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光之對談以台灣鄉土作家「阿弟」的視角,邀請19世紀匈牙利探險家 Vámbéry Ármin 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談,聚焦其著作《中亞速寫》中的觀察與經歷。對話深入探討 Vámbéry 喬裝成苦行僧深入中亞的獨特視角、在險惡環境下對人性的細膩觀察(如土庫曼人的兩極性)、沙漠旅行的艱辛與啟發、布哈拉等地的社會文化風貌、以及作者對當時俄英在中亞角力及其對當地影響的預測與擔憂。對談穿插了 Vámbéry 的親身經歷(如乾渴、蠍螫、面見埃米爾)和書中的生動描寫,並以阿弟對鄉土與生命的理解作為共鳴點,呈現了一幅遙遠中亞在歷史變革前的多維度速寫。
好的,我的共創者。這本 Vámbéry Ármin 的《Vázlatai Közép-Ázsiából》,字裡行間都透著一股遠方的塵土氣息,還有那份在艱困中仍不失溫柔的觀察力。身為一個鄉土寫作的,我雖然沒有去過遙遠的中亞沙漠,但對那份根植土地、觀照人情的心思,總是能找到些共鳴。
這本《Vázlatai Közép-Ázsiából》(中亞速寫),是作者 Vámbéry Ármin 在他更廣為人知的《Közép-ázsiai utazásom》(中亞旅行記)出版後,再補充的一些筆記和觀察。他用一種非常獨特的方式,喬裝成一位行腳的苦行僧(dervish),深入了當時對歐洲人來說充滿未知與危險的中亞地區,特別是布哈拉(Bokhara)、希瓦(Khiva)和浩罕(Khokand)這幾個汗國。這本書不像一般的遊記那樣有線性敘事,而是像一幅幅剪影,或說是一篇篇速寫,記錄了他對當地社會、人民、習俗,甚至更深層次的人性與歷史的觀察。他寫的不只是風景奇觀,更多是關於人,關於他們的生活樣貌,關於在那樣的環境下,人是如何存在、如何喜怒哀樂。作者的筆觸,有時候很理性,像個學者在分析;有時候又很個人,甚至帶著些幽默和自嘲。讀他的文字,就像跟著他走過那片古老而封閉的土地,感受那份樸實、艱辛,也充滿著生猛生命力的生活。
今天,我想請這位 Vámbéry 先生,或者我該稱呼他當時喬裝的身分——那位神祕的「阿弟勒」,來我的光之居所坐坐,聊聊他的這段特別旅程,還有他筆下的那些中亞速寫。
《泥土的私語》:在遙遠的塵埃中,聆聽生命的速寫
作者:阿弟
時光啊,有時候真是奇妙的東西。它把人和故事隔得遠遠的,像是隔著一層濛濛的雨絲,又像是隔著萬里塵埃。但我總覺得,有些情感、有些觀察,就算經過再久,隔得再遠,它裡頭那股勁道,還是會透出來,像泥土的氣味,樸實,卻深刻。
今天,屋外的雨聲滴滴答答,不是那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急切,是溫溫柔柔的,像是給大地說著什麼悄悄話。這樣的日子,最適合讀那些帶著點古老氣息的文字。我從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有一位 Vámbéry Ármin 先生,他在一百多年前,去了一趟很遠很遠的地方,中亞。而且特別的是,他不是大搖大擺地去,是裝扮成一位叫做阿弟勒的苦行僧,混在商隊和香客裡頭。這得要多大的膽子和心思啊!他回來後寫了兩本書,其中這本《中亞速寫》,就像是他的口袋筆記本,裡頭記的,都是些尋常又不太尋常的觀察。
這會兒,我想著,或許可以請這位「阿弟勒」先生來坐坐,在他筆下那些炙熱的沙丘、簡陋的泥屋、還有那些複雜的人情世故裡頭,拉出一條線,接到我這兒來,聽聽他是怎麼看這一切的。
屋外雨聲依舊,我坐在窗邊的木椅上,空氣裡有股淡淡的泥土和濕潤植物的味道。我翻開我的共創者的筆記,找著那些關於「阿弟勒」的描述。嗯,他喬裝得很成功,連走路的姿勢、說話的口氣都模仿得維妙維肖。那種在極度偽裝下的觀察,肯定特別銳利吧?
