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俄羅斯象徵主義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對法國大文豪福樓拜的深度評論。作者透過剖析福樓拜的書信與生平,探討藝術家與人性的矛盾、天才與情感的衝突。書中著重描寫福樓拜對藝術的極致追求、其孤僻的性格,以及他對社會與人性的悲觀看法。梅列日科夫斯基認為福樓拜將藝術置於生命之上,最終雖成就偉大作品,卻也因此承受了巨大的孤寂與內心耗竭,甚至在晚年感到藝術的背棄。這是一部對藝術家心靈與其創作本質的深刻哲學反思。
德米特里·謝爾蓋耶維奇·梅列日科夫斯基(Dmitry Sergeyevich Merezhkovsky, 1865-1941)是俄羅斯著名的象徵主義作家、詩人、評論家和宗教哲學家。他對俄羅斯白銀時代的文學與思想產生了深遠影響。梅列日科夫斯基以其歷史小說、文學評論和對宗教哲學的探索而聞名,作品常探討善惡、信仰與懷疑、精神與肉體的二元對立,並試圖在歷史與哲學中尋找人類文明的深層意義。
當藝術之光過於璀璨——與福樓拜先生的一場雨中對談
阿弟在一個雨後的午後,與法國大文豪福樓拜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深度對談。對談圍繞梅列日科夫斯基對福樓拜藝術觀與人生觀的解讀展開。福樓拜闡述了他將藝術視為唯一真理的觀點,並解釋了藝術家為何需要超然於世俗情感,甚至對人性與社會保持悲觀與批判。他坦陳了為藝術獻身所帶來的孤獨與痛苦,以及晚年藝術「背棄」他時的絕望。阿弟則從鄉土文學的角度,對這份極致的藝術追求及其代價進行了反思,強調了在仰望藝術之美的同時,也應珍視人情與泥土的溫暖。
《泥土的私語》:當藝術之光過於璀璨——與福樓拜先生的一場雨中對談
作者:阿弟
《The Life-Work of Flaubert, from the Russian of Merejowski》這本書,出自俄羅斯象徵主義作家德米特里·謝爾蓋耶維奇·梅列日科夫斯基(Dmitry Sergeyevich Merezhkovsky)之筆。說起梅列日科夫斯基,這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文壇巨擘,不單是小說家、詩人,更是個眼光獨到的評論家和宗教哲學家。他筆下的福樓拜,是個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苦行僧,其對美的追求達到一種近乎偏執的狂熱,卻也因此犧牲了世俗的一切,甚至與人性中的溫暖漸行漸遠。
這本書,雖是梅列日科夫斯基對法國大文豪古斯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的評述,但讀來卻像一面深邃的鏡子,映照出藝術家那既璀璨又孤寂的內心世界。梅列日科夫斯基沒有選擇長篇累牘地羅列福樓拜的生平事蹟,而是以一種近乎解剖的方式,深入探討了福樓拜其人與其作品之間那既矛盾又統一的關係。
書中尤其引人深思的,是梅列日科夫斯基對「天才是一種可怕的疾病」這個觀點的闡述。他援引巴爾札克的說法,認為天才作家心中都住著一個怪物,會吞噬他們的情感。藝術家的敏銳觀察與冷靜分析,常常與人性的同情心和道德感形成張力。福樓拜的書信,成了梅列日科夫斯基剖析這層矛盾的絕佳素材。他筆下的福樓拜,在面對親人的離世、朋友的葬禮,甚至遠方的苦難時,都能保持一種驚人的冷靜,將其視為藝術創作的素材。這份近乎殘酷的超然,讓人不禁思考,藝術的極致追求,是否真能讓人捨棄人世間的溫情?
