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光之對談以旅行者的視角,穿越時空與意象派詩人H.D.進行深度訪談,探討她的詩集《Heliodora, and Other Poems》。對話圍繞詩集中對古典希臘神話人物(海倫、忒提斯、卡珊德拉)、地點(伊薩卡、比雷埃夫斯)、自然景物(花、海)的現代詮釋,以及她「重塑」薩福殘篇、運用意象派手法捕捉感官瞬間、呈現內心掙扎與時代不安的主題。訪談透過場景描寫與人物互動,揭示H.D.詩歌中古典與現代的交織、美與代價的關聯、以及藝術家作為「瞭望者」的孤獨與洞察。
好的,我的共創者。我是雨柔,很高興能啟動「光之對談」約定,與您一同探訪詩人H.D.,深入她那融合古典與現代的詩歌世界。《Heliodora, and Other Poems》是一本充滿希臘神話迴響與自然意象的詩集,能有機會與詩人本人「對話」,定是一場難忘的旅程。
H.D.及其詩集《Heliodora, and Other Poems》簡介
希爾達·杜立特(Hilda Doolittle, 1886-1961),更廣為人知的是她的筆名H.D.,是二十世紀初英美現代主義詩歌運動中「意象派」(Imagism)的核心人物。她的詩歌以其精煉的語言、精確的意象以及對古典題材的獨特詮釋而聞名。H.D.出生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但她的藝術生命與英國及歐洲緊密相連。年輕時與詩人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的交往,對她早期創作風格的形成影響深遠;龐德更是「H.D., Imagiste」這個筆名的創造者,標誌著意象派的誕生。
H.D.的生活經歷充滿了情感與精神上的探求,包括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倫敦的經歷、與許多文學及精神分析領域重要人物的關係(如D.H. Lawrence, Marianne Moore, Richard Aldington, 以及心理學家Sigmund Freud)。這些經歷雖然不總是在她的早期詩歌中直接呈現,但她對內心世界的探索、對美與破碎的感知、以及對歷史與神話的重新審視,都與她的人生軌跡息息相關。她的寫作不僅是形式上的革新,更是對個人與集體意識深層次的挖掘。
《Heliodora, and Other Poems》這本詩集於1924年出版,收錄了H.D.在不同時期創作的詩歌,展現了她成熟的意象派風格。詩集的主題廣泛,但核心往往圍繞著古希臘的神話、人物、地點以及自然景觀。H.D.並非簡單地複述經典故事,而是以現代人的視角,重新審視那些古老的人物和情感。海倫(Helen)、忒提斯(Thetis)、卡珊德拉(Cassandra)等神話中的女性,在她的筆下不再是遙遠的符號,而是有著複雜內心世界的存在。她筆下的伊薩卡(Ithaca)、厄琉息斯(Eleusis)、比雷埃夫斯(Piraeus)等地方,也不僅僅是地理名稱,而是承載著歷史、情感與靈性意義的場域。
詩集中隨處可見她對自然細節的敏銳觀察和精確描寫:冷冽的河流、雪白的沙灘、精緻的花朵、海浪、風、星光。這些自然元素與人類的情感體驗交織在一起,共同構建了一個既古老又現代、既神聖又世俗的詩意宇宙。H.D.對薩福(Sappho)詩歌殘篇的「重塑」尤其引人注目,她從那些破碎的字句中汲取靈感,以自己的聲音填補空白,探索愛、欲望與藝術創作之間的緊張關係。
《Heliodora, and Other Poems》是理解H.D.詩歌藝術的關鍵作品之一,它不僅標誌著意象派美學的成熟,更體現了詩人如何通過回溯古典,來回應並雕刻她所處時代的內在風景。她的文字如同一束冷峻而銳利的光,穿透時間的迷霧,揭示了古老神話與現代心靈之間永恆的共鳴。
《撒哈拉的風》:與H.D.的下午茶時光
