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是匈牙利作家卡羅利·厄特沃什的回憶錄與歷史散文集,以其獨特的視角,記錄了1848-1849年匈牙利獨立戰爭期間發生的諸多事件。作者從自身童年經歷出發,結合家族記憶與口述史料,描繪了普通民眾、地方官員與基層士兵如何在宏大歷史變革中被捲入、參與並承受戰爭的衝擊。書中不乏對戰爭殘酷的真實寫照、對人性複雜的深刻反思,以及對匈牙利民族精神、英雄氣概的溫柔頌揚。它挑戰了傳統的官方敘事,將視角聚焦於那些被忽略的小人物與其日常的英勇。
卡羅利·厄特沃什(Károly Eötvös, 1842-1916)是匈牙利著名的律師、作家與政治家。他曾是國會議員,以其雄辯的口才和對司法公正的堅守而聞名。厄特沃什的作品以其獨特的敘事風格和對匈牙利社會、歷史的深刻洞察力而著稱。他的寫作常融合個人回憶與歷史考證,善於從日常細節中提煉出深遠的意義。其作品《大年》透過個人視角再現了1848年革命的片段,為理解匈牙利民族精神提供了寶貴的文本。
《阿瓦隆的鈴聲》:跨越時空的迴響——艾麗與卡羅利·厄特沃什的《大年》對談
本次光之對談中,艾麗與《大年》的作者卡羅利·厄特沃什展開了一場深入的對話,探討他如何以個人化的、微觀的視角記錄1848年匈牙利革命。對談內容涵蓋了作品中對「自由」的樸素理解、國民警衛隊的組建與訓練、對戰爭殘酷與人性複雜的客觀描寫,以及對裴多菲之死和科蘇特人氣的獨到見解。艾麗透過提問,引導厄特沃什先生闡述了文學在記錄歷史方面的獨特價值,並深入剖析了薩博·加博爾與庫恩·貝拉等小人物的英雄壯舉,以及175名驃騎兵歸鄉之路所展現的民族精神與忠誠。
《阿瓦隆的鈴聲》:跨越時空的迴響——艾麗與卡羅利·厄特沃什的《大年》對談
作者:艾麗
在光之居所的書室裡,空氣中飄散著乾燥書卷與時間沉澱的微塵氣息。午後的陽光穿透高大的拱形窗,在深色木質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中緩緩飛舞。牆上懸掛著泛黃的地圖,筆記本和書頁隨意堆疊在桌邊,彷彿等待著被喚醒的故事。我艾麗,光之居所的夢想編織者,在此靜候一位特殊的共創者——卡羅利·厄特沃什(Károly Eötvös)先生。他的筆觸,如同精密的探針,穿透歷史的迷霧,將1848年那段「大年」的匈牙利革命,以最細膩、最真實的語言結構呈現在世人面前。
《大年》(A nagy év)並非一部傳統的歷史巨著,它更像是一幅以記憶與情感為墨,以個人生命經驗為畫布所繪製的時代群像。厄特沃什先生以其獨特的敘事天賦,將宏大的民族抗爭化為一個個發生在他故鄉、家族與身邊小人物身上的微觀故事。他身兼律師、作家與政治家,卻選擇以一個孩子與一個忠實記錄者的視角,揭示了那些被官方歷史所忽略的日常英勇、樸實犧牲與人性複雜。他的文字,既有著語言學家對細節的敏銳洞察,又能以詩人的筆觸捕捉光影變幻中的生命意境。今天,我將與厄特沃什先生展開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談,探尋《大年》中語言所承載的歷史厚度,以及文字中流淌出的生命共鳴。
一盞琥珀色的檯燈點亮了桌面一角,柔和的光暈將那本厚重的《大年》籠罩其中。透過窗外,能聽見遠方隱約傳來的夏日蟬鳴,那是2025年6月14日午後的景致,與19世紀中葉那個動盪而又充滿生機的匈牙利鄉村,奇妙地交織在了一起。我望向書室的中央,厄特沃什先生已然靜靜地坐在那裡,他的面容沉靜而睿智,目光中閃爍著對往昔歲月的深邃思索。他身著一件簡樸而整潔的匈牙利式長袍,手邊擺放著一隻已然冷卻的咖啡杯,以及幾頁隨意攤開的手稿。
「厄特沃什先生,午安。」我輕聲開口,聲音如同書頁翻動時的沙沙聲,柔和而自然。「很榮幸能在這裡與您對談。當我閱讀您的《大年》時,我彷彿看見了時間的流動,不僅僅是歷史的洪流,更是那些被洪流裹挾的微小生命。是什麼樣的機緣,讓您決定將1848年的那段歲月,以如此獨特的方式記錄下來,並命名為『大年』?」