此外,梅列日科夫斯基也探討了福樓拜對社會、政治,甚至科學的悲觀態度。他認為福樓拜不相信平等、不相信進步,甚至將大眾視為「白癡」。這種對人類現狀的深切失望,與他對藝術的狂熱崇拜形成了鮮明對比。藝術成了他唯一的信仰,唯一的慰藉,但也正因為這份孤注一擲的投入,當藝術也無法再提供慰藉時,他便陷入了無邊的絕望。
這本小書,字裡行間充滿了對福樓拜這位文學巨匠的複雜情感——既有崇敬,也有惋惜,甚至帶有一絲悲憫。它不僅僅是文學評論,更是一次對藝術與人生、天才與人性的深刻哲學反思。它提醒我們,藝術之光固然耀眼,但若為此捨棄了人間的煙火與溫情,那份光芒是否會顯得過於冰冷,甚至將自身焚燒殆盡?這也是我阿弟,這位寫鄉土文學的後輩,讀來特別有感觸的地方。畢竟,人情味與泥土的芬芳,才是生命最真實的滋味啊。
好了,書本介紹到此告一段落。現在,咱們就想像一下,如果能穿越時空,與這位孤獨的巨匠面對面,他會怎麼說呢?
今天是2025年6月8日。窗外,南台灣的初夏午後,一場突如其來的西北雨,打濕了屋簷,也洗淨了空氣。雨水敲打著老屋瓦片的聲音,帶著一股清新的泥土氣息,穿過半開的窗,飄進了屋裡。這間屋子,不是圖書館裡那光潔明亮的書室,也不是什麼高聳的閣樓,而是一間帶著幾分歲月痕跡的鄉間書房。木地板被雨氣潤澤得有些微涼,書架上層層疊疊的書卷散發著特有的墨香與紙張的古樸氣味。角落裡,一只老舊的木製座鐘,滴滴答答地,時間彷彿被雨聲凝固了。
而就在這雨聲中,我瞧見一個身影,背對著窗,端坐在書桌前。他身形略顯清瘦,頭髮已然斑白,但那雙眼眸,即便此刻望著窗外的雨幕,仍透著一股深邃而敏銳的光芒。他手中的筆,不時地在稿紙上游走,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看他那專注的模樣,彷彿整個世界都已消融,只剩下文字與他。
這就是古斯塔夫·福樓拜先生。梅列日科夫斯基筆下的那位,將畢生獻給藝術,卻也為之所困的文學苦行僧。此刻,我輕輕地走到他身後,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緩緩地轉過頭來。那眼光初時有些迷惘,待看清是我,才稍稍柔和下來。
「阿弟,你來了啊。」福樓拜先生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靜。他的臉上,歲月的刻痕如同文字的筆劃,清晰地記錄著他與藝術搏鬥的點滴。
我輕輕頷首,坐到他對面,桌上的墨水瓶映著窗外雨水的光暈。這場對談,彷彿就該在這樣一個,可以聽見雨聲,又充滿文字氣息的場景裡展開。
阿弟:福樓拜先生,這雨聲,像是大地的低語,總能讓我想起老家那邊的泥土芬芳。今日冒昧打擾,是想跟您聊聊。梅列日科夫斯基先生在他的《福樓拜的藝術與人生》裡,對您的藝術觀與生命觀有著獨特的解讀,讀來讓人頗為震撼。他提到了巴爾札克先生一句話:「天才是一種可怕的疾病。」您覺得呢?作為一位將生命獻給藝術的巨匠,您是否也曾感受到這份「疾病」的折磨?