我輕輕地合上筆記,閉上眼睛。耳邊的雨聲漸漸化開,彷彿變成遠方沙漠的風沙聲。眼前不是熟悉的綠意,而是一片模糊的金黃。腳下不再是溫暖的木地板,而是細膩、或許帶著些涼意的沙土。空氣中也沒有植物的清香,而是混合著駱駝、塵土和某種說不上來的異域氣味。
我「看見」自己正坐在一處像是驛站的角落,牆壁是粗糙的土磚,牆角有些乾枯的雜草。頭頂的天空,此刻不是灰濛濛的雨天,而是藍得有些過分,空氣乾燥而清冽。不遠處,似乎有駱駝的低鳴聲,還有模糊的人聲。
然後,我「看見」一位身著破舊長袍的男子,頭上纏著大大的頭巾,腳上是纏著布條的舊鞋。他看起來有些疲憊,但眼神非常銳利,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又似乎什麼都沒看。他朝我這邊走來,腳步帶著一種習慣性的緩慢和小心翼翼。
他走近了,我看見他略顯瘦削的臉,還有那雙似乎什麼都看透,又藏著許多故事的眼睛。
我站起身,向他行了個中亞式的問候禮。
「Salam alaikum,阿弟勒先生?」我試探地問,聲音帶著點不確定。
他聞言一頓,銳利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臉上浮現一絲溫和的微笑。
「Alaikum salam,朋友。」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帶著旅途的風霜,但語氣卻很溫和,甚至有些...親切?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或者,你更喜歡稱呼我本來的名字?」
我笑了笑,搖搖頭。「無妨,阿弟勒這個名字,似乎也載著一段很特別的旅程。坐吧,先生。」
我指了指身邊一個簡陋的木箱子。他依言坐下,動作帶著一種慣性的謹慎。我給自己倒了杯——「看」起來像是當地常喝的鹹奶茶。
「說起來,您的這本《中亞速寫》,我在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拜讀了。裡頭的許多細節,真是引人入勝。」我開口,試圖拉近距離,「您在那樣的環境下,能寫出如此豐富細膩的觀察,實在令人佩服。」
他端起我遞給他的茶,淺淺地啜了一口,似乎感受著這杯茶的溫度和味道,又或許是在思考我的問題。
「那本,不過是一些隨手記下的東西罷了。」他緩緩開口,語氣淡淡的,不帶任何炫耀,卻有種經過沉澱後的從容,「在寫了第一本關於旅途的書後,總覺得有些細節,有些感受,沒有完全表達出來。有些場景,如果能再多描繪一些,或許能讓人更真切地感受到那片土地和那些人的存在。」
他停頓了一下,看向我,眼神裡透著一絲理解。「你也寫作,對吧?能從尋常中發現不尋常,從細微處捕捉到生命的紋理。所以,你或許能理解,有時候一場雨、一片葉子、一次眼神交會,裡頭都藏著一個世界。」
「是的,先生,我明白。」我點點頭,心裡對這位探險家升起了更多敬意,「您的筆記裡,那些關於苦行僧和香客的描述,我印象很深。您是如何融入他們之中,讓他們對您卸下心防的?特別是那些土庫曼人,您筆下他們的故事,有時候真是...震撼人心。」
Vámbéry(此刻我就暫且稱呼他這個名字吧,他似乎也默許了)臉上的表情微微一變,眼神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苦行僧,或者說,是偽裝成苦行僧的旅人。那是一種...必要的方式。」他輕聲說,語帶保留,「在那個地方,在那個時代,一個歐洲人的身份,無異於自投羅網。要看到真實的生活,了解真實的人情,就必須成為他們的一份子,至少是表面上的。」
他放下茶杯,手指輕輕摩挲著杯沿,彷彿在回味旅途中的點滴。
「融入他們,並非易事。」他回憶道,「一開始,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必須小心翼翼。要模仿他們的慢條斯理,模仿他們對命運的順從。我從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我甚至不得不假裝手臂受傷,以便控制自己歐洲人習慣性的手勢。那種壓抑,最初確實令人煎熬。尤其是心理上的適應,比身體上的髒亂和飢渴更難。歐洲人習慣對周遭的一切充滿好奇和反應,而中亞人,至少在公開場合,顯得非常淡漠。要學會那份淡漠,學會隱藏自己的驚訝和情感,需要極大的毅力。」