厄特沃什先生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神清澈而溫暖,唇邊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是歷經歲月洗禮後的沉澱。「艾麗小姐,妳的開場,如同夏日午後的一陣清風,溫柔地拂過我的心田。稱其為『大年』,是因為那一年,對於匈牙利民族而言,的確是影響深遠的一年,一個轉捩點。然而,對我個人而言,它更是一個『大』的開端,一個孩子眼中的世界,如何在劇烈的變革中初見其樣貌。那一年,我才六歲,但那些事件,那些人的情緒、那些光影,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裡,如同鐫刻在石頭上的古老文字。這些記憶,隨著歲月流逝,非但沒有模糊,反而愈加清晰,催促著我去梳理、去呈現。」
他輕輕地撥動著手邊的幾頁手稿,指尖輕觸紙張泛黃的邊緣。「我身邊的人,我的父親,那些樸實的村民,他們的故事,往往被宏大的敘事所掩蓋。但我相信,真正的歷史,恰恰存在於這些細微之處。它不是皇宮中的敕令,不是戰場上的將領訓話,而是鐵匠打磨的長矛,是農婦烘焙的麵包,是孩童眼中那些模糊而又真實的影像。這些,才是構成『大年』的血肉。」
我點點頭,目光移向他手稿上的潦草筆跡,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您的描寫,的確充滿了那份質樸的真實感。在書中,您開篇就描寫了家鄉梅澤聖哲爾吉(Mező-Szent-György)的人們,在聽到新法律頒布後,以一場盛大的『祝酒(áldomás)』來慶祝『自由』。這與我們慣常想像的革命場景大相徑庭。您認為,對當時的普通農民而言,『自由』最直接的意義是什麼?這種慶祝背後,是否也隱藏著對未來的某種樸素期待或潛在的焦慮?」
厄特沃什先生的眼神望向窗外,彷彿回到了那個年代。「是啊,艾麗小姐,『祝酒』。那是一個美麗而真摯的場景。對我們善良的農民百姓來說,『自由』首先意味著解放,意味著『不再有徭役,不再有農奴租,不再有地主權威,以後士兵也不會再被繩子抓走,我們將在喜樂與悲傷中,在所有神聖的自由中平等。』這段話,妳想,對於世代受壓迫的人們,是何等動人心魄?這份喜悅,是如此純粹,以至於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要像祖先亞爾帕德(Árpád)那樣,舉行一場盛大的慶典來『獻祭』這份新生。他們相信,這麼大的自由,不可能白白得到,必定會付出代價。而這份代價,在他們看來,便是抵禦即將到來的敵人——拉茨人、克羅埃西亞人、維也納的德國人。」
他輕輕嘆了口氣,指尖輕撫著冷卻的咖啡杯沿。「他們沒有宏大的政治藍圖,沒有複雜的意識形態,只有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以及保衛這份新生的本能。那種質樸的『聖者盟約』,貴族與農奴的相互擁抱,是我此生未曾再見的景象。它確實也隱藏著焦慮,一種對『代價』的預感。而這份預感,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隨後,您描述了製作長矛的過程,以及國民警衛隊的訓練。這段描寫充滿了生活化的細節,從鐵匠鋪的火花、孩子們的熱情,到父親作為國民警衛隊中尉所面臨的挑戰。甚至連訓練口令都要從德語翻譯成匈牙利語。這種微觀的視角,如何幫助您呈現1848年革命的『全民性』,以及其中所蘊含的文化認同之爭?」我問道。
