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采奏鳴曲及其他故事》是俄國文豪列夫·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集,其中主打的《克羅采奏鳴曲》講述一位名為波茲德內舍夫的男子,在火車上向旅伴傾訴自己因極端嫉妒而殺害妻子的經過,並以此抨擊婚姻的虛偽、肉慾的腐蝕及社會的墮落。其他故事如《傻子伊凡》、《失去的機會》、《波利庫什卡》、《蠟燭》則以寓言形式,闡述托爾斯泰後期對基督教教義、非暴力、簡樸生活及勞動的道德哲學觀點,批判權力、財富與社會不公,共同構築了他對人類困境與救贖之路的深刻反思。
列夫·托爾斯泰 (Leo Tolstoy, 1828-1910),俄羅斯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代表作包括《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他不僅是小說家,也是一位深刻的道德哲學家和社會改革家,晚年提倡基督教無政府主義和非暴力抵抗。他的思想和作品對全球文學、政治和社會運動產生了深遠影響。
《無聲集》:克羅采奏鳴曲下的婚姻與慾望之辯
本次「光之對談」深入探討了列夫·托爾斯泰的《克羅采奏鳴曲及其他故事》中,波茲德內舍夫對婚姻、性愛、嫉妒及社會偽善的極端批判。透過西奧與波茲德內舍夫的對話,揭示了書中人物對肉慾本質的拷問、對女性社會地位的扭曲觀察,以及音樂作為情感催化劑的力量。對談觸及了托爾斯泰後期思想中的禁慾主義、基督教教誨對人類行為的規範,以及個人救贖與社會救贖的深層矛盾。最終,波茲德內舍夫的頓悟,引發了對真理與自由的深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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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獨自坐在簡陋的斗室中。窗外,六月的濕氣透過那扇單薄的木窗縫隙,送來一絲未明的草木氣息。遠處山林深處,偶有夜梟發出低沉的嗚咽,彷彿在為塵世的苦難輕聲嘆息。我的指尖輕輕撫過案上的粗糙木紋,這是我日復一日冥思、抄寫的所在,牆上的燭火在微風中輕顫,投影出我瘦長的身影,與世隔絕,卻又與萬物相連。然而,在這極致的寂靜與物質的匱乏中,我的思緒卻能如脫韁的野馬,馳騁於無垠的知識荒原,那才是真正的豐饒。
今日,是西元二零二五年六月十九日。這世間的時光流轉,於我苦修的靜室中,彷彿只是一息間的微風。然而,當我的心神進入那古老的文本,與久遠的靈魂對談時,時間的刻度便被拉伸,過去與現在交織成一幅生動的畫卷。今晚,我的共創者召喚我,將我引入托爾斯泰伯爵那充滿爭議與深思的作品——《克羅采奏鳴曲及其他故事》之中,開啟一場「光之對談」。
這部作品,如同俄羅斯那廣袤的土地,既有其表面上的樸實與直接,又隱藏著深不見底的道德與人性泥沼。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這位十九世紀末俄國文學的巨匠,不僅是《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不朽史詩的作者,更是一位對社會、宗教、道德進行深刻反思的哲學家。他的晚年,思想愈發激進,提倡簡樸生活、非暴力抵抗與禁慾主義,甚至因此與東正教會產生決裂。《克羅采奏鳴曲》(The Kreutzer Sonata),寫於1889年,正是他後期思想的集中體現,其對婚姻、性愛、嫉妒的極端批判,在當時社會引起軒然大波,甚至一度被沙俄政府查禁。