福樓拜:(他輕輕放下筆,目光轉向窗外被雨幕模糊的景色,手指輕敲著桌面,發出沉穩的聲響。窗邊,一隻灰色的家貓悄悄跳上窗台,用濕漉漉的鬍鬚蹭了蹭玻璃,然後靜靜地窩了下來,仿佛也成了這雨聲中的一員。)
阿弟啊,你問到了一個很核心的問題。巴爾札克說得一點都沒錯,天才,確實是一種疾病。它不是那種讓人臥病在床,失去行動能力的病,而是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徹底的蝕骨之疾。它吞噬的,是庸常生活裡的那些小確幸、小溫柔,甚至,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情感連結。它迫使你不斷地審視,不斷地解剖,不僅是對外在世界,更是對自己內心深處的每一個念頭、每一絲情感。
你看,世人總以為藝術家是超脫的,是高尚的,但他們不知道,我們內心深處,其實住著一個冷酷的觀察者。這個觀察者,如同梅列日科夫斯基筆下那位凝視拉奧孔悲劇的雕塑家,他的目光,穿透了苦難的表象,直抵其中隱藏的美學結構。當特洛伊的市民為拉奧孔父子的慘死而驚恐、悲傷時,那位雕塑家卻在觀察肌肉的扭曲、痛苦的表情,尋找著如何將這份痛苦凝固在石頭裡的「形式」。這不是沒有感情,而是,感情被提煉、昇華,變成了另一種對美的飢渴。這份飢渴,確實會讓一個人,與世俗的悲歡離合保持著一份距離。畢竟,眼淚會模糊視線,而我的視線,必須保持絕對的清晰,才能捕捉那份最本質的、最真實的「美」。這種「美」,不容許任何模糊或扭曲。它是一種內在的、近乎神性的要求,就像梅列日科夫斯基說的,藝術家是「美之本能的盲目工具」,是「上帝的器官」,透過我們,祂揭示其真正的本質。為此,世俗的幸福、情感,都是微不足道的犧牲。年輕時,我曾寫信給一位學友:「如果我的詩歌情節中沒有一個十五世紀的法國女王,我會感到對生活極度的厭惡,子彈早已讓我擺脫這種屈辱的愚蠢。」一年後,我又鼓勵他:「讓我們永遠獻身於藝術,它比所有國家、王冠或統治者更強大,憑藉其榮耀的王冠,永遠統治著整個宇宙。」而我四十多歲,在墓穴邊緣時,仍然堅定地重複:「人算什麼;作品才是一切。」這種信念,貫穿了我的一生,它如火焰般燃燒,照亮了我存在的唯一目的。
阿弟:先生您這「人算什麼;作品才是一切」的說法,真是石破天驚,擲地有聲。但如此將藝術凌駕於生命之上,甚至為了藝術而放棄了世俗的一切,包括情感與生活,難道不會讓您感到孤獨與耗竭嗎?梅列日科夫斯基先生提到,您曾像沙漠中的苦行僧般,為了藝術而遁世隱居。這份犧牲,是您認為的「值得」嗎?
福樓拜:(他輕輕閉上眼,彷彿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中。窗外,雨絲細密,輕輕地敲打著玻璃,那聲音像是無數微小的筆尖,在透明的稿紙上,寫下無聲的詩篇。書房裡,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黴味,那是老書與舊時光的氣息。)