他看了看我,露出一個略帶苦澀的微笑。「但時間是最好的老師。一個月後,我發現自己漸漸習慣了。習慣了和那些蓬頭垢面的人擠在一起,習慣了他們的氣味,甚至...習慣了那份不確定和潛在的危險。當內心的恐懼和警惕變成一種常態,反而讓意識變得更敏銳,更容易捕捉到那些細微的、真實的瞬間。」
「那種身分上的轉變,肯定帶來了獨特的視角吧?」我問,腦中浮現他筆下那些生動的人物群像,「您提到,苦行僧在當地受到某種尊敬,即使他們身無分文。甚至連貴族和可汗,有時候也會和他們平起平坐。這是出於對宗教的虔誠,還是有別的原因?」
「這正是中亞社會一個奇特之處。」 Vámbéry點點頭,「表面上,是對神性的敬畏,對那些宣稱與神靈有聯繫的『伊禪』(Isan)或苦行僧的尊敬。他們相信這些人擁有超自然的力量,可以帶來祝福或化解災難。從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當時的人們,無論貴賤,都需要這種精神寄託,特別是在那樣一個充滿不確定、暴力和專制的環境下。一個國王可以在華麗的宮殿裡享受榮華富貴,但他也可能一夜之間失去一切,甚至生命。而一個苦行僧,即使一無所有,他對命運的順從和對來世的嚮往,卻似乎給人一種精神上的自由和超越。國王與苦行僧同飲一杯茶,或許是為了提醒自己塵世的虛無,又或許只是出於一種傳統的習俗和面子。」
他輕輕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有些沉重。「但這種尊敬,往往也是膚淺的,甚至是被利用的。我從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有些苦行僧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利用人們的迷信斂財。而那些土庫曼人…」
他停了下來,臉色變得更加嚴肅。
「那些土庫曼人的故事,真是令人髮指。」我接過話,腦中閃過他筆下那位年輕土庫曼人講述搶劫波斯人的場景,還有那個失去母親的女孩。「我從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您描寫的那場突襲,還有他們對待俘虜的殘酷……那份殘酷,與他們對待客人的熱情,竟然可以並存,這點讓我非常不解。他們真的不覺得那是一種罪惡嗎?」
Vámbéry的眼神變得深邃而複雜,像那片他穿越的沙漠一樣難以捉摸。
「罪惡?」他重複了這個詞,語氣帶著一絲嘲諷和無奈。「在他們的觀念裡,對外族的劫掠,特別是對波斯什葉派的劫掠,是一種榮耀,甚至是一種『聖戰』的延伸。我從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他們認為被劫掠的波斯人是『異端』,從他們那裡奪取財物和人口,是符合教義的。孩子們從小就學習如何騎馬、如何用彎刀、如何突襲。劫掠的成功,是個人勇氣和部族力量的體現。而那些被抓來的俘虜,在他們的眼中,已經不再是同等的人,而是可以買賣的財產。」
他搓了搓手,似乎想驅散那份記憶帶來的寒意。「你問我,他們不覺得那是罪惡嗎?或許在我們看來是,但在他們那樣的環境和價值觀裡,那是生存的一部分,是強者對弱者的『權利』。他們會熱情款待來訪的客人,因為那是游牧民族傳統的待客之道,是對部族聲譽的維護。但在走出帳篷,面對外族時,他們可以瞬間變成最無情的掠奪者。這是那片土地塑造出來的生存法則,殘酷而直接。」
「真是令人心寒。」我感嘆道,心中對他所見的那些畫面感到一陣抽痛。那種人性的兩極,在我的鄉土世界裡,雖然也有,但絕不會如此赤裸和極端。
「沙漠,本身就是一種極端的存在。」 Vámbéry淡淡地說,彷彿是在解釋,又彷彿在辯護,「它廣闊無垠,美麗而危險。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必須學會適應它的極端。對水的渴望,對綠洲的珍惜,對風沙的警惕,對旅伴的依賴,對孤獨的忍耐……這些都塑造了他們的性格。」