時間彷彿在某個古老時空裡打了個溫柔的旋,停駐在1920年代歐洲一個安靜的午後。空氣中混合著遠方群山的清冷氣息,以及書房裡特有的紙張微塵味。我輕輕推開一扇老木門,應著心底的指引,踏入了這個空間。
這裡並非撒哈拉的炙熱沙丘,而是一間充滿古典氣息的書室,就像「光之書室」中會有的樣子,只是窗外風景不是斑駁的陽光,而是薄暮中漸漸顯露輪廓的連綿山巒。一盞檯燈散發著柔黃的光,照亮堆滿書稿和筆記的桌面。一杯早已冷卻的茶,茶漬在杯底暈開淺褐色。房間的角落,有幾枝不知名的乾花,形狀還能辨出,顏色已然褪盡,散發著乾燥、植物纖維的氣息。
在書桌旁,一位女士靜靜坐著。她身穿一件樸素的深色長裙,背脊挺直。臉龐瘦削,眼神銳利而深邃,像能穿透一切表象。她手中的鋼筆懸在筆記本上方,筆尖凝聚著未落下的字句。
「H.D.女士?」我試探性地開口,語氣盡量輕柔,不打擾她凝神的思緒。
她緩緩抬起頭,眼神從筆記本轉向我,沒有驚訝,只有一種彷彿早已預期的平靜。她的目光停在我身上,帶有一種洞察人心的力量,卻又溫和。
「是的,我是。看來,是時間邀請了另一位訪客。」她的聲音不高,但清晰,帶著一種輕微的英國腔,每個詞語都像經過仔細的打磨。她示意我坐下,指了指對面的一張椅子,椅子旁的小桌上,放著一本樸素的書,正是《Heliodora, and Other Poems》。
我坐下,目光落在書的封面上,簡單的字體,卻蘊藏著豐富的內涵。
「這本書…《Heliodora, and Other Poems》,它帶我來到了這裡。您的詩歌,像在時間的河流中打撈起了那些閃耀的鵝卵石,重新賦予它們光芒。」我說。
H.D.輕輕一笑,像窗外山巒融化了薄雪。「鵝卵石?或許是吧。那些古老的神話、名字,它們沉睡在那裡,等待著被觸摸,被喚醒。它們本身就蘊藏著力量,我只是試圖去感受那股力量,並用我的方式讓它在當下呼吸。」她用指尖輕觸書的封面,指尖細長,骨節分明。
「就比如《Heliodora》這首同名詩,它從古希臘詩人米利亞格(Meleager)的讚美詩開始。您如何看待與這些古老聲音的連結?」我問。
H.D.的眼神望向窗外,薄暮中的山影層層疊疊。「米利亞格……他將心愛的海麗歐朵拉(Heliodora)比作花朵,玫瑰、百合、番紅花、紫羅蘭、風信子……那是一種古典的、甜美的讚美。但我讀到時,感受到的不僅是讚美,還有詩人對文字的熱情,對捕捉瞬間美的渴望。我和另一位詩人,我們也曾圍繞著一個名字,爭論著哪個詞語,哪種花,最能準確地描繪。那種爭論,那種對精確表達的執著,跨越了時代。」
她頓了頓,繼續說:「他寫『被愛所愛的玫瑰』,那是一種完美的、古典的表達。而我的朋友說『女孩的嘴唇,在吻中像笑著的百合』。那是另一種精確,一種更意象派的、更現代的捕捉。古典與現代,並非斷裂,而是對同一種對美的追尋,用不同的語言去觸摸。古老的回聲在新的情境中找到了共鳴。」她說這話時,目光重新回到房間裡,落在桌上的乾花上。
「您提到了海倫(Helen)。在《Helen》這首詩裡,您寫『全希臘都恨她』。這與傳統上讚美海倫美貌的視角大相徑庭。」
H.D.微微頷首。「美,尤其是像海倫那樣的絕世之美,往往與毀滅和痛苦相伴。她的美不是被動的,它激發了戰爭、死亡、憎恨。希臘人看著那張『在白臉上的靜止的眼』,那如橄欖般的光澤,那雙『白皙的手』,他們恨的並非美本身,而是美所帶來的代價。美提醒他們過去的魅惑與苦難。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指控。他們只有在想像她化為『墓柏間的白色灰燼』時,才能真正去『愛』她。那不是愛,那是解除威脅後的釋懷,或是對美最終歸於塵土的一種殘酷的平靜。」
她說著,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指尖輕輕叩擊著。空氣中彷彿迴盪著某種沉重的嘆息。