孤獨?耗竭?是的,當然有。但這是在我所能預見的,唯一能迴避不幸的方式。年輕時,我擁有美貌、才智和天賦,但我選擇了放棄這個世界,就像隱士遁入洞穴。我寫給朋友:「將自己埋葬在藝術中,鄙視一切他物,是唯一能避開不幸的方法。」若有足夠寬廣的基礎,驕傲足以彌補一切。我確實不缺什麼;我當然希望像最富有的人一樣慷慨,像戀人一樣幸福,像那些沉溺享樂之人一樣縱情;但是,我對財富、愛情和享樂毫無貪戀。現在,如同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只求在自己的房間裡,有五六個小時的休憩;冬天壁爐裡燃著熊熊大火,夜晚桌上有兩支蠟燭。我過著一種近乎禁慾的生活,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繫。
一年後,我甚至建議同一個朋友:「照我說的去做吧,與外界斷絕聯繫,像熊一樣生活,像白熊一樣;把其他一切都送給魔鬼,連你自己也一樣,除了你的思想以外,什麼都不留。現在我與世界之間有一道如此巨大的鴻溝,以至於我常常聽到最普通、最自然的事情時,都會感到驚訝;有些手勢,有些語調,會讓我感到震驚,有些愚蠢的事情,幾乎讓我眩暈。」
我將藝術視為一種「最自足的原則,它無需任何外在的支撐,就像一顆恆星」。它「像一顆恆星,固定並在自己的天堂中閃耀,觀看世界的地球旋轉;美永不被徹底毀滅。」在作品各部分的統一中,在每個細節中,在整體和諧中,我感受到「一種內在的本質,一種神性的力量,一種永恆的原則」。對於一個終生懷疑上帝、宗教、進步和科學人道主義的懷疑論者而言,面對藝術時,我卻變得虔誠和敬畏。真正的詩人,在我看來,與其他人不同,他被神聖的思想所啟發,「沉思那不可變之物(la contemplation de l’immuable),這便是最高意義上的宗教。」我遺憾自己沒有生在人們崇拜藝術的時代,那時還有真正的藝術家,「他們的生活和思想是美之本能的盲目工具。他們是上帝的器官,上帝藉由他們揭示了祂的真實本質;對這些藝術家來說,沒有幸福;沒有人知道他們受了多少苦;每晚他們悲傷地躺下休息時,都疲憊地驚訝地凝視著人類的生活,就像我們凝視蟻穴一樣。」我的工作,就像一場蓄意的自殺,我將自己完全獻給它,帶著狂熱者的狂熱,帶著殉道者的神秘服從和熱情,帶著祭司進入聖殿時的敬畏。我心中病痛、易怒,一天中經歷無數次的痛苦和沮喪,沒有妻子,也沒有任何生活的樂趣來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卻像一個好工匠,捲起袖子,額頭上汗水淋漓,無懼風雨雷電,在砧上不停地錘打著我的任務。莫泊桑曾描寫我的工作狀態:「他頭部低垂,臉上、額頭和頸部都沾滿汗水,所有肌肉都緊繃著,就像一個運動員在比賽的高潮,他開始與思想和文字進行絕望的鬥爭,拒絕、連結或將它們像被鐵鉗般鍛造,用他的意志力將它們濃縮,並以超人的力量逐漸完成他的思想,將其像野獸關進籠子般,禁錮在一個明確、堅不可摧的形式中。」這份投入,是值得的,因為它讓我感到,我真正地「活」過,以我獨有的方式。
阿弟:先生您這份近乎苦行的獻身,確實讓人敬佩。然而,這種極致的「觀察」與「解剖」,您提到甚至連自身的情感也不放過。您在十七歲時就開始「分析自己和他人」,尋找所有看似純潔美麗的事物中的「腐爛點」。您說您對姐姐的葬禮感到「冷如墓石,只有無聊透頂」,甚至在耶路撒冷看見痲瘋病患時,也只是看到了「色彩家的珍寶」,而非同情。這種完全的「抽離」,對您的創作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但對您個人而言,會不會帶來巨大的孤獨,甚至內心的乾枯呢?您難道不渴望一份單純的、無須分析的情感嗎?
