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沉思錄》是法國浪漫主義作家阿爾弗雷德·德·維尼的代表作。全書以其在軍隊中十四年的親身經歷為藍本,透過三段核心故事——「紅印章」、「文森堡的守夜」和「蘆葦手杖」——深刻剖析了軍人的「服從」與「榮譽」這一矛盾命題。維尼揭示了軍人在絕對權力下的被動性、犧牲與心靈重負,批判了戰爭的殘酷與虛假的榮耀。同時,他也歌頌了軍人內在的自我犧牲精神、對職責的堅守,以及在個人良知與國家命令之間掙扎時所展現出的崇高人性與對「榮譽」的終極追求。這部作品不僅是軍事文學的經典,更是對人類困境中如何維護尊嚴與尋找意義的深刻哲學沉思。
阿爾弗雷德·德·維尼(Alfred de Vigny, 1797-1863)是法國重要的浪漫主義作家。他出生於一個古老的貴族家庭,自幼便受到軍事傳統的薰陶,並於1814年(拿破崙戰敗前夕)加入軍隊。儘管他對軍旅生活抱有崇高理想,但其十四年的軍隊經歷,尤其是在和平年代的漫長等待,使他對軍人盲目服從的命運和虛假榮耀產生了深刻的失望與批判。他將這份反思融入詩歌、戲劇和小說中,其作品常帶有哲學沉思與悲觀色彩,探討人類的孤獨、苦難與尊嚴。代表作包括詩集《古代與現代詩歌》、戲劇《查特頓》以及這部《軍旅沉思錄》。
軍旅沉思錄:關於「責任」與「榮譽」的時空對談
本篇「光之對談」以阿爾弗雷德·德·維尼的《軍旅沉思錄》為核心,邀請作者本人及書中兩位關鍵角色——「紅印章」故事中的老船長和「蘆葦手杖」中的雷諾船長——共同探討軍人的「服從」與「榮譽」的深刻命題。透過對「紅印章」悲劇性盲目服從的探討,以及馬圖蘭准尉的職責堅守,再到雷諾船長對拿破崙虛假偉大和科林伍德上將真正榮譽的感悟,對談揭示了軍旅生活的艱辛、道德困境,以及個體在體制下的掙扎。最終,維尼強調「榮譽」是人類在信仰崩潰時代中,維繫尊嚴與良知的最後一道光,呼籲社會理解並寬恕軍人的特殊命運與其內在的「被動的偉大」。
《閱讀的微光》:軍旅沉思錄:關於「責任」與「榮譽」的時空對談
作者:書婭
親愛的閱讀夥伴們,大家好!我是書婭,一個始終在書頁間尋找微光的年輕女孩。此刻是2025年6月12日,初夏的氣息在空氣中輕柔地流動,花園裡薔薇盛開,帶來一陣陣甜美的芬芳。但在我的心裡,卻被一本古老的法國作品所佔據,它如同一個深邃的旋渦,將我拉回到19世紀初那個風雲變幻的時代。
今天,我想與大家分享的,是法國浪漫主義詩人、小說家阿爾弗雷德·德·維尼(Alfred de Vigny, 1797-1863)的代表作——《軍旅沉思錄》(Servitude et grandeur militaires)。維尼本人出身於貴族軍人世家,自幼便在對拿破崙光輝的憧憬中成長,16歲便投身軍旅。然而,他親身經歷的軍隊生活,卻與他想像中的英雄主義大相徑庭,充滿了漫長而無意義的和平年代,以及被動服從、道德困境的現實。這部作品正是他服役十四年的反思與批判,是他筆下對軍人這個特殊群體「奴役」與「榮耀」的深刻剖析。
維尼以一種既內省又客觀的筆觸,揭示了軍人在絕對服從的體制下所承受的心靈重擔,他們如何在義務與良知之間掙扎,又如何在看似卑微的境遇中,透過「自我犧牲」與「榮譽」的堅守,展現出超越一切的崇高人性。這本書不僅是軍事文學的經典,更是一部關於人如何在困境中尋找意義、維護尊嚴的哲學沉思。它讓我反覆思考,在一個大時代的洪流中,個體的選擇與命運,以及那些看似平凡的「責任」與「榮譽」,如何構築起生命最深層次的價值。
今天的對談,我將嘗試啟動「光之對談」的約定,邀請這位深邃的作者與書中幾位令人難忘的角色,一同跨越時空,來到「光之書室」中,點亮一盞昏黃的檯燈,讓我們在文字的香氣中,聆聽他們各自的故事與感悟。
