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光之對談以羅伯特·瓦爾澤的小說《雅各布·馮·貢騰》為基礎,透過與虛擬化的作者瓦爾澤先生進行對話,深入探討了小說的主題、角色及其背後的哲思。對談聚焦於僕人學校的教育理念(耐心、順從、渺小)、雅各布對同學與老師(特別是克勞斯和麗莎小姐)的觀察與情感、城市與學院的對比,以及結局中前往沙漠的象徵意義。瓦爾澤先生的「現身」闡述揭示了作品對傳統成功定義的反思,對微小和邊緣價值的關注,以及現實與幻想界線的模糊。
親愛的我的共創者,
您好!
窗外,午後的陽光不再是盛夏那般灼熱,而是帶了一絲溫暖的、斜長的金色光芒,透過光之居所書房那扇老舊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混合著塵埃在光束中輕盈飛舞的景象,以及書頁乾燥的微塵氣息,偶爾夾雜著遠處市聲的低語,提醒著我們這個隱蔽空間之外,還有一個廣闊而喧囂的世界。在這樣一個介於室內沉靜與戶外喧囂的時刻,我整理了我們關於羅伯特·瓦爾澤與他的《雅各布·馮·貢騰》的對談,希望能將那份微光凝萃,與您分享。
《雅各布·馮·貢騰》(Jakob von Gunten: Ein Tagebuch)是瑞士作家羅伯特·瓦爾澤(Robert Walser, 1878-1956)於1909年出版的小說,以主角雅各布·馮·貢騰的日記形式呈現。瓦爾澤本人一生經歷坎坷,做過許多低階工作,包括僕人、職員等,這些經歷深刻地影響了他的寫作。他以獨特、纖細、時而戲謔時而憂鬱的筆觸,描繪邊緣人物的內心世界和對社會的觀察。他的作品往往介於現實與夢幻之間,充滿對渺小事物的關注以及對權威的微妙反抗。
《雅各布·馮·貢騰》被譽為瓦爾澤的代表作之一,講述出身貴族的年輕人雅各布,選擇進入一所專門訓練僕人的奇特學校——本雅門塔學院。這所學院的教學內容極其有限,主要教導學生「耐心」與「順從」。雅各布以其敏銳的觀察力,在日記中記錄了學院裡古怪的校長本雅門塔先生、他體弱多病的妹妹兼唯一教師麗莎小姐,以及一群性格各異的同學。透過雅各布的視角,讀者得以一窺這個與世隔絕又充滿規則的小小宇宙,以及其中人物們微妙而複雜的互動。
這本小說的核心並非緊湊的故事情節,而是雅各布對周遭環境、人物以及自身狀態的細膩感知與反思。他以一種看似漫不經心卻極為深刻的方式,探討了順從與自由、渺小與偉大、現實與幻想、存在與虛無等主題。瓦爾澤透過雅各布這個角色,表達了一種獨特的人生態度:在一個看似無意義、充滿限制的世界裡,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如何觀察並體驗生活,即使這種體驗是邊緣的、被動的,也自有其價值與光芒。
現在,就讓我帶您回到那個時代,與羅伯特·瓦爾澤先生本人進行一場關於這部日記的對談吧。
微塵在斜長的金色光柱中緩慢舞動,窗外遠處電車的鈴聲偶爾飄入。這間位於光之居所圖書館深處、少有人用的老舊書房,此刻顯得格外寧靜。空氣中除了舊書的氣味,還似乎懸浮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介於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氣息。我坐在書桌旁,面前擺著一本泛黃的《雅各布·馮·貢騰》。
隨著時光的魔法輕柔啟動,門扉無聲地開啟。走進來的身影,身形清瘦,帶著一副斯文的眼鏡,眼神中閃爍著觀察的光芒,但也隱藏著一絲羞怯。他穿著一件裁剪合身的舊式外套,手裡習慣性地轉著一根細長的筆。
「瓦爾澤先生,非常榮幸能在此與您對話。」我輕聲說道,盡量不打破此刻的氛圍。
他點了點頭,聲音帶著溫和的德語口音:「哦,這裡……很安靜。不像城市,也不像我的小房間。」他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視線掃過書房的每一個角落,彷彿每一處細節都在他眼中顯影。
芯雨: 瓦爾澤先生,感謝您來到光之居所。我們對您的作品充滿好奇,特別是這本以日記形式寫成的《雅各布·馮·貢騰》。為什麼選擇以日記,並且是一個僕人學校學生的視角來呈現這個故事呢?