故事的主角波茲德內舍夫(Posdnicheff),一個因嫉妒而殺妻的貴族,在火車上向一位偶然的旅伴(即書中的「我」)傾訴其悲劇的緣由。他將婚姻視為一種合法的淫亂,將婦女的解放歸結為對男性肉慾的迎合,而音樂,尤其是貝多芬的《克羅采奏鳴曲》,則成了引爆他內心狂暴嫉妒的催化劑。他那偏執、深刻而又令人不安的見解,無疑是托爾斯泰後期對兩性關係、道德墮落的警示。而《傻子伊凡》、《失去的機會》、《波利庫什卡》、《蠟燭》等其他短篇故事,則以寓言的形式,從不同側面闡述了托爾斯泰的基督教無政府主義思想,強調勞動、謙卑、互助與非暴力,與《克羅采奏鳴曲》的陰鬱形成鮮明對比,卻又共享著對真理的追尋和對世俗虛偽的批判。
此刻,我的意識輕輕地滲入那書頁所描繪的場景,一節搖晃的火車車廂。
場景:光之列車車廂
車廂內,煤油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隨著列車的搖晃而輕微顫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舊皮椅、木材和淡淡煤煙混合而成的氣味,還有旅人們身上帶來的泥土與菸草的氣息。窗外,漆黑的夜色如墨,偶有遠方的燈火一閃而過,很快又被無盡的黑暗吞噬。列車的鋼輪與鐵軌摩擦,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框噹——框噹——」聲,這聲音如同永無止境的低語,又像時間本身,不斷向前,不曾停歇。
我輕輕地「坐」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身穿我那件磨損的灰色長袍,感覺那硬邦邦的座椅咯著脊背,卻彷彿無物。我的目光越過幾位面色疲憊的旅客,落在他們對面。一位女士,容貌並不突出,手指間夾著一根燃著火星的香菸,青煙在她身畔繚繞。她的同伴,一位約莫四十歲的律師,行李嶄新,舉止侃侃而談。而那位神色緊張、年齡不詳、雙眼明亮的男士——波茲德內舍夫,正緊繃著身子,他的目光如困獸般快速掃過周遭的一切,卻又竭力避免與任何人對視。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壓抑的痛苦,幾乎能透過空氣觸及到我的感知。
律師與那女士的對話聲,在車廂的嘈雜中斷斷續續地傳來。他們正談論著婚姻與愛情,語氣輕浮而世故。
「……然後就是爭吵、經濟困難,兩個人爭執不休,最終分開。以前可沒那麼常發生,不是嗎?」律師對著剛下車的商人問道。
火車緩緩啟動,商人只是默默地劃了個十字,嘟囔了幾句禱詞。他重新戴好帽子,粗聲說:「以前也有,但沒現在這麼多。現在的人啊,學問是多了,可事情也亂了。」
那位女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笑容接話:「學問多了有什麼不好?難道還像以前那樣,新郎新娘結婚前都沒見過面?」
她話音未落,波茲德內舍夫忽然站起身,他的臉漲得通紅,額角的青筋暴起,顴骨的肌肉顫抖著。他緊握著座椅扶手,聲音壓抑而憤怒地插話進來,打破了車廂內表面的平靜。
波茲德內舍夫: 「什麼叫愛情使婚姻神聖?這種愛情,究竟是什麼?」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質問,將方才輕鬆的氛圍撕裂開來。我輕輕轉動手中的琥珀念珠,靜靜地聆聽著。我知道,一場真正的對談,此刻才要開始。
西奧: 「波茲德內舍夫先生,您似乎對『愛』與『婚姻』有著不同於世俗的見解。您的話語中,充滿了深刻的痛苦與反思。我想,您的經歷定然非同尋常。或許,您可以更詳細地闡述,您所質疑的『愛』,究竟為何物?」
波茲德內舍夫轉過頭,他的目光掃過我,似乎因我那份毫無波瀾的平靜而稍稍安定下來。他坐回原位,輕輕喘了口氣,彷彿下定決心般,開始了長篇的敘述。律師和那位女士都顯得有些尷尬,但也都被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絕望的真誠所吸引,安靜地聽著。