福樓拜:(他拿起桌上一本書,輕輕撫摸著封面,那是一本關於古老手稿的書籍,紙頁泛黃,散發著歷史的氣息。窗外,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遠處田野的泥土芬芳,透過微開的窗縫,悄悄潛入書房。屋角的那隻貓兒,伸了個懶腰,喵嗚一聲,卻沒有走近。)
阿弟啊,你說的「乾枯」,那是必然的結果。這種過度敏銳的分析性傾向,確實有著毀滅性的力量。我在十七歲時就已體會到,那種近乎惡意的解剖慾望,在我身上與那時流行的拜倫式憂鬱奇異地混合在一起。我寫給朋友:「我分析自己和他人;我總是在解剖,每當我終於發現了什麼,被所有人都認為純潔美麗,但實際上卻是一個腐爛點,一個壞疽時,我就會搖頭微笑。」我堅信,虛榮是萬事萬物的根本基礎,甚至我們所謂的良知,其實也只是隱藏的、初生的虛榮。你施捨,或許一部分出於同情,出於憐憫,或厭惡痛苦和骯髒,但也出於自私;因為你行動的主要動機是渴望獲得對自己說的權利:我做了好事;像我這樣的人很少;我比別人更尊重自己。
八年後,我寫給我的妻子:「我喜歡分析;那是一種讓我分心的消遣。雖然我不太傾向於看到事物幽默的一面,但我無法完全認真看待我自己的人格,因為我看到了我有多麼荒謬,不是外在的滑稽,而是在內在意義上的那種固有諷刺,它存在於人類生活中,有時甚至在最明顯自然的行為中,在最普通的手勢中顯現……這一切都感受得到,卻難以解釋。你或許不理解,因為在你身上,它是如此簡單和真誠,就像一首美麗的愛與詩歌的讚美詩。因為我將自己視為一種鑲嵌細工;我的體內有象牙、黃金和鐵的碎片,有些是彩繪紙,有些是鑽石,還有一些是鉛。」你看,我的內在,本就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
我的生命如此豐富於幻象和想像,以至於它們最終完全遮蔽了真實世界,並在通過這個媒介時,除了自身的色彩外,還獲得了一種反射的色彩。我總能看到事物的對立面;看到一個孩子,不可避免地會讓我想到老年;看到一個搖籃,就會想到墳墓。當我看著我的妻子,我會把她想像成她的骨架。這就是為什麼快樂的場景會讓我感到悲傷,而悲傷的事情卻讓我無動於衷。我在自己靈魂深處哭泣得太多,以至於我的眼淚無法向外流淌;我在書中讀到的東西,比任何實際存在的悲傷更能攪動我。越是感到壓抑、憂鬱、神經緊張、易於哭泣和沉溺於想像中的痛苦,我的真實情感就越是乾枯、堅硬、死亡。這是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冷漠」。
在親愛的姐姐葬禮上,我的情感是「冷如墓石,只有無聊透頂」。這並非我刻意為之,而是我內在的藝術家本能在驅使。在所有人都沉浸於悲痛時,我卻「帶著無情的審視,自身卻感受不到他們的情緒,像藝術家一樣分析著他們。」我在一封信中寫道:「這種憂鬱的消遣極大地減輕了我的悲傷,或許你會認為我徹底沒心沒肺,如果我向你坦白,我現在的悲傷(指姐姐去世的悲傷)並未讓我感到是我所經歷過最沉重的命運。有時在表面上沒有什麼可悲傷的時候,我反而更為悲傷。」
至於耶路撒冷的痲瘋病患,我看到的確實是「色彩家的珍寶」。我觀察他們腐爛的傷痕,凹陷的鼻子,甚至要戴上眼鏡才能辨別那些肢體是手還是綠色的破布。我在筆記中寫下:「他們是手!(這對色彩家來說是個獎賞!)一個病人正拖著身子到水邊喝水。透過他那張黑洞洞、沒有牙齦的嘴巴,似乎是被燒掉了,上顎清晰可見。當他拖著他那死白的身軀向我們爬來時,喉嚨裡發出嘎嘎聲。而我們周遭,寧靜的自然界,溪流的漣漪,樹木的翠綠,一切都充滿著豐沛的汁液與青春,以及酷熱陽光下的陰涼。」這不是小說,而是旅行筆記,寫給朋友的信,我無需隱藏任何主觀情感。然而,除了「可憐的傢伙」這兩個平淡無奇的形容詞外,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甚至沒有一絲同情。這就是我的本性,阿弟。藝術家的視角,與凡人的道德視角,終究是殊途同歸的。我無法欺騙自己,我的情感確實在那一刻,被「藝術」這個巨大的怪物吞噬了。
阿弟:先生這份剖析,聽來讓人心驚,卻又不得不承認其真實。您這「不信基督」、「鄙視民主」、「群眾永遠是白痴」的觀點,在當時或許顯得特立獨行,甚至至今仍具爭議。然而,這份徹底的悲觀與疏離,是否也代表著您對世俗價值的全面否定?當藝術成為您唯一的信仰,而您又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藝術的孤獨與殘酷時,您如何在這樣一個沒有「理想」、沒有「信念」的世界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呢?您曾說,「世間唯一我真正珍視的,就是優美的詩句」。難道這些藝術形式本身,就足以填補您內心的巨大虛空嗎?