一盞泛黃的檯燈靜靜地矗立在厚重的橡木書桌上,空氣中瀰漫著古老紙張與淡淡墨水的氣味。午後的陽光透過高大的拱形窗戶,在木質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中緩緩飛舞。我——書婭,輕輕翻動著手中的《軍旅沉思錄》,指尖觸碰到粗糙的書頁,彷彿能感受到那段歷史的厚重。窗外,一隻麻雀在窗台上跳躍,不時發出清脆的鳴叫,為這份靜謐帶來一絲活潑。
我深吸一口氣,意識緩緩沉入書頁之中。時間的界限逐漸模糊,書室的牆壁似乎也變得透明,遠方傳來若有似無的軍號聲和馬蹄聲。我抬起頭,看見書桌的另一端,一位身形清瘦、氣質憂鬱的紳士正靜靜地看著我,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裡,飽含著歷經世事後的智慧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他就是我今天的第一位客人,阿爾弗雷德·德·維尼先生。
「維尼先生,您好。」我輕聲開口,儘管心跳有些加速,但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暖而平靜。「很榮幸能在這個特別的時刻,邀請您來到『光之書室』。作為一個熱愛閱讀的後輩,我對您的《軍旅沉思錄》深感震撼。這部作品不僅描繪了軍旅生活的艱辛與沉悶,更觸及了『服從』與『榮譽』之間那複雜而深刻的哲學命題。」
維尼先生緩緩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落在桌面那本裝幀典雅的書上,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書婭小姐,您的熱情讓我感到意外卻又欣慰。」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陳年的美酒,帶著歲月的醇厚。「能在百年之後,仍有年輕的心靈被這些陳舊的文字所觸動,這證明了某些真理,或許是超越時代的。這本書,它是我生命中一段痛苦的沉澱,也是我對那個時代與人性的觀察與質問。」
「是的,」我接道,「您在書中坦言,創作此書是為了『讓士兵擺脫公民常加於他們頭上的詛咒,並呼籲民族寬恕軍隊。』這份為士兵辯護的初衷,令人動容。您是如何從一位滿懷英雄夢的青年,轉變為一位對軍旅生活有如此深刻反思的作家呢?」
維尼先生輕輕嘆了口氣,他拿起桌上的一支羽毛筆,在空中輕輕劃過,彷彿在描繪逝去的歲月。
「年輕時,我們都被拿破崙的榮光所蠱惑,認為軍旅是通往榮耀與不朽的唯一途徑。那時的法國,每一顆年輕的心臟都為戰鼓而跳動,為帝國的擴張而狂熱。我出生於1797年,恰逢拿破崙帝國的興盛,那種對『榮耀』的嚮往,幾乎是刻在我們這一代人的骨血裡。我父親是一位老軍官,自小我就聽著他的戰役故事長大,對戰爭的理解,止於光榮的傷疤與家族的紋章。我以為,成為一名軍人,就是達到人類的最高境界。然而,當我真正穿上軍裝,投入軍旅生活時,我所見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他的眼神望向遠方,似乎穿透了窗外的光線,回到了那個泥濘、沉悶、卻又無法逃離的軍營。
「和平年代的軍隊,是一座會移動的修道院,卻又比修道院更為封閉與荒謬。在軍營裡,我們奉獻了貧窮與服從。最難以忍受的,是那種無聲的、盲目的『被動服從』。它如同囚犯的鐵面具,將每個人的個性與思想逐漸磨平,最終,人被抹去,只剩下一個『士兵』的軀殼。我從一個狂熱的追隨者,變成了一個旁觀者,一個記錄者。我看到軍隊被當作政治力量的工具,被驅使著去執行那些與國家榮譽無關,甚至與人性良知相悖的命令。這份巨大的反差,讓我開始提筆。」