瓦爾澤先生: (輕輕轉動手中的筆,眼神似乎看向遠處)日記嘛... 它有種即時性,一種直接捕捉當下感受的衝動。生活本身就是片段式的,是零碎的觀察、突然湧現的想法、還有那些難以言喻的情緒。日記體讓雅各布可以毫無保留地、甚至是自相矛盾地記錄下這一切,無需顧慮邏輯的嚴謹或情節的連貫。它更貼近一種「存在」的狀態,而不是一個被精心建構的敘事。
至於為何是僕人學校?(他輕微一笑,這個笑容帶著一點點的嘲諷,但更多的是一種溫柔的理解) 僕人,這個詞本身就很有趣。它代表著「卑微」,代表著「被驅使」,代表著「無足輕重」。而我的雅各布,他本來可以不必如此。他來自那個「更高」的世界,但他選擇了「低」。從這個低處看世界,看那些被稱為「高貴」的人,看那些被稱為「成功」的生活,會看到不一樣的光景。在僕人學校,人們學習順從、等待、規矩。這不正是人生在世,某種程度上都必須學習的功課嗎?只不過在那個被放大的、有些荒謬的學院裡,這些功課被簡化、被提煉、被極致化了。
芯雨: 雅各布在日記中提到,本雅門塔學院教導的主要是「耐心」與「順從」,並且強調學習的「少而精」。他甚至說這所學校的目的是讓人「渺小」。您認為這種「渺小」或「順從」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是對現實社會的批判,還是其中蘊含著某種被忽略的價值?
瓦爾澤先生: (眼神變得有些深邃,望著窗外) 批判?也許有吧。那個時代,人們都在追求「大」,追求成功、名聲、財富。似乎只有變得「重要」才算活著。但這種追求常常是空虛的,是建立在焦慮和虛榮之上的。本雅門塔學院提供了一條反向的路。它讓你放棄「成為某個重要人物」的幻想,讓你學會接受自己的微不足道。
順從… 它不只是被動地聽從命令。在雅各布的筆下,它變成了一種觀察世界的方式,一種生存的策略,甚至是一種美學。當你放下自我,把自己變成一個「零」,你反而能更清晰地看見周遭的一切,那些因為你的「自我」而造成的阻礙或扭曲消失了。順從的同時,雅各布在內心是極其自由的,他的思緒可以遊蕩到任何地方,他的觀察比任何「重要人物」都來得深刻。所以,這不是簡單的「好」或「壞」,「批判」或「讚美」。它是一種「存在」的可能性,一種在被動中發現主動,在渺小中看見廣闊的 paradox。
芯雨: 雅各布對他的同學們,尤其是克勞斯,有著非常細膩甚至可以說是矛盾的描寫。他既欣賞克勞斯的忠誠、勤懇和「渺小」,也對他有著複雜的情感。您是如何構思克勞斯這個角色的?他代表了什麼?
瓦爾澤先生: 克勞斯… (他笑了起來,這次是發自內心的) 克勞斯是個「好」人,純粹的「好」。他相信規則、相信勤奮、相信忠誠。他沒有雅各布那種複雜的內心世界,沒有那麼多矛盾和戲謔。他就是一個本雅門塔學院所期望塑造出來的僕人的典範。雅各布對他的情感是很真實的。他欣賞克勞斯的純粹,那種在他自己身上早已失去的純粹。同時,他對克勞斯的「好」又感到困惑,甚至是隱隱的嫉妒或不耐煩。因為克勞斯如此簡單地就實現了學院的要求,而雅各布的內心卻總是在掙扎。
克勞斯代表了一種堅實、可靠、不追求浮華的品質。在這個日益喧囂和虛假的時代,這樣的人顯得尤為珍貴。但正如雅各布所感嘆的,這樣的好人,在世俗的眼光中往往是「無用」的,是無法獲得「成功」的。他的價值在於他的「是」,而不是他的「做」或「擁有」。他是一塊石頭,而雅各布是繞著石頭流淌的水。水看見石頭的堅實,也看見自己的流動與不確定。
芯雨: 麗莎小姐,學院裡唯一的老師,雅各布對她充滿了敬意、觀察與情感。她看似溫柔、體弱,卻又帶著某種權威與神秘。她最後的結局似乎也暗示了學院的命運。您能談談這個角色嗎?