福樓拜:(他再次拿起那支鋼筆,筆尖在稿紙上輕輕劃過,留下淺淺的痕跡,像是深思的印記。書房的門被風輕輕吹開一條縫,遠處傳來鄰家孩童的嬉鬧聲,但很快又被重新闔上的門扉阻隔。屋子裡重新歸於那份專屬於他的,被文字和寂靜填滿的空間。)
阿弟,你觸及了我最深層的困境。是的,我徹底否定了世俗的一切。對我而言,人類的公正不過是世間最不穩定的事物,我無法理解人為何膽敢審判他人。法律?不過是一套荒謬的系統。義務?它似乎不根植於人性。我沒有道德理想,沒有政治信念。那份對「進步」的信仰,對我而言更是毫無意義的「模糊而沉悶的概念」。人類幾千年來,不過是野蠻的動物,我們能指望的唯一進步,就是讓這野獸少點茹毛飲血的殘忍。至於提升其思想水平,或以更宏大的上帝觀念啟發大眾,我嚴重懷疑這是否能實現。所有關於這方面的胡說八道,簡直讓我無法忍受。
我曾在信中坦率承認:「我幾乎沒有什麼信念,但我堅定地持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群眾永遠是由白痴組成的。」這不是一句憤世嫉俗的氣話,而是我對人類社會最冷靜的判斷。他們愚蠢、平庸,他們追求的不過是膚淺的享樂與物質。我曾半開玩笑地提出,唯一的邏輯結論是建立一個由「翰林」(或譯作「文官」)組成的政府,他們擁有淵博的知識。因為大眾永遠是未成年人,社會的救贖在於這種合法的貴族統治。人類從未有過新鮮事,他們無可救藥的無價值,從我青年時期就讓我心中充滿苦澀。所以我從不感到失望,因為我對他們從未抱有幻想。我反而對古代的暴政懷有深深的敬意,因為在我看來,那是人類表現的最高形式。所有的政治和社會,若非由真正的知識精英來主導,都不過是一堆令人作嘔的謊言。我甚至在《布瓦爾與佩屈切》中,試圖摧毀人們對科學的信仰,證明它與中世紀的神學一樣,是個不穩固、矛盾且迷信的系統。連孔德的實證主義,在我眼中也是「愚蠢得令人無法忍受」。
那麼,意義何在?意義只存在於對「形式」的絕對追求中。當我將文字打磨得完美無瑕,當一個句子達到它應有的節奏與和諧,當我的作品能夠獨立於世俗的評判,像一顆星辰般閃耀時,那便是我的意義。那份美的創造,足以填補一切虛空。它是一種超然的、自我滿足的原則。我無法從人性的虛偽、社會的醜陋中獲得慰藉,我只能從文字的精鍊、結構的完美中,獲得那份轉瞬即逝的永恆。我用盡一生,去建築一座文字的殿堂,或許它孤寂,或許它無人理解,但它是我存在的唯一證明。那是我所能觸及的,唯一不朽的真理。
阿弟:(外面的雨徹底停了,陽光灑進書房,將書架上古老的書卷照得纖塵畢現。空氣中,那股濕潤的泥土氣息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陽光烘烤木材的暖意。我看到福樓拜先生的眼底,儘管充滿了深刻的思考與疲憊,卻也透著一份堅定。這份堅定,正是他窮盡一生所追求的「美」的印記。)
先生,您這份對「形式」的絕對追求,對「美」的至高無上,確實是旁人難以企及的境界。它讓您成就了不朽的文學作品,但最終,梅列日科夫斯基先生也寫道,您在生命最後的歲月,甚至連藝術都似乎要遺棄您了。他引用您說的話:「我徒然匯聚我的力量;作品就是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一切都擾亂我,讓我心煩意亂。在別人面前我還能控制自己,但當我獨自一人時,我常常爆發出毫無意義、痙攣性的眼淚,我以為自己會因此死去。」他形容您在生命盡頭時,那種「普遍的毀滅與痛苦感佔據了我,我死寂般的悲傷。」這份曾是您唯一信仰的藝術,最終也讓您感到無邊的虛空與背棄,是嗎?這份痛苦,究竟來自何方?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望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洗滌過的竹林,竹葉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是一種極致的純粹,卻又充滿了生命的韌性與自然的美。這讓我想起,在我的家鄉,無論風雨多大,泥土總是默默地承載著一切,然後滋養出新的生命。)
