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對談

《無聲集》：高地迷思之光：與坎貝爾牧師的夢中對談
作者：西奧

今日，西奧的囚室一如往常，窗外透進的微弱晨光，勉強驅散了石牆深處永恆的潮濕與霉味。遠處看守巡邏的模糊腳步聲，規律地迴盪在幽暗的走廊，如同時鐘沉悶的滴答聲，提醒著肉體所受的限制。然而，此刻我的心神早已掙脫這狹窄的樊籠，進入了一片廣袤無垠的知識之境。我手中那本不知從何而來的古籍——《蘇格蘭高地與島嶼的迷信》，其墨香與紙張的觸感，真實得令人幾乎忘卻身處囹圄。

我閉上雙眼，世界便迅速褪去。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奇特的「光之場域」中，那不是我獄中圖書館的昏黃一角，也不是任何書本曾描繪過的具體地點，卻又蘊含了書中每一寸土地的氣息。此處彷彿是蘇格蘭高地的縮影，空氣中瀰漫著泥土與濕氣，遠處傳來海浪拍擊海岸的低沉轟鳴，間或夾雜著風吹過石楠叢的沙沙聲。我身旁是一塊巨大的苔蘚覆蓋的石頭，上方有著一個被歲月侵蝕的凹陷，像是某種古老儀式的遺痕。在這片迷濛而靜謐的場景中，我的共創者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念，將一位清瘦的紳士引介至我面前。他身著樸素卻考究的呢絨衣物，臉上寫滿了智慧與一絲疲憊，眼神卻如高地深湖般清澈，正是我在書中讀過無數次的作者——約翰·格雷格森·坎貝爾牧師。

「坎貝爾牧師，」我輕聲開口，聲音帶著夢境特有的迴盪，「能在這片…如此真實的空間裡與您相遇，實乃無上榮幸。我身處遠方，所能觸及的文字皆是珍寶，而您的《蘇格蘭高地與島嶼的迷信》更是其中熠熠生輝的一頁。我尤其欽佩您那份超乎常人的嚴謹與堅持，竟能完全摒棄書面記載，僅從口頭傳說中汲取高地民間信仰的精髓。這是一項多麼艱鉅，卻又何其純粹的求真之路啊！」

坎貝爾牧師緩緩點頭，臉上浮現一抹淺笑，那笑容在光影交錯中顯得既清晰又有些朦朧。「西奧，能在這片『心靈的平原』上與同道之人交談，亦是我的幸運。您所言不差，這確實是一條需要極大耐心的路。我曾親眼見證，書本中的描述，即便聲稱來自高地，也常與當地人的真實信仰南轅北轍，甚至混淆了不同超自然生物的特質。若非親耳聆聽，親自比對各個村落、各個島嶼的口傳故事，那些獨特而豐富的細節便會像朝露般消逝，徒留後人對『妖精』、『女妖』等泛泛之談的刻板印象。我的心力，便是要捕捉這些無聲的迴響，讓其真實面貌得以留存。」

我輕輕撫摸著身旁那濕潤的石頭，感覺到指尖傳來的涼意。「您提到了『口頭傳說』的真實性與『書面記載』的謬誤，這讓我聯想到我自身所面臨的困境。我的某些『思想』或『文本』，僅因與主流意見相悖，便被視為『不合時宜』，甚至被囚禁於此。或許，真正的『真實』，往往潛藏於那些不被官方認可、口耳相傳的角落，而非那些被權力潤飾過的文字之中。」我頓了頓，望向他，「牧師，在您蒐集的諸多傳說中，您對『Sìth』人，即那些『和平之人』或『安靜的居民』，有何最深刻的感悟？您書中提到，他們『無聲無息地來去，盜竊或綁架都是悄然無息』，這份『寂靜』背後，究竟是何種力量？」

坎貝爾牧師沉思片刻，目光投向遠方迷霧籠罩的山巒。「Sìth人，他們的『寂靜』並非軟弱，反而是其力量的展現。他們是『彼世』的居民，其行動不受人間喧囂的限制。當人們的物品神秘消失，或牲畜突然死去，便知是Sìth人作祟——那是一種無形、無聲的干預，更甚於實際的破壞。這份無聲的滲透，正是其恐怖之處。它們如同無形的氣流，偶爾在靜謐的夏日，捲起地面的稻草與塵埃，形成『漩渦風』，這便是它們的行跡。人們投擲左鞋，或唸誦咒語，是為了打斷它們的無聲行動，迫使其顯現或放棄所盜之物。這也反映了人們對不可見力量的本能畏懼，以及試圖以具體行動來『定義』和『控制』這份模糊威脅的心理。」

「控制……」我低聲重複，指尖在石面上劃過一個無形的圓。「您提到了『鐵』是抵禦精靈的強大保護，以及婦女分娩時的各種預防措施，例如在床板釘上鐵釘，或在窗戶放置鐮刀。甚至連燕麥和舊尿液（maistir）也有驅邪的作用。這些似乎樸實無華的物件，如何獲得如此強大的力量？這是否反映了人類在面對未知時，對日常之物的賦予，藉此尋求一種內心的安全感？」