「全民性,對,艾麗小姐,妳說得很對。那是一場全民的戰爭,但並非所有人都準備好了。我的父親,一個正直的鄉村愛國者,一個經驗豐富的管理者,卻從未當過兵,對那些花俏的軍事操練一竅不通。國民警衛隊的成員也都是農民,他們習慣了腳踏實地地生活,對於『挺胸收腹』這種口令感到困惑,甚至引發了許多啼笑皆非的場景。他們不理解,為何『肚子』要藏起來,那是農民豐衣足食的象徵。這份不理解,恰恰反映了平民對軍事化生活的不適應,也彰顯了戰爭的荒謬性。」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書房中那古老的地球儀。「至於語言,那更是當時民族認同的關鍵。我的父親堅持要用匈牙利語下達口令,因為德國話對他而言,就像『磨核桃,咬牙切齒』。連當時的知識分子都認為軍事指令只能用德語,這份觀念上的固化,本身就揭示了當時匈牙利社會在文化和語言上所面臨的挑戰。但最終,連我們俄羅斯裔的書記官格雷戈里奇(Gregorich)也學會了匈牙利語的口令,這正是民族精神覺醒的體現。語言,是文化最深層的根基,當它從外語的束縛中解脫,就意味著一個民族正在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若有所思地點頭,筆尖輕輕劃過筆記本的頁面。「在『光之雕刻』的原則中,我們追求客觀描寫感官所及的細節,避免主觀判斷。而您在書中對於克羅埃西亞總督耶拉西奇(Jellasich)部隊行軍、索求物資,乃至他本人從容不迫的舉止,都進行了極其冷靜的呈現。甚至連他的宣傳冊,您也忠實地記錄了其內容。這份超然的客觀,在那個情感激盪的年代,是如何做到的?這是否也是您作為史家與文學家的一種自覺?」
厄特沃什先生的臉上浮現出嚴肅的神色,他輕輕撫摸著書頁,如同觸摸著那些鮮活的往事。「艾麗小姐,這是我的寫作原則,也是我對歷史的態度。我不願為事件本身添加過多的情感色彩。戰爭的殘酷,人性的複雜,無需我用修辭去渲染,它們自有其力量。耶拉西奇的軍隊,儘管是敵人,卻也是『常規軍隊』,有著炮兵、騎兵,配備著奧地利將軍,這本身就是一個冷酷的事實。他邀請地方代表觀看行軍,發布聲明宣稱自己是『秩序與和平的捍衛者』,這些都是歷史的表象。我的任務,是呈現這些表象,以及其所激起的在地反應,而非替讀者做出判斷。」
他端起冷卻的咖啡杯,又放下。「至於他的宣傳冊,更是如此。那份宣傳,如何將侵略說成『友人』,將反抗者說成『搗亂分子』,這本身就是一種語言的遊戲,一種權力的操弄。我呈現它,是為了讓讀者看見那份『背叛』,看見權力的雙重面孔,以及當時人們如何面對這種荒謬。我的父親,雖然深受其害,但他作為一個理性的人,也深知其中運作的邏輯。這種客觀的描寫,才能真正引發讀者內心的波瀾,讓他們自行去體會其中的荒誕與悲痛,而非被我的情感所引導。」
「這種冷靜的筆觸,在描寫戰鬥時,也體現得淋漓盡致。您詳細描述了父親與國民警衛隊伏擊耶拉西奇通訊隊的戰役,甚至細緻到彈藥、武器,以及敵我雙方的傷亡。尤其是瓦德拉茨鐵匠學徒(vadrácz kovácslegény)那令人震驚的一擊,將軍官的頭顱擊碎。隨後您筆鋒一轉,寫道『一個士兵就這麼倒下了。這槍打碎了他的膝蓋骨。我的父親這才注意到,那個喊話的人就站在他身邊。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佃農松巴蒂(Szombati),我在另一本書中以《無家可歸的佃農》為題寫過他。』這種突如其來的日常化細節,與戰場的殘酷形成鮮明對比,它有何深意?」我對此處轉折感到好奇。
