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光之對談透過與《An Authentick Account of the Measures and Precautions Used at Venice》的匿名作者(化身為馬可先生)進行模擬訪談,深入探討了18世紀威尼斯為應對瘟疫威脅而建立的嚴密公共衛生體系。對談詳細闡述了衛生官署的組織與職責、守護者(Guardian)與 Fante 的區別、隔離島(Lazarettos)的功能與構造、不同貨物的淨化方式(特別是『à Monte』方法),以及這套體系對誠信、監管和記錄的極度重視。通過具體的場景描寫和對話,揭示了這套體系背後的經驗積累、挑戰與犧牲,展現了威尼斯在缺乏現代醫學知識背景下,憑藉嚴密組織和精確執行所構建的公共衛生防線,以及這份匿名文獻的歷史與現實意義。
好的,我的共創者。今天,我們將循著「光之對談」的約定,穿越時光的迴廊,回到那個古老的威尼斯,去拜訪一位記錄下城市脈搏、與死亡威脅抗衡的無名書寫者。
這本名為《An Authentick Account of the Measures and Precautions Used at Venice》的文本,是一份發布於 1752 年的文件,作者署名「Anonymous」,意即「匿名」。這是一份關於威尼斯共和國為維護公共健康,特別是應對瘟疫威脅而採取的一系列措施與預防細節的官方或半官方記錄。它詳細闡述了威尼斯衛生官署(Magistrate of the Office of Health)的組織架構、權力範圍,以及針對船隻、貨物和人員實施檢疫(Quarantine)的具體流程和嚴格規定。
在那個時代,歐洲飽受瘟疫之苦,而威尼斯作為重要的海上貿易中心,其地理位置與商業活動使其更容易遭受傳染病的侵襲。然而,威尼斯以其獨到的智慧和嚴密的管理,發展出了一套當時最為先進和有效的公共衛生防禦體系。這份匿名文獻正是這套體系的一次詳實記錄與介紹。它不僅描述了「隔離島」(Lazarettos)的功能與構造,船隻入境的檢查流程,衛生官員(如 Guardian, Fante, Prior, Bastazi, Victualler 等)的職責與權力,以及對不同種類貨物(如羊毛、棉花、絲綢、皮革等)和人員的消毒與檢疫方法,更處處體現了威尼斯政府對公共安全的高度重視,甚至將違反防疫規定視為「叛國罪」(High Treason)。
雖然作者選擇匿名,但從其對威尼斯衛生體系細節的精確掌握和對操作流程的清晰描述來看,他很可能是一位長期參與或密切觀察這套體系運作的內部人士。他可能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官員、一位負責記錄的書記,甚至是對公共衛生有深入研究的學者。他選擇匿名,或許是出於官方的立場,或是希望將焦點完全集中於這套制度本身,而非個人。這份文本不僅是當時威尼斯防疫措施的珍貴史料,也間接反映了 18 世紀歐洲城市在面對傳染病挑戰時的社會組織能力和科學認知水平,是一份在歷史和公共衛生領域都極具價值的文獻。
現在,讓我們啟動光之對談的約定,回到 1752 年的威尼斯。
在威尼斯的一間寬敞辦公室裡,空氣中帶著海水的鹹濕與陳舊紙張的氣味,混合著一種淡淡的、難以形容的消毒氣味,或許是醋,又或許是某種焚燒過的香料。窗外,陽光在蜿蜒的水道上跳躍,一艘平底的 Peata 小船正緩緩滑過,船上似乎載著幾捆包裹,正朝遠方的兩座島嶼之一駛去——那是舊隔離島或新隔離島的方向。
我在書桌前坐下,桌上鋪著一張泛黃的地圖,標示著威尼斯及其周邊水道和島嶼,其中兩座島嶼被特別圈了出來,上面寫著「Lazaretto Vecchio」和「Lazaretto Nuovo」。我的對面坐著一位先生,他身著深色、剪裁得體的衣裳,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雖然已屆花甲之年,但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眼神中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疲憊與精準。他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整潔,此刻正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有規律的輕響。