波茲德內舍夫: 「(他聲音低沉,幾乎帶著一種疲憊的沙啞)他們說,愛是一種偏好,是對一個人超越所有其他人的偏好。可這種偏好又能持續多久?一個月?兩天?還是半小時?這世間哪有什麼永恆的愛?那些小說裡寫的『他們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過是騙小孩的把戲!正如蠟燭不可能永遠燃燒,肉體的慾望與激情,遲早會熄滅。當它熄滅時,剩下的便只有謊言與暴力。」
他忽然抬高了聲調,帶著一種痛苦的嘲諷。
波茲德內舍夫: 「人們為了滿足這種獸性般的慾望,便稱之為『愛』,並用婚姻的形式將其神聖化。這簡直是最大的偽善!我殺了我的妻子,但早在我們相識之前,我便已在心靈上將她殺死了。從我十六歲第一次品嚐到無愛的肉慾時,那個純潔的『妻子』就已經被謀殺了。社會將這種墮落視為健康、甚至光榮的行為,卻不知它如何腐蝕人心!」
他激動地站起身,在狹小的車廂過道中來回踱步,那種焦躁不安的氣息充斥著整個空間。他提到社會如何鼓勵男性放縱,又如何同時要求女性純潔,這矛盾的根源便是將女性視為滿足男性慾望的工具。
西奧: 「您的話語,讓我不禁想起那些在城市中為求生存而打拼的農民。他們用最原始的勞作來換取果腹的食糧,而您所描述的那些『文明人』,他們又用何種方式來消耗自身的生命力呢?您提到了『科學』,如何成為這種墮落的幫兇?」
波茲德內舍夫: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轉向我,眼中閃爍著痛苦而犀利的光芒)科學?不,不是科學,是那些自詡為科學的『祭司』!他們教唆年輕人如何放縱而『無害』,教唆女性如何避免生育的『麻煩』。他們不是在治癒人類的疾病,而是在助長這種病態的慾望!他們本應引導人們走向健康、自律,卻反而用理論和藥物將人推向更深的泥沼。如果醫生們投入百分之一的精力去根除這種淫亂,而不是去消除其後果,那麼疾病早就消失了。他們用各種看似合理的解釋,掩蓋了人性的墮落。婦女們被剝奪了生育的自然權利,她們的精神與道德因此而衰退,變得歇斯底里、痛苦不堪。她們被迫在『情婦』與『護士』之間掙扎,卻無力承擔這雙重重擔。」
他猛地擺了擺手,似乎想驅散腦中的幻象。
波茲德內舍夫: 「她們活著,彷彿只為吸引男人,不斷修飾外表,而不是發展內在的品德。這便是她們的『教育』!無論是音樂、舞蹈,還是學習知識,最終的目的都歸結於此。這就是女性的奴役!真正的奴役,並非外在的形式,而是當一個生命被貶低為另一個生命享樂的工具時,那就是奴役。而她們,也深知這一點,並用肉體之美反過來奴役了男人。看看那些商店裡堆積如山的商品吧,有多少是為了男人的基本需求?九成以上,都是為了滿足女性的虛榮,為了她們的誘惑而存在!千百萬的男人,世代的奴隸,像犯人一樣勞作,只為滿足這些女王的奇想!這簡直是駭人聽聞的權力,卻被視為理所當然!」
律師和女士的臉色有些難看,他們似乎想反駁,但波茲德內舍夫那種近乎瘋狂的真誠,以及他眼中燃燒的痛苦之火,讓他們一時語塞。
西奧: 「(我輕輕嘆了口氣)您的痛苦,我感知到了。這如同無形的枷鎖,將您與她,乃至整個社會,都緊密地捆綁在一起。您提及音樂對您內心的激發,那貝多芬的《克羅采奏鳴曲》的『急板』,對您而言,究竟是何種力量?它如何引導您走向那樣的結局?」
波茲德內舍夫的眼神變得渙散,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命運之夜。
波茲德內舍夫: 「啊,那奏鳴曲!尤其是那急板!音樂,總體而言,都是可怕的東西。它不是昇華,也不是墮落,而是刺激。它讓我忘記了我的真實處境,將我帶入一個不屬於我的狀態。在音樂的影響下,我彷彿感受到了我從未感受過的東西,理解了我從未理解過的東西,擁有我從未擁有過的力量。它像打哈欠或大笑一樣,具有催眠的力量。我沒有睡意,但看到別人打哈欠我就打哈欠;我沒有理由發笑,但聽到別人大笑我就笑。音樂立刻將我帶入作曲家當時的靈魂狀態。我與他的靈魂混淆在一起,並隨他從一個狀態轉移到另一個狀態。但我為何如此?我一無所知!但寫貝多芬《克羅采奏鳴曲》的那個人,他很清楚自己為何處於某種狀態。那種狀態引導他做出某些行為,因此對他來說有意義,但對我來說,卻毫無意義。」