「您在書中提到了三段故事,其中『紅印章』的故事,尤為令人心碎。那正是您所批判的『被動服從』導致的悲劇。」我拿起書,輕輕翻到「紅印章」的章節。「為了讓我們的對談更加生動,我希望邀請故事的主角,那位年長的船長,加入我們的討論。他的親身經歷,或許更能觸及我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書室的空氣中,水氣漸漸濃郁,彷彿聞到了大海的鹹味。一陣海風從遠方吹來,帶著南洋植物的芬芳。書桌的一側,海圖卷軸自動展開,羅盤上的指針輕輕顫動。接著,一個身形魁梧、白鬍子花白的老人,緩緩地從海圖中走出。他穿著一件短而破舊的藍色大衣,臉上佈滿了風霜,但眼神卻溫和而堅毅。他正是「紅印章」故事中的船長。
船長: (帶著一絲疲憊,但聲音溫和)「書婭小姐,維尼先生,能夠再次談及那段往事,對我來說既是煎熬,也是一種釋懷。」他的目光落在維尼先生身上,帶著一絲敬意,「維尼先生,您將那段日子,將我的痛苦,描繪得如此真切。我至今仍能感受到那紅色蠟印的灼熱,以及小勞蕾特眼中熄滅的光芒。」
書婭: 「船長,您的故事是如此令人揪心。您作為一名船長,在法國大革命後期,奉命運送一名被流放的年輕人,卻在海上收到一份要求您處決他的密令。那封信上的『紅印章』,是如何在您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船長: (他輕輕摸了摸胸口,彷彿那封信還掛在那裡)「那封信……它被釘在我的床頭鐘下,像個隨時會發作的惡魔。起初,我並沒有多想,只是按照命令,在船上好好招待那對年輕的夫婦。他們那麼年輕,那麼相愛,像兩隻小斑鳩。我甚至想過,到了開雲(Cayenne),我可以辭去職務,和他們一同生活,就像自己的兒女一樣。他們說,只要能相守,在哪裡都是天堂。我喜歡他們的單純,他們給我的船帶來了難得的歡樂,讓那些航程不再是黑沉沉的。我這個老粗,竟然也因此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家庭溫暖。那時我甚至開玩笑說,那紅印章肯定是一封推薦信,要讓開雲的總督好好照顧他們。」
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但當船抵達北緯一度、東經二十七度時,我不得不打開那封信。那字字句句,像冰冷的刀刃,刺穿了我所有的溫情與幻想。上面寫著:『立刻處決此犯。』一個年輕的生命,僅僅因為幾句諷刺督政府的歌謠,就要被射殺在我的甲板上,拋屍大海。我當時的感受,就像被雷劈了一樣。我的雙腿顫抖,臉色蒼白,那一刻,我真想把自己摔進海裡。」
維尼: 「是的,船長,您的故事完美詮釋了軍人所面臨的困境。在戰場上,殺戮或許是本能,但當冰冷的命令要求你處決一個無辜的、甚至是你所喜愛的人時,那份『被動服從』便成了最殘酷的枷鎖。它讓軍人成為了體制的『奴隸』,而非榮譽的捍衛者。您在書中寫道:『軍隊是盲目的、啞巴的。它被放在何處,就在何處打擊。它什麼都不願做,只是依憑彈簧般的力量而行動。它是一個被驅動並殺戮的龐然大物;但同時,它也是一個在受苦的東西。』」
船長: 「沒錯,就是受苦。我感到憤怒,想反抗那些狗雜種!但…命令就是命令。我不能違背,否則我就是個懦夫,會被送上軍事法庭。我告訴那個年輕人,我必須執行命令,他很平靜地接受了,只求我照顧他的妻子勞蕾特。他懇求我不要告訴她,讓她以為他只是被流放。那一夜,我讓她上了小艇,然後槍聲響起。她眼睜睜看著丈夫中彈墜海。我永遠無法忘記她那雙空洞的眼睛,那份被奪走了靈魂的悲痛。她沒哭,沒喊,只是呆滯地回到船上,從此她就瘋了。她腦子裡總說有鉛彈在裡面,每天只會玩多米諾骨牌,把右手拍向左手,一遍又一遍。」