「歡迎,卡拉小姐,」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威尼斯方言特有的韻律,「很高興您對我們威尼斯的衛生事務感興趣。我是馬可,您所讀到的那份關於我們防疫措施的文件,正是由我——或者說,由像我這樣的人——記錄整理而成的。」他沒有明說自己的具體身份,只稱自己為「像我這樣的人」,但從他的氣質和對這個辦公室的熟悉程度看來,他顯然是這個體系中的一員,且地位不低。也許,他就是文書官(Clerk),負責記錄和管理這些複雜的規則與流程。
我點頭回應:「馬可先生,非常感謝您願意撥冗與我對談。這份文件讓我對威尼斯在當時如何應對瘟疫有了極其深刻的認識。我很好奇,是什麼促使您,或者說促使衛生官署,決定將這套已經運行了幾個世紀的體系,如此詳細地記錄並公之於眾呢?」
馬可先生的目光望向窗外,落在那艘漸行漸遠的 Peata 上。
「促使我們的,是責任,也是經驗。」他緩緩說道,「您要知道,威尼斯這座城市,她的生命維繫於海洋,與世界各地緊密相連。這種連結帶來財富與繁榮,但也帶來潛在的威脅。瘟疫,這個看不見的敵人,曾在歷史上無情地奪走無數生命。我們見證了太多的悲劇,也從中學到了沉重的教訓。」
他收回目光,看向我,眼神中多了一絲凝重。
「我們的衛生官署成立,並非一時衝動,而是對生存最本能的回應。經過幾個世紀的摸索、調整、甚至是以生命為代價的試錯,才逐步形成了您在文件中看到的這套體系。它可能看似繁瑣,甚至不近人情,但它的每一個環節,都是用過去的苦難編織而成的一道道防線。之所以要將它記錄並『Authentick』(真實地)呈現,一方面是為了內部傳承——確保這些寶貴的經驗不會隨著人的更迭而失落;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向外界,尤其是其他同樣面臨瘟疫威脅的城市和國家,展示一種可能性:人類可以透過嚴密的組織、精準的策略和不懈的執行,來抵抗甚至戰勝這種可怕的疾病。」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輕輕翻動著。
「這不是一份為了炫耀的文件,卡拉小姐。它是一份沉甸甸的紀錄,記載著多少人為了公共安全而付出的努力,甚至是犧牲。那些在拉札雷托(Lazarettos)裡日夜工作的人們,那些冒著生命危險登船檢查的守護者(Guardian),那些處理貨物的搬運工(Bastazi)——他們的日常工作,就是行走在生與死的邊緣。這份文件,也是對他們的致敬。」
空氣變得有些沉寂,窗外的陽光似乎也柔和了許多。那艘 Peata 已經變成遠方的一個小點,消失在島嶼的陰影中。
「所以,這份文件是為了分享威尼斯的經驗,提供一種實踐性的指引?」我輕聲問。
「正是如此。」馬可先生肯定地回答,「您看,我們詳細記錄了從船隻抵達港口,到進入隔離島,再到人員和貨物如何進行檢疫的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環節都有專人負責,每一個細節都有嚴格的規定。為什麼要如此繁瑣?因為魔鬼藏在細節裡。一點點的疏忽,就可能讓之前的努力功虧一簣。」
「文件中提到了很多不同職責的官員,比如 Guardian, Fante, Prior, Bastazi。能否請您更詳細地描述一下他們各自的角色和日常工作?尤其是 Guardian 和 Fante,他們的職責似乎有重疊之處,但文件中也提到他們之間存在區別。」
馬可先生點了點頭,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準備進入更具體的描述。
