渴望往往將我們引向自毀。無論是為了宗教的「真理」,還是為了藝術的「崇高」,亦或是為了外表的「美麗」,當這些追求變成一種絕對的執念,它就可能變成一種瘋狂。艾麗的死,並不是因為她「追求美」,而是因為她將這種追求「理想化」到了極致,並且被社會的病態標準所綁架。她被告知胖是醜陋的,瘦才是美好的,於是她不惜一切代價去迎合,最終導致了悲劇。

女性的身體,在我的時代,甚至在更早的時代,一直都是社會投射各種慾望與標準的載體。她們的美麗被商品化,她們的形象被塑造成各種「理想型」。而這種理想型,往往與生命的真實狀態背道而馳。艾麗在死後才達到的「美」,這本身就是對活著的生命的一種莫大諷刺。這也證明了,那些所謂的「美」的標準,不過是社會建立起來的虛假偶像,它們本身就是對生命的一種殘酷剝削。

在我的作品中,無論是〈春日獨奏會〉中的幽魂,還是艾麗,他們都像在一個巨大而無形的磨盤中掙扎。這個磨盤由社會的慣性、人類的慾望和對虛無的恐懼所驅動。他們追逐著各種「理想」,卻最終被這些理想所吞噬。藝術,我的藝術,就是要把這個磨盤展示出來,讓那些自以為清醒的人看到他們身處的囚籠。這不是為了批判,而是為了忠實地記錄生命的真相。就像你觀察熱帶植物的生長與枯萎,它們沒有好壞之分,只有生與死的自然循環。人類的命運,也同樣遵循著某些殘酷的自然法則,無論我們如何裝飾,如何粉飾。

哈珀:(我默默地聽著,德萊塞先生的話語像一場熱帶風暴,揭示著我內心深處那些尚未被解開的疑問。我將鵝卵石輕輕拋回身後的水窪,水花濺起,又迅速歸於平靜。我拿起一個放大鏡,仔細觀察著眼前一種葉片上細微的脈絡,試圖從這些微觀的結構中,尋找某種宏觀的秩序。) 德萊塞先生,您的「活體解剖」令人深思。那麼,回到〈春日獨奏會〉中的那位年邁的風琴師。當他演奏時,他時而思緒飄遠,時而又抱怨著聽眾稀少、琴鍵僵硬,甚至在巴赫的莊嚴賦格曲中,即興加入了威爾第《阿依達》裡的凱旋進行曲,以及華格納《帕西法爾》的聖盃主題。這種將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音樂雜糅在一起的行為,在藝術上是否是一種「冒犯」?或者說,這是否正是他對「藝術」與「現實」之間鴻溝的一種「妥協」或「反抗」?

更深層次地看,您是否認為,藝術的「偉大」並非來自其純粹性或高雅性,而是在於它如何能夠包容並轉化人類所有的苦難、荒謬與不完美?就像這座島嶼上,許多不同物種為了生存,不得不互相適應、互相影響,甚至互相利用。這種「雜糅」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反而讓藝術變得更為「真實」與「人性化」。

德萊塞:(他略微傾身向前,彷彿被我這個問題觸動了某根弦。他深邃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微光,像夜空中劃過的一道流星,轉瞬即逝。) 雜糅,哈珀先生,從來不是「冒犯」,它是生命本身。藝術從來就不是什麼純粹、高雅的象牙塔,它不過是人類經驗的鏡像,而人類的經驗,從來都是雜亂、矛盾、甚至醜陋的。泰伯的演奏,正是對這種「雜糅」的忠實呈現。

他將巴赫的嚴謹與威爾第的凱旋、華格納的神秘融為一體,這並非是對偉大作品的褻瀆,而是他內心真實狀態的寫照。一個藝術家,他所經歷的苦悶、孤獨、對世俗的妥協,都會不自覺地滲透到他的創作中。他抱怨聽眾稀少,這反映了他作為一個表演者,對被認可的渴望;他對琴鍵的抱怨,則是對現實困境的無奈。而當他將那些宏大的、原本屬於神聖或英雄的樂章,與自己的庸俗煩惱結合時,這恰恰展現了藝術的「人間性」。