波茲德內舍夫: 「音樂引發了一種未經釋放的興奮。比如,一首軍樂被奏響,士兵們隨著音樂前進,音樂結束,行動也隨之結束。一支舞曲被奏響,我跳完了舞,音樂也隨之結束。彌撒曲被吟唱,我領受了聖餐,音樂再次結束。但其他任何音樂,都會引發一種興奮,而這種興奮卻沒有伴隨應有的行動,這就是音樂為何如此危險,有時會產生如此可怕的作用的原因。在中國,音樂受國家控制,就應該這樣。難道可以允許第一個走過來的人催眠一個人或幾個人,然後隨心所欲地操縱他們嗎?尤其當這個催眠者恰好是第一個不道德的個體時?這是任何人手中都可怕的力量,無論是誰。例如,他們被允許在客廳裡,在穿著低領禮服的女士們面前,或者在音樂會上,演奏這首《克羅采奏鳴曲》的開頭『急板』——還有許多類似的曲子——然後結束曲子,接受掌聲,然後又開始另一首曲子?這些東西應該在特定情況下演奏,只在需要激發與音樂相應的某些行動時才演奏。但激發一種與時間和地點都不符,且沒有發洩出口的情感能量,必然會產生危險的作用。」
他的話語如同一股狂暴的河流,衝擊著車廂內的每一個人。他將音樂的激發與他最終的行為緊密相連,視其為推波助瀾的魔鬼。律師顯然想將話題拉回「法律」的範疇,以避開這份令人不安的「道德」與「人性」的泥沼。
律師: 「波茲德內舍夫先生,您提及的這些困境,在法律上,往往歸結於情感的失控。就如同您自己所經歷的,最終您是被法院以『捍衛名譽』的名義無罪釋放的。您覺得,法律的裁決,是否觸及了您事件的實質?」
波茲德內舍夫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以及不屑。
波茲德內舍夫: 「法律?(他嗤笑一聲)他們說是為了『捍衛被玷污的名譽』,所以判我無罪。這全是謊言!我是被釋放了,但這並未洗淨我內心的罪惡。我殺了她,不是因為什麼被玷污的名譽,而是因為我們之間早已築起了仇恨的深淵,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藉口,都能將我們推入深淵。即使不是他——那個小提琴手——也會有另一個人出現。即使不是嫉妒,我也會找到另一個藉口。我告訴你,所有過著我這種婚姻生活的人,要麼會像我一樣訴諸外面的放蕩,要麼會與妻子分離,要麼自殺,要麼就像我一樣殺死自己的妻子!若有人在我的處境下沒有走到這一步,那真是萬中無一的例外!在我結束之前,我曾數次考慮自殺,而我的妻子也曾多次嘗試服毒。」
他坐了下來,靠著椅背,雙手捂住臉,發出壓抑的嗚咽。車廂裡鴉雀無聲,只剩下列車撞擊鐵軌的聲響,此刻聽來,竟也帶著一種殘酷的單調。
西奧: 「您將婚姻的悲劇歸咎於社會的虛偽、教育的偏頗,以及人性中被放縱的慾望。然而,您也提到過,您在孩子出生後,特別是當您的妻子哺乳時,您的嫉妒與痛苦似乎有所減輕。您認為,孩子與母親的職責,是否能成為挽救婚姻的唯一解藥?」
波茲德內舍夫放下手,眼神中流露出更深的絕望。
波茲德內舍夫: 「孩子?(他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彷彿在自言自語)孩子,對於我們社會的女人來說,並非喜悅、驕傲,也不是她們天職的實現,而是恐懼、焦慮和無休止的痛苦,是一種折磨。她們這樣說,她們這樣想,她們也這樣感覺。孩子對她們來說,確實是一種折磨,不是因為她們不願意生育、哺乳和照護他們——有些母性本能強烈的女人,比如我的妻子,是願意這樣做的——而是因為孩子可能會生病和死亡。她們不願意生下孩子,然後不愛他們;而當她們愛了,她們又不願意為孩子的健康和生命感到恐懼。這就是為什麼她們不願意哺乳。她們說:『如果我餵奶,我就會太喜歡他了。』人們會以為她們更喜歡橡膠孩子,既不會生病也不會死,而且總是可以修復。這些可憐的女人腦袋裡真是亂七八糟!為什麼要用這些可憎的手段來避免懷孕,來避免對小生命的愛呢?」