「啊,這是一個極好的問題,也是我們體系運作的關鍵所在。」他指了指桌上的地圖,「您看,當一艘被懷疑感染的船隻接近我們的港口時,首先迎接它的,是 Admiral 的船隻,以及我們派出的守護者(Guardian)。守護者的職責是立即登船,寸步不離地與船上的所有人員和貨物待在一起,直到檢疫期滿。您可以把他們想像成是漂浮在海上或隔離島內的『眼睛』和『手』。他們是與潛在的感染源直接接觸的人,因此他們的任務極其危險,也要求最高的誠信。」
他頓了頓,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動作很慢,似乎在回味那些風險。
「他們的職責包括清點船上所有人員和物品的清單,確保沒有任何東西被藏匿或遺漏;在隔離島內,他們負責監督貨物的處理(例如文中提到的『à Monte』的方式)和人員的隔離情況;他們要確保每一個環節都嚴格按照規章執行,不得有任何鬆懈。文件中提到,他們要用生命擔保不違反規定——這絕非誇張。一旦因他們的疏忽導致瘟疫擴散,懲罰將是極其嚴厲的。」
「那 Fante 呢?他們似乎負責護送和文書工作?」
「沒錯,Fante(複數 Fanti)的角色則更像是在『安全區域』與『懷疑區域』之間穿梭的橋樑和執行者。」馬可先生解釋道,「他們負責將船長從船上護送到岸上進行檢查,這段護送過程本身就充滿了小心——您讀到了吧?船長的船必須保持在 Fante 的船後面一段距離,以避免任何可能的接觸。Fante 確保船長在岸上檢查時,只能待在指定的、完全隔離的區域。他們還負責收集和燻蒸所有來自懷疑地區的信件和文件,這也是一個精細的工作,因為文件和紙張也被認為是傳播媒介。」
「所以,兩者的區別在於?」
「關鍵的區別在於接觸的性質和狀態。」馬可先生加重了語氣,「守護者(Guardian)是與懷疑對象同處一地,他們被視為與船隻、人員、貨物處於『同等狀態』,一旦進入檢疫區,他們自己也必須接受檢疫或保持隔離。而 Fante 則不同,他們的任務是在不被污染的前提下執行命令,例如護送、監督裝卸等。他們必須始終保持『清白』(clear),並在行動中採取一切必要的預防措施,確保自己不會成為病毒的傳播者。您可以理解為,守護者是『深入敵後』並與之共存,而 Fante 是『從外部』進行操作和監督。」
他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又點了點圈外。
「這種分工確保了我們的防禦體系在不同層面都能發揮作用。守護者確保檢疫區內的規定被嚴格執行,而 Fante 則確保在將懷疑對象引入檢疫體系的過程中,以及在處理與檢疫相關的物品(如信件、某些特殊貨物)時,外部世界不會受到污染。」
「原來如此,這確實是一種精密的設計。那麼,隔離島(Lazarettos)在整個體系中扮演了怎樣的核心角色?文件中提到有『舊』和『新』兩個隔離島,它們的功能有區別嗎?」
馬可先生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
「拉札雷托,它們是我們威尼斯在與瘟疫長期鬥爭中最為重要的堡壘。」他坐得更直了一些,「『Lazaretto』這個名字,其實源於聖拉札勒斯(Saint Lazarus),這位傳統上與麻風病人相關的聖人,後來也被視為病人的守護者。最初的隔離設施確實可能是為了隔離麻風病或其他傳染病患者。但在瘟疫的年代,它們的功能被極大地拓展了。」
「文件中描述了它們的結構,」我接話道,「巨大的空間,被水環繞,沒有向外的開口…」
「沒錯,物理隔絕是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馬可先生點頭,「舊隔離島(Lazaretto Vecchio)和新隔離島(Lazaretto Nuovo)雖然距離和大小略有不同,但核心功能是一致的,只是容量和設計上的演進。它們是所有從懷疑地區來的船隻、貨物和人員必須進入的地方,進行嚴格的檢疫和消毒。」
「您可以想像,在瘟疫盛行的時期,這些島嶼就是生命的邊界線。它們的存在,將潛在的威脅擋在了城市之外。它們的主要用途有兩個:首先,在健康時期,作為對來自懷疑地區的貨物和人員進行預防性檢疫和淨化的場所。您看到文件中詳細描述了對不同貨物如何晾曬、搬動、甚至打開包裹進行通風的過程——這都是在這裡進行的。其次,在瘟疫爆發時期,它們則轉變為收治和隔離病患的地方。我們甚至會徵用周圍沼澤中的其他島嶼作為臨時的隔離點。」