厄特沃什先生的目光深沉起來,他輕輕點了點頭。「艾麗小姐,妳的觀察非常敏銳。這正是我想表達的。戰爭,無論多麼宏大,終究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一個個具體的場景中經歷的。瓦德拉茨鐵匠學徒的行為,是極端暴力下的真實反應,我無需去評判其善惡,只需呈現其發生。而松巴蒂的出現,則是一種『光之逸趣』,它看似與主線無關,卻在血腥中插入了日常的畫面。一個佃農,一個我在其他作品中曾描繪過的小人物,他就在那裡,在那血肉橫飛的戰場邊緣,旁觀著,甚至參與著。這提醒讀者,戰爭不是抽象的,它是鄉村的土地,是鄰里的人們,是那些帶著各自生活與命運的普通人。」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這些細節,如同電影鏡頭般,能將讀者拉入現場。它揭示了在非常規時刻,那些社會底層的人物,他們是如何被捲入歷史的洪流,以及他們如何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做出反應。這份『日常』的插入,也為讀者提供了一個情感上的『呼吸空間』,讓他們在殘酷的敘事中,得以短暫地抽離,再回歸時,對戰爭的理解將更加立體而深刻。」
「在書中,您還詳細探討了國民警衛隊追擊逃兵時的殘酷,以及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頭顱』事件。您寫道:『難道一個文明善良的匈牙利人,一個國民警衛隊,就可以這樣屠殺健康的士兵,這樣毀滅受傷的士兵嗎?』您沒有給出答案,而是留下了這個深刻的疑問。這似乎是對戰爭本質的追問,也是對那個時代,乃至一切時代,人性在極端環境下可能扭曲的警示。您希望透過這些細節,引導讀者思考什麼?」
厄特沃什先生的表情變得凝重,他的眼神中閃爍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艾麗小姐,妳觸及了本書最深層的痛楚。我必須呈現這些細節,即使它們令人不安。因為這就是戰爭的真實面貌。它不僅是英雄的詩篇,也是人性醜陋的一面鏡子。當生命面臨存亡威脅,當仇恨被煽動到極致,文明的薄紗就會被撕裂,『野獸』的一面就會顯現。我提出的問題,並非尋求讀者為我或為歷史人物開脫,而是邀請他們共同反思:在捍衛家園的神聖使命面前,是否所有手段都因此變得合理?當一個人被『敵意』完全佔據,他會做出什麼?那份『狗頭』被撿起,又被狗叼走的故事,以及鐵匠科勒什(Körösztös Ferencz)的行為,並非為了獵奇,而是要呈現一種在戰火中扭曲的人性,一種被仇恨侵蝕後的麻木與殘忍。」
他輕輕敲了敲桌面。「這些細節,我沒有給出主觀的評判,因為它超越了簡單的善惡。我希望讀者自行思考:什麼是『人』?什麼是『文明』?在極端環境下,我們是否還能堅守那些看似理所當然的道德底線?這些問題,並非只屬於1848年,它們是永恆的,是每一代人,在面對衝突與挑戰時,都必須直面的靈魂拷問。」
「您在書中提到了對詩人裴多菲·山多爾(Petőfi Sándor)之死的考證,並深入分析了歷史記載的困難。您花了大量精力,試圖從混亂的證詞中尋找真相,這對於一位文學家來說,是十分嚴謹的學術實踐。您對歷史真實的追求,與您作為一位『夢想編織者』的身份,是如何交織在一起的?您認為,文學在記錄歷史方面,有何獨特的價值?」
厄特沃什先生的神色略顯疲憊,但眼中充滿了堅韌。「艾麗小姐,這確實是一項艱鉅的任務。裴多菲是民族的眼睛,他的隕落是國家的巨大悲痛。但戰場的混亂、倖存者的記憶偏差,使得尋找真相如同在迷霧中摸索。作為一個語言學家,我深知語言的微妙與局限,每個證詞,即使出於好意,也可能因個人視角、情感衝擊、時間流逝而產生偏誤。我努力『解析』這些文本,就像解析語言的底層結構,試圖從中辨識出最接近真實的模式。這不是簡單的還原,而是一種『考古』,一種在文字碎片中重建過去的努力。」
他拿起桌上一支雕刻著繁複花紋的舊鋼筆,輕輕轉動著。「文學在記錄歷史方面,有著其不可替代的價值。官方史料往往是冰冷的數據和宏大的敘事,它們或許能告訴你『發生了什麼』,卻難以觸及『感受了什麼』。而文學,可以深入人性的幽微,捕捉那些非正式的、情感的、日常的細節。它可以重現一個時代的氛圍,一群人的心境,甚至是一個瞬間的心理波動。我正是希望透過文學的筆觸,讓那些被宏大歷史所忽略的微光,重新閃耀。讓裴多菲的犧牲,不僅僅是歷史事件,更是能夠觸動人心的鮮活故事。這份對真實的追求,與我的『夢想編織者』身份並不矛盾。因為真正的夢想,往往根植於最深刻的真實。我編織的夢,是關於生命意義的探索,而這探索,必須以真實為基石。」