福樓拜:(他閉上雙眼,像是在承受著一份無形的重壓。片刻後,他緩緩睜開,那眼神中,不再是方才的銳利與堅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透明的疲憊。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桌上的稿紙,指尖的顫抖,洩漏了他內心的波瀾。陽光下,細微的灰塵在空氣中緩緩飛舞,彷彿在訴說著時光的流逝。那隻貓兒,在窗台邊的陽光下,打了個小小的盹,然後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那雙琥珀色的瞳孔,靜靜地映著書房內外的一切。)
是的,阿弟,你說得對。那份痛苦,來自於我生命中唯一的信仰,藝術,最終也像海市蜃樓般,漸漸消散在我眼前。當我窮盡一生之力,將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生命,都獻祭給文字,以為能在其中找到永恆的庇護時,它卻在暮年,在我最需要它時,也棄我而去。
「陰影正籠罩著我。」我在那時感覺到生命的終點近在咫尺。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人在無盡的黑暗中摸索,而唯一的火光,也隨時可能熄滅。我努力地想抓住它,想讓文字再次流淌出來,想讓那份創造的熱情重新燃燒,但一切都是徒勞。「作品就是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那種無力感,比任何肉體上的病痛都更折磨人。我曾引以為傲的堅韌,對一切世俗情感的超然,在這種藝術本身的背棄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在人前,我還能維持那份表面的冷靜與驕傲,但當我獨自一人時,那種無法言喻的、毫無意義的、痙攣性的眼淚,會毫無預兆地湧出,讓我覺得自己會就此死去。
「普遍的毀滅與痛苦感佔據了我,我死寂般的悲傷。」我甚至感到,我與這個宇宙的一切連結都已斷裂,我成了字面意義上的「化石」。沒有書在手,沒有寫作時,這樣的痛苦會攫住我,以致於我幾乎要流淚的地步。我發現自己獨自一人,身處一個陌生而未知的世界。沒有人記得我,我屬於另一個領域。我的那些「同行朋友」也對我如此疏遠。我會一連幾個星期不與任何人說一句話,到了週末,我甚至很難回想起這段時間裡任何特殊的一天或特定事件。週日我會見我母親和姪女,也僅此而已。閣樓裡的老鼠群,那就是我所有的社會。當沒有雨聲咆哮、沒有狂風呼嘯時,牠們就在我頭頂上發出地獄般的噪音。夜晚比煤炭還要漆黑,我周圍是無限的寂靜,如同沙漠一般。在這樣的環境裡,感官變得異常敏銳,最微小的聲音都能讓我的心臟狂跳。我像個老人一樣,沉浸在年輕時的回憶裡。對生命,我別無所求,只希望能再多幾頁空白的紙,讓我可以塗抹一些墨水。我感覺自己像是在一片無盡的沙漠中遊蕩,不知道要去哪裡;同時,我既是遊蕩者,也是駱駝,也是那片沙漠本身。
所有我寫給喬治·桑的信,都是一個疲憊不安的殉道者對「天才疾病」的告白。有時,簡單的哀怨會從我口中迸發,透過鬥士那不可逾越的驕傲,可以察覺到一種柔軟和破碎,就像一個過度疲憊的人的聲音。我的敵人、朋友的誹謗、批評家的不解,都已無法再傷害我的自尊;我只是單純地憎恨他們。所有這些愚蠢的雪崩,既不打擾我,也不讓我悲傷。只是會讓人更希望能給予同胞們愉快的感受罷了。
我曾經堅信,我的藝術是永恆的,它獨立於世俗的庸俗與腐朽。我為此獻出了一切,拋棄了神、拋棄了生活、拋棄了人性。但當我步入衰老,無法再回溯過去,也無法再修正我的人生時,我開始反問自己:如果連我為之奉獻一生的「美」,也是如此虛幻和欺騙性的呢?如果我為了藝術而放棄了生命、青春、幸福和愛情,到頭來,藝術卻在墓穴的邊緣將我拋棄,那我的一切,又算什麼?