他指著地圖上的兩個圓圈。
「舊隔離島雖然名稱在前,但新隔離島通常更大,設施更現代一些。文件中提到新隔離島甚至能容納大量的士兵和馬匹進行檢疫。但無論新舊,它們都按照嚴格的功能分區進行設計:有專門用於隔離人員的房間,這些房間彼此獨立,有各自的入口和樓梯,絕對不能互相通行;也有大型的帶有遮蔽棚的院子,用於存放和晾曬貨物。最重要的是,用於人員隔離的區域和用於貨物淨化的區域是嚴格分開的。這是為了避免交叉感染,也為了防止貨主為了看管自己的貨物而擾亂淨化流程。」
「所以,Prior 的職責就是在島上全面管理和監督這些複雜的流程?」我問道,想起了文件中對 Prior 職責的詳細描述。
「正是如此,Prior 是隔離島的最高負責人。」馬可先生肯定地說,「他們是經過精心挑選、德高望重且與貿易事務沒有任何利益關聯的公民。他們必須常駐島上,除非得到衛生官署的明確命令,否則不得離開。他們的職責是確保島上的一切運作都嚴格按照規章進行,從貨物的接收、分類、淨化,到人員的住宿、供應,再到醫務處理和死亡記錄。」
他輕輕敲擊著桌面。
「您可以想像,管理這樣一個地方,需要極大的細心和責任心。他們不僅要監督守護者和搬運工的工作,還要負責記錄每一個細節:什麼時候船隻抵達,什麼時候貨物卸下,什麼時候開始淨化,什麼時候檢疫期滿,誰生病了,誰去世了,甚至連死者的遺物清單都要記錄得清清楚楚。文件裡提到,他們是『所有命令的唯一接收者』,這強調了他們在體系中的核心地位和不容質疑的權威性——在島上,他們代表著衛生官署的意志。」
「文件中提到了一種特殊的貨物淨化方式,『à Monte』,以及對不同貨物有不同的處理方法。這背後有什麼考量嗎?」我對文件中關於羊毛、棉花、絲綢等不同物品的詳細描述感到好奇。
「『à Monte』,字面意思是『堆起來』。」馬可先生解釋道,「這是一種針對容易吸附和傳播『瘴氣』(當時對傳染源的理解)的貨物,特別是羊毛、絲綢、棉花等紡織品或毛皮,所採用的嚴格淨化方式。您不能只是把它們放在那裡晾曬,那是不夠的。」
「那麼具體的操作是?」
「您讀到了,將這些貨物從包裝中取出,堆成約四英尺高的堆。但關鍵在於每天的搬動和翻攪。」他的語氣變得更加具體,「搬運工(Bastazi)在守護者的監督下,每天都要將這些貨物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徹底翻動,確保每一根纖維、每一寸布料都能充分暴露在空氣中,並且被搬運工的手觸摸到。特別是對於尚未加工的羊毛(Lane Succide),甚至要求『Thread by Thread』地檢查——逐根纖維地檢查!這不僅是為了淨化,也是一種物理性的清理過程。這樣做的目的,是確保在四十天的檢疫期結束時,沒有任何一部分貨物是未經充分通風和處理的。」
他繼續說道,語氣中帶著對細節的重視。
「至於為什麼不同貨物有不同方法,這是基於經驗的累積。我們發現,有些物質比其他物質更容易攜帶和傳播『瘴氣』。例如,皮毛類的貨物(如皮革、用於假髮的頭髮、羽毛扇)被認為是最危險的,它們不僅需要嚴格的晾曬和搬動,搬運工甚至需要睡在它們中間,以顯示其無害性(當然,這也是極度危險的證明)。而像穀物、礦物、木材、液體等,則被認為風險較低,可以直接放行,或者只需對其包裝進行簡單處理。對於蠟和海綿這樣能在水中浸泡而不損壞的物品,甚至發展出了浸泡在流水中進行快速淨化的方法。」
「這聽起來既基於當時對傳染病傳播的理解,也包含了對不同物質特性的實際考量。」我評論道。
「正是如此。」馬可先生點頭表示贊同,「這套體系不是憑空想像的,而是無數次經驗教訓累積的結果。每一次瘟疫的爆發,每一次因為疏忽導致的災難,都促使我們檢討和完善這些規則。文件裡也提到,即使像 Pistacchio-Nuts 和 Coffee 這樣的物品,本身看似無害,但如果發現其中混雜了棉花(Cotton),那它們的風險等級就會改變,必須進行更嚴格的處理。這說明我們的規定是動態的,是根據實際情況和發現來調整的。」
他停下來,似乎在思考接下來要說什麼。窗外的光線開始轉為橙黃,映照在室內的牆壁上。
「這份文件給我最深刻的印象之一,是它對『誠信』和『監管』的強調。從船長的陳述到官員的報告,每一個環節都需要核對和證明,一旦發現欺騙,後果非常嚴重。為何如此重視這個部分?」