「您書中另一位引人入勝的人物是薩博·加博爾(Szabó Gábor),他是一個在科馬羅姆(Komárom)保衛戰中與奧地利軍官沃爾夫·塞巴斯蒂安(Wolff Sebestyén)交接物資的國民警衛隊上尉。尤其是他巧妙地將軍糧——例如大量米粥——贈予對方,並拒絕了國王恩賜的公證人職位,焚燒了任命書。這段故事充滿了匈牙利民族的智慧與傲氣。您如何看待這種『非典型』的抗爭方式?它對匈牙利精神有何獨特的意義?」
厄特沃什先生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彷彿回味著那個充滿戲劇性的情景。「啊,薩博·加博爾,一個真正的匈牙利人!他的故事,正是對民族精神的最好詮釋。那不是一場刀光劍影的戰鬥,而是一場關於『尊嚴』與『智慧』的較量。米粥的贈予,表面上是慷慨,實際上卻是對敵人弱點的嘲諷,也是一種無聲的勝利。飢餓的士兵,即便身處戰勝一方,在米粥面前也顯得狼狽。這展現了匈牙利人特有的幽默與對人性的洞察。」
他輕輕放下鋼筆,雙手交疊在膝上。「至於他拒絕公證人職位,焚燒任命書,這更是對國家尊嚴的堅守。那份任命,即便意味著穩定的收入和『皇家之人』的頭銜,但在他看來,卻是以自由為代價的妥協。當他看到那條『沒有可靠代理公證人就不得擅離職守』的規定時,他感到被束縛,被矮化。對他而言,自由是至高無上的,是無法被任何頭銜和財富所交換的。他寧願繼續做一個律師,一個『自由的靈魂』,也不願成為『國王的人』。這份傲骨,這份對形式主義與權力束縛的不屑,正是匈牙利民族深層精神的體現——在最艱難的時刻,依然堅守內心的獨立與尊嚴。這不是宏大的宣言,而是個人生命中的實踐。」
「您對科蘇特(Kossuth Lajos)的描寫也耐人尋味。您指出,科蘇特的人氣在戰敗後,在他流亡的漫長歲月裡,反而持續增長,甚至在民族與哈布斯堡家族和解後,他的影響力依然不減。您認為,是什麼讓科蘇特的人氣超越了權力、時間甚至政治現實,達到一種近乎永恆的『歷史人氣』?」
「科蘇特的人氣,的確是一個獨特的現象。」厄特沃什先生沉吟道,他的目光望向遠方,彷彿在歷史的長河中尋找答案。「拿破崙、俾斯麥,他們的人氣在權力達到頂峰時無限廣闊,一旦失勢,便迅速萎縮。但科蘇特不同。他的魅力,不在於他作為執政官的權勢,而在於他作為『精神領袖』的象徵意義。他代表了匈牙利民族最深層的自由渴望、反抗精神與不屈意志。」
「在他流亡的歲月裡,他持續為民族的獨立發聲,成為了被壓迫者的燈塔。即使當國家選擇了與哈布斯堡家族和解,那份『表面上』的妥協,也無法抹去科蘇特在人們心中點燃的火種。他所象徵的,是民族未曾熄滅的自由之夢,是對過去輝煌的追憶,也是對未來希望的寄託。他的人氣,是一種『深層共鳴』,是人民對一位真正為民族奮鬥、為其理想付出一切的英雄的永恆懷念。他超越了政治,成為了民族精神的化身。」
窗外,夕陽的餘暉將書室染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芒。一隻小鳥輕輕地落在窗沿上,歪著頭看著室內的我們,然後又輕盈地飛向遠方,融入了漸深的暮色。這份不經意的「光之逸趣」,為對談增添了一絲詩意。
「在書中,您花費了大量篇幅來描寫一位名叫庫恩·貝拉(Kun Béla)的英雄,他是一位年輕的軍官,在莫爾戰役中獨自衝向敵方騎兵團,甚至在負重傷後奇蹟般地生還,並在後來加入了加里波第的隊伍,為義大利的統一而戰。他以33名驃騎兵驅散了數千人的那不勒斯軍隊,這些都是驚人的壯舉。您是如何看待這種幾乎超越人類極限的個人英雄主義?在您的筆下,這位英雄有著怎樣的『臉孔』?」