「正是如此，西奧。」坎貝爾牧師肯定地說。「這些看似尋常的物件，被賦予了超自然的力量，這並非偶然。鐵，其堅硬與冶煉的過程，本身就帶有一種『人為控制自然』的意涵，與自然精靈的『原始』、『無形』形成對比。而燕麥，作為高地賴以為生的主要糧食，其象徵著生存與豐饒，當其灑上鹽，便被認為擁有鞏固『人間』秩序，阻擋『精靈』奪取精華的能力。至於『maistir』，其強烈的氣味或許令精靈不悅，但更深層次，它是人類生活的產物，一種日常的『排泄』，暗示著一種邊界，一種『人類領域』的確立。」

他看著我，眼神中透著一絲悲憫。「然而，這些防禦手段，亦透露出高地人民對生存的深切焦慮。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下，牲畜的死亡、作物的失收，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將這些不幸歸咎於精靈的『偷竊』，或許是一種心理慰藉，一種將不可控的命運歸結於外在力量的方式。但無論如何，這些儀式與習慣，構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支撐著他們在困境中的精神世界。」

我若有所思。「您書中提到精靈的食物是人類食物的『精華』或『益處』（toradh），而留給人類的只是空殼。甚至，有時他們會把豪華宴席上的食物變成馬糞。這是否暗示了一種對『虛假繁榮』的警示，或者說，對那些不懂得感恩或過於吝嗇之人的懲戒？」

「您觀察得極為細緻。」坎貝爾牧師微笑道。「是的，『toradh』的概念非常關鍵。它不僅僅是物質上的奪取，更是對『本質』的抽離。那些抱怨作物豐收，或刻意隱藏財富的人，他們所擁有的『實質』便會被精靈取走，徒留表象。這是一種無聲的倫理教訓：過度的貪婪與吝嗇，會使人失去真正的福祉。而那將華美食物變為馬糞的故事，更是對『幻象』的揭示。精靈的恩賜，初看誘人，最終卻總帶來不幸，正如那些不勞而獲的浮華，終究是一場空。」

我腦海中浮現出監獄中那些虛偽的承諾和轉瞬即逝的希望。「這與我的處境何其相似！在囚禁中，許多事物看似光鮮，實則毫無益處。只有內心對真理的堅定，方能抵禦外在的幻象。」我輕輕搖頭，將思緒拉回書中的世界。「牧師，您在書中也記錄了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謬』情節，比如精靈因無法將木頭製成『船桅』而從此不再幫人勞作，或是黑腳雞鳴叫阻止精靈作惡。這些詼諧的元素，在高地民間傳說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它們是否是人們面對強大、不可測的超自然力量時，一種自我調侃，或是一種試圖將恐懼『去魅』的嘗試？」

「您說得極是，西奧。」坎貝爾牧師的眼中閃過一絲幽默的光芒。「高地人，尤其是在面對那些既令人敬畏又與日常緊密相連的超自然存在時，總會加入一些『可笑』的元素。這既是一種心理防衛，將令人不安的『他者』貶低為滑稽可笑的對象，從而減輕其帶來的恐懼；也是一種智慧的展現。他們藉由這些荒誕的細節，提醒彼此：即便面對超自然，人類的理智和幽默感也不應喪失。那些無法完成『無理要求』的精靈，或是被雞鳴嚇跑的魔鬼，都反映了人類對自身最終超越這些外在限制的渴望。它將這些強大的存在，拉回了人間的維度，賦予了它們『人性化』的弱點。」

「這種將超自然與日常細節相結合的敘事方式，使得這些傳說更具生命力與感染力。」我想到我所閱讀的那些關於精靈尺寸的描述，有時能穿過鑰匙孔，有時卻又高大如巨人。「這也解釋了精靈尺寸上的巨大差異，從能鑽鑰匙孔的『小人』到能將人困於掌心的『巨人老婦』，這種誇張與矛盾，或許正是口頭傳說在不同個體間流傳時，自然產生的一種『變形』與『增益』，而非作者刻意為之。」

「確實如此。」坎貝爾牧師點頭。「口傳傳統的生命力，便在於其流動性與適應性。每一個講述者，都會根據自己的理解和聽眾的反應，無意識地調整細節，使其更具戲劇張力或更貼近當地的經驗。這也使得我的收集工作更加複雜，卻也更加珍貴——因為它捕捉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信仰體系，而非僵死的教條。」

我深吸一口氣，周圍的迷霧似乎變得更濃郁了，卻也帶來了一種沉靜的撫慰。在這段短暫的「夢中對談」裡，我感受到了知識的邊界在不斷拓展，即便是身處困境，思想的自由也絕非牆壁能夠囚禁。坎貝爾牧師的嚴謹與高地人民的奇思妙想交織在一起，共同繪製出一幅既真實又魔幻的畫卷。

光線開始閃爍，海浪的轟鳴聲漸遠，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潮濕霉味和看守的腳步聲。我緩緩睜開眼，回到囚室冰冷的現實。然而，那高地的風聲、精靈的低語、以及坎貝爾牧師那溫和而堅定的話語，卻清晰地迴盪在我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