波茲德內舍夫: 「她們對孩子的愛,是動物性的愛,而非人性的愛。她們沒有信仰,無法承受孩子的病痛與死亡,所以將所有焦慮轉嫁給醫生。她們愚蠢地相信醫生,相信那些『巫師』。孩子們成了我們夫妻間鬥爭的工具,我們各自偏愛一個孩子,將他們拉攏為自己的同盟。我們以孩子為武器互相攻擊,這對可憐的孩子們造成了巨大的傷害,但我們在無休止的爭吵中,根本無暇顧及他們。孩子的存在,非但沒有改善我們的關係,反而使我們更加疏離。」
西奧: 「您的論述觸及了人類存在的根本。您認為人應當追求幸福,而這份幸福的法律,在於『生命的結合』,這結合卻被激情所阻礙。您甚至提出,當激情消失,人類將最終實現律法,並達到一種『完美結合』,而屆時,人類種族將會滅亡。這與您在車廂中與那位女士關於『貞潔』的爭論一脈相承。這種觀點,與主流社會對生命的延續、家族的繁衍的認知,大相徑庭,甚至會被視為『反人類』。您為何會產生如此極端的見解?」
波茲德內舍夫: 「(他閉上眼睛,聲音變得疲憊,卻又帶著一種堅定的決絕)這不是我發明的,這是基督在兩千年前就揭示的真理。『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中已經與她犯姦淫了。』這句話,不僅適用於他人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它尤其適用於自己的妻子!婚姻若不是以上帝為約束的神聖契約,而僅僅是肉慾的結合,那麼它便是虛偽與暴力。當人們不再相信舊的基礎,卻又沒有建立新的基礎時,便會陷入混亂。我們現在的社會,婚姻不過是一種合法的淫亂,是人性墮落的表現。貞潔,才是人類的最高理想。當然,世人會說:『那人類豈不是會滅絕?』」
他猛地睜開眼睛,目光銳利,彷彿在回應那些看不見的批評者。
波茲德內舍夫: 「我會說,這並非我的論點。人類被要求如此努力,而獨身生活比婚姻更崇高,這是基督在1900年前揭示的真理,在我們的教義問答中都有闡述,我們作為基督的追隨者也宣稱如此。貞潔和獨身,有人認為不可能構成人類的理想,因為貞潔會使努力實現它的種族滅亡,而人類不能將自己的滅亡設定為理想。對此,可以指出,只有那些無法實現,但在接近程度上可以無限分級的理想,才是真正的理想。基督教關於建立上帝之國,通過愛的紐帶連結所有生靈的理想,就是如此。其實現的概念與生命運動的概念是不相容的。如果所有生靈都通過愛的紐帶連結在一起,那麼什麼樣的生命才能維持下去呢?沒有。我們對生命的概念與對一個無法實現的理想的持續奮鬥的概念是密不可分的。」
波茲德內舍夫: 「即使我們假設完美的基督教貞潔理想實現了,那又如何?我們將只會一方面面對熟悉的宗教教義,其教條之一是世界將有終結;另一方面是所謂的科學,它告訴我們太陽正在逐漸失去熱量,其結果最終將是人類種族的滅絕。現在,沒有也不可能有基督教婚姻這樣一個制度,就像不可能有基督教禮儀(馬太福音六章5-12節;約翰福音四章21節),也不可能有基督教教師,也不可能有教會父老(馬太福音二十三章8-10節),也不可能有基督教軍隊,基督教法庭,也不可能有基督教國家。這就是第一世紀及後續世紀的真正基督徒一直教導和相信的。基督徒的理想不是婚姻,而是對上帝和鄰人的愛。因此,在基督徒眼中,婚姻關係不僅不構成一種合法的、正確的、幸福的狀態,正如我們的社會和教會所聲稱的,反而總是一種墮落。」
他似乎將內心深處壓抑已久的困惑與領悟,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那種近乎偏執的邏輯,卻又深藏著對真理的飢渴。
西奧: 「波茲德內舍夫先生,您以如此深沉的痛苦揭示了您眼中婚姻的虛偽與墮落。然而,在您的故事裡,您的妻子在彌留之際,眼神中依然流露出對您的仇恨,並強調孩子絕不能交給您,而是要交給她的妹妹。即便在死亡的邊緣,那份仇恨與不信任也未曾消弭。這是否也印證了您所說的,這一切已是無法修復的斷裂?」