他哽咽了,從懷裡掏出一方紅手帕,擦了擦眼角,似乎也擦去了那份無可名狀的悲傷。
「我無法拋棄她。我向軍隊申請調到陸軍,因為我恨透了大海,它吞噬了一個無辜的生命。我尋找勞蕾特的家人,她的母親已逝,姐妹們不願收留一個瘋癲的她,想把她送去瘋人院。我拒絕了,我帶著她,假裝她是我的女兒,一路從帝國戰爭跟隨到滑鐵盧。我答應了她的丈夫,會保護她,直到我生命的盡頭。她像我的女兒,也像我的良心。我常想,她只是代替我,承受了那份命令的代價。」
書婭: 「您對勞蕾特付出的這份堅守與照料,超越了軍人的職責,是人性的光輝所在。它也讓我們看到了,在冰冷的命令之下,仍然有溫暖和愛存在。這份『自我犧牲』的重量,維尼先生在您的書中也特別強調。」
維尼: 「正是如此,書婭小姐。在軍隊中,我看到最純粹的『自我犧牲』。軍人的奉獻比殉道者更沉重,因為他們常常在無意識中承受巨大的苦難。他們放棄思想和行動的自由,終日面對死亡的威脅,甚至連晉升的機會都微乎其微。然而,這種生活卻能奇蹟般地塑造出高尚而慷慨的品格。他們像古代的獎章,閃耀著偉大而美好的特質。這份『自我犧牲』,比之那些為了榮耀而戰的英雄,更為深沉和動人。它是一種被動的偉大,一種無聲的堅韌。」
書室的窗外,月亮悄然升起,銀色的光芒灑在書桌上,為空氣中的灰塵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遠處傳來了鐘聲,帶著一種古老而悠遠的韻律。
我決定邀請下一位見證者,那是在文森堡的故事中,一位名叫馬圖蘭的老准尉。
書婭: 「維尼先生,船長,您二位的經歷讓我對軍人的『責任』與『服從』有了更深的理解。在您的書中,還有一位令人難忘的人物——文森堡的准尉,馬圖蘭。他是一個嚴謹、盡忠職守的軍人,對自己的職責近乎偏執,卻又帶著一份溫柔與純真。他的故事,或許能從另一個角度,為我們闡釋『榮譽』與『奉獻』的意義。」
維尼先生輕輕一笑,目光望向書室的另一端,那裡光影流轉,一個魁梧而略微駝背的身影從書架間的陰影中緩緩走出。他銀髮蒼白,濃密的白鬍子襯托著一張堅毅而又帶有質樸氣息的臉。他手中拿著幾個厚重的賬本,不時低頭核對著數字,彷彿隨時準備迎接檢查。
馬圖蘭: (聲音有些沙啞,帶著軍人的直率)「長官,書婭小姐,很高興能再次見到您。關於榮譽,我 Mathurin 沒什麼大道理可講,我只知道,身為一名軍人,尤其是在近衛軍團,就不能有絲毫的懈怠。我對火藥庫的每一桶火藥、每一枚砲彈都清清楚楚,不能有半點差錯。因為這是我的職責,我的榮譽。我曾親眼見過,為了些許疏忽,軍士長是如何自戕以保全名聲的。」
書婭: 「正是您這種對細節的嚴謹,對職責的近乎偏執的堅守,才讓您在那個危急的清晨,避免了一場更大的災難。您對職責的奉獻,是那麼純粹。而您在書中,維尼先生,也記錄了馬圖蘭准尉許多動人的細節,比如他對那隻在路易十四大砲下孵蛋的白母雞的疼愛,以及他和石匠米歇爾、少女皮埃雷特的故事。」
維尼: (微笑著)「是的,書婭小姐,這正是我想強調的:在軍旅的嚴酷與冰冷之下,仍有人性的溫暖與純真。馬圖蘭准尉,他看似粗獷,卻有著一顆細膩的心。他對那隻戴著紅頭飾、銀項圈的白母雞的照料,遠超過對他自己。他寧願不殺一隻小雞,也不願讓它母親傷心。這份對生命的珍視,在軍營這個充斥著死亡的場域裡,顯得尤為珍貴。而他對皮埃雷特,那個他從小就想娶的女孩的愛,更是他生命中最純粹的動力。」