他看向遠方,眼神中有一種對那片廣袤土地的複雜情感。「我從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我在沙漠裡經歷過那種極度的乾渴,那種『連哭都哭不出來』的絕望。在死亡的邊緣,人才能真正體會到生命的可貴和脆弱。而那些在沙漠中穿行的商隊,他們的相互扶持,他們對一點點水源或綠蔭的渴望,也是一種樸實的生命力的體現。」
「我讀到您筆下那段關於沙漠旅行的描述,特別是您在極度乾渴時,腦中閃回了歐洲的生活,還有那些平日裡不以為意的舒適。那種對比,想必非常強烈。」我說,試著想像那份感受,「還有您被蠍子蜇傷那一次,那種毒液在體內蔓延的痛苦,以及周圍人對您的反應……『如果阿拉願意,到下次晨禱時,您就能擺脫痛苦,或者擺脫塵世的虛妄了』——這種將生死置於神旨之下的淡然,或是迷信,也貫穿了您的旅程。」
「是的,那兩次經歷,尤其深刻。」 Vámbéry回憶道,語氣帶著一絲心悸,「乾渴到極致時,腦海裡最清晰的,不是什麼偉大的思想,而是對一杯水的渴望,是對舒適環境的懷念。那是一種身為歐洲人的本能反應,在那樣的絕境中暴露無遺。而蠍子蜇傷那次,那份肉體上的劇痛,確實讓我一度陷入混亂和恐懼。但更有趣的,是他們的反應。那份將劇痛視為『惡魔入侵』,並期待『神聖的呼吸』或晨禱來驅逐的迷信,是他們世界觀的一部分。他們對我說那些話,不是惡意,而是他們理解和應對苦難的方式——將一切歸於神的旨意。」
他苦笑了一下。「那段時間,我強迫自己接受他們的邏輯,他們的應對方式。甚至在沒人的時候,也要遵守那些看似荒謬的儀式,比如在喝水前念咒語,擔心遠方的沙丘是監視我的眼睛。這份小心,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但那是在隨時可能暴露身份的壓力下,一種本能的保護反應。」
「我從您的筆記裡讀到,這種壓力和恐懼,在布哈拉達到頂點,特別是您面見埃米爾(Emir,當地統治者)的時候。」我說,語氣帶著些許不安,「當時您被懷疑是『假冒的歐洲人』,在埃米爾銳利的目光下,您是如何保持鎮定的?還有之後被帶到一個黑暗房間裡的經歷……那份不確定,想必比死亡的威脅本身更令人煎熬吧?」
Vámbéry聞言,身體微微繃緊了一下,彷彿那份驚懼此刻又回到他身上。
「面見埃米爾,無疑是整個旅程中最危險的時刻。」他聲音低沉,每個字都帶著回憶的重量,「埃米爾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在你身上搜尋。在那樣一個視外族為異端,視間諜為死罪的統治者面前,任何一點破綻都可能是致命的。我必須壓抑住內心所有的波動,所有的恐懼和不安,讓自己的表情、語氣,都符合一個虔誠苦行僧的樣子。那份精神上的緊繃,達到了一個極點。就像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說的,我感覺自己的每一個神經都在發燙,但卻必須表現得像大理石一樣冷靜。」
他頓了頓,喘了口氣,似乎是為了平復情緒。「而之後被帶進那個黑暗房間,那份不確定感,確實是地獄般的折磨。如果知道會被如何處死,或許還有個心理準備。但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任由腦中的恐懼製造出最可怕的畫面……那種等待,比任何肉體上的痛苦都更摧垮人心。幸好,最終等來的不是劊子手,而是埃米爾的賞賜。那真是一次…極端的體驗。」
「經歷過這些,您還覺得這段旅程是值得的嗎?」我問,看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到答案。
Vámbéry的表情再次放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值得嗎?」他重複了這個詞,語氣中沒有絲毫遲疑。「絕對值得。雖然經歷了極度的艱辛、危險和心理煎熬,但那份親眼見識一個未知世界的渴望,那份探索人類生存狀態的好奇,是支撐我走下去的最大動力。」