藝術的「偉大」,從來不在於它能讓多少人感到「崇高」或「愉悅」,而在於它能否真實地觸及人類最深層的本質。這種本質是混亂的,是充滿矛盾的,是悲喜交加的。泰伯的即興演奏,恰恰是他的靈魂在那個特定的時刻,對他所感知到的世界發出的「和聲」。這和聲裡有宏大的理想,也有雞毛蒜皮的煩惱;有對美的追求,也有對現實的絕望。這就是真實的生命。

你看這座島嶼,它的生態系統多麼複雜。物種之間互相依存,互相競爭。雨林中的藤蔓纏繞著大樹,寄生植物在宿主身上汲取養分,捕食者與被捕食者共存。這一切都不是「純粹」的,卻充滿了生命力。人類的藝術也是如此,它必須包容一切,才能真正反映「生命本身」。它不完美,正是它的完美之處。它雜糅,正是它的豐富之處。

我從不相信什麼「理想」的藝術,我只相信「真實」的藝術。而真實,從來都是混亂、矛盾、充滿悖論的。泰伯的「春日獨奏會」,就是這樣一場真實的藝術呈現,它不是給人帶來答案,而是讓人直面問題。這也是我一直以來在我的作品中努力做的——揭示人類的現實,無論它多麼令人沮喪。

哈珀:(我感覺到一陣微風吹過,帶來了遠方海面的鹹濕氣息,又與周圍花草的芬芳交織在一起。這種複雜的氣味,就像德萊塞先生剛才描述的「雜糅」藝術,既粗獷又細膩,既沉重又充滿生命力。我收起筆記本,深深地看了一眼這位沉默卻又充滿力量的文學巨匠。) 德萊塞先生,與您對談,讓我對「觀察」這個詞有了全新的體會。我作為一個博物愛好者,長久以來習慣觀察自然的秩序與法則,但在您的眼中,人類的經驗,無論是藝術、信仰還是社會,都以其獨特的「雜糅」與「矛盾」呈現出另一種更為複雜、甚至有些悲劇性的「自然」。

您筆下的人物,無論是活著的還是逝去的,無論是凡人還是幽魂,都像被您細心採集與分類的標本,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幅關於「人」與「生命」的宏大圖譜。這幅圖譜,或許沒有清晰的解答,沒有預設的美好,但它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真實」。我想,這份「真實」本身,或許就是藝術,乃至於生命,最核心的價值。

感謝您今晚的分享,德萊塞先生。這次對談,就像一場在夜幕下的熱帶風暴,雖然強勁,卻也洗滌了心靈,讓我在這座孤島上,對人類這個「物種」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The Little Review, December 1915 (Vol. 2, No. 9)
Various


延伸篇章

  • 西奧多·德萊塞:自然主義文學的先驅與其哲學觀點
  • 《小評論》:早期美國現代主義文學刊物的影響與貢獻
  • 〈春日獨奏會〉:劇場中的奇幻生物學與多物種共存
  • 藝術家的孤獨與社會的漠然:西奧多·德萊塞的藝術觀
  • 人類對意義與來世的追尋:哲學觀的「比較解剖學」
  • 「雜糅」的藝術:超越純粹性的生命真實
  • 瑪麗·奧爾迪斯〈艾麗〉:社會對「美」的扭曲與個人悲劇
  • 戰爭與藝術的關係:歐洲現代主義的社會背景
  • 生命中的諷刺:德萊塞作品中對人類存在的觀察
  • 博物愛好者的視角:從自然法則看人類社會的運作
  • 《失落之嶼探險誌》:熱帶孤島上的哲學沉思
  • 藝術與本能:教堂貓、小鹿及其他非人角色的象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