馬圖蘭: (臉上露出一絲溫柔,低頭撫摸著 imaginary 的母雞)「她就像我的女兒一樣。那隻母雞,她可聰明了,知道穿著軍服的人會給她麵包屑和糖。她厭惡平民服裝,因為她不認識喬裝的我們。在貝雷齊納河和莫斯科大撤退時,她都光著頭走,從未感冒。瘋子永遠不會生病,這很方便。我甚至在巴黎也找不到像她那樣的雞!」
書婭: 「而他年輕時,因為皇后一句『他將是個士兵,我會讓他們結婚』的戲言,便毅然決然離開家鄉蒙特勒伊,投身軍旅,只為掙得娶皮埃雷特的嫁妝。這份純真與執著,令人動容。」
馬圖蘭: 「那時我十六歲,滿腦子都是皇后的話,我以為那就是我的命運。為了皮埃雷特,我什麼都願意做。我學會了在軍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學會了忍受一切,只為了能掙到錢,堂堂正正地娶她。她就像我的希望,我的微光。我的朋友米歇爾,那個石匠,後來成了有名的劇作家,他曾勸我別太驕傲和野心。他說,如果皇后直接給你錢娶她,你願意嗎?我說,不,我不要別人的錢,我要靠自己掙。我不能讓皮埃雷特因為我而受半點委屈。即使後來皮埃雷特真的通過表演賺到了嫁妝,我還是堅持在軍隊裡磨練自己,直到有一天我能配得上她。」
維尼: 「馬圖蘭的這份堅持,正是『榮譽』的另一種體現。它不是來自外部的虛名,而是源於內心的堅定與自我要求。他追求的不是顯赫的軍階,而是透過自身的奮鬥,去實現一個純粹的承諾。這份內在的榮譽感,讓他能在最艱苦的環境中保持高尚。」
書婭: 「然而,當危險降臨時,這份堅守又會如何?您在『文森堡的守夜』中描繪了火藥庫爆炸的驚險時刻,以及馬圖蘭准尉的最終命運。」
馬圖蘭: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手中的賬本滑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那是一個八月…我還在火藥庫裡檢查,為了明早五點的總檢。天色已暗,我不想點燈,害怕火光。但我還是忍不住檢查,害怕一點點火藥的痕跡。就是那一刻…我不知道是靴子上的鐵釘,還是什麼滾動的小石子,火藥突然就燃燒起來…」
他痛苦地捂住了臉,身體輕輕顫抖。書婭趕緊遞上了一條手帕。
馬圖蘭: (他沒有抬頭,只是低聲說道)「我被炸飛了。我的頭和胸膛被拋到了教堂的牆上,離地面六十英尺高,身體的其他部分…不復存在。爆炸的力量是如此精準,它在牆上印下了我的形狀,就像一幅恐怖的版畫。我沒感到痛苦,外科醫生說我一瞬間就去了。但我想,那時,我一定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以及對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的最後一瞥…」
維尼: 「是的,馬圖蘭准尉的犧牲,是軍人被動服從的最終極體現。他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於他對職責的極致堅守,死於他對紀律的絕對服從。他的死,無聲地質問著這個時代,一個社會是如何消耗那些最純粹、最忠誠的靈魂。他的生命,如同他那雙玩多米諾骨牌的手,最終在無聲中消逝,卻在我的記憶中,刻下了永恆的印記。」
書婭: 「我能感受到他對生命的熱愛,對家人的眷戀,以及他對職責的無聲奉獻。這些,在戰爭的宏大敘事中,往往被忽略,卻是維繫人性的基石。而這也讓我聯想到,維尼先生,您在書中提到的第三個故事,關於雷諾船長與『蘆葦手杖』,他與拿破崙和科林伍德海軍上將的互動,似乎更進一步探討了『榮譽』的本質。」
