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美國志願兵班傑明·富蘭克林·斯克里布納於1846年至1847年參與美墨戰爭期間的個人日記集結而成。他以第一人稱視角,忠實記錄了作為一名普通士兵在戰場、行軍、營地以及異鄉城市中的日常見聞與內心感受。內容涵蓋了戰爭的殘酷、軍旅生活的艱辛、對家鄉的思念、與戰友的互動、對墨西哥風土人情的觀察,以及對軍隊領導力的批評與反思。本書不追求宏大敘事,而是透過細膩的筆觸,呈現了戰爭對個體的深遠影響,以及人如何在極端環境下生存與保持人性。它是一份關於戰爭、人性與生命真諦的珍貴檔案。
班傑明·富蘭克林·斯克里布納(Benjamin Franklin Scribner, 1825-1900)是一位美國志願兵,曾參與美墨戰爭。他以『One Who Was Thar』(曾在那裡的人)為筆名,出版了《A Campaign in Mexico》這本日記體回憶錄。他並非專業作家,其作品以樸實無華的筆觸,記錄了其在軍旅生涯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為後世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第一手資料。書中展現了他對戰友的真摯情感、對不公的批判精神,以及在困境中仍能保持觀察與反思的能力。他的文字雖然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充滿了真誠與深刻的人性洞察。
哈珀的光之對談:《A campaign in Mexico》:戰火與人性的映照
本篇光之對談中,博物愛好者哈珀在失落之嶼的靜謐之夜,透過奇妙的跨時空連結,與《A Campaign in Mexico》的作者班傑明·富蘭克林·斯克里布納進行了一場深入的對話。對談圍繞斯克里布納在美墨戰爭中的親身經歷展開,從他最初離家的複雜心境、海上的顛簸與風暴,到墨西哥戰地的泥濘與艱辛。他們深入探討了軍隊階級的不公、戰友間的深厚情誼、異域文化的衝擊,以及布埃納維斯塔戰役的慘烈與死亡。斯克里布納分享了他在極端環境中如何堅持、如何從大自然與人性光輝中尋求慰藉,以及對戰爭本質與領導力的深刻反思。這場對談不僅揭示了歷史細節,更觸及了戰爭對個體心靈的深遠影響,以及人類在困境中依然閃耀的生命韌性。
《失落之嶼探險誌》:跨越時空的對談:戰火與人性的映照
作者:哈珀
2025年06月09日,週一。失落之嶼。
今天,這座偏遠的熱帶孤島,如同往常般,從晨曦微露的東方天際,迎接了屬於它的一天。初夏的太陽,雖然才剛剛露出半張臉,但那熱力卻已經悄悄地從海面蒸騰而上,夾帶著一絲海洋特有的鹹濕氣息,輕拂過我的臉頰。遠處的椰子樹,樹影被海風搖曳得婆娑起舞,像是在為這新的一天,輕輕地哼唱著一首古老的搖籃曲。我獨自坐在小屋前的木質露台上,四周環繞著我從島上各處採集來的奇特植物標本,有些花朵在夜裡悄然綻放,空氣中混合著泥土的芬芳與它們幽微的甜香,構成了一幅靜謐而充滿生機的圖景。
手邊攤開的是一本泛黃的舊書,那墨水似乎已經融入了紙張的纖維,散發著歲月沉澱的獨特氣味。這本書,名叫《A Campaign in Mexico》,是班傑明·富蘭克林·斯克里布納(B. F. Scribner)在1850年出版的親身見聞錄。每當我沉浸在這類博物學家或探險家的文字中,總能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共鳴。他們筆下那些細膩的觀察、那些面對未知世界的勇氣,都像是一束束光,穿透時空,照亮我現在身處的這片土地。
今夜,月光像一張銀色的網,輕輕地鋪灑在小屋前的露臺上,連那些葉片上的細小絨毛都清晰可見。濕熱的空氣裡,混雜著雨林深處傳來的夜鶯啼鳴和一種獨特的腐葉氣味,那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證明。我正翻閱著斯克里布納的戰地日記,想像著他筆下那片遙遠而陌生的墨西哥土地。思緒隨著文字飄向19世紀中葉的戰火硝煙,與我這片靜謐的孤島形成強烈的對比。這本看似普通的戰役紀錄,卻藏著一名志願役士兵最真實、最細膩的內心掙扎與觀察。作為一個博物愛好者,我總是被那些親歷者的第一手資料所吸引,它們比任何宏大的歷史敘述都更具生命力。