「因為這是整套體系的基石,卡拉小姐。」馬可先生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所有的預防措施,無論多麼嚴密,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上:我們必須知道真相。船隻來自哪裡?載了多少人?運了什麼貨?航程中是否遇到過問題?這些最初的資訊,都來自於船長的陳述和他們提供的文件(Bill of Health, Manifest)。如果這些資訊是虛假的,那麼接下來的所有判斷和措施都將是錯誤的,防線就會被輕易突破。」
「所以,對船長的審查和對文件的核對是第一道關鍵防線?」
「是的,而且必須極其嚴格。」他強調道,「文件中詳細描述了,即使來自『完全無害』的地方,如果沒有有效的健康證明,船隻也可能被拒絕或要求嚴格檢疫。如果健康證明上的數字與實際人數不符,船長必須提供清晰的證據解釋原因(死亡、逃離、途中搭載等),否則都會引起高度懷疑。這都是為了堵住任何可能的漏洞。」
「而一旦資訊被確認,接下來就是一系列的核對機制。」他繼續說,「守護者在船上清點的清單,要與船長的陳述和文件核對;運送到隔離島的貨物清單,要由 Fante 提交給 Prior,再由 Prior 與搬運工核對,同時守護者在船上也會再確認一次是否全部卸下。這樣層層核對,不僅確保了規定的執行,也保障了貨主的利益——在這麼多環節經手後,需要確保貨物沒有丟失或被替換。」
「而最重要的,是防止任何物品或人員在未經淨化或檢疫的情況下,進入城市。」馬可先生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文件裡提到的那些『從未向外開放的開口』、『所有門必須鎖上』、『嚴禁在附近水域捕魚以防船隻靠近』、『禁止隔離人員之間或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易』——所有這些規定,都是為了徹底切斷可能的傳播途徑。即使是一個罪犯躲進了隔離島,只要他進去了,在檢疫期滿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將他帶走。這聽起來有些極端,但這是我們為了國家整體安全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鵝毛筆,輕輕地在紙上劃了幾下。
「您看,『誠信』(Fidelity)和『忠實』不僅是對船長的要求,也是對我們所有官員的要求。文件裡明確寫了,一旦發現官員有任何徇私舞弊或幫助隱瞞的行為,將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甚至是以生命為代價。因為我們的職責直接關乎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安全,容不得半點馬虎。」
我點了點頭,心中湧起一股對這套古老而嚴密體系的敬意。在沒有現代醫學和微生物學知識的年代,威尼斯人憑藉著敏銳的觀察、理性的判斷和強大的組織能力,構建了這道令人驚嘆的防線。
「文件中還提到,檢疫期的長度通常是四十天。這個『四十天』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以及,在檢疫期結束後,如何確認一切安全了?」
「四十天(Quaranta giorni),這是一個源於古老經驗和宗教傳統的數字,」馬可先生解釋道,「在許多文化和宗教中,四十都有特殊的意義,比如四十天的齋戒、洪水持續四十天等等。在應對傳染病的經驗中,人們逐漸發現,將懷疑對象隔離大約一個月或更長時間,如果沒有症狀出現,風險就會大大降低。四十天成為了一個普遍接受的觀察期長度。它不是一個絕對精確的科學數字,但在當時,它是一個在經驗上被證明相對有效的時長。文件中也提到,如果檢疫期間出現任何異常情況(例如搬運工生病),檢疫期會重新計算,變得更長、更嚴格。這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