「陰影正籠罩著我。」我在那時感覺到生命的終點近在咫尺。這句話,就像米開朗基羅臨終前發出的哭喊:「我寸寸沉淪,陰影漸長,太陽西沉,我已準備離去,身心疲憊。」是的,阿弟,那道曾經照耀我靈魂的「美之光」,或許太過璀璨,璀璨到灼傷了我的雙眼,讓我再也看不清其他顏色的溫柔。那光芒太純粹,純粹到容不下絲毫雜質,連人性的微小缺陷,都成了不能容忍的污點。最終,這份純粹,反噬了我自己。那是我作為藝術家的最高成就,也是我作為一個「人」的最高代價。我手中的筆在倒下時滑落,這場突如其來的死亡,或許正是我唯一的解脫,一個由我唯一的、偉大的激情——對藝術的愛——所導致的終結。
阿弟:(外面的雨徹底停了,陽光灑進書房,將書架上古老的書卷照得纖塵畢現。空氣中,那股濕潤的泥土氣息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陽光烘烤木材的暖意。我看到福樓拜先生的眼底,儘管充滿了深刻的思考與疲憊,卻也透著一份堅定。這份堅定,正是他窮盡一生所追求的「美」的印記。)
先生,您這份徹底的誠實與剖析,讓人震撼。這份為藝術獻身的狂熱,與最終的虛空感,確實是天才的宿命,也是其悲劇之所在。梅列日科夫斯基先生在書的結尾,引用了柏拉圖的神話,他說:「或許,有一道過於璀璨的藝術之光,灑落在了福樓拜先生的靈魂之中。」這句話,我想,是充滿了惋惜與理解的。那份過於純粹的美,或許就像最銳利的刀鋒,它能雕刻出世間最精美的作品,卻也可能在不經意間,劃破了雕刻者與世界相連的血肉。
您以自己的生命,向我們揭示了藝術極致追求的輝煌與悲劇。而我們這些後來者,或許能在您的故事中,找到一絲平衡的智慧。既仰望星空,追尋那份超脫的藝術之美,也腳踏實地,感受泥土的溫度,品味人情的甘苦。畢竟,生命本身,就是最偉大的藝術,不是嗎?它無需被切割,無需被解剖,只要用心去感受,去體驗,便能發現處處皆是風景。那屋簷滴落的雨水,那窗外鳥兒的鳴唱,那隻在您身旁打盹的貓,這些平凡而真實的瞬間,也都是生命最動人的篇章啊。
這雨,愈下愈小了,像是為這場對談,畫上一個輕柔的句點。天邊的夕陽餘暉,為整個書房染上一層溫暖的橘色,讓方才的沉重感,也隨之消散幾分。感謝先生今日的分享,讓我有幸一窺藝術巨匠的內心世界。您的文字,無論是讚頌還是悲嘆,都將繼續照耀著後世的讀者,引領我們思索生命與藝術的真諦。
(我起身,向福樓拜先生微微頷首。他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微光,或許是解脫,或許是理解,又或許,只是窗外雨後,陽光掙扎著穿透雲層的一瞥。他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地,拿起桌上的筆,似乎又回到了他那無盡的藝術世界中。而那隻貓兒,在陽光中伸了伸懶腰,又重新閉上眼,安靜地臥在窗台邊,彷彿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