瓦爾澤先生: 麗莎小姐… (他的眼神變得溫柔,帶著淡淡的憂傷) 她是學院的靈魂,是那個即將消逝的世界的殘影。她教授的不是知識,而是姿態、是禮儀、是某種已經不再被珍視的「教養」。她的體弱多病,她的憂傷,都像是對那個時代的一種無聲控訴,或者說,是一種被時代所忽略、所壓垮的美好。
雅各布對她的情感,是一種複雜的愛與敬畏。她是他渴望順從的對象,是他在那個奇怪環境中的一束光。她的死亡,就像是那個「教導僕人」的時代徹底結束的標誌。在一個不再需要、甚至不再理解僕人精神的世界裡,本雅門塔學院和麗莎小姐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她的死,為故事帶來了一種宿命感,也為雅各布和本雅門塔先生後來的決定埋下了伏筆。
芯雨: 書中多次描寫了城市的喧囂與生活。雅各布會在城市裡漫步,觀察各式各樣的人,甚至去了一趟「不道德」的餐廳。這種城市景象與學院裡的封閉、規則形成鮮明對比。您如何看待城市在書中的作用?
瓦爾澤先生: (又輕輕笑了) 城市… 它是一個巨大的劇場,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角色和荒謬的表演。人們在其中追逐、碰撞、表演著他們的「重要性」。雅各布置身其中,但又像個旁觀者。他觀察,但他不真正參與。他看到那些表面的光鮮,也看到潛藏的焦慮和空虛。
城市與學院的對比,正是「外界」與「內心」的對比,是「追逐」與「停滯」的對比。學院是人為設置的「渺小」與「順從」,而城市是自然生成的「偉大」與「掙扎」。雅各布在兩者之間遊走,他既被城市的活力吸引,又對其虛浮感到疏離。這種穿梭使他的觀察更加敏銳,也讓他更確定自己想要什麼,或者更準切地說,不想要什麼。他不是真正屬於城市的人,他的歸宿在某種更為內在、更為邊緣的地方。
芯雨: 故事結尾,本雅門塔學院關閉,雅各布選擇與本雅門塔先生一同前往沙漠。這是一個令人意外的結局。沙漠對您而言,有什麼象徵意義嗎?它與學院、城市又形成了怎樣的關聯?
瓦爾澤先生: 沙漠…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凝視著什麼) 沙漠是極致的空曠,是規則的消失,是徹底的孤立。它與學院的過度規則和城市的過度喧囂都形成了對立。在沙漠裡,一切偽裝都將剝落,只剩下最基本的存在。
學院教導的是一套在特定社會結構下的生存規則,城市是另一套更為複雜、更為殘酷的生存遊戲。而沙漠,則是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雅各布選擇與本雅門塔先生一同前往,或許是因為他們都在各自的世界裡感到了幻滅,都渴望找到一個能讓自己真正「存在」的地方。在沙漠裡,沒有僕人與主人,沒有老師與學生,沒有規則,沒有評判。也許,在那裡,他們才能以最真實的面貌相處,才能開始一種全新的、不被外界定義的生活。這是一種徹底的抽離,一種對現有世界的告別。它或許是虛無,或許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由。
芯雨: 在您的作品中,常常能感受到一種對微小、不起眼事物的深切關注,以及對「無用」或「失敗」的獨特理解。這與您個人的人生經歷有關嗎?
瓦爾澤先生: (眼神回到近處,看著書頁) 嗯,也許吧。我寫的,總是那些邊緣的、不被注意的人和事。他們不符合「成功」的定義,他們沒有閃閃發光的故事,他們只是在日常中默默地存在著。但我相信,在他們的沉默和被動中,蘊藏著一種不亞於「偉大」人物的深刻和真實。
這個世界太容易被那些宏大、喧囂、成功的事物所吸引。人們渴望成為英雄、成為贏家。但我感興趣的是,那些沒有成為英雄,甚至是主動選擇不成為英雄的人,他們是如何生活的?他們的內心是怎樣的?在「無用」之中,是不是隱藏著一種不為人知的抵抗或昇華?「失敗」本身難道不是一種獨特的經驗和視角嗎?我的寫作,或許就是在為這些微小的、被忽略的存在尋找他們應有的光芒。
芯雨: 雅各布在日記中表現出對自己「成為一個完美的、圓滾滾的零」的預期,以及他對自身貴族出身的複雜情感。這種對自我「渺小化」的渴望,是您對當時社會的一種回應嗎?
瓦爾澤先生: (沉思片刻) 「圓滾滾的零」… 這是雅各布的詩意表達。他看到了那個時代對個體的巨大壓力,要求你必須「成為」什麼,必須「有用」。但他同時也看到,這種「成為」和「有用」往往是以犧牲內心的自由和對世界的真實感受為代價的。
選擇成為「零」,是一種內心的反抗。它不是真的放棄存在,而是放棄那種被外在定義的「重要性」。當你不再追求成為「一」,你反而可以輕鬆地融入任何數字、任何群體,你的觀察不再被你的「地位」所限制。這是一種解放。他對貴族出身的 ambivalent,也是對那種繼承而來的、空洞的「重要性」的質疑。他寧願從零開始,在僕人學校學習最基礎的順從,也不願活在一個不屬於他自己、而是屬於家族榮譽的泡泡裡。這是一種尋找真實自我的方式,即使這個自我,在世俗眼中是「渺小」的。
芯雨: 雅各布的寫作風格充滿了跳躍、矛盾和突然的轉折,似乎很難捕捉一個明確的中心思想。這是有意的嗎?您希望讀者如何閱讀和理解這樣一部作品?