就在我幾乎要將自己融入到那片異域風情時,一陣帶著硫磺味和焦土氣息的熱風,突然從我身旁的空氣中憑空而起,將桌上的幾片葉片輕輕捲向空中。緊接著,空氣中泛起一陣半透明的漣漪,像水波般擴散。我的目光鎖定在那漣漪的中心,一個模糊的輪廓緩緩凝實。起初是模糊的,帶著淡淡的硝煙味,接著是靛藍色的軍裝,最後,一個年輕的身影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他有些瘦削,軍裝上沾染著泥土與灰塵,眼睛裡透著幾分疲憊,卻又閃爍著一種難以磨滅的堅韌。
「您是… 班傑明·富蘭克林·斯克里布納?」我放下書,有些遲疑地問道。這種跨越時空的會面,即使是在「光之居所」的約定裡,也總能帶來一絲奇妙的震撼。
他微微一愣,似乎也對眼前的景象感到意外,但很快便平靜下來,那雙深邃的眼睛在我與周圍的熱帶植物間掃過,最終停留在我的臉上。
「正是。不過,我更常被稱為法蘭克。」他聲音有些低沉,卻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果斷,「看來,我似乎偏離了原先的行軍路線,來到了… 這裡?」他環視四周,茂密的叢林與我屋內掛著的各種植物手繪圖讓他眼神中多了一絲好奇。
我笑著點頭:「這裡被稱為失落之嶼,而我叫哈珀,一名博物愛好者。我正閱讀您的著作《A Campaign in Mexico》,您的文字讓我對那個時代和您所經歷的一切充滿了好奇。」我指了指手中的書,又示意他坐下。「我很榮幸能與您對談,法蘭克。您的日記為我們描繪了一幅19世紀中葉美墨戰爭期間,一名普通志願兵所見所聞的真實畫卷。我總覺得,那些宏大的歷史事件,往往是透過無數個像您這樣個體的生命體驗,才得以真正鮮活起來。」
他眼中閃過一絲瞭然,輕輕頷首,在一張由巨型藤蔓編織成的椅子上坐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的確如此。當我寫下那些日誌時,並未曾預期它們會被公開,更沒想到會有一位來自遙遠未來的博物學家,在一個如此… 充滿生機的地方,與我談論那些陳年舊事。」他輕輕嗅了一下空氣,那股混合著雨林芬芳的獨特氣味似乎讓他感到一絲放鬆。「這裡的空氣,與那墨西哥的乾燥塵土,真是有天壤之別。那裡的空氣,常帶著火藥味和泥土的腥鹹。」
「可不是嗎?」我輕輕搖動著蒲扇,將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硝煙味漸漸散去。一隻翠綠色的樹蛙,此刻正無聲無息地跳上了露台的木柱,那雙突出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我們的方向。「您的旅程,從1846年7月11日從新奧爾巴尼碼頭啟程,乘坐『山姆大叔號』蒸汽船,一路顛簸。您在書中寫道,對於離開家園,踏上充滿疲憊、匱乏和危險的冒險生涯,您無法形容自己的思緒和情感。能否請您,再細說說那最初的離家心境?那時的月光下,人群的歡呼與加農砲的轟鳴交織,還有您眼中最後的白色裙擺和飄揚的手帕,是怎樣一番景象?」
法蘭克閉上眼睛,似乎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夜晚。他輕輕嘆了口氣,彷彿那夜的潮濕與喧囂再次包圍了他。