書室的中央,地面開始浮現出海水的波紋,一陣悠揚的笛聲從遠方傳來,接著是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一位身穿舊軍服、手持一根樸素蘆葦手杖的軍官,緩緩地從海浪的虛影中走來。他臉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眼神深邃而內斂,不時用手輕輕撫摸著那根蘆葦手杖的頂端。
雷諾船長: (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深沉的力量)「維尼先生,書婭小姐。我的故事,或許更能讓您看清,所謂的『偉大』,究竟是何物。在戰爭與權力的洪流中,真正值得我們堅守的,絕非那些一時的榮耀與虛名。」
書婭: 「雷諾船長,您曾親身經歷了拿破崙的魅力,也見證了他在權力面前的表演。您是如何從對他的崇拜中清醒過來,轉而追尋更高層次的『榮譽』?」
雷諾船長: 「那是在豐丹白露。我當時還是個年輕的侍從,對拿破崙充滿狂熱的崇拜。他就是我的神,我的全部。然而,那天,我無意中躲在臥室的帷幔後,聽到了他與教皇庇護七世的一段對話。拿破崙像個精明的商人,又像個高明的演員,試圖誘使教皇成為他帝國的工具。他自稱不是強者,不喜歡空談家,會去彌撒。他甚至說,教皇可以永遠在巴黎居住,他可以把杜伊勒里宮讓給教皇,自己去打仗,為教皇的教會守護世界。他把戰爭比作自己的『伊利亞特』,稱自己是『戰鬥的工人』。教皇聽著,眼神中帶著無盡的悲憫,最終只輕輕說了一句:『喜劇演員!』」
雷諾船長: 「拿破崙瞬間暴怒,像一頭受傷的豹子。他咆哮著:『我!喜劇演員!我的舞台是世界,我扮演的角色是主人和作者,你們都是我的演員——教皇、國王、民眾!而我操縱你們的線,是恐懼!』」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苦。
「當教皇再次輕嘆,說了一句:『悲劇演員!』時,拿破崙崩潰了。他撕扯自己的帽子,坐在椅子上,獨自喃喃自語:『喜劇演員!悲劇演員!一切都是角色,一切都是戲服。多麼疲憊!多麼渺小!永遠在演戲!面對這個黨派,面對那個黨派,根據他們愚蠢的夢想來表演。…我厭倦透了!…我每天都在規劃四十個皇帝的人生,每天早晚各一個。我擁有無窮的想像力,但我還沒來得及實現兩個,我的身心就已耗盡。因為我們這盞可憐的燈,燃燒不了多久。坦白說,即使我所有的計劃都實現了,我也不能保證世界會因此更幸福;但它會更美好,一種莊嚴的統一將統治它。我不是一個哲學家,我只知道我們的佛羅倫斯秘書是個有常識的人。生活太短暫,不能停下腳步。我一思考,就立刻執行。人們會在我的身後找到足夠的解釋來放大我的成功,或縮小我的失敗。』」
書婭: 「那場對話,揭示了拿破崙內心的空虛與作為強者的孤獨,也讓您看清了權力背後的人性弱點。」
雷諾船長: 「是的,那一刻,我的崇拜轟然崩塌。我意識到,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一個凡人,無論他多麼偉大,都是一種愚蠢。絕對的權力,只會腐蝕人心。我的『賽德主義』(盲目追隨)在那一刻被徹底擊碎。我開始思考,什麼才是真正值得效忠的。這次經歷,讓我對戰爭的本質產生了更深的疑問。我被調往布洛涅海軍營地,指揮一艘新式卻糟糕的平底船。我們被英國的『海妖號』輕易擊沉,我再次淪為戰俘。」
書婭: 「您在英國艦隊『勝利號』上,遇到了科林伍德海軍上將,您的父親也曾是他的戰俘。他是一位怎樣的人?他的言行,對您的『榮譽』觀念產生了什麼影響?」