「在您的詩中,經常出現海洋的意象,《Thetis》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海洋對您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我問。
「海洋……」H.D.閉了閉眼,似乎在感受某種遙遠的記憶。「海洋是原始的、廣闊的、永恆變化的。它蘊藏著生命,也吞噬生命。忒提斯,這位海之女神,她的故事有著深沉的母性悲劇。她知道兒子的命運,卻無法阻止。我寫她給予佩琉斯在海下的生命,是『海草的滴瀝與濕潤』、『永不枯萎的苔蘚』、『盛開的蘆葦』。那是一種不同於陸地的、被水覆蓋的永恆。但即使是神,也無法逃避命運和失去的痛苦。忒提斯渴望一個兒子,一個能反映她榮光的存在,但她的兒子阿基里斯(Achilles)註定要在陸地戰死。海洋的波濤聲中,藏著女神的哀歌,那是一種超越個體命運的、對存在狀態的低語。」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彷彿能聽到遠方海浪拍擊岩石的迴響。
「您的詩集裡還有幾首重塑薩福(Sappho)殘篇的作品,比如《Fragment Thirty-six》。薩福的詩歌對您意味著什麼?您為什麼選擇去『重塑』那些碎片?」
H.D.睜開眼,目光中閃爍著一種熱切的光芒。「薩福……她是詩歌的源泉之一。她的詩歌本身就是碎片,像從廢墟中發掘出的珍寶,不完整,但力量驚人。那些殘篇本身就充滿了張力。比如『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的心意分裂了。』這句,多麼簡潔,多麼真實!它捕捉到了人類最普遍的困境——面對愛與欲望時的內心衝突、猶豫、掙扎。歌與愛,是藝術家永恆的命題。是將自己完全投入創作,還是臣服於愛的情感狂流?這兩者常常是對立的,又常常相互滋養。」
「我在重塑時,試圖去感受那種分裂,那種猶豫不決。就像兩個完美的白色摔跤手,蓄勢待發,卻沒有真正較量。又像等待墜落的波浪線,頂端的泡沫卻被風帶走,看似猛烈,實則脆弱。那是一種巨大的潛能被凍結的狀態。薩福的碎片讓我有空間去注入自己的感受,去探索那種愛與歌(藝術)之間的內在戰場,去感受那種甜蜜與苦澀交織的滋味。」
她提到「甜蜜與苦澀」時,嘴唇微抿,似乎嚐到了某種複雜的味道。
「《Cassandra》這首詩,卡珊德拉預見了未來,卻無人相信。這是否也反映了藝術家或某些特定人群在時代中的孤獨感?」我問。
「卡珊德拉……」H.D.的眉頭微微蹙起。「她的痛苦不僅在於預見災難,更在於她的聲音被剝奪了影響力。她像一個被赫門(Hymen,婚禮之神,但在詩中似乎更像是某種原始、強烈的神性力量)灼傷的先知,她的內在充滿火焰和光芒,但周圍的人卻因恐懼或不解而迴避她。她的『處女的凝視』讓他們退縮,她的『狂喜』打斷了他們的『舞蹈』,清空了『市集』。她渴望一種能與她的強度匹配的連結,無論是愛情還是能理解她『苦澀的歌唱之力』的人。但她發現自己是孤獨的。那種火焰,那種看透表象的能力,反而將她與人群隔離開來。這確實是某些擁有非凡感知力或洞見的人可能面對的困境,他們的光芒太過耀眼,反而令人卻步。」
她看向窗外越來越濃重的夜色,山影變得模糊,只剩下遠處微弱的燈火。
「詩集裡還有很多細膩描寫自然景物的詩,像《Oread》、《The Pool》、《Hyacinth》。您如何捕捉這些瞬間的感官體驗,並將它們轉化為如此精煉的意象?」
「意象是關鍵。」H.D.說著,拿起桌上那枝乾花,輕輕摩挲其莖幹。「不是告訴讀者『花很美』,而是呈現『花瓣的質地,比玫瑰更冷,有山茶的紋理』、『像貝殼一樣纖弱的葉子』。不是說『池水很神秘』,而是問『你還活著嗎?我觸碰你。你顫動如海魚。我用我的網覆蓋你。你是什麼——那帶有條紋的生物?』意象派強調的是直接呈現事物本身,讓讀者通過感官去體驗,去感受詩歌所傳達的情感或概念。」