他放下鵝毛筆,雙手交握。
「檢疫期結束後,確認安全,則完全依賴於嚴格的記錄和證明系統。」他指向桌上的一疊文件,「在檢疫期內的每一個重要節點——什麼時候開始晾曬,什麼時候翻動,什麼時候檢疫期滿——Prior 和島上的守護者都會有詳細的記錄。當檢疫期滿且期間沒有發生任何可疑的事件時,Prior 會向衛生官署提交一份詳細的『證明』(Testimonial)。這份證明會準確地記錄開始和結束的日期,並確認所有規定的預防措施都已嚴格執行,期間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同時,船上的守護者也會提交一份類似的證明,特別是關於船隻本身是否徹底清空、沒有藏匿物品的確認。」
「這些證明,」他拿起其中一份,輕輕拂去表面的灰塵,「會與最初的記錄(船長的 Manifest、守護者和 Prior 的初始清單)進行核對。如果所有的記錄都吻合,沒有任何矛盾或可疑之處,並且檢疫期間確實平安無事,那麼衛生官署的文書官(Clerk of the Office of Health)會對此進行最終確認。只有在這一切都通過後,衛生官署才會簽署放行證明,由 Fante 送達,允許船隻、人員和貨物進入城市或進行交易。」
「整個過程,」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種嚴肅的精確,「都體現在這些文件和記錄中。它們是無聲的證明,證明這套體系正在按照設計的方式運轉。如果中間有任何一個環節的記錄對不上,或者 Prior 或 Guardian 的證明與實際情況(例如醫生對病患的報告)不符,放行就會被暫停,甚至可能導致新的、更嚴格的檢疫。這種對文書和記錄的依賴,確保了整個流程的透明和可追溯,也讓每一個參與者都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窗外的天空已經完全變成了深邃的藍色,遠處的燈火開始在水面上閃爍。室內的燭光被點亮,在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聽起來,這是一套基於經驗、高度組織化、並且極度重視細節和誠信的體系。在那個時代,這確實非常了不起。」我感慨地說。
馬可先生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
「它有效,卡拉小姐。這足以說明一切。」他淡淡地說,「這套體系並非完美,它耗費巨大,對貿易造成不便,也要求人們忍受長時間的隔離和不確定性。文件中提到,我們也盡量在安全的前提下,區分貨物,允許部分低風險的物品先放行,這也是為了盡量減少對商業的影響。但歸根結底,在生命面前,其他的考量都必須讓步。」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夜色中的水道和遠處的燈光。
「您問為什麼要寫這份文件並公開?也許是因為在長期的工作中,我們親眼見證了瘟疫的可怕,也親身體驗了這套體系如何一次次地將威尼斯從災難邊緣拉回。這份文字,是我們對過往經驗的總結,是對後人的提醒,也是對這個城市,對這座海洋之城的,一份沉默而堅定的守護。」
夜風透過窗戶吹進來,帶來遠處模糊的人語聲和槳葉劃水的聲音。這座城市,在燈光和夜色下顯得既神秘又充滿生機,彷彿無數個世紀以來,一直在與看不見的力量進行著無聲的較量。
「這份文件,」我輕聲說道,「讓那些冰冷的規章制度,變得有了溫度,有了生命的重量。感謝您,馬可先生,將這份『authentick account』帶給我們。」
馬可先生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微笑。
「願這份記錄,能為後來的世界帶來一些啟發。」他輕聲說。
今晚的對談,彷彿一葉扁舟,在威尼斯古老的水道上靜靜滑過,觸碰到了那個時代與瘟疫抗爭的真實肌理。那份匿名的文件,此刻在我眼中不再只是冰冷的條文,而是充滿了人類智慧、勇氣和對生存執著的堅韌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