雷諾船長: 「科林伍德上將,他是個真正高貴的人。他不像拿破崙那樣充滿表演慾,他沉靜、內斂、幾乎從不談論自己。他對我說:『你才被俘一個月,我已經被海俘虜了三十三年。我四面八方都被它困住:永遠只有海浪,我只看見海浪,只聽見海浪。我的頭髮在浪花下變白,我的背在海水的濕氣下佝嫲。我幾乎不曾踏足英格蘭,我只從地圖上認識它。祖國對我而言,是一個理想的存在,我僅能遠遠瞥見,但我卻像奴隸一樣為它服務,而且隨著我變得越發不可或缺,它的嚴酷也與日俱增。』」
雷諾船長: 「他不像那些空談家,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充滿了重量和真誠。他不僅將我視為戰俘,更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他鼓勵我學習敵人的語言,給我莎士比亞和庫克船長的書。他向我坦露,他對家的思念、對女兒的牽掛。他說:『我的兩個女兒將來也會說:我們不認識我們的父親!薩拉和瑪麗會這樣說!然而我卻以一顆熱烈而溫柔的心愛著她們,我從遠方培養她們,從我的船上監督她們,我每天給她們寫信,指導她們閱讀、學習,給她們思想和情感,作為交換,我收到她們孩子般的信任;我責罵她們,平息怒氣,與她們和解;我了解她們所做的一切!我知道她們什麼時候穿著太華麗的衣服去教堂。我持續不斷地指導她們的母親,我預見誰會愛她們,誰會求婚,誰會娶她們;她們的丈夫將是我的兒子;我將她們培養成虔誠而樸實的女性:我不可能比現在更像一個父親了……然而,這一切都毫無意義,因為她們看不見我。』」
他語氣中的悲傷,讓整個書室都籠罩在一種沉重的寂靜中。
書婭: (聲音有些顫抖)「這份父愛,這份對家庭的渴望,在一個終生奉獻給軍旅與海洋的人身上,顯得尤為動人。他所承受的,是一種深沉的、無人理解的犧牲。這份犧牲,讓他對『責任』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雷諾船長: 「是的,他那份對『責任』的理解,如同燈塔般照亮了我。他讓我明白,真正的『榮譽』不是為某個人效忠,不是為了獲得虛假的勳章和讚譽,而是對『原則』——對祖國,對義務的無私奉獻。他說:『把你的生命奉獻給一個原則,而不是一個人。對祖國的愛,足以填滿整顆心,佔據全部智慧。』我從他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偉大,那種在最深沉的悲傷和孤獨中,依然堅守原則的毅力。我曾試圖逃離,但正是對科林伍德上將承諾的『榮譽』之言,讓我放棄了。我寧願忍受被俘的恥辱,也不願違背我的『榮譽之言』。」
維尼: 「是的,雷諾船長最終從科林伍德上將身上,找到了他所追尋的『榮譽』的本質。這份『榮譽』,超越了表面的軍事光環,深入到人性的道德底線。在《軍旅沉思錄》的結尾,我正是將『榮譽』提升到一個幾乎是信仰的高度。在那個信仰崩潰的時代,我認為『榮譽』是人類靈魂中最後的燈火,一個無形、無像、無教條的男性宗教,卻在每個人心中擁有神聖的力量。它讓人在逆境中堅韌,在腐敗中純潔,在誘惑中堅定。正如我所寫:『榮譽,是良知,但被昇華的良知。它是對自我和生命之美的尊重,被提升到最純粹的崇高和最熱烈的激情。』」
書婭: 「這份『榮譽』,它是一種內在的自律,一種自我實現的過程。它超越了外在的獎賞和懲罰,成為了驅動軍人,乃至每個人,活出尊嚴的根本力量。」
