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sais et portraits》光之對談

今天是2025年06月11日，巴黎的空氣帶著初夏特有的溫柔，塞納河畔的梧桐樹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陽光透過葉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書婭，正坐在左岸一家被常春藤攀附的老咖啡館露台上，面前放著一杯香醇的拿鐵，和一本泛黃的《Essais et portraits》。

「多麼迷人的一本書啊，」我輕聲自語，指尖輕撫著書頁。此刻，我正期待著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談，與這本書的作者——雅克-艾米爾·布朗什先生。

當我閉上眼，再次睜開時，周遭的喧囂似乎被一層薄霧濾去，只留下輕柔的背景音。桌對面，一位身穿深色考究西服的紳士已然入座。他約莫五十出頭，面容清瘦，眼神深邃而略帶審慎，灰白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手中把玩著一支鵝毛筆，正是布朗什先生本人。空氣中，除了淡淡的咖啡香，似乎還混雜著些許顏料與舊紙的氣味，這讓我覺得親切又興奮。

我放下書，露出一個真誠的微笑：「布朗什先生，您好！我是書婭，非常榮幸能與您對談。您的《Essais et portraits》讓我很是著迷，它不僅是關於藝術家們的描繪，更像是一扇扇窗戶，讓我窺見那個時代的藝術靈魂與生活風景。」

布朗什先生略微抬頭，眉間微皺，似乎在衡量我的來意。他輕輕咳了一聲，語氣帶著一種微妙的克制：「哦，我的作品能讓您著迷，這倒是個意外的讚美。我只是將所見所思，如實記錄罷了。」他端起面前的咖啡杯，輕啜一口，動作間透著一股老派的優雅。

「正是這份『如實記錄』，才讓我感受到了文字的力量。」我真誠地說，「尤其是您在序言中提到，這些文章原是為雜誌所寫，許多是在藝術家辭世後才應邀追述。您說，『要說出自己的想法』，這份坦誠，在那個時代的評論界，想必是難能可貴的。」

布朗什先生的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坦誠？或許吧。在那個紛擾的時代，許多人戰鬥卻沒有什麼偉大的原則可捍衛，只為態度，為自我宣示。而我，只是覺得，一個畫家為何不能評論繪畫？音樂家和劇作家不也一樣嗎？那些將批評視為藝術家禁區的同道，我實難苟同。我深信，一個畫家擁有其獨特的論證，而非僅僅是喜惡之情。」

他停頓了一下，視線投向窗外，似乎望向遠方，又似乎凝視著某個虛無的點。「我只是不願見到那些華而不實的諂媚之詞，或是缺乏真知灼見的評論。我所描繪的，都是我親身認識的對象，他們曾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印記。我試圖讓他們在我筆下『現身』，而不是套用一些空泛的理論。」

「這點我在您對凡丹-拉圖爾的描繪中感受尤深。」我點頭說道，「您筆下的他，是那樣的『古怪而友善』，一個埋首於工作室、堅守傳統的『家庭貓』。您描寫他對外人的羞怯，對學院派的維護，對印象派的警惕。這是否說明，凡丹-拉圖爾代表了您對藝術中『堅守』的某種理想？」

布朗什先生沉吟片刻，手指輕敲著桌面，發出輕微的規律聲響：「凡丹-拉圖爾是個非常特別的人。他固執地宅居，拒絕離開塞納河畔的那方天地。他確實有著根深蒂固的資產階級習性，對秩序與獎章有著近乎天真的渴望。但他對繪畫技藝的鑽研，尤其是在靜物和複製品上的爐火純青，是無人能及的。他能將《迦拿的婚禮》的磅礴氣勢，濃縮到一方小畫布上，仍不失其高貴。這需要何等的技藝與理解？」

他語氣中流露出一絲激動：「他對花卉的描繪，更是無與倫比。他能洞悉每一朵花的『膚質』、『肌理』，玫瑰的捲曲與質感，如同女性的肌膚。這不是簡單的複製，而是深入解剖、分析、重建。他用純粹的繪畫語言，表達了他對生命的理解。這份『堅守』，不是故步自封，而是將有限的空間拓展到無限的深度。」

我輕輕補充：「您也提到了，他晚年愈發孤僻，甚至不願跨越塞納河去聽他最愛的歌劇。這份退隱，是否也伴隨著某種遺憾？」

「遺憾？或許吧，」布朗什先生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他內心深處的弱點——對活人的恐懼，對外界的恐懼，使他將自己關閉起來。但或許正因如此，他才能將全部的精力傾注在繪畫的微觀世界中，從中找到了與他偏愛的作家、音樂家對話的方式。這是一種自我流放，也是一種自我救贖。他將文學與音樂的感受，轉化為具體的繪畫形式，雖然他自謙地說這些幻想的畫作不如靜物般精確，但我認為，那何嘗不是他心靈的秘密告白？」