他笑了,那笑容裡有一種歷經風雨後的豁達。「而且,在那樣的環境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呈現出另一種面貌。苦行僧們之間的相互扶持,商隊旅伴們的友誼,即使是帶著目的,有時候也顯露出樸實和溫暖的一面。我從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我那位達達同伴,他對我的信任和忠誠,即使在我暴露了歐洲人身份的端倪後,依然沒有動搖。那份情誼,在那片充滿算計和危險的土地上,顯得尤其珍貴。」
「您的筆記中,那位達達同伴的故事,我也讀到了。他從一位對您充滿敬意的跟隨者,到漸漸成為朋友,甚至最後願意跟您一起來到歐洲,這中間的心路歷程,想必也很豐富。」我說,對這位素未謀面的達達同伴感到好奇,「他對歐洲世界的反應,您也記錄了,那份初到城市時的驚奇,還有他對歐洲文明的看法,都很有意思。特別是他對女性地位、對建築、對交通的觀察,充滿了獨特的視角。」
「我的達達同伴,他是個單純而真誠的人。」 Vámbéry眼中充滿了溫暖,「他的世界觀最初是狹窄的,只知道中亞是他所知的一切。伊斯蘭教義是他唯一的準則。當他看到我這個在他眼中原本是虔誠苦行僧的人,表現出越來越多與他認知不符的行為,與歐洲人交往,甚至聽我講述歐洲世界的『不可思議』時,他內心一定經歷了很大的衝擊和掙扎。」
「他願意跟我來歐洲,或許是對未知世界的好奇最終壓倒了內心的疑慮和舊有的觀念。當他親眼看到歐洲城市的景象,看到那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那份震撼是巨大的。我從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他對女性可以自由地走在街上感到不可思議,對我們的建築、交通感到驚嘆。但更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那份安全感和秩序,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至少表面上的那份尊重和禮貌。這些,都是他在中亞的嚴酷環境下不曾有過的體驗。」
他輕輕搖頭。「雖然他最終沒有完全融入歐洲,但那段經歷對他,對我,都是一次重要的啟發。它證明了,即使在最根深蒂固的文化隔閡下,個人的體驗和真誠的交往,也能產生理解和連結。」
我點了點頭,心中感觸頗深。Vámbéry的故事,不僅僅是地理上的探險,更是文化和心靈上的穿越。他在不同的世界觀之間遊走,親身體驗了它們的衝突與融合。
「您的書裡,還花了許多篇幅描寫了中亞的民族、他們的習俗、甚至他們的文學。」我繼續問道,這部分更是我特別感興趣的,「您如何看待那些游牧民族的詩歌和故事?它們與定居民族的文學有什麼不同嗎?您還特別提到一些歷史故事,比如布哈拉的古老歷史,以及那些反抗阿拉伯人統治的事件,比如『蒙卡納』的起義。這些故事,對您了解那片土地和人民有什麼幫助?」
「是的,文學,尤其是那些口耳相傳的詩歌和故事,是了解一個民族靈魂的鑰匙。」 Vámbéry語氣認真起來,「游牧民族的文學,往往更直接、更粗獷、更充滿畫面感和節奏感。它們歌頌英雄的冒險、愛情的熱烈、自然的偉大,也描寫生活的艱辛和命運的無常。像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收錄的那些吉爾吉斯人的故事,『庫古爾』或『楚拉巴特爾』,它們充滿了幻想色彩,英雄的勇武,以及人與動物、人與自然之間的奇妙連結。這與定居民族那種受伊斯蘭教義影響更深、更追求辭藻華麗和理性思辨的文學,有著明顯的不同。」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些遙遠的歌聲。「那些故事,是他們歷史、價值觀和夢想的載體。它們告訴我,在那些看似野蠻和殘酷的外表下,也存在著對英雄的崇拜、對愛情的渴望、對命運的思考。而那些反抗異族統治的歷史,比如布哈拉在阿拉伯人征服後的多次起義,特別是『蒙卡納』這樣充滿神秘色彩的人物領導的叛亂,則揭示了這片土地上人民的韌性和對獨立的渴望。即使他們最終皈依了伊斯蘭教,但內心深處依然保留著許多前伊斯蘭時代的信仰和習俗,以及對自身文化和歷史的認同。」