「那天夜裡,月亮高懸,清冷的月光灑在新奧爾巴尼的碼頭上,將人群的剪影拉得細長。我站在『山姆大叔號』的颶風甲板上,空氣中瀰漫著煤煙、河水的腥味,還有一絲新兵們興奮與不安交織的汗味。碼頭上擠滿了送行的人群,他們揮舞著手臂,喊著鼓勵的話語。每一次加農砲的轟鳴,都像是在宣告一場遠行的開始,那聲音震耳欲聾,卻又被人群的歡呼所淹沒。我的目光穿過人群,努力捕捉那些熟悉的面孔,尤其是我們那些『美麗的朋友們』,她們的白色裙擺在月光下像是浮動的雲朵,手帕揮舞著,告別的姿態既優雅又令人心碎。」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有些迷離。「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情。一方面,有著年輕人對冒險、對榮譽的渴望,對『為國效力』的熱血沸騰。另一方面,內心深處卻是巨大的不確定和對親友的眷戀。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此去經年,不知何日再相見』的沉重。船身緩緩滑動,那些揮舞的手帕越來越小,最終模糊成一片,融入夜色。我當時想,我們這群人中,究竟有幾人能平安歸來,再次感受她們的歡迎呢?那種告別,就像一根細線,將你與過去的生活緩緩抽離,每拉扯一寸,心頭便是一陣刺痛。」
「在船上,我又更深刻地體會到『官職的貴族氣息』。有軍官身份的人,薪水高、伙食好、擁有所有榮譽,而我們這些普通士兵,卻是負責做最辛苦的工作,忍受各種匱乏。當戰役的辛勞與痛苦結束,遺忘便會優雅地用她那寬大的斗篷將我們籠罩。船艙專為軍官保留,我們這些非軍官和普通士兵,只能在甲板上盡力找個地方休息。那時我才意識到,當一個人自願為國家制度拿起武器時,他就放棄了自己的紳士身份,因此必須承受各種冷漠、無情的漠視。那時我才體會到,在軍隊裡,階級之間的差距,比在任何地方都更為顯著,也更為殘酷。」
我點點頭,撥了撥腳邊的小石子。「這在任何時代,似乎都是普遍的現象,就像這島上的物種,階級分化有時也體現在捕食者與被捕食者之間,雖然殘酷,卻也構成了某種秩序。」我隨即收斂了思緒,將話題拉回。「您還提到了,在海上航行時,曾經歷過一場黑暗的風暴,甚至為了尋找一處安身之所,爬到倒置的船隻小艇下,那裡又窄又硬,整夜被風雨、雷電和船身的嘎吱聲折磨。那樣的經歷,對您的身心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法蘭克苦笑一聲,搓了搓手臂。「那夜的經歷,至今仍歷歷在目。海面狂風大作,雨水夾雜著海浪拍打著船身,船隻在巨浪中搖晃、顛簸,甲板上的一切都像是被無形的手搖晃著。我試圖在翻倒的小艇下尋找一絲庇護,但那狹窄、堅硬的空間,根本無法容納我的疲憊。每一次船身劇烈的搖晃,都像是在嘲弄我的渺小。風聲、雨聲、雷電交加、船板嘎吱作響,所有的聲音匯聚成一曲恐怖的交響樂,將恐懼與焦慮灌入我的腦海。整夜,我只能緊緊抓著那狹小的棲身之處,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拋入那吞噬一切的黑色海洋。那種無助感,比任何肉體上的疲憊都更為銷蝕人心。那夜,我清楚地意識到生命是如何脆弱,又是如何孤獨地面對自然的暴怒。」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語氣卻又轉為一絲豁然。「然而,你知道嗎?當黎明來臨,風暴消歇,天空放晴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此生最為壯麗的海上日出。陽光穿透雲層,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每一朵白色的浪花都閃耀著鑽石般的光芒。變幻莫測的彩虹色雲彩倒映在海水中,彷彿整個天空都落入了海洋。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 vessel的規律起伏反而帶來了真正的愉悅。迎著穿過風帆的清風,感受著船身一次又一次地被海浪高高托起,又緩緩落下,那種感覺,真是令人心曠神怡。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身處茫茫大海、遠離陸地的感覺。大自然的偉大與自身的渺小,在這一瞬間達成了奇妙的和解。那些曾被恐懼佔據的心靈,被眼前這般宏偉的景象徹底洗滌,留下的只有對生命,對這片無垠世界由衷的敬畏。那種對比,就像是生命裡最極致的痛苦之後,才能感受到的最純粹的快樂。這就是為什麼,即便在最困頓的時刻,我也總能從大自然中找到慰藉。」