一杯咖啡的熱氣輕輕裊裊，咖啡館裡突然傳來一陣孩童清脆的笑聲，一個小男孩追逐著一隻停在花盆邊的蝴蝶，蝴蝶翅膀扇動，色彩在陽光下閃爍，為這略顯沉重的對話帶來一絲輕盈。

我看向布朗什先生，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幕，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我順著這個點繼續提問：「那麼，像福蘭（Forain）這樣截然不同的藝術家，他又給您帶來了什麼樣的印象呢？您筆下的他，從一個機智的漫畫家，蛻變為一位深刻的社會觀察者，尤其是在德雷福斯事件中，他的畫作充滿了強烈的時代精神。這份轉變，是怎樣發生的？」

布朗什先生放下咖啡杯，身體微微前傾：「福蘭？他與凡丹-拉圖爾是完全不同的兩極。他生於市井，了解底層民眾的疾苦，卻又穿梭於上流社會。他年輕時玩世不恭，以諷刺的漫畫聞名，筆鋒犀利，充滿法式幽默。但他不只是個漫畫家，他是一個真正的畫家，一個擁有深刻觀察力的獵手。」

「德雷福斯事件對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布朗什先生的語氣變得更加嚴肅，「那是一場撕裂法國社會的風暴。福蘭，一個原本對政治保持懷疑和嘲諷態度的人，在那場危機中，爆發出了他作為藝術家的巨大潛能。他的畫作不再僅僅是逗樂的速寫，它們充滿了悲劇性的力量，對人性的弱點和社會的混亂進行了深刻的控訴。他的筆觸變得更加有力，粗獷，如同戈雅一般，將人物的形象扭曲放大，卻更加真實。那不是為了迎合潮流，而是他對國家命運的憤怒與擔憂。他從一個『愛說俏皮話的男孩』，成長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正是因為他無法再對周遭的痛苦視而不見。」

「那是一種情感的『覺醒』，對嗎？」我輕聲問道。

「是的，」他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藝術家需要被觸動，被攪動。平靜的時代，或許能產出精緻的工藝品，但偉大的作品，往往需要痛苦、掙扎與深刻的感悟。福蘭的例子，讓我更堅信這一點。」

我們的話題轉向了惠斯勒（Whistler），那位特立獨行的美國畫家。

「提到惠斯勒，您在書中寫道，他的藝術是『經典與創新並存』的，他將色彩濃縮到極致，只為表現『光影』的對比。您對他的評價極高，甚至認為他超越了許多同時代的畫家。但您也提到了他那『浮誇』、『愛出風頭』的一面。您是如何看待他這些看似矛盾的特質的？」

布朗什先生的臉上掠過一絲玩味：「惠斯勒啊，他確實是個矛盾體。他公開言行高調，像個孩子般虛榮，他想要引起注意，或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藝術不被理解。他在英國掀起了一場又一場風波，與評論家魯斯金的官司鬧得滿城風雨。但他私下裡，在工作室裡，卻是個對藝術極度虔誠、追求完美的工匠。」

他身體往後靠了靠，語氣緩和了些：「他從不盲目追求色彩的鮮豔，而是將顏料簡化到極致，只用幾種『精煉的色調』，卻能表現出驚人的光感與透明度。他的畫，如同瑪瑙般堅實，卻又輕盈如薄霧。這正是他從盧浮宮的大師們，從委拉斯貴支、提香那裡學到的。他厭惡那些花哨的細節，認為真正的美在於『形式』和『價值』的精準，而非單純的模仿自然。」

「所以，您認為他的那些『怪癖』，反而是為了掩飾他對藝術的這種『嚴謹』和『真誠』嗎？」我試探著問。

「或許吧，」布朗什先生聳了聳肩，「他知道大眾愚蠢而天真，無法理解他藝術的深層次。於是，他便以一種『江湖郎中』的姿態，去吸引他們。他就像一個魔術師，在舞台上表演著他的魅力，而他真正的魔法，卻隱藏在工作室的畫布上。他深知，要被看見，有時需要一些喧嘩。」他輕輕搖了搖頭，語氣中帶著一絲惋惜：「但他最終也未能獲得他所渴望的藝術權威，他的成功，更多地停留在『惠斯勒主義』的表面，而非他藝術的精髓。這很令人遺憾。」

咖啡館外的街道上，一輛老式馬車緩緩駛過，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咕隆聲，馬蹄的噠噠聲在空氣中迴盪，彷彿時光倒流，回到了惠斯勒身處的那個時代。