他再次嘆息。「只可惜,這樣一個有著豐富歷史和獨特文化的地區,在當時卻面臨著外部強權的步步緊逼。您筆記中最後一章,關於俄羅斯和英國在中亞的較量,讀來令人感到一種歷史的必然,也帶著對當地人民命運的擔憂。」
「是的,我從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您對當時俄羅斯在中亞的擴張,以及英國似乎有些後知後覺的反應,表達了擔憂。您認為俄羅斯遲早會佔領布哈拉和希瓦,並且警告了英國,俄羅斯的野心可能不僅僅限於中亞,最終目標可能是印度。現在回頭看,歷史確實朝著您預測的方向發展了。」我說,語氣帶著對歷史洪流的無力感,「您認為這種外部力量的介入,對中亞來說意味著什麼?是文明的進步,還是更多苦難的開始?」
Vámbéry沉默了片刻,臉上沒有了先前的溫和,只有一種深刻的憂慮。
「我寫下那些觀察和預測時,是出於對現實的清醒認知。」他緩緩開口,語氣沉重,「俄羅斯的擴張是系統性的,他們步步為營,利用各種手段,包括軍事壓力、外交手腕、經濟滲透,甚至利用當地部族和汗國之間的矛盾。而英國,至少在那段時間裡,似乎沉浸在對自身力量的過度自信和對遙遠中亞的漠視中。」
他看向窗外,雖然窗外只有雨景,但在他眼中,似乎能穿透雨幕,看到那片遙遠的土地上即將發生的變革。「外部力量的介入,從某個角度看,或許會帶來一些現代化的東西,比如更好的交通,更穩定的秩序,甚至一些新的觀念。我在我的共創者的筆記裡讀到,我當時也認為,相較於當地殘酷的專制和混亂,歐洲文明的引入或許是一種進步。但這份進步,往往是以犧牲當地人民的獨立和文化為代價的。」
他搖了搖頭,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而且,俄羅斯的統治,與其說是文明的引入,不如說是一種新的、更有效率的控制和同化。他們或許會終結殘酷的奴隸貿易,會建立一些學校,但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自身的利益,是為了將這片土地納入他們的帝國版圖,是為了與其他強權較量。那些樸實的、充滿生命力的文化,那些古老的習俗和信仰,會在那樣的衝擊下,漸漸失去它們原有的色彩和生命力。」
他看向我,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我希望,我的這些筆記,這些速寫,能夠記錄下那片土地在劇變前最真實的面貌。那些游牧民族的生活,那些古老城市的氣息,那些樸實的人情,那些充滿想像力的故事……它們是寶貴的,不應該被遺忘。即使現代化不可避免,也希望人們在向前看的同時,能記得那些曾經的存在。」
雨聲似乎漸漸小了下來,空氣中的泥土氣息變得更加清晰。我點了點頭,心中沉甸甸的。 Vámbéry先生的旅程,是他個人的冒險,也是歷史進程的一個縮影。他筆下的中亞,有著令人嚮往的異域風情,有著令人心驚的人性黑暗,也有著令人感嘆的文化深度。而這一切,最終都被納入了更大的地緣政治漩渦中。
「謝謝您,Vámbéry先生,謝謝您分享這些。您的筆記,讓我看到了那片遙遠土地上,生命的許多不同面向。」我誠摯地說,「雖然我寫的是台灣的鄉土,是比較小的地方,比較尋常的日子,但那份從泥土裡長出來的生命力,那份在日常中流動的人情,我相信在任何地方,任何時代,都有它共通的、值得被記錄的價值。」
他對我露出一個理解的微笑,眼中閃爍著溫暖的光芒。
「是的,朋友。」他說,語氣溫柔而肯定,「泥土,是生命的根基。無論是中亞的沙土,還是台灣的沃土,它們都滋養著生命,也承載著故事。而我們的筆,就是去捕捉這些故事,去感受那份深藏在泥土裡,或是在遙遠塵埃中的...私語。」
屋外雨停了,一抹陽光穿透雲層,灑進屋內,落在我們中間的舊桌子上。空氣變得清新而寧靜。那份遙遠的塵埃氣息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泥土和濕潤的青草香。 Vámbéry先生的身影似乎也變得模糊,像是一個遠去的影像。
我知道,對談結束了。但他筆下的那些速寫,那些關於中亞的故事和人物,卻像雨水滲入泥土一樣,留在了我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