「是的,就像在這島上,即使被叢林包圍,蚊蟲侵擾,但抬頭看見鳳蝶在林間飛舞,或者發現一種前所未見的蘭花,所有的疲憊都會瞬間煙消雲散。」我深有同感地說道,「您還提到,在船上時,您與朋友組織了辯論俱樂部,討論了『志願兵的薪水是否應該增加』這樣嚴肅的問題,同時也欣賞著音樂表演,甚至在甲板上鋪開被子睡覺。這些日常瑣事,在戰場的背景下,顯得格外珍貴。它們是如何幫助你們緩解緊張和憂慮的?」
法蘭克點頭,目光中閃爍著暖意。「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單調與疲憊是常態。辯論俱樂部、音樂表演,甚至只是在甲板上隨意地躺下,看著星空,都是我們抵禦絕望的方式。那些嚴肅的辯論,其實更多是為了『娛樂』而非『改進』,透過激烈的思想碰撞,我們得以暫時忘卻現實的困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將心中的不滿、希望、甚至是對未來薪資的幻想,都化作無解的爭論,卻也讓我們的心靈獲得了某種宣洩。Prof. Goff的吉他、Tuley的小提琴,以及Matthews的歌聲,組成的『音樂三重奏』,總能在最沮喪的時刻,為我們帶來慰藉。那些旋律,就像一道道微光,穿透船艙的陰暗與嘈雜,提醒我們生命中仍有美好與希望。
更重要的是,這些活動創造了一種社群感。我們在甲板上鋪著被子,並肩而臥,儘管可能會被水手不經意地踩到,但那份同袍情誼,那份彼此相依的溫暖,卻是無價的。在飢餓、疲憊和對未知恐懼的籠罩下,人最需要的就是連結。這些日常的互動,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娛樂,其實是我們維持人性、抵抗戰爭異化的重要防線。它們讓我們記得,我們不僅僅是冰冷的戰鬥機器,更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那些共同的歡笑與歌聲,就像是黑暗中的篝火,雖微弱,卻足以驅散一部分的陰影。」
「原來如此,就像在叢林中,即使迷路,只要聽到熟悉的蟲鳴,也能感受到一絲歸屬感。」我輕輕說道,一隻甲蟲正循著燈光飛來,在我的手掌心輕輕爬過。我將它引導到一旁的葉片上,讓它繼續它的旅程。
「然後你們抵達了巴西聖地牙哥。您描述那裡是『泥濘與潮濕』的代名詞,甚至得涉水才能到達帳篷。同時,您也記載了一場海葬,那是一幅月光與星光下,身體沉入深海的悲慘景象。這兩者之間的巨大反差,對您有何意義?」
法蘭克臉上的笑容斂去,眉頭微蹙。「是的,巴西聖地牙哥,那是我們第一次真正踏上墨西哥的土地,卻是以最狼狽的方式。當我們被小船載到岸邊,必須涉過深及膝蓋的泥水才能抵達營地時,所有的浪漫幻想都被現實的泥濘徹底擊碎了。那泥巴黏稠得像是要把人的腳踝牢牢吸住,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帳篷裡同樣濕漉漉的,儘管有些戰友嘗試用木柴鋪底改善狀況,但那與正規軍的舒適營房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那種髒亂與濕冷,讓許多人感到絕望,我也曾對此抱怨不已。」
他語氣一轉,帶著一絲沉重:「然而,那天夜裡的海葬,卻是另一種層面的衝擊。月亮和星星在夜空中璀璨奪目,彷彿對人間的悲苦毫無所覺。那個被毛毯包裹的戰友,就像一塊沉默的石頭,被緩緩沉入大海。當屍體落水發出『噗通』的聲音,那低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至今仍迴盪在我耳邊。那是一種預示,一種對我們未來命運的無聲宣告。在那個瞬間,個人的疲憊與不滿,被死亡的宏大與無情所取代。我躺在甲板上,腦海中不斷浮現這個不幸年輕人的破碎希望,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可能面臨同樣的結局。」