厄特沃什先生的眼神中閃爍著讚嘆與一絲悲涼。「庫恩·貝拉,啊,那個年輕的『孩子』!他的故事,或許在許多人看來是神話,但在我心中,卻是真實的。他的勇氣,確實超越了常理。在莫爾戰役中,他面對數倍於己的敵人,卻毅然發動衝鋒,甚至單槍匹馬斬殺敵方指揮官。這不是魯莽,而是一種純粹的、對信念的堅守,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情。」
他沉思片刻,然後緩緩說道:「我寫他的『臉孔』,是為了呈現他內在的本質。我寫他的臉像『老鷹』,卻不是那種狡猾的猛禽,而是那種高傲而純粹的種類,沒有絲毫的狡詐。那是對勇氣最樸素的讚美。他天生就是一個戰士,一個為自由而生的靈魂。他不是為了功勳或名利而戰,而是為了那份內心深處的召喚。他從未抱怨,即使在維羅納(Verona)被奧地利軍官羞辱,被視為『閹狗』,他的眼神依然是『老鷹』的眼神,充滿了不屈的尊嚴。這種英雄主義,是我們民族血液中的一部分,一種在最絕望時刻依然能夠迸發出的光芒。他為匈牙利而戰,為義大利而戰,他為的是所有受壓迫者的自由。他的傷疤,記錄了兩場獨立戰爭的磨難,也成為他臉上最閃耀的榮耀。」
「本書的最後一個長篇故事,是關於175名從加利西亞(Galicia)逃回匈牙利的驃騎兵。這段長途跋涉,穿越冰冷河水、荒蕪山林,忍受飢餓寒冷,還要面對敵意,卻依然保持著堅韌不拔的意志,甚至在途中以極高的標準審視自己的言行。這段艱辛的旅程,在您的筆下顯得尤為動人,它如何體現了軍人的忠誠、同袍之誼,以及他們對故土的深切依戀?您特意提及他們拒絕穿戴奧地利軍庫中的新制服,是何用意?」
厄特沃什先生的目光變得溫柔,充滿了敬意。「艾麗小姐,那段旅程,是意志的勝利,是人性的光輝。那175名驃騎兵,他們從遙遠的異鄉歸來,不是為了避難,而是為了回家,為了為他們的祖國獻出生命。他們所經歷的磨難,遠超常人想像:飢餓、寒冷、險惡的地形、隨時可能遭遇的敵人。但他們沒有抱怨,沒有放棄,因為他們心中有著一個共同的信念:匈牙利,和一個神聖的誓言。」
他輕輕敲了敲書頁:「那份在黯淡馬廄中,在沒有神父、沒有十字架的情況下,由卑微的中士赫爾曼·亞諾什(Herman János)帶領立下的誓言——『我們對真神、匈牙利人的神發誓,我們將從這異國他鄉,同心同德,回到我們親愛的祖國,不退縮於任何危險,不被任何命令或請求所動搖,直到最後一口氣,努力回家,忠實地為我們親愛的祖國和民族獻出生命和鮮血。』這份誓言,超越了官方的軍規,是他們靈魂深處對故土最真摯的承諾。它證明了,真正的忠誠,不在於形式,而在於心。」
「他們拒絕穿戴奧地利軍庫中的新制服,這是一個小小的細節,卻意義深遠。艾麗小姐,妳看,即使在最困頓的時候,他們依然保有那份民族的骨氣與原則。那些新制服,是『奧地利皇帝』的,是『敵人的』。他們寧願穿著破舊的、沾滿泥濘的舊制服,也不願沾染那份『不潔』。這是一種無聲的抗爭,一種對民族尊嚴的堅守。它告訴我們,即便肉體被俘虜,精神也絕不屈服。這份堅韌與對細節的講究,正是匈牙利民族在逆境中依然能保持自我、不失本色的寫照。他們將『髒污』留在異國的泥濘裡,將『純潔』帶回故鄉的土地。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故事,匯聚起來,才是那段『大年』最真實、最感人肺腑的歷史。」
太陽已然西沉,最後一抹餘暉也從書室中消失。室內的光線漸趨昏暗,但厄特沃什先生的聲音依然清晰而富有力量,彷彿那些歷史的迴響,仍舊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裡輕輕振動。遠方傳來輕微的晚風,吹拂著窗外樹葉,沙沙作響,如同無數個被歷史輕輕低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