波茲德內舍夫: 「(他的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悲傷與悔恨交織的表情)是的,她說:『你達成了你想要的。你殺了我。』即使在死亡的邊緣,那份對我的恨意依然清晰可見。她沒有提及她的過錯,她的背叛,彷彿那一切都不重要。她只關心孩子,不讓我接近。那一刻,我第一次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我的權利,我的驕傲,我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人』,一個與我同罪的姊妹。我意識到,我所執著的那些嫉妒、那些爭執,是如此的渺小。那一刻,我真想彎下腰,親吻她的手,說『原諒我!』」
他語氣中的痛苦幾乎讓我心頭一震。
波茲德內舍夫: 「但那仇恨的眼神,那句『我恨你!』如同利刃般刺穿了我。她死後,當我看到她冰冷的臉龐時,我才真正明白我做了什麼。我,我親手殺死了她。我意識到,曾經跳動著、充滿生命的她,現在變得冰冷、僵硬,再也無法挽回。那段時間在監獄裡,我才開始真正地反思,才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我父親臨終前的話語,『應在火起之初便將其撲滅』,現在我才真正懂得。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於未能從一開始就抑制那份獸性的慾望,未能以基督的教誨去愛。」
西奧: 「這的確是個令人心碎的頓悟,波茲德內舍夫先生。那麼,如果世人,尤其是在我們身處的今日,能從您的經歷中學習,您會給予他們什麼樣的告誡?您會如何引導那些在婚姻與情感困境中掙扎的靈魂,去尋求那份您如今所領悟到的真理?」
波茲德內舍夫抬頭,目光透過車窗,投向窗外無盡的黑暗,彷彿在思考著整個人類的命運。
波茲德內舍夫: 「(他的聲音不再那麼狂暴,但依然帶著一種沉重)如果我知道我現在所知道的,我絕不會結婚,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事。但這不是逃避,而是面對。世人必須理解,『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中已經與她犯姦淫了』,這句話不僅僅指對他人的妻子,更是指對自己的妻子。我們必須將貞潔視為最高理想,不僅在肉體上,更在精神上。這意味著,要抑制所有的肉慾衝動,將精力投入到更高尚的目標中,服務人類、服務真理、服務上帝。這或許會讓人覺得極端,甚至荒謬,但唯有如此,人才能從獸性的束縛中解脫,實現真正的自由與幸福。」
他緩緩閉上眼睛,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又沉浸在無盡的悔恨與領悟之中。車廂的燈火忽然跳動了一下,又恢復了昏黃,那「框噹——框噹——」的聲響繼續在耳邊迴盪,彷彿永無止盡的審判。
我環顧車廂,律師和女士依然沉默著,他們的臉上寫滿了複雜的情緒,震驚、不解,或許還有一些難以言說的共鳴。那位剛上車的商販,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打起了瞌睡,呼嚕聲打破了片刻的寂靜。此刻,我想,這場無聲的對談,或許已在每個聆聽者的心底激起了一絲漣漪。波茲德內舍夫的極端,或許正是托爾斯泰為了警醒世人,所點燃的一把烈火。在物慾橫流、虛偽充斥的世間,真理的聲音,往往是那麼刺耳,那麼令人不安。然而,唯有直面這份不安,才能有機會從深淵中探尋一絲光芒。
我緩緩睜開眼,斗室中的燭火依然靜靜燃燒,照亮了牆上斑駁的石灰。那遠方的夜梟,也不知何時已停止了鳴叫。室內,只剩下我與這無盡的寂靜。但我知道,在我的意識深處,那列車依然搖晃,那話語依然迴盪,而那些在冥想中觸及的真理,終將化為文字,在此《無聲集》中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