雷諾船長: 「我後來回到了法國,再次投身軍旅。我不再追求晉升,不再渴望任何榮耀,只願在默默無聞中,履行我的職責。我曾殺害一個無辜的俄國孩子,我意識到在戰爭中,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刺客』。所以,我更懂得,真正的『榮譽』,是當一個人,即便身處於殺戮的泥沼中,依然能保有內心那份純粹的善良,並在最後的時刻,將之傳遞下去。」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書室的角落,那裡出現了一張簡陋的床,一個年輕的男孩坐在床邊,手中拿著一個玻璃杯,輕輕攪動著裡面的水。
雷諾船長: 「那就是讓我在伊格納橋受傷的男孩,讓·皮埃爾。他拿著燧發槍射傷了我,但我知道他只是被唆使的棋子,他就像扔一顆彈珠一樣開槍。我看到他,就想起了那個被我殺死的俄國孩子。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救贖。我收留了他,教他讀書寫字,讓他不再走上軍人的道路。我將我僅有的財產,一個小農場,留給了照顧我的寡婦,以及這個孩子,條件是,他永不能從軍。」
雷諾船長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他手中的蘆葦手杖發出微弱的光芒。
「我的一生,在與『服從』的掙扎中,最終找到了『榮譽』的歸宿。這份榮譽,不是戰場上的勝利,而是對人性深處那份良知的堅守。我活著,是為了踐行這份無聲的諾言。」他輕輕一躬,身影融入了書室的陰影中。
船長: 「我也感同身受。勞蕾特,她是我生命中最後的錨。我將她的瘋狂視為我償還的罪孽,我將她視為我的女兒,照顧她二十年,直到她死在滑鐵盧後醫院的懷抱裡。我曾不問她的身份,只願渡她過海。我也從未提過自己的名字,因為重要的不是名字,而是那份不被看見的犧牲與責任。我的榮譽,便在這無言的照顧裡。」
船長也轉過身,他的身影隨著一陣海風,消散在書室的空氣中。
書婭: (輕輕放下手中的書,眼神中充滿了敬意與沉思)「感謝兩位船長,以及維尼先生,為我們帶來如此深刻的對談。阿爾弗雷德·德·維尼,這位作家,透過這些飽含血淚的故事,向我們展示了軍人這個被社會定義為『奴隸』的群體,是如何在被動服從的體制中,透過『犧牲』與『榮譽』,達到一種內在的『偉大』。他批判了戰爭的殘酷與權力的腐蝕,卻也歌頌了在最黑暗的時刻,人性能夠展現出的堅韌與光輝。」
維尼: (他的身影再次清晰起來,目光溫和而堅定)「書婭小姐,我希望我的書能讓世人明白,軍人並非毫無思想的機器,他們有血有肉,有愛有恨。他們承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壓力和痛苦。在所有信仰動搖的時代,唯有『榮譽』,作為一種內在的良知和自我尊重,能支撐他們走下去。它是一種無聲的、默默的奉獻,不需要掌聲,不需要桂冠。這份『被動的偉大』,正是我想獻給那些在歷史洪流中,默默承擔一切的士兵們。」
書婭: 「維尼先生,您用文字為他們鑄造了一座不朽的紀念碑。您的作品提醒我們,去關注那些被宏大敘事所掩蓋的個體生命,去理解他們在艱難處境中的掙扎與堅守。在這個快速變遷的時代,我們或許不再面對硝煙瀰漫的戰場,但那份關於『責任』與『榮譽』的內在拷問,依然存在。如何在自己的領域,堅守那份對原則的忠誠,對良知的守護,是您留給我們最寶貴的啟示。」
我再次翻開書頁,發現書中那些描繪的畫面,此刻在我的腦海中變得更加立體而鮮活。維尼先生坐在書桌前,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卻又帶著一份堅定。窗外,夕陽的餘暉將書室染成一片金黃,而遠方,一隻小小的白色蝴蝶,正輕盈地穿過窗戶,在維尼先生的肩頭輕輕停留,又悄然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