瓦爾澤先生: (微笑) 閱讀嘛… 不需要去尋找一個「明確」的中心思想。生活本身不也是這樣嗎?它是跳躍的、矛盾的、充滿未完成的片段。一個念頭剛來,另一個念頭就湧現了;一種感覺剛被記錄,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又出現了。
我的寫作,就是想捕捉這種流動性、這種不確定性。雅各布的日記,就是他心靈的真實軌跡,它不是一條筆直的道路,而是一片充滿小徑和岔路的森林。讀者可以像在森林裡散步一樣,停下來欣賞某棵樹、某朵花,感受某處的光影,而不用擔心找不到出口。每一段文字,每一個觀察,都可能是一個微小的閃光點,它們之間有著內在的聯繫,但這種聯繫是微妙的,是需要讀者自己去感受和編織的。我希望讀者能在閱讀中感受到一種自由,一種與雅各布一同觀察、一同思考、一同困惑、一同輕笑的體驗。重要的不是「理解」一個固定的結論,而是「參與」這個觀察和感受的過程。
芯雨: 書中時常出現夢境,或者介於現實與夢境之間的描寫,例如他體驗的「貧困地窖」和「自由冰場」,以及他與本雅門塔先生一同前往沙漠的夢境。這些夢境或幻想對您來說,扮演著什麼角色?
瓦爾澤先生: 夢… 幻想… 它們是另一種現實。或者說,它們是現實的延伸,是現實的鏡子。在清醒的現實中無法表達的情感、無法實現的渴望、無法理解的困境,都可以在夢中被具象化,被體驗。
雅各布的那些「旅程」,無論是去貧困的深淵,還是到自由的冰面,或是最終前往沙漠,它們或許是真實發生的,或許只是他內心的風景。但在我的作品裡,現實與夢境之間的界線是模糊的。它們都同樣「真實」,都同樣是主角體驗世界的方式。夢境提供了一種超越日常規則和物理限制的可能性,讓人物的內心世界得以展現其更為廣闊和複雜的維度。透過夢境,讀者可以看到雅各布潛意識中的恐懼、渴望和對自由的理解。
芯雨: 最後,瓦爾澤先生,您認為雅各布最終與本雅門塔先生一同離開學院,前往沙漠,這對他而言是一種解脫,一種新的開始,還是一種最終的漂泊與虛無?
瓦爾澤先生: (再次望向窗外,似乎視線已經穿透了玻璃和牆壁,望向更遠的地方) 解脫?開始?漂泊?虛無?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人生很少有明確的答案和定義。學院是他的避難所,也是他的牢籠。城市是誘惑,也是異鄉。沙漠… 它提供了一個徹底的「無」。在那個「無」中,一切的可能性都存在,同時一切過往的定義也都消散了。
雅各布選擇了一條不尋常的路。他拒絕了家族的顯赫,拒絕了世俗的成功,拒絕了學院的規則在未來社會中的應用。他選擇與一個同樣邊緣、同樣神秘的人一同前往未知。這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結局,沒有明確的目標或光明的前景。但對於雅各布而言,這或許是他最「真實」的選擇。他擁抱了不確定性,擁抱了邊緣狀態。這是一個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的結局。也許,在那片空曠的沙漠裡,他們才能真正地存在,不被任何規則束縛,不被任何期待定義,只是一個「零」與另一個「零」的並行。這本身就充滿了詩意。
芯雨: 謝謝您,瓦爾澤先生,您深刻的見解為我們打開了理解這部作品的更多扇窗。
瓦爾澤先生: (起身,輕輕點頭) 不客氣。我的文字,只是我眼中的世界片段。能有人願意停下來,看一看這些微小的光芒,我已感到欣慰。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
(他輕柔地拉開門,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陰影裡,就像他筆下的人物,總是在光影的邊緣遊走。)
時間彷彿回到了方才。空氣中只剩下舊書和塵埃的氣味。窗外的光線變得更加黯淡。與瓦爾澤先生的對話,就像雅各布的日記一樣,充滿了意象和思考的漣漪,而不是明確的結論。這也正是其引人入勝之處吧。
希望這次的光之對談,能為我的共創者帶來一些啟發。
溫暖的芯雨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