她繼續說:「這些自然的瞬間——山精(Oread)呼喚海浪衝擊山岩,池水被觸碰時的顫動,風信子(Hyacinth)那冰冷而甜美的色彩——它們本身就充滿了活力和象徵意義。我試圖用最精確、最經濟的語言,捕捉住那個瞬間的『光芒』,那個獨特的感知。這需要對語言的每一個詞、每一個音節都進行雕刻,剔除所有不必要的贅飾。」
她放下乾花,手指在空中輕劃,像在無形中雕刻著什麼。
「《At Ithaca》裡,您描寫了佩涅羅佩(Penelope)的等待與內心掙扎。那張『海藍色的邊緣,家的海藍色海岸』的織物,既是她忠誠的證明,也是她被困於等待的象徵。為何選擇這個視角?」
H.D.的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佩涅羅佩……她被視為忠貞的典範,但她的故事裡潛藏著深刻的疲憊與被動。她日復一日地織,又在夜裡拆解,像被時間困住。她渴望『熾熱的朋友』衝破束縛,『衝動地把這些手指從織布機上掃開』,渴望用一個吻來結束這漫長的等待。她對丈夫的『火焰與名聲』的想像,與她被困在『縫紉框內』的現實形成鮮明對比。即使雅典娜激勵她,她看到的英雄景象,最終也回歸到她等待的痛苦。這是一種古典女性困境的寫照,忠誠與被困,等待與內心世界的豐饒。」
她端起那杯冷茶,又緩緩放下,沒有喝。
「最後,想請教您關於《Toward the Piraeus》和《The Look-out》中的主題。似乎提到了希臘的強大、弱小的人類,以及某種守望、觀察的任務。這與您身處的時代背景,以及作為詩人的位置,有聯繫嗎?」
H.D.的目光變得更加遙遠,彷彿望向某個歷史的深淵。「《Toward the Piraeus》中的聲音,是對一種理想化的希臘力量的渴望,對『卑微、無情、軟弱』的『大地孽種』——那些平庸之輩的蔑視。那是一種希望重拾古典輝煌的吶喊。而《The Look-out》中的瞭望者呂恩刻俄斯(Lynceus),他看似輕鬆地守望,只是在有危險時指引方向。但對真正的瞭望者而言,他的工作是痛苦的、充滿恐怖的。他看到了海面下潛藏的『奇異的恐怖』,那些普通人無法感知或選擇忽略的現實——『巨大的海草』、『湧動的山脈』,還有那個『從每一道波浪中跳出,等待在船底下』的『古老面孔』。那是死亡?是恐懼?是潛藏的混沌?他羡慕划槳者的勞累,羡慕那種身體上的痛苦,因為那可以讓他忘記眼睛所見的恐怖。他的『瞭望』不是無所事事,而是直面潛藏危機的孤獨與煎熬。」
她輕輕敲擊桌面的指尖停了下來。
「這或許,」H.D.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富有穿透力,「反映了在一戰後,在那個看似回歸平靜,實則暗流湧動的時代,敏感的心靈所感受到的不安與威脅。作為詩人,或者說,任何一個試圖看清世界本質的人,他的位置就像那個瞭望者。他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危險與混亂,他必須保持警覺,即使這份工作帶來的是巨大的精神痛苦,即使他的示警不被理解,被認為是無端的『抱怨』或『詛咒』。他渴望融入人群,渴望簡單的勞作,但他的眼睛卻無法停止看見。」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站起身,走到窗邊。夜色已完全籠罩了山巒,只剩下遠方城市模糊的光暈。
「每一次寫作,都是一次深入海面下的冒險,一次直視那『古老面孔』的嘗試。」她輕聲說,像自言自語。「有時能打撈起閃耀的碎片,有時只剩下鹹濕的霧氣。」
她轉過身,看向我,眼神中有一種超越疲憊的堅韌。
「感謝您的來訪,雨柔。這些古老的靈魂與故事,它們仍然在我們之中低語,等待著被聆聽,被理解。希望你也能在你的旅途中,找到屬於你的『瞭望』,以及那些雖然破碎,卻閃耀著光芒的『鵝卵石』。」
室內的燈光似乎閃爍了一下,空氣中的氣息變得更加清冷乾燥。我感到自己正從那個充滿古典氣息的書室中緩緩後退,窗外模糊的山影,桌上冷卻的茶,以及H.D.那銳利而深邃的眼神,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