他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這種強烈的對比,其實是一種深刻的提醒。白天的泥濘與抱怨,代表著身體的磨難;而夜裡的海葬,則直擊心靈深處的脆弱。它讓我明白,即使在最困苦的環境中,生命也依然脆弱不堪,榮譽與困苦,在死亡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那一刻,所有的憤懣都化作了對生命的珍視,和對那些無法歸來戰友的哀悼。它讓我在往後的日子裡,學會了以更哲學的態度去面對苦難,並更珍惜那些生命中轉瞬即逝的美好。」
「您在日記中也提到了,一位友善的船員給了您一包雪茄,並與您分享了他在中國、爪哇等地收集的奇珍異寶。這份突如其來的善意,對身處困境的您來說,意味著什麼?」
法蘭克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那位船員,簡直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在海上那些難熬的日子裡,他的出現和那份無私的善意,讓我對人性有了更美好的看法。他給我雪茄,邀請我共進晚餐,還打開他的箱子,向我展示那些來自遙遠異國的奇珍異寶——來自中國的絲綢、爪哇的香料,還有其他我從未聽聞過的物品。他甚至願意分享他的衣物和吊床,只為讓我感到舒適。」
他眼神中充滿了感激。「那不僅僅是物質上的幫助,更是一種心靈上的慰藉。在那個軍階森嚴、人情冷漠的環境中,一個陌生人卻對我展現了如此的慷慨和同情,這讓我的虛榮心自然地被觸動,也讓我在冰冷的現實中,感受到一絲溫暖的人情味。他對我說,他是波士頓人,他兄弟是波士頓與利物浦航線蒸汽船的股東。這讓我想起,即使在最混亂的環境中,總還是有人願意伸出援手。他的友誼,像是一股清流,洗滌了我在軍旅生活中感受到的不公與漠視。那包雪茄,不僅僅是煙草,更是友誼的象徵,是讓我在異鄉感到溫暖的一縷香氣。」
我輕輕點頭,一隻螢火蟲從林間飛出,在我們身邊盤旋,發出微弱的光芒。「這讓我想起在探索熱帶雨林時,即使迷失方向,卻意外遇見了當地部落的居民,他們雖然語言不通,卻會用最樸實的笑容和自製的椰子酒款待你,那份純粹的善意,總能讓人感到世界充滿希望。」
「您在墨西哥的旅程中,多次以書信的形式記錄所見所聞,寄給家人和朋友。這些書信不僅是信息的傳遞,更是您情感的寄託。您說,每當收到家書,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甚至可以忘卻疲憊與不適。這些書信,對您來說,究竟有多重要?」
法蘭克沉思片刻,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思念。「書信,那是維繫我與家鄉之間唯一的紐帶。在軍營裡,謠言四起,命令變幻莫測,未來充滿不確定性。我們常常對所聽到的一切感到麻木,無論多麼驚人。在這樣一個環境裡,一封來自家鄉的信,簡直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我曾寫道:『家,這個詞對我來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珍貴。』」
「我記得有一次,我剛從沼澤地回來,渾身濕透,被炎熱和過度勞累搞得筋疲力盡。這時,一位中尉向我招手,手上拿著一封信。他把它扔到地上,就急忙去集合隊伍了。我立刻撿起來,甚至來不及換下濕衣服,就一遍又一遍地讀起來。消息很快傳開,朋友們紛紛向我道賀。那種被關心、被記住的感覺,比任何豐盛的食物或舒適的床鋪都更令人滿足。」
「書信不僅僅是訊息的傳遞,更是心靈的交流。它讓我知道,遠方的家人朋友還在掛念著我,他們的生活仍在繼續。那份情感上的連結,是支撐我度過無數艱難時刻的巨大力量。每當我感到孤獨、沮喪時,那些信件就像一盞明燈,照亮我回家的路。即便身處戰火紛飛的異鄉,我也能透過文字,感受到家鄉的溫暖,回憶起那些美好的過往。那是我的精神食糧,讓我不至於在苦難中完全迷失自我。」