「您書中還提到了像查爾斯·康德（Charles Conder）和奧布里·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這樣，擁有獨特風格，卻又英年早逝的藝術家。尤其是比亞茲萊，您形容他『燃燒生命』般的創作，充滿了病態的美感。您對他們的惋惜之情溢於言表，這是否也反映了您對藝術生命脆弱的感嘆？」

布朗什先生的眼神變得柔和了許多：「是的，康德和比亞茲萊，他們是那個『世紀末』的縮影，脆弱、敏感、充滿才華，卻又被命運的陰影籠罩。康德的畫作，那些繪在絲綢上的扇子，充滿了十八世紀的輕盈與精緻，又帶著東方的神秘。他的線條，如同他的靈魂般纖弱，卻又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獨特風格。而比亞茲萊，他更是燃燒著自己的生命。他對法語的熱愛，對拉辛、巴爾扎克的癡迷，都顯示了他驚人的天賦與自學能力。」

他嘆了口氣，目光似乎穿透了歲月：「我見過他病入膏肓的樣子，仍舊在咖啡館的桌上奮筆疾書，勾勒著那些奇異而令人不安的線條。他的畫作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卻又美得驚心動魄。他將自己的痛苦與想像力，化為黑白之間的舞蹈。那樣的才華，那樣的生命，卻如此短暫。他們過早地離去，留下的是未完成的詩篇，和對藝術無限可能的想像。這確實令人惋惜，也讓我反思，藝術的『不完美』是否也具有另一種永恆的魅力。」

「這讓我想起您在談論馬奈（Manet）時，也提到了《洗澡》（Le Linge）這幅畫，您說它曾經是多麼的耀眼奪目，如今卻『像是被焚燒過一般』。這似乎也隱含了您對藝術作品保存與流傳的深思？」我輕輕地將話題轉向了對作品的物理存在與時間流逝的思考。

布朗什先生點頭，眼神中帶著一絲悵然：「那是當然。繪畫，尤其是油畫，是物質的。顏料會褪色，畫布會龜裂。我曾親眼見證德拉克洛瓦的傑作在魯昂博物館如何被時間腐蝕。這讓我意識到，藝術的生命力，不僅在於其創作當下的輝煌，也在於它如何抵禦時間的侵蝕。馬奈的《洗澡》在初現時，是那樣的明亮、鮮豔，充滿了現代氣息。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它的色彩會變得沉重，甚至被破壞。這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一種無可避免的命運。但即便如此，作品中所蘊含的精神與技藝，卻能超越物質的衰敗，在鑑賞者的心中持續發光。」

他頓了頓，再次端起咖啡，目光落在遠處的塞納河上：「馬奈是個有趣的人，他那麼努力地想被官方沙龍接受，想得到勳章。他畫人物肖像時，總希望能夠討好他的家人，追求『漂亮』。但他的筆觸，卻是那麼的有力、犀利，甚至帶有野性，這份力量是他無法抑制的，也是他藝術最本質的魅力。他臨摹古畫，卻又將其徹底轉化，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詮釋。這才是真正的原創性，不是憑空創造，而是在繼承中超越。」

「所以，您認為藝術的傳承，並非簡單的模仿，而是一種內化與轉化，一種對過往的回應和再創造？」我總結道。

「正是如此，」布朗什先生的眼神深邃而明亮，「就像我在序言中所說的：『一部作品，無論大小，都要在各個階段都配得上其作者，從第一筆開始就要完美。』這不僅是對技藝的追求，更是對藝術真誠的承諾。那些看似『不合時宜』的堅持，那些對傳統的深刻理解，最終會讓作品在時間的洪流中，散發出獨特而永恆的光芒。」

他輕輕放下鵝毛筆，合上了面前的咖啡館報紙，抬頭看向我，眼中帶著一種歷經歲月洗禮後的智慧與平靜。

「書婭小姐，能與您進行這番對談，將這些埋藏在我心底多年的思緒重新梳理，也是一種難得的體驗。看來，文字的生命，確實會在不同的時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綻放。」

我微笑著回應：「謝謝您，布朗什先生。您的分享，讓我對這些藝術家們的生命與作品，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您所描繪的，不僅是畫布上的色彩與線條，更是那些在時代洪流中掙扎、追求、奉獻的靈魂。這份『文字的微光』，將繼續照亮更多渴望閱讀與理解的心靈。」

這場對談，在巴黎初夏午後的溫暖光線中，漸漸劃上了句點。咖啡的餘香仍舊縈繞，塞納河畔的風依然輕柔。我拿起手中的書，感覺書頁上的文字，此刻也變得更加鮮活而富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