「在馬塔莫羅斯(Matamoros)的經歷,您描述了當地居民的生活、他們的賭博嗜好,以及您在一次家庭拜訪中遇到的那位『高雅』的墨西哥女性。這些異域風情,對您有何特別的意義?」我問道,同時注意著法蘭克臉上的表情,他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年輕人特有的靦腆。
法蘭克輕咳一聲,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馬塔莫羅斯是一座與美國城鎮截然不同的城市,它充滿了新奇與驚訝。那裡的街道狹窄,兩個人只能並排走。建築多是磚石結構,平坦的屋頂和中央的開放式庭院,都與我所熟悉的家鄉風格迥異。」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莫過於當地人對『蒙特』這種賭博遊戲的狂熱,無論男女老少,幾乎隨時隨地都在賭博,那簡直是一種『偏執』。在旅館、餐廳、咖啡館,隨處可見來自各國的賭徒。他們將賭博視為唯一的『職業』,行為舉止卻又帶著一種奇特的尊嚴,彷彿他們是在從事法律或醫學這類崇高的行業。」
「至於那次拜訪,確實讓我記憶猶新。」他語氣變得柔和起來,「在一個簡陋的茅草屋裡,我遇到了一位顯然地位更高、氣質出眾的年輕女子。她大約二十一歲,有著高而聰慧的前額,容光煥發,與周圍簡陋的環境格格不入。她耳朵上戴著巨大的金色耳墜,與她纖細的手指上閃爍的珠寶形成強烈對比。她為我遞來坐墊的動作,以及她那『大而黑、富有表現力的眼睛』投來的贊許目光,都讓我感到一種奇妙的虛榮感。她們衣著簡單,卻充滿了南方的健康與自然美感,胸脯在陽光與溫和的空氣中自由起伏,沒有任何拘束。當我開玩笑地問,想帶她的小女兒回美國時,她們倆那種既驚慌又深情的『不!不!不!』的反應,讓我真切感受到她們對家庭、對親情的愛,那是一種超越了語言和文化隔閡的純粹情感。」
他笑了笑,似乎對自己的那點年輕的虛榮心感到有趣。「這些經歷讓我看到,即使在戰火紛擾的異域,生命依然以其多樣的形式存在著。人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信仰,以及那些普世的情感。這也讓我反思,在戰爭中,我們所面對的『敵人』,其實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愛恨情仇。」
「您在書中提到了許多次行軍的艱辛,特別是從卡馬戈到蒙特雷的旅程。塵土、乾渴、疲憊、水泡、背負重物。這些身體上的痛苦,是如何影響您的精神狀態的?又是什麼讓您能夠堅持下來?」我指了指書中描寫腳底水泡的段落,那細膩的描述讓人彷彿都能感受到那份刺痛。
法蘭克聞言,皺了皺眉,似乎那份痛苦再次浮現。「那段行軍,簡直是對意志的極限考驗。從卡馬戈到蒙特雷,一百五十英里的路程,我們足足走了八天半,沒有任何步兵能比我們更快。每天都在塵土中跋涉,塵土厚得沒過腳踝,有時甚至濃到看不見前面的隊伍,那滋味簡直是窒息。我背負著步槍、彈藥、刺刀、水壺和塞滿補給的背包,每一步都像踩在針尖上。水泡在腳底肆虐,背包的肩帶勒得我幾乎無法呼吸,每一次手臂的移動都像是被尖銳的刀子刺入。有時候,疼痛劇烈到我幾乎要迷失方向,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他眼神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光芒。「那是一種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身體上的痛苦不斷向大腦發出警報,誘惑你放棄。那時,我常常感到意志消沉,甚至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絕望。然而,有一種力量,比任何痛苦都更為強大,那就是『驕傲』。我曾許下諾言——『我能堅持這場行軍!』這句話,像一根無形的鞭子,不斷驅策著我向前。看到那些看似比我強壯的戰友也紛紛倒下,卸下他們的重擔,我更是不允許自己退縮。那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證明給自己看,證明自己的堅韌。」
「還有,當我們穿越那些荒涼的土地,偶爾看見如銀色般閃耀的山巒,或是遇到清澈的溪流時,大自然的美景總能瞬間滌淨我內心的陰霾,讓我忘卻行軍的疲憊。那是一種超越物質的力量,一種精神上的慰藉。還有,與戰友們的嬉笑怒罵,那些苦中作樂的幽默,也是支撐我的重要力量。雖然我們抱怨著糟糕的伙食和不合理的待遇,但那些共同的經歷和互相扶持,卻讓我們的心靈更加緊密。這些,都是讓我堅持下去的理由,它們像一塊塊基石,在我幾近崩潰的邊緣,構築起一道又一道的防線。」
「在戰地,您也看到了許多生命的消逝,特別是在布埃納維斯塔戰役(Battle of Buena Vista)中,您的許多戰友,包括親密的朋友戈夫(Charles Goff)和羅賓遜(Warren Robinson)都犧牲了。您甚至在戰場上看到了墨西哥士兵殘忍地殺害傷兵的景象。這些慘烈的死亡,如何塑造了您對戰爭和生命的看法?」我語氣沉重了幾分,因為文本中那段描述實在令人心碎。
法蘭克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那雙眼睛中閃過難以言喻的悲痛與憤怒。他緩緩地說:「布埃納維斯塔戰役,那是一場地獄般的經歷。我永遠忘不了我的朋友史蒂芬斯被葡萄彈擊中頭部,倒在我懷裡的情景,他那向上翻的眼睛,眼角流出的淚水,那是多麼悲傷而動人的畫面。我當時正在裝彈,只能緊咬牙關,壓抑住內心的情感,跨過他的身體,繼續射擊。那種感覺,就像自己的心被活生生地撕裂。」
「當我被命令進入那條『血腥的河谷』尋找傷兵時,眼前的景象更是駭人聽聞。墨西哥士兵殘忍地屠殺我們的傷員,剝去他們的衣物,我們的步槍隊員及時趕到,阻止了這些暴行。我看到了我的戰友,那個曾經驕傲地扛著軍旗的昆克爾中尉,喉嚨被割開,赤裸地躺在那裡。還有我的好朋友羅賓遜,心臟被子彈貫穿,鞋襪和口袋裡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最讓我難以接受的是戈夫的死,他被長矛刺中,卻被追逐他的五名長矛兵殘忍殺害,直到我們趕到時,他臉上仍帶著平靜的表情。」
他停頓了很久,似乎在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夜晚的潮濕空氣似乎也變得凝重起來。遠處傳來一聲低沉的貓頭鷹叫聲,在夜空中迴盪。
「這些死亡,讓我深刻地意識到戰爭的殘酷與無情。它不僅奪走了生命,更剝奪了死亡的尊嚴。在戰場上,生命變得如此廉價,尊嚴被踐踏,人性被扭曲。那裡沒有榮耀,只有血肉橫飛的現實。我曾經想過,如果能活著回家,我會努力忘記這一切恐怖。但布埃納維斯塔哈西恩達(hacienda of Buena Vista)那夜的景象,我永遠也無法忘懷。」
「然而,在這些悲痛之中,我也看到了人性的光輝。戰友之間的相互扶持、對傷員的關懷、對犧牲者的哀悼與安葬,都讓我感受到一種超越死亡的力量。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在戰場上尋找和埋葬戰友,為他們搭建簡陋的十字架,刻上他們的名字。那是一種無聲的承諾,證明他們不曾被遺忘。戈夫在戰鬥前對我的遺言,也讓我更加意識到友誼的珍貴和生命的有限。這些死亡,讓我對『家』、『朋友』和『和平』有了前所未有的理解與珍惜。它讓我看到,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人性的光芒依然可以穿透陰霾,閃耀著不屈的光芒。」
「那麼,關於指揮官的問題,您在書中坦誠地批評了鮑爾斯上校(Colonel Bowles)的無能,並讚揚了雷恩將軍(General Lane)的領導。這在軍隊中是相當敏感的話題,您是如何看待軍隊中的領導力,以及它對士兵士氣和戰局的影響?」我問道,試圖將對話導向更廣泛的社會議題。
法蘭克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堅定起來:「軍隊的領導力,對士兵的士氣和戰局的影響,是決定性的。在我們最初的組織方式中,軍官的選擇與我們的意願相悖,許多人根本不具備指揮才能,甚至連最基本的訓練都不懂。鮑爾斯上校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在布埃納維斯塔戰役中,他命令『停止射擊,然後撤退!』這個命令,幾乎是災難性的。他甚至在緊急關頭,將部隊擺出了『左翼在前』的錯誤陣型,如果不是誤報,我們很可能因此全軍覆沒。」
他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當看到這樣無能的領導,士官們自然會抱怨,士兵們也都不願意將自己的榮譽和生命託付給這樣的人。三分之一的戰友選擇投靠其他團,而我們其餘的人則選擇在哈登中校(Lieutenant Colonel Haddon)的指揮下重新集結,與密西西比團和第三印第安納團並肩作戰。這並非是對個人的不敬,而是對軍事指揮能力的質疑。我相信鮑爾斯上校本人或許是個正直、禮貌且人道的人,我也無疑他的勇氣。但作為軍事指揮官,他的不足顯而易見。」
「相比之下,雷恩將軍(General Lane)則完全不同。他以身作則,即使受傷也堅持騎馬激勵部隊。他將我們第二團打造成了『現在的樣子』,為我們贏得了榮譽。在法庭調查中,雷恩將軍被證明無辜,並獲得了最高讚譽,而鮑爾斯上校的無能則被證實。這個判決,讓我們所有人都感到鼓舞和振奮,它洗清了第二團在布埃納維斯塔戰役中『撤退』的污名。這讓我明白,真正的領導者,不僅需要勇敢和智慧,更需要對士兵的關懷與理解,才能在最艱難的時刻凝聚人心,引領大家走向勝利。」
「這真是一段充滿曲折與掙扎的旅程。」我由衷感嘆。夜色更深了,遠處海面傳來陣陣潮汐的聲音,像大地的呼吸。一條細長的藤蔓,從屋簷垂下,在我身旁輕輕搖曳,彷彿也在聆聽著這個來自過去的故事。
「您在書的結尾提到,這本日記原本只是為了個人參考和娛樂而寫,但後來進行了一些口頭修改以方便讀者。您認為,那些未曾被寫入史冊的『光輝事蹟』,才是真正值得銘記的嗎?您對自己的作品,最終有著怎樣的期待?」
法蘭克抬頭望向夜空,那片星海無邊無際,與我此刻所見無異,卻又承載著他生命中沉重的過去。「是的,這本日記從未想過會出版。我寫它,是為了記錄我自己的感受,那些日常的瑣碎,那些不為人知的痛苦與歡樂。我沒有文學天賦,也沒有時間去精心修飾。那些錯漏,或許也反映了我當時的心境——一種不加修飾的、混亂的真實。」
「在布埃納維斯塔戰場上,有無數光輝的事蹟,它們不會被繪在畫布上,不會在詩人的歌中閃耀,也不會寫在歷史的篇章中。那些無名士兵的勇氣、犧牲,那些在絕境中展現的人性光輝,才是真正值得銘記的。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員,我的記錄也僅僅是有限的視角。我無意評價宏大的戰局,只希望能忠實地呈現一名普通志願兵所經歷的一切。」
他眼中閃爍著一種溫和的光芒:「我希望,讀者能從我的文字中,感受到戰爭的真實面貌,而不是那些被美化的英雄主義。希望他們能理解,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人性中依然有光芒存在。那些為國家、為同伴、為自己而戰的勇氣,那些在困境中依然堅守的尊嚴,那些對家園的眷戀,都是不該被遺忘的。我的日記,或許只是其中的一束微光,但它所映照出的,是無數個像我一樣的普通士兵,他們在戰火中掙扎、成長、奉獻的真實生命。如果我的文字能讓後人對此有所思考,那便是它最大的意義了。」
說罷,他對我微微頷首,眼中閃爍著對故鄉的眷戀與對和平的渴望。四周的硫磺味和焦土氣息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雨林獨有的濕潤與芬芳。他的身影在月光中變得模糊,像是被清晨的薄霧所籠罩,最終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歷史氣息,與這座島嶼的自然芬芳交織。我坐在露台上,靜靜地感受著那份餘韻,手中輕輕摩挲著那本泛黃的舊書。法蘭克的故事,就像一顆種子,在我的心田裡生根發芽,讓我對生命、對歷史,以及對人性的理解,又增添了更深的維度。